四
全长三百四十米,宽四十五米的癌病船“北斗号”启航了。
航速三十三节。最大速度三十八节。从横滨港劈波斩浪直驰公海。从此,罗盘的指针一直向南。
白鸟站在指挥台上,凝视着茫茫的大海。副船长罗敦和一等水手竹波豪一站在他旁边。轮机长和两个轮机手操纵着舵轮。
船是全自动导航的。只要测好海图,把准方向就行了。
船长在航行中不常到指挥台上。此刻他依旧瞭望着水天相连的地方。
阔别海洋已经五年了,海运界已失去了以往的生气,这是个竞争过度的世界,他自己也没想到他能重新回到海上来。他在指挥台上站了很久。后来在通道上碰到了事务长,只见他面包阴沉。
“出什么事了?”船长问。
“医院方面拒绝出席明天的纪念酒会。”
“是吗?”白鸟望着窗外辽阔的大海,沉思着说。
明天的酒会是为纪念开航而举行的。酒会由船长主持,院方和船方所有的人员都要出席。
“究竟怎么办呢?”
“没办法,只好就让船方出席了。你去准备吧!”本来打算在酒会上让双方人员相互认识一下。现在看来……只好取消这个“节目”了。
“明白了。”事务长走了。
“看来前程不妙啊。”竹波不知什么时候已走到白鸟身边,说了一句。
“好象是的。”白鸟缓慢地蜕。
“巴林松院长说,只要马拉德不下船,院方就拒绝和船方来往。”
“那没关系。我们的使命是保证‘北斗号’安全航行,不和医院方面来往也没什么关系!”
“是的。”
“你注意别让下边闹乱子。”
船长布置完后,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夕雨子在D层迷路了。
黄昏时,她想到E层餐厅吃晚饭,但却误入了D层。
吃不上饭倒没关系,反正她没有多大食欲;但得设法回到自己的房间去,不能在这里乱闯啊。本来船上规定,不能走动的病人的饭是送到房间里去的,能走动的病人,只要提出要求,也可以送到房间里去。
全体患者的病历卡集中起来输入“电脑”管理。根据不同的饮食需要分配病房和餐厅。夕雨子他们住的H层的患者,是些大体上能够走动的患者。各个房内都安装了许多电钮,其中有专门供订饭用的,去食堂之前,按一下不同的电钮,食堂就会给你准备好你所需要的饭菜,你只须到食堂座位上坐下就行。当然用同样的办法,也可以让人把饭菜送到你的房间里来。
陪伴夕雨子的日本籍护士名叫宫地里子。本来应当由护士陪她去餐厅,但因为船刚开航,护士们都忙得不可开交,夕雨子便一个人去了。
这位生平第一次登上一艘巨轮的少女,简直象是走迸了一座迷宫。她迷迷糊糊地走上舷边的通路,惶惑地望着海上的落日的余辉,仿佛自己也溶入了夕阳的缤纷色彩之中。接着她便信步走去,迈进一个很大的房间,立刻又身不由己地停下步来,瞧了瞧,里边有不少外国人,象是一座餐厅。
如果是餐厅,只要坐下来就行了,这一点夕雨子是知道的。于是她便坐下来。等了好一阵子,没人理她;她正想起身去询问时,突然传来了粗野的呵斥声。一位大个子男人在冲着夕雨子大发脾气,呱啦呱啦地嚷嚷,她一点也听不懂。
在场的人都望着夕雨子。
就近坐着一位叫石根利秋的日本人。当石根赶忙站起来时,已看到那个外国汉子在揪住少女的衣领大声怒骂。
少女胸前挂着一个写有“H一5”字样的小牌子。住在H层——M层的一般患者,是不能进入D层的。这位少女可能是迷了路了。石根这样想。
少女被那人抓住衣领,身子吓得向前卷曲着。石根走到那个男人身旁,抓住了他的手腕,吼道:“你放开她!”
“这脏孩子是你的女儿吗?!”大汉向石根吼了起来。
石根一言不发,猛地一拳击在汉子脸上,那家伙立刻靠着桌子摔倒了。
“我不准你污辱人!”石根把少女拉到自己身后。少女确实显得有些寒酸,又是癌症末期患者。他望着这位可怜的少女,激动得双手颤动着。
几个服务人员走了过来。
大汉挣扎着站起来,扑向石根。石根离开少女迎上前去。在汉子还没来得及伸出手时,石根闪电般地冲下巴给了他一拳。
汉子又摔倒了。服务人员把他扶了起来。
“快走!”石根拉着少女的手说。
石根的房间在最上面的A层。他把少女带往自己的房间,边走边问她的名字和病情。
“叔叔,您也患癌症吗?”走进房间后,少女问石根。
“嗯,是的。”进了屋,石根一边倒咖啡,一边回答说。
“可您真有力气,叔叔。”少女坐到桌边瞪着大眼望着他。
“我学过拳击。”
“打得真好!”
“谢谢。”石根坐在桌子对面说。
“来,喝杯咖啡。我们交个朋友好吗?”
“好的。”
“想家吗?想给家里打个电话吗?”石根问。
“船上能往家里打电话?”夕雨子迷惑不解地问。
“能打。我给你挂吧!”石根顺手拿起话筒。
“不,不!”夕雨子赶忙摇头说。
“为什么?”
“妈妈会难过的。”
“啊,原来是这样……。”
石根放下话筒,拿出了巧克力糖。
夕雨子长到十三岁,这是第一次在船上过夜。她用她那少女的心和眼睛,细心地观察着一切。她并不相信这是什么愉快的旅行。她想,登上癌病船离死就不远了,还有什么可愉快的呢?她真想哭一场。这般年龄的少女毕竟是多愁善感的。她也完全可以拿起话筒冲着妈妈哭一场。
但她不愿意。
她怕母亲难受。
小儿癌症是更加可怕的,它会不知不觉地夺走了小小的生命。要不是有病,夕雨子这会儿也许正同小朋友们一起玩耍呢。肤色当然也会是白嫩嫩的,头发也会是黑油油的。
可现在,病魔却逼迫她在小小年岁时便孤身出来作这艰难的旅行。望着眼前的少女,石根利秋内心泛起一阵痛苦;他恨不得把少女身上的癌细胞全部吸出来,把个健康活泼的少女还给她的父母。
癌病船计划直驶新加坡,然后到周围一些医疗不太发达的国家去。准备年底驶往印度洋。要在斯里兰卡港口迎接癌病船开航以后的第一个新年。随后驶向大西洋。
石根利秋不由得想到自己:他的生命还能维持多久呢?也许连大西洋还没到就完结了。他,六十六岁,孑然一身,无亲无故。他常说他死了也不会有人为他流泪的。
不过,这也是件好事:什么时候死都行。
“不要给护士添麻烦了,我送你回去吧。”石根见夕雨子喝完咖啡,便站了起来说。
“北斗号”因为速度快,所以声音也很大。
船上已经亮灯了。整个船体象一座光茫四射的灯塔矗立在海面上,又象一簇熠熠发光的流星从海上飞过。
石根把夕雨子送到H层。
走进夕雨子的房间,石根向四周环顾了一眼。他曾想,少女的房内,娃娃之类的玩具或装饰品,肯定不会少的。可是这房内却一件也没有。
“连玩具娃娃也讨厌吗?”
“看着玩具娃娃,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它也可怜,便收起来了。”夕雨子说着,走到窗户跟前凝视窗外。
“晚安,明天我来看你。”石根朝夕雨子身后说了一句,走出了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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