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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大,我哪都找遍了,就是没有看见胡子刘,他会不会是自己溜出去玩了?”
“他不可能出去玩的。”洪力拿起床上的那条破布摆弄着——胡子刘现在半人半猪,不围着这块布,是绝对不敢单独一个人出门的。
“可是他连个字条也没有留下来,会不会又像那天晚上一样自动失踪了?”
“小清,你说对了。”他点点头。
小清惊讶不已:“你怎么知道?”
“不是‘知道’,是猜的。”他看见被子上有一根猪尾巴上的毛,顺手把它拾起来,“他是被派来送信的,现在口信已经带到,当然要回去了。”
一望无际的忧伤森林。阳光永远也透不进来。
高高悬挂的大铁笼子,一共六个。
当生命被囚禁,你是拒绝明天,还是伤心落泪?
铁笼子里的人也给不出答案。
他们已经完全不记得在这里待了多少天了,也不知道外面现在什么天气。森林里不会下雨,没有白天黑夜,也没有其他的声音,只有他们。
每天,他们都要在皮鞭的逼迫之下服劳役、互相搏斗、做出各种跳跃的姿势、还要故作兴奋地互相追逐嬉戏,而这一切,只是为了供那个黑衣人观赏。
他们完全成了黑衣人的奴隶,也成了铃铛的奴隶。
现在他们每一个人心里想的都是让那个黑衣人的游戏快点开始,反正他要找的人是洪力。那时也许他们就不用再被关在冰冷的铁笼子里挨冻,不用每天都吃那些像烂泥一样发出恶心臭味的食物,不用被强迫趴在地上爬行,也不用再挨打。到时候,无论是死是活,他们都可以解脱了。
偶尔,他们也曾为自己的想法内疚过。因为谁都不能忘记,从小到大,一直是大师兄在保护他们。
昨天胡子刘被黑衣人派去送信了,也不知道他今天能不能回来?
突然,铃铛“叮当——”一响,卧在笼子里的五个人立刻刷地齐齐挺直了上半身,目不转睛地盯着同一个方向:目光的尽头,出现了一个黑色的轮廓,缓缓地向他们走来,每走一步,铃铛就响一下。
黑衣人手里牵着一根很粗的绳子,绳子的另一端绑着一个半人半猪的怪物,那正是昨天被派去送信的胡子刘。
短而瘦小的蹄子显然支撑不了胡子刘高大宽阔的身躯,他奋力地想跟上黑衣人的脚步,可是每往前蹦一下,浑身就因为重心不稳而不停地摇摆。他不停地跌倒,然后又狼狈地爬起。
黑衣人一路都没有往身后看,只管牵着绳子往前走,终于在树下停住了,他冷冷地问:“你们的同伴回来了,为什么你们看到他后一点反应都没有?”
没有人敢说话。
每天的毒打和虐待让他们现在变得只会号叫,而不再习惯使用语言了。
“我差点忘了,自从你们被我抓来以后,除开第一天问了我很多问题之外,以后就真的再也没有听到你们其中任何一个人说过话。我觉得很奇怪,你们的笼子离得那么近,为什么互相之间不说话?不觉得闷吗?”
笼子里的人开始偷偷地互相打量,不知为什么,竟突然发觉对方的脸真的陌生了好多。
“其实,你们不必那么怕我的。”黑衣人边说边把手里的绳子系到了一棵树上,“只要你们乖乖地听话,我是不会打你们的。有时候我一个人真的很闷,有你们在这片森林里我就不觉得那么寂寞了。”
可是他这么说的时候突然觉得心里空空的,因为他刹那间发觉,忧伤森林其实根本没有改变,还是和以前一样的寂寞。
看到黑衣人一直沉默,胡子刘心里有了一丝不妙的预感。他伸出舌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小心翼翼地问:“你为什么不把我放回笼子里去?”
“因为我还有话问你。你知道,我是从来不喜欢抬头看着你们的。”黑衣人不紧不慢地说。
“我不过是去送了个口信而已,我相信不论什么事情你都了如指掌了,还有什么好问的。”胡子刘愈发觉得事情不妙。
黑衣人呵呵地笑了,心情比刚才好了一点,因为他已看出了胡子刘心里的惧怕。
他就是要这样,要让他所有的奴隶和囚犯都认为他是无所不能的。
“不,我当然有话要问。”他又笑了一下,尽管谁也看不见他隐藏在黑袍后面的笑容,“比如说,你已经猜出这片森林大概在什么位置了,为什么不告诉他?难道你不想让他尽快找到这里吗?”
“你不是说过,一旦游戏开始,你会亲自去找他的吗?我怎么敢随便带他回来。”
“哦?是吗?”黑衣人咯咯咯地笑了,像是早已看穿了他的心思。
森林里并没有起风,可是胡子刘却开始发抖。
“如果我是你们的话,一定很想早日见到大师兄,因为现在能救你们命的,只有他。而且我还知道,你们已经一秒钟都不能再忍受了,巴不得早点离开这里,更巴不得我早点宣布游戏开始。可是你今天见到他的时候却说不知道忧伤森林在哪里,所以我猜,你根本就不想让他到这里来,对不对?”黑衣人的笑容已经慢慢变得阴森。
笼子里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胡子刘忍不住抬起头看了看笼子里的伙伴,却发现大家都在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盯着他。
那种眼神里,好像有质问和猜疑。
他终于控制不住地嚷了起来:“你们都疯了吗?洪力可是我们从小一块儿长大的好兄弟!你们明明知道这个游戏是赌上性命的,还盼着他快点来送死吗?”
“只是试一试那个游戏。再说,输的不一定是老大。”笼子里有人小声嘀咕了一句。
“你们……”他恼怒地绕着树跳蹿着,挣扎着想摆脱那根绳子的束缚。
“其实,你并没有错。”黑衣人看着胡子刘,声音居然变得温和了一些,“你不想自己的好朋友受到伤害,宁肯自己受苦,不只没有错,还应该说你重情重义呢。可是,我不喜欢!”
黑衣人说到这里,已经解下了腰间的皮鞭。
啪!皮鞭挟带着凌厉的风声,只一下,胡子刘的皮肉就被抽开了,旧的伤口受到波及,又再度撕裂,露出白色的脂肪。
他号叫着躲闪着凶猛的皮鞭,不经意间一抬头,看见笼子里的“动物们”都在麻木地看着他。
小清很早就去了藏经阁,终于找到了关于《生死轮回图》的解释。
《生死轮回图》全图是个巨大的车轮形,意味着生生死死轮回不息,由凶恶的转轮明王双手抱着。一共有四个层面,从里到外依次是烦恼圈、业力圈、六道、十二因缘圈。
中心部分为烦恼圈,以猪、蛇、鸡分别代表产生轮回的痴、嗔、贪“三毒”,彼此互相追咬着尾巴,说明六道轮回的根本因缘在此。
第二层为业力圈,只用黑白两种颜色把这个圆圈分为黑业和白业两个半环,代表善恶二道。
第三层是六道,表明众生转生之所,分别指天界、阿修罗、人间、饿鬼、畜生、地狱。
六道圈最上面的那部分就是天道,是快乐的天国领域。生活在这里的人们长寿而富有,还能享受各种足以令人沉迷的美色美声。但天界毕竟还是属于轮回的一部分,等到福业的力量尽了,他们就会投生到其他几道。
六道圈最下面的部分,与快乐的天国领域正好相反,是最痛苦的领域,叫做地狱。生活在这里的人,或受狱卒的斧劈锯解,或受毒蛇恶鸟等吞噬,或受火烧冰冻等迫害,没有一时一刻能离开痛苦的煎熬。
紧挨天道的是阿修罗道和人道。
阿修罗的领域与天连接,城阙宫殿皆同于天,只是被劫波如意树把它跟天隔开。树的根部生长在这个领域之内,开花结果却在天国,为天人所享用。这件事使得阿修罗极为气恼,常常聚众与天人争战,虽然屡战屡败,但仍然不改其好斗本性,用兵不休。
在人道这个领域里,快乐痛苦、生老病死相互交织,因此最能激发出人出世的决心。
与阿修罗道相邻的是畜生道。这个领域的众生,或受人豢养供作劳役和食物,或被人猎捕杀害,或是同类相残、弱肉强食,不能分辨善恶是非。
跟人道相邻的是饿鬼道。饿鬼形象丑陋,有永远无法满足的欲望和贪婪,一切饮食到了口边都化成火焰,虽然饥渴难耐,却滴水粒食难进。
“小清,你只说了其中的三个层面,那么,十二因缘圈都讲了些什么?”
“后面的都没有来得及看,因为我当时发现藏经阁里还有另外一个人。我试探了一下,那个人一直躲在暗处没有出声,我觉得那个人像是在监视我。”
和洪力讲完有关那张《生死轮回图》的事情,小清就匆匆回自己房间了。这时夜空里已有了点点繁星。
当她点亮屋里的烛火时,惊愕地发现有一个女人不动声色地坐在床边,长发直披到腰间,遮挡住了身体的曲线。从背影上看,她肯定从来没有见过这个女人。
“你是谁?”她心里有些发毛。
床边的女人没有吭声,整个人看起来就像是一个不会动的布偶。
小清突然发现这个女人身上穿的那件白裙有点眼熟。“你再不说话,我要喊人了!”她边说边悄悄往门口退去。
“不要害怕,我是来和你说说话的。”床边的女人终于开口了。
“是你……柳青?”小清怔住了。
“我原来的名字叫依真……”床边的女人长叹了一声,又回忆起那些令人痛不欲生的过往。
任何一个民族或多或少地都会有一些巫教的影子,有的人不了解而把他们称作“邪教”,认为他们用的都是会迷惑人心智、毒害人性命的邪门法术。
大部分的巫师只是帮人求神问卦、装神弄鬼,但是确实有一些巫师练会了一些别人无法理解的邪门法术,在外人看来,那些法术就是天赐给他们的,谁拥有这些法术,谁就能感知鬼神。
世人不理解他们,就像躲避幽灵一样躲避他们,而他们也不想让自己身上的“灵气”被世俗的事物过多地沾染,因此他们生存和居住的地方都隐蔽地分布在一些十分偏僻之处,有的巫教甚至到现在为止都没有被人发现过。
真正意义上的巫教都过着隐居修炼的生活,不问世事,他们的生活状态也相对原始一些。
而我也生长在这样的一个巫教中,真正的巫教。
我们教里的宗教信仰不是别的,而是教中的圣女。圣女由教中的大长老决定,终生继位,直到死去。
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向往着有一天我也能坐在圣女的圣位上,高高在上,每天接受教众和族人的祭拜,那是多么神气和威风的事啊。
为了成为这样一个完美的女人,我一直梦想着。没想到真是天遂人愿,在我十二岁那年,教中现任的圣女去世,于是大长老选定我为继任的圣女。
我原以为美梦开始了,可没想到从此我就失去了原有的自由。每天我都只能待在单独的圣女住所里,如果没有大长老传召,我绝不能随便踏出门口半步,否则就要接受教规的处置,罚我在巫泉刺骨的冰水里浸泡三天三夜。因为我是圣女,是教中最高贵神圣的信仰,是不能让自己随便沾染上世俗的脏东西的。原来这就是圣女的生活守则。
渐渐地,我不想要这种生活了。
因为我越来越觉得自己只是一个工具,一个大长老用来统治族人思想的工具,一个他们用来祭祀的工具。每天我都早早地起床,坐在纱帘后面麻木地接受教众的跪拜,每当这个时候,我就觉得自己像一个被供奉在案桌上的木偶。
还有那每年秋天都举行一次的祭祀大典。按照教中的规矩,祭祀是全教最重大的事情,必须由大公主也就是圣女来进行祭祀的准备工作。这个准备工作其实很简单,就是把松油涂抹在作为供品的动物身上,然后再一刀割破自己的手腕,将身体里干净而纯洁的鲜血滴到这些动物的头上,其余的事情就交给大长老了。
祭祀每年举行,所以从十二岁到十八岁,我的手腕上一共刻下了六道长长的伤疤。那些伤疤红肿而凸起,愈合后的伤口形状丑陋,像虫子一样让人恶心!大长老说,每一个圣女死的时候,手臂上都密密麻麻地布满了伤疤,新的伤疤盖在旧的伤疤上面,一块一块地鼓起。
我开始讨厌祭祀,讨厌当圣女,我甚至想过要逃走,因为我终于知道童年的梦想是错误的,也许梦想有的时候用来纪念会更好。
我既是他们的信仰,也是他们的工具,即使我犯了一个小小的错误,也会招来比别人更为严厉的惩罚,因为我是圣女,我的行为要受到约束。我的生命其实也并不是那么重要的,如果我死去,他们马上就会找到新的人来代替我。
可是我连后退的余地都没有,如果我不想再做圣女,那只有一个办法,就是等我死去。如果我妄想逃走的话,神通广大的大长老一定能找到我,当我被抓回来以后,就会由圣女变成人人可以唾弃的阶下囚,终生被监禁,最后在屈辱和饥饿中死去。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发现自己不会笑了,脸上的肌肉像木板一样僵硬,连开口说话的次数都很少。
大长老每隔半个月会召见我一次,这也是教规,我和大长老之间也没有什么话可以说,他也不关心我,我在他眼里只是一件经常要用到的法器,每隔一段时间就要拿出来看看。
在圣女住所里,只有我一个人,谁也不能跟我说话,连阿爸阿妈也不能来看我。那种孤独实在是太可怕了,明明看到屋子外头人来人往,可是我却觉得自己是个死人。
我多想飞出这个牢笼,哪怕放逐我去流浪!可是,我根本对一切无能为力。
在我十九岁的那年,生命里意外地出现了一个亮点:
那一年的祭祀大典刚过完,在山林里最后一棵树的叶子就要变黄之前,族里来了一老一少两个陌生的男人,听说他们是大长老多年不见的朋友。
为了迎接他们的到来,天黑的时候,大长老吩咐所有人点起篝火,宰杀牛羊,开始了一场盛大的狂欢。所有人都在欢呼,大家唱啊跳啊,好久没有这样高兴了。
没有人记起被关在黑暗小屋中孤独的我,虽然那小屋离他们近在咫尺。一张张的笑脸连成一片从我眼前晃过,晃得我眼花,还有美酒的香气飘来,我心里突然涌起了一阵仇恨!我可是他们的圣女啊!我看着那被篝火映红的夜空,只觉得脚下的地冷得刺骨,似乎一直凉到了我的心里。
后来那个年轻人无意中发现了我,于是朝小屋走了过来。其实我一直都在注意他,从一早上我就听见族里的女人们兴奋地窃窃私语,谈论这个年轻人有多么多么的英俊,她们那种不能自已的表情是我从来都没有见过的。
不过,这的确是一个很英俊的男孩子,见到他的第一眼,我就想起了秋日清晨的第一抹阳光。这并不是来源于他的外表,而是来源于他的气息。他让我同时感到了温暖,也感到了忧伤。
他问我为什么要自己一个人躲在小屋里。他柔和的目光里还带着一点点的羞怯,可是他的声音却让人感到那么的亲切。我就把我的故事说给他听,我对他说我是巫教的圣女,我的一生都必须这样度过,直到死去。
他听了以后似乎心里有一些难过,不停地安慰我。我们并没有说多少的话,因为我很久很久都没有跟人说过话了,不知道要说些什么,而他也很腼腆。可是我们却觉得很投缘,他一直站在窗外,不愿离去。
我想是上天送他来到我身边的。他站在窗口的笑脸,直到现在,我都不能忘记。
后来他回到了狂欢的人群中,示意所有的人安静,对他们说他要变一个小小的戏法。他拿起一根树枝伸到火中点燃,然后将这根树枝抛向空中,夜空立刻奇迹般地出现了漫天的花雨,各种五彩的花朵缤纷交错,徐徐落下,大地一片芬芳。
荒凉的深山里,很少能看到这样美丽的烟花,所有的人都在高声欢呼,张开双臂迎接这满天的璀璨。这个时候,他走上高台,指着小屋中的我,大声地宣布这一份特别的礼物是为了送给这世上最漂亮的姑娘的。他眼里的真诚和脸上洋溢的热情几乎点燃了所有女人对我的嫉妒。
我忘了那天晚上接着又发生了什么,我只是坐在床边一遍又一遍默默地流泪。其实这只是一个小小的感动,可是从来没有人为我做过。
别人服侍我、尊敬我,都是因为我是教中的“圣女”,他们是因为怕大长老所以才怕我,而不是因为爱惜我。
直到现在,想起那晚漫天美丽的烟花,想起他不顾一切的勇气,想起他眼里的温暖与坚定,我心里还是酸酸的。
那晚以后,那两个男人在我们族里住了很久,一直住到冬天快过完了。我后来才知道,他们两个人都是巫师,那个年轻的孩子叫伊志。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地上的坚冰还没有融化,他们就步履匆忙地走了。而我的心也被带走了,我突然觉得很害怕,害怕他就这样永远消失,再也不会回来,因为他连一句告别的话都没有来得及跟我说。
我开始没日没夜地想他,什么都吃不下,整天躺在小床上恹恹欲睡,我身体里的一切似乎都离开了我。我长这么大终于明白什么叫“思念”。没多久我就一病不起。
那次我病得很重,所有的人都以为我活不了了,他们甚至建议大长老尽快指定下一个圣女人选。可我知道我不会这么快死去,因为我还需要等着见他最后一面,等着问他为什么不对我说告别。
远方的他竟然对我有了心灵感应。就在春日的一个夜晚,我听见他隔着窗子叫我的名字。我的生命也就在那一刻得救了。
那一晚,我将他留在了小屋中。我们互相拥着对方,生怕彼此都会失去。他说,在分别的这段日子里,他也一样深深想念着我。
他在我的小屋里秘密地住了三天。第四天的早上,他告诉我他要走了。他说,上次没有说告别,是因为知道我们还会再见,可是这次必须要说告别,因为不知道我们还会不会再见。
我这才知道他这次要去完成一件很危险的事,也许会失去生命。
他拉着我的手,久久都不愿松开。
他对我说,希望我坚强地生活下去,如果他死了,希望我用一生的时间来想念他的样子。
秋天很快又到来了,又到了这一年的祭祀大典。所有的程序都和以往一样,可是,当我将自己的血滴到三头供品的头上时,它们突然反常地发出哀号,并且挣脱了捆绑从供桌上站起来逃跑了。天空也突然跟着下起大雨,浇灭了祭坛里熊熊燃烧的火焰。
这从来都没有出现过的情景把所有人都吓坏了,女人们开始哭泣,以为上天要降下灾难。
大长老很快就查出这一切的起因——因为我已不是处子之身。
于是大长老愤怒地把我高高吊在祭坛的柱子上,打算烧死我。可是第二天,伊志突然出现了,又像上次那样他对我有了心灵感应,预感到了我的生命将会有危险。他看起来异常的疲惫,而且浑身都是伤,我想他一定是从很远的地方日夜兼程赶回来的。
他对大长老说愿意用自己的性命做交换,求大长老放了我。于是怒火中烧的大长老毫不犹豫地杀死了他,并且将他的魂魄镇于祭坛之下永远受烈火的煎熬。
我永远都不能忘记他死的那个黄昏,夕阳像血一样红,微风吹过,树叶沙沙地低响,像是在轻轻唱着挽歌。他疲惫的眼睛慢慢地合上,喃喃地对我说着:“记住要用一生的时间想念我。”
我不再是教中的圣女,被无情地扔在巫泉边自生自灭。我能做的就是用我所有的时间想念他的样子,一遍接着一遍。
一个月后,族里的一个巫婆找到我,她对我说,她可以把我变成精灵,变成精灵之后,我的魂魄就可以飞去与爱人的魂魄相会了,但是我必须交出我的肉身做交换。
我什么都没想就答应了。巫婆给了我一颗药丸,吃了它我就可以脱离肉身了。
我死后,巫婆小心地收起我的肉身,并且在我身边念动咒语。巫婆说,我将会昏睡一段时间,当我醒来的时候,就具备一个精灵的法力了,到那时,如果我愿意,甚至可以再找一个肉身来安置自己的魂魄。
七七四十九天之后,我终于成为了一个可以自由来去的精灵。我终于得到了自由。可是我却痛苦地发现,爱人的魂魄已在祭坛下消失了。
我不知道爱人的魂魄去了哪里,也找不回自己的肉身。我一直在寻找,一直漫无目的地飘荡,一直飘荡到现在。
这些年来,我一直在飘荡中等待。
床边的女人回过头来,一张没有五官的“脸”似乎在轻轻抽动。
小清也忍不住叹了一口气,甚至忘了心中的惧怕。这真的是一个很感人的故事。
“柳青,原来你就是井中的女鬼。其实我们早就怀疑你了。”
“哦?”床边的女人冷笑了两声,赫然正是柳青的声音,“你们是怎么发现的?”
“其实之前我们只是觉得你很古怪、很神秘,但却从来没有往这方面想,直到我们知道厢房中的三具尸体被涂满松油的时候,一下子想到了你和我们提过的来古教的祭祀大典,你们同样也是要准备三头牲畜,然后在它们的身上涂满松油,这个情节太相像了。”
“这件事是我一时疏忽,我也没有想到慧清会突然跑到厢房去检查那三具尸体。”
“所以,老大就去方丈那里打听你的来历。”
“是吗?”柳青似乎没想到他们会这么做,声音里有一丝惊讶,“方丈都跟他说了些什么?”
“方丈说,你一到天眼寺就生了一场大病,他给你把了脉,却发现你手脚冰凉,根本就没有脉搏,俨然已是个死人!可是第二天不知怎么你又活过来了,精神很好,但是方丈发现你仍然没有脉搏。出于一念善心,方丈没有拆穿你,只是每天为你诵念心经,希望早日可以超度你去极乐世界。后来老大就想起了一件事,那是在他小的时候听过的——在古老的巫教里,有一种拯救亡魂术,用来祭祀的供品必须是三个‘人’,也就是‘人供’。他们的死法必须一样,在一个月圆之夜念动咒语,这样他们还没有来得及找到躯壳的精气就可以过度给亡魂,也就是你所说的‘精灵’,那么,精灵就可以长成有实质的身体,恢复本来面貌了。”
柳青突然笑了,笑声里透着说不出的凄凉。是在感怀多年的漂泊,还是在想念曾经的爱人?
欢乐相聚,离别是苦。心中沾满尘埃,而你早已离开。
虽然心中也是同样无限感慨,小清嘴上却不能这样表露,因为现在她还不知道原本已经失踪的柳青今天又出现的目的是什么。
“怪不得老大后来总是叫我不要碰你的手,他一定是怕我发现你早已是个死人,但我还是从方丈那里知道了这个秘密。柳青,那三个和尚是你杀的,对不对?你一直在欺骗我们,你等待十月十五月圆之夜,并不是要救出你心上人的魂魄,而是要拯救你自己的魂魄,用那三具尸体的精气来填充你的元神,好转化为人形!”
听到这些,柳青的笑声更加的凄厉,长发猎猎飞舞,衣裙震荡,就好像身边有无数的狂风在呼啸。
蓦地,柳青突然一下子荡到小清面前,一双冰冷的手牢牢地掐住了她的脖子,尖利的指甲深深刺进了她的皮肉。
“柳青,你要干什么?”她惊叫,“我并不想害你!”
“可是我不能相信你!”柳青咬牙切齿地低吼,手上再次用力,“这些年来,我受到的欺骗太多了!不过在你死之前,我要告诉你事情的真相!”
小清伸着舌头,眼泪都被挤出来了:“是……什么?”
“你说的其他事情都没有错,只错了一件——那三个和尚根本就不是我杀的!我也只能说这件事巧得离奇,其实我只是正好利用了他们的尸体而已。还有,既然你已经知道我是一个亡灵,想必也不会忘了我只有寄托在别人身上的时候才是有形的,所以我还要告诉你一件事——井里真的有一个女鬼,她就是我现在的这副皮囊!只不过,谁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死的,我跟你们说的那些有关她的预言都是真的,因为只有我和她之间才会有交流。”
“柳青,你……你,放了我!”
“还有另外一件事,更是你们永远也想不到的:要杀光你们的并不是井中的女鬼,只有这个预言我骗了你们,真正要杀光你们的人是我!我三番五次地警告你们,有心放过你们,可你们却不知好歹,非要留下来陪着他们一块儿死!”柳青发出了凄厉的笑声,“如果月圆之夜那个跳舞的人影没有出现,我的拯救亡魂术就不能实现,到那时我只好杀光你们这些活人用来填充我的元神,因为这样的机会并不是那么容易碰上的,所以我不能错过,因为我不想再四处飘荡了!”
“月中那个人影……是谁?”小清已经感到自己不行了,因为她已经听到自己的一节颈骨错位的声音。
这时,屋外突然响起了一阵歌声:
“凡间仙界比坚贞,烈火炼狱烤虔诚,合掌一笑无须爱恨。戒恨戒痴不戒深情,空空世间总得心伤……”
听到这歌声,柳青浑身都开始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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