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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底,米朵生了一场病。
整整一个星期,米朵独自躺在卧室的床上,时睡时醒,处于一种昏昏沉沉的状态。开始两天,发着高烧,米朵吃了几次扑热息痛,烧降了下来,只是头很晕,浑身上下都痛。白天她似乎总是不能完全清醒,感觉自己的身躯漂浮在一个模糊的梦里。而到了夜里,却又眼睁睁看着窗外的夜空,难以入眠。
这次回来以后,米朵为自己买了一串玻璃风铃,挂在卧室的窗口。窗子总是开着,有风的时候,风铃便发出细碎的轻响,声音让人觉得有几分淡淡的惆怅。米朵一直喜欢简洁的生活,以前,她是不太会买这些女性化的装饰品的。她几乎从不化妆,穿衣服不讲究品牌,除了买必需品之外,只有在心情极度不好的时候,才会独自一人去逛商店。米朵的业余生活就是书和音乐,那么简单,不像个年轻的现代职业女性。
从生病的第一天起,那个纠缠她多年的梦境就开始再次重复。依然是从普通的生活画面开始,渐渐剩下她一个人,茫然无措地走入那栋快要坍塌的老楼。被踩出凹痕的楼梯,充满神秘地向上延伸,似乎有人在楼上呼唤她,或是她想去找一个什么人,可是楼梯上了一级又一级,仿佛永远也没有尽头,呼啸的风声在楼里横冲直撞,令米朵感到被遗弃在无边的荒原,再也找不到第二个人的存在,心里充满的是无穷无尽的悲哀。
米朵躺在床上时,昏昏沉沉地想了很多事。
最先从普克开始想起。生病之前有一段时间里,米朵对普克的牵挂时而隐约时而强烈,但一直放在心里。这是在与章子群分手之后从未有过的感觉,甚至和她与章子群在一起时的感觉也不相同。正是因为如此,米朵无法明确这是不是一种对普克的恋爱,因为她其实并没有过真正的恋爱经验。不过米朵知道,这种感觉很特殊,第一次让她觉得,接近一个人会让她感到踏实、安全以及渴望。和普克的谈话,有时会牵扯到一些沉重的记忆,那是米朵从来都回避思考的问题。然而普克身上散发出的那种沉静气质,他在倾听米朵诉说时专注的眼神,以及含着淡淡鼓励的微笑,都在不知不觉中带给米朵一种勇气,使得米朵开始有力量去碰触某些记忆。
一直到米朵生病之前,即使普克与她的接触并不频繁,也并不会令米朵产生被忽视的感觉,她知道普克沉浸到工作中时,会忘记身边的许多东西,而她也有点相信,普克心里对她存在一种亲密感。也许生病令人变得虚弱,除了身体方面,也包括内心。米朵从病中的第一天起,就强烈渴望接到普克的电话,也同样强烈地渴望打一个电话给普克,听到他的声音。
然而很多天过去,普克的电话一直没有来,米朵也没有打打。米朵内心的渴望渐渐褪去,对自己曾体会过的感觉一天天加重怀疑与否定。她并不是对普克产生了失望,她很清楚普克没有义务负担她的感觉。米朵只是又回到以前那种内心状态,她很熟悉的各种感觉,在她的身体陷入虚弱的时候,纷纷蜂拥而来。焦虑、不安、对自身及他人的不信任,甚至对生命存在的怀疑。
米朵也想到了章子群。章子群是米朵所上医学院里的讲师,没有教过米朵的课,但米朵常常在图书馆和学校的食堂碰到他。章子群看上去有几分儒雅,眼神很温和。这种温和带给米朵一种亲切感和莫名其妙的安全感。也许因为遇见的次数多了,两人见面时,便会淡淡地笑一下。在学院的时候,米朵一直没有和章子群有过直接接触,直到米朵毕业分配到省人民医院,有一次回学院办一个证明,在大门口碰到章子群时,他们之间才有了第一次对话,谈了谈米朵刚刚开始的工作和感受,又随便聊了聊学院里一些变化,两人就分头走了。
过了一段时间,米朵在医院接到了一个电话,是章子群的,问她下班后有没有时间一起吃晚饭。米朵犹豫了一下,眼前马上出现章子群温和的眼神,便答应了。
这就是他们的开始。章子群有米朵房子的钥匙,他们并不是天天在一起。米朵不问章子群的过去,也不对章子群讲自己的过去。章子群也是个性格安静的人,更多的时候,他们只是一起看着各自的书,听听音乐,聊一些医院、病人之类的话题。章子群当过多年的医生,临床经验远比米朵丰富,米朵从他那里学到了一些专业方面的知识。
米朵从没有在与章子群的关系中产生过十分强烈的感觉。他们都闭口不谈爱,不谈婚姻,不向对方提任何要求,两人之间总是显得很平静。也许正是因为这种平静,使得他们的关系维持着相对的稳定,几乎从来没有发生过争执,后来章子群突然间告诉米朵他又有了更合适的女朋友,他打算与米朵分手。米朵只考虑了很短的时间,就做出了坚决的选择。
和章子群分手之后,米朵只是偶尔地想一想,自己和章子群之间到底是一种什么情感。一年半的时间,两人平静而默契,双方都渐渐熟悉那样的生活。那个一直折磨米朵的梦不再像以前那样频繁出现;偶尔出现时,章子群总是给她以温存和安慰。也许这一点对米朵来说至关重要,章子群能够带给她一定的安全感,哪怕只是片刻的安宁。
米朵又想到在和章子群分手之后,先后接触过的几个异性。一个是本院的内科医生,一个是口腔科科主任的儿子,一个曾是她做过手术的病人,一个是在朋友家认识的朋友的朋友,最后两个仅有一面之缘的,是上次回家时母亲托人介绍的。对于米朵来说,他们就是一个又一个和自己不相干的男人,米朵只需经历短暂的接触,便明白与他们不会有发展。直到认识普克之前,米朵还在想,自己是不是这辈子都体会不到爱的感觉了。
很多天里,米朵就这样不做什么事,想一想,睡一睡,打开音响听听音乐,偶尔爬起来吃一点冰箱里剩的东西,吃两片维生素药片。有一天,米朵在卫生间的镜子里看到自己的脸,苍白憔悴,眼眶深深地陷下去,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有十天没出门了。
米朵开始每天早上出去,很晚才回家。起初她一家接一家地逛着商场,逛到筋疲力尽时,找一个地方吃饭,坐着休息一会儿,再接着逛。后来米朵在无意识中走到一家医院,她随便找了一个科,坐在诊室外面的长椅上,看着病人进进出出,有时候还和病人聊聊他们的病情,为他们出出主意。
在这之后,米朵出来不再逛商场,而是改成逛医院。那些地方的场景,曾经是她头脑中再熟悉不过的,可她不知道,当她以另一种身份来看时,会有如此不同的感觉。她看到那些在外面等候叫号的病人,焦虑,不安,烦躁,畏惧,悲苦,无奈,甚至绝望麻木。她看见一个衣着破烂的农村人,哆哆索索地从怀里掏出厚厚一沓钞票,满怀期望地将钱递到收费处的小窗子里去;她看到急救室外长椅上坐着的病人家属,身体软软地靠在椅背上,目光涣散,失神地盯着天花板上肮脏的日光灯管,久久地不知移动……米朵看到这些场景日复一日地重复着,她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只知道自己现在的感觉,与从前看到同样的这些场景时的心情完全不同。
米朵很多天没有日期的概念了。有一天晚上,又是很晚回家,听到电话铃响。米朵站在电话旁没有接,一直等到铃声消失,她才拿起电话,里面已是“嘟嘟”的声音。过了半个小时,电话又响,米朵仍是不接,她只是想一个人安静地呆着。然而又过了半个小时,电话再次响起,米朵看看桌上的闹钟,已经是凌晨一点多了。
电话铃响了很久,米朵最后还是拿起了话筒。
“喂?是米朵吗?”是普克的声音。
米朵有几秒钟的沉默。她拿着电话,不知说什么好。后来还是说:“对,我是。”
普克却沉默了。米朵听到电话里隐约有车辆驶过的声音。
两人有一会儿都没说话,后来普克说:“今天我打过很多次电话找你。米朵,我想知道你好不好。”
米朵说:“还好。”
普克说:“你生我气了?”
米朵说:“你让我怎么说?”
普克说:“米朵,我们之间不应该敷衍,那对我们来说,是很可惜的事。”
米朵说:“我没有敷衍,要不然我就会说没有生你的气,而且,也的确不是生气的感觉,我不知该怎么描述。”
普克说:“最近我的心情很复杂。今天下班以后,我忽然觉得应该对你解释,因为我发现,自己其实很在乎你的感觉。”
米朵沉默了一会儿说:“前段日子我生病了。”
普克也沉默了一会儿,问:“米朵,我能不能现在来看你?”
米朵说:“这么晚了,你明天不工作吗?”
普克说:“我想现在就来看你,这对你我都很重要。”
米朵说:“好吧,我在家等你。”
挂了电话,米朵坐在客厅的藤椅上,什么也不想地等了二十分钟,普克来了。
大概看到米朵瘦得太多,普克脸上呈现出又是吃惊又是难过的表情,站在门口,低下头,好一会儿没说话。
后来普克抬起头,非常恳切地说:“米朵,真的很对不起。如果知道你生病,无论如何我也会来看你。”
米朵听着,眼泪一颗一颗从眼眶里滑落下来。她垂着头,看着自己放在膝盖上的手,那双手因为削瘦,显得更加修长。
普克走到米朵对面的椅子上坐下。看到米朵的样子,令他感到一种很真切的心痛。尽管到此为止,在他们之间从未建立起一种明确的关系,但普克对这个自己未曾有过承诺的女性,感到由衷的歉疚。他决定对米朵表达自己真实的感觉。
普克说:“米朵,有时我也觉得有点奇怪,我们之间,连大家是朋友这样的话都没说过。可我总是能感到一种默契,让我不由自主地以这种默契的方式和你交往。我记得好像告诉过你,在我的感觉中,你不是个外人,我时常会忘记用对待一般外人的那种礼仪来对待你。我当然已经知道自己对你的感情,米朵,我非常喜欢你。”
米朵的手轻轻抖动了一下,头仍旧低着,没有说话。
普克说:“我们都是很敏感的人,我也算经历了很多事,多少了解一点,我们这种性格最容易在什么时候受到伤害。所以,如果你已经感觉到我对你的态度上有变化,有时候亲近,有时候疏远,那并不是我故意这样做。我不知自己这么说,能不能得到你的信任。这些年,在涉及情感的问题上,我都是以最谨慎的态度来处理的,不过,现在因为是面对你,我想我还是应该冒一点儿险,让你知道一些我的过去。”
米朵慢慢抬起了头,不知在什么时候,她已经把眼泪擦干了。
普克断断续续地讲起了自己的初恋。
普克的父亲在部队工作,高中毕业之前,普克都和家人住在部队大院里。第一个女朋友于小端,算是同一个大院里从小到大的伙伴。普克说不清什么时候开始和于小端有了恋爱的感觉,似乎并没有用明确的方式表达过,只是像通常早早陷入恋爱中的中学生那样,不知不觉将对方当做了自己的恋爱对象。
虽然年纪小,那种爱恋的感觉却很强烈。于小端是大院里最漂亮的女孩,走到哪里都很引人注目。而这个漂亮、引人注目的女孩却钟情于普克,这不能不让年轻的普克在心里产生一丝骄傲和满足。因为年轻,这些感觉都显得那么正常。
大院里的风气比较传统,所有的感觉都是悄悄地发生。普克和于小端同年级却并不同班,他们的教室分别在同一层楼的走廊两端,常常在下课时,找出各种借口来到对方教室门口,只是为了看一眼对方,然后心里便有了一份满足。
他们在同一年考上了同一个城市的不同大学。收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普克第一次光明正大地去找了于小端。那天他们第一次接了吻,普克轻轻地拥抱着小端,告诉了小端自己对她的爱,普克很认真地将这份感情定义为爱。
大学第三年,有一天于小端兴冲冲地跑来找普克,一见面便热烈地吻他,然后说:“快点祝贺我——我要出去啦!”
“出去?去哪里?”普克很迷惑。
“去——美——国!”于小端的骄傲溢于言表,眼睛里放着光。
事后普克回忆起来,他所受的伤害其实正是从那一天开始的,当于小端眼睛放着光,兴冲冲地跑来,骄傲地告诉普克她就要离开时,那种丝毫没有想到对方是自己的恋人的表情。
接着,于小端就三言两语地告诉普克,她有一个叔叔早些年去了美国,后来一直没有联络。半年前忽然回来了,找到了小端家。他在美国经济状况颇佳,生活也比较稳定,只是没有子女,问小端的父母是否愿意让小端和他一起去美国定居,他会负责办理有关手续。小端父母考虑到女儿的前途,很快就同意了。由于对此事没有十分的把握,部队里对这种事情又十分敏感,家里叮嘱于小端先不要张扬。直到签证拿到手,于小端才来告诉普克。
普克笑着说:“祝贺你。”到美国去,那时正在渐渐成为一些年轻人的梦想。现在于小端就要去了,普克觉得自己理所当然应该为她高兴。
于小端说:“我去了之后,马上想办法帮你也办过去,我们一起在美国生活,天哪,简直像做梦一样!”她抱着普克亲了又亲。
于小端很快就走了。普克去机场送她,临入关前,于小端忽然哭了,跑回普克身边,吻着普克说:“相信我,请你相信我!我永远爱你。”
普克在那时,觉得自己还是真的爱于小端的。于小端的走让他第一次体验到离别的痛苦。然而与此同时,普克也觉察到自己对他与于小端的未来没有信心。
于小端到美国后,不断地来信,告诉普克自己正在适应一个全新的社会和一种全新的生活。每次在信里,她都会告诉普克,她爱他,会永远爱他。等过一段时间她适应了环境,就会想尽一切办法将普克办过去,请普克对她保持信心和耐心。
普克感觉很矛盾。他觉得自己的情感有时会分裂成两个普克,一个普克不断地追忆与小端在一起时的美好感觉,而另一个普克却常常想起小端兴冲冲地跑来告诉他自己就要离开时的那种骄傲表情。
普克是数学系里的高材生,托福成绩与GRE成绩都相当高,毕业前的那个学期,于小端真的为他申请到了美国纽约州纽约大学库朗数学研究所博士班的入学资格。于小端在给普克出国前的最后一封信里,写道:“怎么样,我是不是用事实来证明了我爱你?”
普克在二十二岁时来到了许多人都梦寐以求的美国。他在离纽约大学不太远的东村租了一间小小的公寓,每天步行往返于学校与公寓之间。于小端则在哥伦比亚大学念企业管理研究生,平时住在她叔叔家里,有时到普克的公寓来约会。他们在一起做爱的时候,常常会频繁地对彼此说“我爱你”。
研究所里提供的奖学金是不够的,普克每逢周末和节假日就在哥伦布广场林肯中心附近的一家中国餐馆打钟点工。通常情况下,普克做的是洗盘子的工作,因为收入相对较高。而数学班的课程相当繁重,普克没有过多的时间用在打工上。
有一天餐馆负责送外卖的人生病,老板临时让普克开车去送外卖。车开到半路时,普克看到前面马路边一个黑头发的女孩和一个金发男人的背影,他们紧紧搂着对方的腰,亲密地走在一起。在纽约,这种当街亲密的景象是不常见的,普克本能地瞟了一眼,马上觉得那个女孩的身影很熟悉。车开过他们时,他从后视镜里看了一下,女的正是于小端,她与金发男人一边说笑,一边仰头亲吻。普克的车没有停,也没有减速,就那样不动声色地开了过去。
过了两天,于小端来到普克的公寓。普克注意地看着于小端的表情,可于小端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与普克拥抱、接吻,像往常一样准备做爱。而普克那天却不行,无论于小端怎样帮着努力也不行。于小端有些失望,但也没表现太明显,只是躺在普克身边抚摸着他,问他是不是打工太累了。
普克只是觉得有些恶心。他说不清自己心里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同时又想起于小端出国前兴冲冲来找他时,他心里隐隐约约的那种感觉。这两种感觉有些相似。
普克一直没有告诉于小端那次送外卖时看到的情景。他也不知这是因为什么。而且虽然很多次他都想跟于小端提出分手,但见了于小端的面,却又说不出口。
过了一段时间,普克认识了在同一家餐馆打工的王洁,她比普克还早一年来美国,在纽约市立大学城市学院读书。王洁比普克大两岁,内向而安静,做工的时候总是默默的。她见过几次于小端来餐馆找普克,知道于小端是普克的女友。有时普克和王洁会在收工的时候闲聊几句,都是浅浅的话题。
有一次,王洁洗盘子时不小心划破了手,普克看见她怔怔地站在洗碗池边,把流血的手浸泡在水里,鲜红的血源源不断地从伤口里流出来,马上曲曲弯弯扩散开,一池子水都被染成淡淡的红色,而王洁只是迷茫地站在那里看着。普克上前去抓过她的手,用力压住伤口,什么也不说,拉着王洁到附近一家小药房买了止血和包扎的材料,帮她做了处理。然后向餐馆老板请了假,送王洁回她住的地方。
那天晚上普克留在了王洁那里。
普克始终弄不清自己那天是一种什么心理。他清楚自己并不爱王洁,但是当他看到王洁坐在床上表情平静地看着他,略显憔悴的眼睛里没有索取,没有欲求,而只含着一种淡淡的忧伤时,他脑子里忽然出现了于小端的影子。那个影子在瞬间膨胀,胀满他的脑海,并紧紧逼迫着他,使他产生了强烈的羞辱感。就是在那个瞬间,普克一下子明白了,于小端跑来告诉他自己要出国的消息时,以及他看到于小端和另一个男人搂抱时,那两种类似的感觉。那是一种深深的羞辱感。普克慢慢上前走到王洁面前,过了一会儿,王洁伸出手臂环住他的腰,他们没有用什么语言,就这样在一起了。
很长一段时间里,普克都在怀疑自己是否有些变态。他同时和两个女人保持着来往,这两个女人他都没有,或者不再有爱的感觉,却又无法下决心结束其中任何一个关系。每次要见于小端之前,普克都会感受到一种巨大的莫名的压力,这种压力便迫使他跑到王洁那里,仿佛在那里可以获得解脱。
有时普克觉得这样一种状态对王洁是极大的不公平,然而王洁总是默默的,不问他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普克盼望早日打破这种奇异的平衡,他想只要于小端有所察觉,这种局面立刻就可以改变。然而令普克难以置信的是,在两年多的时间里,于小端居然一直没有表现出来她已经发现真相。
普克的内心变得很狂乱,于小端不能发现他和王洁的隐情,不代表于小端对他的信任,只表明在于小端的心目中,普克根本没有占据什么位置。普克之所以一直和王洁在一起,也许只是想减轻于小端带给他的羞辱感,挽回一点自尊。但每次从于小端那里回来,他便知道那种羞辱感不仅不能减轻,反而日益加重,自尊不仅没有挽回,反而成为一种变相的自我践踏。而普克却沉溺于这种百般折磨中,无力自拔。
直到有一天,普克去王洁那里时,看到王洁在收拾行李。
“我要回国一趟。”王洁用她一贯的平常语气说。
“为什么?现在机票很贵。”
“家里有点事要处理,而且我已经三年没回去了。”
普克有点惆怅,问王洁什么时候回来,王洁说她买的是不定期的往返机票,要看回国办事的顺利程度来定,现在说不准回程时间。
那天普克对王洁很温存,他心里有一种隐藏的歉疚。他对王洁说:“我爱你。”他从来没对王洁说过这句话,自从发现于小端和别人搂抱后,他也没对于小端说过。这次他对王洁说时,心里真的产生了一点类似爱的感觉。也许只是因为就要分别,分别总是容易令人惆怅。
王洁也第一次对他说:“我爱你,普克我爱你。”在黑暗中,普克看不清王洁的脸,但后来他吻到了王洁脸上湿漉漉的泪水。
王洁没有再到美国。普克在两个月后收到她的一封信,她告诉普克,回国后,她有了一段时间考虑她和普克的关系,再加上学业及工作方面的原因,她决定留在国内了。她请普克帮她处理一下应该处理的事务,有些东西普克可以留下作个纪念,有些东西则请普克帮她寄回国。
王洁在信的末尾说:“我知道你从来没有爱过我,不过没有关系,我一直是爱你的。所以我真心感谢分别前最后一晚,你对我说的那句话。现在,你可以完全忘记我,因为我也准备这样做。”
王洁曾经帮助普克维持一种变态的平衡,最后又是她帮助普克打破这种平衡,从中解脱出来。看过王洁的信后,普克知道这次自己真的可以彻底离开于小端了。此时,由于“越战”后美身国大量削减军事研究军费,普克所学的爆炸力学受此影响,指导教授申请不到研究经费,在研究所备受冷落。普克不想再继续攻读博士学位,而他所得学分已经可以拿到硕士学位,便就此结束了在研究所的学习。
于小端对普克与自己分手感到非常不理解,多次来找过普克。普克左思右想,觉得还是自己远离纽约比较好。不久,普克申请到南加州大学计算机系的入学资格,便悄悄离开纽约到了洛杉矶,在那里取得了计算机本科学位。
毕业后,普克在一家电脑公司找到一份程序员的工作。他租了比较好的公寓,换掉了大学里买的那辆旧二手车,一度有过比较稳定的生活,甚至还有一个很好的取得“绿卡”的机会,只要他努力去争取的话。看起来,在美国的生活越来越趋于正常,似乎可以就这样一路顺利地走下去了。
如果不是那天普克的一次短程旅游,也许他就会像大多数到了美国的中国人一样,想方设法留在这个富裕的异乡了。那天,普克开着车,打算从布鲁克林区到皇后区去。车沿着年久陈旧缺乏保养的快速道路,弯弯曲曲地从半地下路段,穿过皇后区杰克森高地的林边地带,在逐渐升高的地势中,驶到陡然升高的高架路上。普克没想到这种升势会如此突然,一下子置身于十几层楼高的高度,整个钢架结构油漆斑驳,布满了铁锈,阴郁无语地刺向天空。路面也由柏油变成细密的铁栅,使得车轮滚动的声音变成低沉的嗡嗡声,在车上也能明显感到剧烈的颤抖。相邻车道的大拖车形成的气流突然振动车体,一辆鲜红色的跑车猛地斜插入前面的车道,又像一个红色的泡沫一样很快消失。
普克觉得视野突然变得开阔了。他看到高架路两边的平原上,灰黑污浊的小川蜿蜒地注入东河。破旧的房舍,巨大的仓库,废弃的厂房,堆积如山的废车厂,辽阔的坟场,稀疏的车辆行人,曼哈顿区的天空线被血红的晚霞映衬,显出一种邪恶的壮观。远处是奇伟冷漠的钢筋混凝土的丛林,从南至北依稀可辨出世贸双塔、帝国大厦和万国通宝大楼的轮廓,浑圆的夕阳如同一枚被油浸透的蛋黄,柔弱无力地悬在地平线上,而东河则被昏黄的余晖染上了一层了无生气的光晕。这一幅景色,在普克眼里,散发着妖冶的美丽,而又深藏着令人绝望的凄楚和荒凉。
在那个瞬间,普克听到自己心里一个声音在问自己:你在这里做了些什么,正在做些什么,要做些什么?他似乎第一次如此强烈地意识到,这不是自己的国家,不是他从小就打算为之付出青春和理想的地方。
回去吧!回去吧……
普克在他进入美国的第七个年头,又坐上了返回中国的航班。他不知道以后他是否会为自己的决定感到懊悔,也不清楚在国内等待他的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总之,普克就是这样无声无息地,又回到了他的家园。
2
普克说:“现在你是不是有点明白,我到现在还是一个人的原因了?”
米朵说:“是的。没想到会有这么折磨人的恋情。”
普克说:“最可怕的是羞辱,一部分来自于于小端,一部分来自于我自己。”
米朵说:“我对其中的有些感觉很难想像,不过,我知道如果伤痛潜藏在记忆里,对以后的生活会有多大的影响。”
普克说:“这十几年,我没有像今天这么详细地去回想过。我把细节都告诉你,其实也是在帮助自己做一个整理。”
米朵说:“到现在,你觉得你真正爱过于小端吗?”
普克沉默了一会儿,说:“最初是爱过的。如果不爱,大概我会觉得愤怒,说不定一开始出现问题就离开,那样便不会有后来那么变态的关系。”
米朵坦然地看着普克说:“我和一个男人同居过一年多时间,不过,我知道那不是爱。原来爱情也可以这么可怕。”
普克苦笑着说:“变态的爱情才可怕。”
米朵说:“你能够分析得这么清楚,为什么当时不早些处理?”
普克说:“我在今天告诉你之前,都没分析得这么清楚。那时候那么年轻,更是不知所措。”
米朵说:“现在想清楚了,感觉会不会不再那么受伤害?就像我们医生治病,找到病源,分析病因,然后就可以治疗了。”
普克说:“我记得我俩初次见面时,你说过一段话,关于人体结构世界和人的心理世界的那段话,你还记得吗?”
米朵说:“我发现人体世界的复杂可以有极限,而人的心理世界是无限的。对吗?”
普克说:“就是那句话,让我对你产生了深刻的印象。我觉得你是一个真正会思考的人,不是单纯的好奇,而是因为思考才产生好奇,又因为好奇而去思考。”
米朵笑了:“这次是你在绕口令了。”
普克说:“刚才只是告诉你我以前的事,现在告诉你前一段时间为什么我一直没来找你的直接原因。”
米朵说:“我已经不介意了,而且我知道你在忙着建网络的事。”
普克说:“先说最重要的吧,不过这不是我想说的理由,我知道你可能会对这件事感兴趣。前天,我们又接了一个案子,有个中学女老师被勒死在东郊的灵山上,又是一丝不挂,现场又是一点有用的痕迹的都没找到。这个事儿我等一会儿再跟你详细谈,我还想听听你的意见。”
米朵说:“不如先讲这个吧。”
普克笑着说:“不行,好不容易鼓起勇气亮自己的丑,还是一鼓作气说完吧。”
米朵也笑着说:“呀,还有可怕的吗?我都有点不敢听了。”
普克说:“国庆节那几天,于小端从美国回来了,她又来找了我。”
米朵睁大眼睛,想开句玩笑,又咽了回去。
普克说:“十来年没见面,感觉有点奇怪。所以刚才我向你承认我是爱过她的,有过爱的关系,即使分手时很受伤害,但心底总还是会遗留一些感情。我不知道她是怎么知道我现在的单位和住址的,因为回国后我换了很多地方,不过她就那么直接找到我的宿舍里来了。你应该能够想像当时我的吃惊。”
米朵说:“不一定,我简直没见过你吃惊的样子。”
普克马上说:“刚才我一进门,看见你一下瘦那么多,又那么憔悴,我不是就很吃惊吗?而且还很难过、自责,我不信你没看出来。”
米朵脸有点红,不由抬手摸摸自己瘦下去的脸颊。“生病嘛,样子都会比较难看。”
普克说:“从一开始你就对我很宽容。于小端看起来对我也很宽容,但我想那更多的是为了她自己的方便。我还是接着说完吧。她直接来到宿舍看我,也许知道我仍是一个人,宿舍里到处乱堆着书,按照她的标准,过得很不怎么样。开始我们都不提过去的事,随便聊了聊各人的近况,后来她忽然问,当年在美国为什么会提出和她分手,说她因为那件事,受了很重的伤害和打击。”
普克看着米朵说:“你看,到现在她都不知道原因,我说了我是爱过她的,而她到底有没有爱过我?”
米朵问:“那你告诉她了吗?”
普克摇头说:“还是没有。我自己也奇怪,为什么在于小端面前,我心里很多想法都说不出来。明明想告诉她这句话,一出口就变成了另一番样子。她看我不说原因,又说,她后来嫁给别人,其实并不因为爱,而是为了让我后悔。刚才我没说到,我在洛杉矶时,收到过她的喜柬,我当然没去,只简单写了张贺卡,祝她婚姻幸福。她说她收到贺卡后,心里更加难过。这么多年,她一直没忘记我,夫妻生活中有很多阴影。我听她说这些话之后,忽然问了她一句,她的丈夫是不是个金发美国人。她说当然不是,她嫁的仍是一个中国人。”
普克说到这里,脸上显出很困难的表情。但他还是坚持说了下去:“现在我要说最难说出口的事了,你是医生,就当是听病人在陈述病情好了。那天于小端一直到晚上也没走,后来,后来我们又在一起做了爱。”
米朵的心抖了一下,她的目光有点散乱地投到地上,可她什么也没说。
普克不看米朵,接着说:“她走以后,我又陷到以前那种痛苦里。仍然是很深的羞辱感,觉得自己有点变态,对自己整个的人格都产生了动摇。她又来找过我一次,这回我终于亲口对她说,我不想再见到她。她表现得有点伤心,但也没有过分的反应,只说了一句,她从小和我一起长大,其实并没有真正了解过我。这句话,我想她是说对了。”
停了一会儿,普克说:“米朵,我把自己最阴暗的东西暴露给你看,因为我有一种感觉,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会在无形中给对方一种力量,就是你说的寻找病源,分析病因并加以治疗的那种力量。起码在这一点上,我们可以互相帮助对方。此外的事,我请求你能对我多一点耐心,给我一段时间,让我把某些阴影先清除掉,这样可以吗?你会不会觉得不公平?”
普克向米朵伸出一只手,米朵看着普克,慢慢把自己的手伸过去,与普克的轻轻握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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