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声礼炮响起,璀璨的焰火在亚德里亚海面上空盛开,先是红色,然后是黄色、紫色、蓝色、粉色竞相绽放,绚烂的光的手指在夜空中交叉变幻,时而像展翅高飞的火鸟,双翅闪耀出灼人的光华;时而像摆尾欢跃的人鱼,尾鳍飞溅起晶莹的水珠,然后化作千万盏明灯、千万颗流星的碎片,纷纷扬扬如雪片般甩落,映得海面上空一片流光溢彩。
头顶光怪陆离的焰火辉映运河上的船只,船头也点燃了五色斑斓的灯火,一并融化在这光的海洋之中,映得天地间一片浮华绚烂,分不清哪里是焰火,哪里是灯光。
火的花朵在天空绽放,水的花朵在海底盛开。以水为隔,两片呈镜像无限延伸的花圃在水面交汇,仿佛一座天国的花园,每一朵火之花和水之花在此同时绽放,火之花辉煌灿烂,水之花潋滟妖娆,海面上万千流光飞划出欢快激昂的乐谱,运河上无数船灯闪耀出迷幻跳动的音符,火与水交融,灯与影辉映,共同奏响一曲宏伟壮丽的盛世浮图。
威尼斯,嘉年华。
盛装的人群聚集在广场上、回廊和运河两岸,仿佛一群穿着精美的雕塑,静静地仰头凝视这满天盛放的焰火,凝视亚德里亚海上这座纸醉金迷的翡翠之都,仿佛一个精致而易碎的彩色玻璃制品——塞莱尼西玛共和国,她过往的富饶繁盛犹如天空的焰火,犹如一现的昙花,所有的荣耀和光环已经被亚德里亚海碧绿的海水所湮没。
那个水下沉睡千年的倒影,随着愈发灿亮的焰火在水草间摇曳生姿。翡翠的宫廷在水下蔓延,绽放的花朵点燃了每一扇黄金绞花拱门上的饰脚、柱顶和纹廊,抹平了青石板面的裂纹,模糊了岸边腐朽的木桩,带着潮水,带着掉落的满天流光,齐齐涌向了岸边那座辉煌的建筑。
孔达里尼宫。威尼斯最重要的早期文艺复兴建筑之一,白色大理石的外立面有着强烈的托斯卡纳古典风格。建筑师是当时著名的乔凡尼·布奥拉,或者毛罗·科度西,现在已经无法可考,也没有人在意。因为每一个人都知道,今天晚上,在狂欢节的最后一夜,美丽的孔达里尼宫——她只属于一个家族,一对兄弟——塞吉奥和马森·波德林。
闪耀的夜空之下,无数私人船只整齐地拴在岸边被漆成五颜六色的木桩上,酒红色的织锦地毯这一端从门口几乎延伸到水中,另一端则一直通往大厅深处。一个庞大而奢华的舞会大厅,水晶吊灯上点燃着几千支蜡烛,拼花地板上描绘出繁复美丽的图纹。此刻时间还早,舞会还未开始,只有一些早到的宾客,身着华服,三三俩俩地在角落里或坐或站,拈起切成小块的水果与精美的茶点,与亲朋好友喝茶聊天。
再往里,舞会大厅的后面是稍小一些的宴会大厅。一条几乎望不到尽头的狭长餐桌从门口一直延伸到房间尽头,上面铺着耀眼华贵的金色织锦。数不清的饕餮珍馐、异域风味、精致小点、名曲佳酿俱汇于此,无数身着酒红镶金长马甲的酒侍在桌前犹如走马灯一般纷忙穿梭,波德林家族的狂欢节盛宴正在这里举行。
达官贵人,万千宾客,穿着最昂贵的中国丝绸和繁复得看不出来名目的蕾丝饰带,有些还戴了假发,与波德林兄弟同桌共餐。仿佛一群精美的木偶,被安置进了这座纸雕塑一样飘在水面上的白色宫殿。屋外此起彼伏的焰火为室内管弦乐队的演奏增加了气氛,欢声笑语连成一片,如同夜晚扑击海岸的潮水,一波又一波,浮漾在灯火辉煌的大厅里。
每个人都被狂欢节的气氛所感染,除了一个人。一个黑色卷发的青年,和其它酒侍一样穿着酒红镶金的丝缎长马甲和柔软雪白的宽袖衬衫,正在给坐在桌首的塞吉奥斟酒。一个心神不宁,他提在手中的金酒壶偏离了位置,酒洒了一些出来。
“实在抱歉,”青年赶紧放下酒壶,用餐巾擦拭桌布上的酒渍。塞吉奥抓住他的手臂。
“用点心,朱塞佩,”塞吉奥耳语,“你是我们千挑万选出来的狂欢节祭酒,你的一举一动,都代表了波德林家族。”
朱塞佩唯诺称是,勉强擦干桌布后退到了一边,愈发地心烦意乱。
虽然成功入选祭酒,他以为可以打入波德林家族内部,至少在对方的谈话中得到一些线索,但是直至今夜,波德林兄弟在他面前都没有说过和祭祀有关的任何一个字。他被打扮好、和其他酒侍一同被送来孔达里尼宫——在这里,他只不过是波德林家族一个普通的侍从,勉强对宾客陪着笑脸,然后把他们身前的酒盏斟满。
对那个假装无力靠倒在他身上的肥胖贵妇,还有那个恶心的涂白了脸戴长卷假发的男子——他捏了他的手腕——朱塞佩恨得咬牙切齿,手中酒壶盖子和壶身相碰,叮当作响。
“亲爱的,你叫什么名字?”一个嘶哑而魅惑入骨的声音,同时,一只戴着天鹅绒长手套的细手臂扶住了他的肩。手套上五指都戴满了戒指,翡翠绿的宝石在灯光下晃着他的眼睛。
“朱塞佩,朱塞佩·阿莫特。”朱塞佩回答,转身,对上了问话人的眼睛。
随着他的转身,那只戴着长手套的手臂借势滑过了他的脖子,软软地掠过了他的颈,然后与他的手臂交叠。对方枯瘦有力的手如鹰爪一样紧紧锁住了他的胳膊,五只细长的手指透过薄薄的衬衫摩挲着他的手臂。一阵秋波,以排山倒海之势奔涌而来,瞬间从上到下淹没了他全身。
朱塞佩倒抽一口凉气,手臂上起了一片簌栗。那是一个衣着华丽光鲜的女人,像年轻女孩一样在假发上插了无数花朵和宝石,但年纪已足可以做得朱塞佩的祖母。
“朱塞佩,”女人露出一个娇媚的微笑,“真巧,我上一个情人也叫这个名字。”她的手指仍然抓着朱塞佩的胳膊。
旁边一个贵族见状哈哈大笑,“你真走运,瓦伦蒂娜伯爵夫人在伦巴底赫赫有名,因为她刚刚毒死了她的第十七任丈夫!”
“哦——费拉拉公爵,您真是太无礼了!”女人忽地变了脸色,仿佛惊吓过度一般睁大了眼睛,“这分明是赤裸裸的诽谤和中伤!”她装腔作势地尖声叫道,用扇子去拍说话人的头。同时,一对细狭污浊的灰眼睛含情脉脉,从未离开过朱塞佩脸孔半寸,“别让这些可怕的谣言破坏了我们之间的气氛,亲爱的小朱塞佩。”
细长的手臂攀住了朱塞佩的肩,挽过了他的脸。扇子一样的假睫毛呼扇着,扑落了脸上的白粉,靠得近了,辉煌的灯光下可以看清白粉后面覆盖着死灰色的皮肤,皱褶密布,干瘪的嘴角边点了一颗浓重的美人痣。女人勾起小指,用手中的扇柄抬起了朱塞佩的脸。“你多大了,我的小甜点?”
朱塞佩惊慌失措。他想躲开,但是对方手套里尖利的指甲似乎已经透过天鹅绒刺入了他的胳膊,从搭住自己下颚的珠母贝扇柄上传来冰凉的触感,仿佛那是一只暗夜的手,没有任何温度的僵硬的白手,从地狱升起,撕扯着他的神经。
只有女人嘴里呼出的热气还能让他保持清醒——这就是老师时常教诲下的邪恶和丑陋,一个完全符合书本描述的妖魔形象——人类最原始的罪恶、虚荣和欲望,在这豪华奢靡的盛筵上,在这纸醉金迷的都市中,与一众宾客把酒狂欢、放纵与沉沦。在愈陷愈深的黑暗中,在罪恶里,朱塞佩颤抖了一下,无力地闭上了眼睛。
耶稣基督在十字架上牺牲自我,相信他,爱他,他便会以自己的生命偿还世人所有的罪错,以自己的鲜血洗净信者一切的业障。
神子的微笑。
年轻的神子独立于黄金十字架前,张开双臂。
朱塞佩退后一步挣脱了女人的手,他端紧酒壶,在桌上那只空着的高脚水晶杯里倒入如血液般殷红明艳的葡萄酒。
嘀嗒。最后一滴。深红的酒滴弹起来,飞上杯口,再落下去沉入杯底。气泡浮上来。
朱塞佩含胸行礼,做了一个手势,“瓦伦蒂娜伯爵夫人,请用。”
瓦伦蒂娜娇笑一声,突地探出手臂再次拽住了朱塞佩的手。灰色的眼睛盯死了朱塞佩的脸。“你要多少钱?亲爱的?”
朱塞佩一怔。还未及回话,另一只手从身后揽过了他的肩,一个声音,熟悉而礼貌,突然在喧闹的宴会大厅响起,瞬间压下了周围所有的声音。
“这是我家今天的祭酒,代表我波德林家族,”塞吉奥面对瓦伦蒂娜深深施了一礼,“还望伯爵夫人宽谅。”
瓦伦蒂娜脸上露出了一丝诡谲的笑意,她惋惜似地叹了口气,然后放开了手。
塞吉奥拉着朱塞佩离开了餐桌。
“你暂时不用回去侍酒了,”塞吉奥低声说,“我们有更重要的事情要你去做。跟我来。”
晚宴结束之后,狂欢节舞会即将正式开始。
迦科莫才刚刚离开宴会厅,立刻就被色彩斑斓的华丽衣裙包围得水泄不通,他甚至怀疑全威尼斯——不,也许全意大利的贵族千金们都在此刻涌进了这间舞会大厅,所有人都在争相要求与他跳第一支舞。
但可惜她们都不是这位王子所等待的人——小小的自豪与失望一并从心底懒洋洋爬上迦科莫英俊的脸庞,凝聚成一个如阳光般灿烂、又如海水般优雅的微笑。他清楚地看到后排已经开始有人晕倒。他强忍着笑,抬起双手做了个手势,试图让小姐们安静下来——否则他今天是哪儿也别想去了。
“塞莱娜小姐到!”礼官洪亮的嗓音在舞会大厅里回荡。
迦科莫的眼睛亮了,他扬起嘴角,深深向在场等待的所有贵族小姐们行了个礼。“我现在要去迎接一位重要的客人,请恕我失陪片刻。”
看到迦科莫脸上浮现出足以令时间停止的招牌式微笑,威尼斯卡萨诺瓦的微笑,人群中有更多的人感觉眩晕、呼吸困难、失去平衡,喧闹的小姐们立刻安静下来,迅速为他让出一条路。
迦科莫一边大步流星地向门口走去,一边向身边的千金们微笑颔首。人群中大面积的昏厥现象让他兴奋的心情更为激动,黑亮的小方根皮鞋在地板上奏出轻盈欢快的脆响。
孔达里尼宫门口的小码头前,塞莱娜刚要起身下船,迦科莫早已背手恭敬地站在一旁迎接她的到来。
在一个风度翩翩的宫廷古礼之后,迦科莫优雅地伸出戴着白色丝缎手套、纤长而有力的手迎向塞莱娜,脸上的笑容谦恭而又高贵。塞莱娜递过右手,左手提起宽大的裙摆,轻盈灵巧地踏上码头铺设好的酒红色绒毯,全无一般贵族千金的矫揉做作和弱不禁风。
“塞莱娜小姐,欢迎您驾临敝人的庆生舞会。请随我前往舞会大厅。”迦科莫的动作和表情极尽恭敬高雅之能,全然是威尼斯最出色的礼官。
“非常感谢您的邀请。”塞莱娜展开一个令人迷醉的笑容,配合地挽起迦科莫的手臂,一同沿着深沉柔软的地毯向舞会大厅走去。
在两人走进厅门的那一刻,管弦乐队刚刚奏响第一支华尔兹舞曲。
迦科莫躬身一礼,“今夜全威尼斯最美丽的塞莱娜小姐,请问我有这个荣幸请您跳第一支舞吗?”
塞莱娜微笑点头,把手递了给他。
周围的宾客啧啧发出感叹,两人在音乐声中飘至大厅中央,突然,一位身着华服的小姐拦住了他们的去路。她手持一只象牙柄的半脸面具,露出面具后两只灼热的眼睛,用一只手微微拎起裙角对迦科莫行了一礼。
“迦科莫少爷,您前天不是才刚刚答应我,要和我跳这第一支舞吗?”
迦科莫轻轻一笑,他拉住塞莱娜的手,“但是这位小姐和我的预约却是在一个星期之前。”
女孩的眼睛睁大了,她放下面具,露出一张惊诧而略带怒气的脸,“那你前天为什么还要答应我?”
迦科莫拉着塞莱娜的手没有放开,他身体前倾,凑到对方耳边轻轻开口,“因为那个时候你什么都没穿。”
女孩的脸刷地红了,她死死盯着迦科莫,然后再转到毫不知情的塞莱娜脸上。她瞪着塞莱娜,牙齿紧紧咬住了嘴唇,秀丽的脸庞被羞辱与愤怒扭曲得变了形,眼睛里喷射着怨毒的火焰。但是她最终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咬了咬牙,转身愤然离去。
悠扬婉转的音乐声中,迦科莫拉起塞莱娜的手,露出一个温柔销魂的笑容,“塞莱娜小姐,请。”
塞莱娜的手搭住对方的肩膀,在美妙的乐声中,两人在大厅中央翩然起舞。黑色的小方跟皮鞋在拼花地板上旋转,中央水晶吊灯上蜡烛明亮的火焰在绸缎礼服上打出灿亮的反光。窗外是焰火明媚的影子,是广阔无边的海水和一望无际的船灯。音符在琴弦上欢跳,红酒在水晶杯里倾倒,金粉在面具上闪烁,灯光在裙裾间流泻。
这是威尼斯一年一度的狂欢节,这是孔达里尼宫的狂欢夜。
在整整第一支舞中,塞莱娜犹如芒刺在背,无数双眼睛或远或近,用一种几乎要把她撕碎的眼光死死盯着她,里面写满了和刚刚那个贵族小姐一样的怨毒和嫉恨。如果目光可以杀死人,塞莱娜早已被她们凌迟了千百次。塞莱娜皱了皱眉,心底却有隐隐有一丝女人的骄傲与快意,她似笑非笑地盯着面前的迦科莫,“您的魅力真是令我折服,威尼斯的卡萨诺瓦先生。”
迦科莫拉着她转过一个圈子,嘴角扬起得意的微笑,从身后把塞莱娜揽入怀中,嘴唇碰着她的耳朵,“你看,”他引导塞莱娜望向舞厅中的人群,“那些男人也同样在为你的美丽而疯狂。你相信么,如果目光可以杀死人,我的死相绝不会比你好看。”
塞莱娜轻轻一笑,随着音乐转身,离开了他的怀抱,“你确定那些先生们嫉妒的眼光不是在针对我么?”
迦科莫一怔,他的手滑过她的腰,把女孩再次拉进自己的怀中,“那我只能对他们说抱歉了,”年轻的脸上绽放了一个灿烂而迷人的笑容,“因为我们才是今夜最完美的一对。”
塞莱娜微笑着不置可否,刚想轻盈地再次转过身子,眼角的余光却突然瞟到一只穿着精致舞鞋的脚正欲盖弥彰地悄悄向自己伸来。一丝几乎不可察觉的狡黠微笑在嘴角浮现,她在自己与那只丝缎舞鞋碰触的前一刹那突然失去平衡,重重地跌向迦科莫。
旁边有人惊呼起来,迦科莫急忙搀起她,“你没事吧?”
塞莱娜抬起头,那个手持象牙柄半脸面具的女孩慌忙收回了脚,正想转身离去,却一把被迦科莫抓住了胳膊。
女孩强做镇定看着迦科莫,但是面具后的眼睛却明显地流露出了慌乱之色,“请你放尊重些!波德林少爷,你弄痛我了!”
在女孩的声音里,好事的宾客开始往这个方向聚拢,附近的几对舞者也停止了舞蹈。
迦科莫瞪着女孩,刚想发作却被另一支手腕抓住,塞莱娜小声说,“别为了我的事打扰大家的兴致。”她尝试着用动作告诉他自己没事,可那不争气的脚踝却似乎出卖了她,眉目间写满了疼痛。
迦科莫立刻松开那只抓着女孩的手去搀扶她,“你怎么样?”看到他脸上的焦虑和关切,对面的女孩愈加羞愤交加,她跺了跺脚,终于转身离去。
“我没事,”塞莱娜看着周围逐渐围拢的宾客皱了皱眉,她拉过男孩,“只是稍微扭到了脚。你能陪我到外面休息一下么?”
迦科莫连忙答应,搀扶起塞莱娜走出了舞会大厅。
与此同时,威尼斯主岛另一端,圣玛尔塔地区。
朱塞佩下了船,随塞吉奥和几个家仆一起,走入了海边那座白色的文艺复兴风格建筑。
在东首二层旋转楼梯处,塞吉奥遣散了家仆,用一把精致的小钥匙,亲自打开了那扇原本隐藏在壁挂后面的门。“就是这里了,”他递给朱塞佩一个装满酒和供品的篮子,“记住,你的任务就是清扫这下面,然后把供品摆好放在祭坛上。祭坛上那幅壁画已经跟随我家四百年了,是我家族的象征,画像上的圣人长久庇佑我家人平安,远离危难。你既然是我波德林家选出的祭酒,今天就算是我家族中的一员——你应该好好拜祭他,他会给你带来好运。”
朱塞佩点了头,提着篮子迈下了幽暗的台阶。身后,那扇门砰的一声关严,把朱塞佩和黑暗紧紧关在了里面。
——祭坛?圣人?朱塞佩忙碌苦恼了一晚上,现在眼前突然现出了一丝希望。他抓紧手中的油灯,几步跑下了楼梯,瞬间身处一个潮湿的、充满了泥土味道的房间。
这里一片漆黑,他分辨不出到底有多大,手中油灯的光辉只有黄黄的一点,就好像一个困在密林深处的光球,滚过之地,草木放出了微弱的光,然后天地重又回归黑暗。
朱塞佩举起油灯,好让光芒漫延得更远一些。四壁坑坑洼洼的有无数凹槽,还有更深邃的孔洞,里面乌黑的一团,什么都看不见。头顶天花板不停地往下渗水,一滴啪地滴到了朱塞佩的后颈里,冰冷的感觉让他突然打了一个激灵。
手中的油灯颤抖了一下,幽暗的光辉如同暗夜里不知名生物的柔软触手,在高低不平的墙面上攀爬来去,如同婆娑的鬼影。透过墙壁和天花板,外面隐隐传来狂欢节礼炮沉重而压抑的闷响,还有朱塞佩自己逐渐加快的心跳。他深深吸了口气,睁大眼睛瞪视着面前近在咫尺的祭坛。
祭坛上空空如也,朱塞佩高高擎起手中的油灯,抬头。
他看到了那幅壁画。
草地、树干、滴血的脚踝,灯光继续蔓延——膝盖、鲜血淋淋的赤裸腿股、腰布,然后再往上——慢慢映出被缚者隐约的腹肌、结实却苍白的胸膛、因痛苦而梗起的颈项……灯光最终落在了圣塞巴斯蒂安的脸上。
在这阴暗潮湿的地底,一幅如此古老的蛋彩壁画本该早已被腐蚀磨损,黯淡了颜色,但是当油灯昏黄的光照上去的时候,壁画上所有的颜色鲜艳明媚,每一道线条都栩栩如生。
朱塞佩盯着画像的脸。
罗马有无数惊为天人的文艺复兴绘画,单只是西斯廷小礼拜堂的天顶就已非人力可以完成。朱塞佩在米开朗琪罗们的包围中长大,壁画艺术对他来说早已麻木。但是眼前的这幅画像,这幅圣塞巴斯蒂安——画像的脸在灯光中跳动,皮肤下仿佛有筋脉在收缩,每个毛孔都在呼吸,每条血管里都有血液在流淌。
朱塞佩僵在了那里,他高高擎着手中的油灯,不能挪动分毫。
一阵突如其来的狂野想象袭击了他的大脑,鼻端闻到一种仿佛油脂脱落的味道、矿石粉、还有潮湿的泥土混合发出的气味,他的眼睛迷茫起来,画像的影子在他的眼前几十次、几百次地膨胀,渐渐地,他的耳中出现了幻听。
眼前的影子消失了。朱塞佩仍然高高提着油灯,但是灯光下的墙壁上一片空白。他一惊,还未来及采取任何措施,一个影子扑到了他的身上。他大骇,想躲,但是什么都没有感觉到,似乎那个影子已经穿过了他的身体。一股墓室中独有的、阴寒刺骨的冷风吹透了他单薄的衬衫,他打了一个寒噤,油灯掉在了地上,骨碌碌地滚到一边,然后熄灭了。
朱塞佩一个人立在空荡荡的黑暗里,随着那盏油灯扑灭的瞬间,他的视觉完全消失了。鼻端仍然是那种油脂和水泥墙灰剥落的味道,耳边是远远地面上透过泥土传来的沉闷礼炮。
砰!狂欢节午夜,第十二声礼炮。混合着圣马可钟楼的钟声,响彻了整个威尼斯。
那股风。墓穴里湿冷阴寒的风,缓缓漫过他的耳端。
“四百年了,”一个声音,如阴魂掠影,在钟声的余音里突然幽幽地浮现在他耳畔,“波德林终于出现了第一位渎神者。愚蠢的人类自己斩断了家族的命脉。他们将永远失去神祗的庇佑,而我也终将获得自由。”
一阵尖利的冷笑如钢针般刺入了朱塞佩的耳朵,他一惊,睁大眼睛,但是什么也看不见;他伸出双手,妄图可以抓到什么,但是四周一片空旷。在他的惊骇中,一阵方才那样的冷风,呼地袭上了他的身体,揽过他的肩膀,转过了他的头。
两颗尖利的冰锥随即刺入朱塞佩的脖子,冰寒彻骨。他一点声音都没发出就倒了下去。
他失去了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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