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的天色比平原地区要黑得早很多。太阳刚一落山,站在山窝里就只能看到头顶上的火烧云。因为西面的山挡住落日,硕大的阴影就像魔鬼的翅膀一样,笼罩了山坳里的小村庄。
夜色中的叶家坳很宁静。羊,归了圈,鸡,回了窝,在村里疯跑了一天的花皮狗,早早地趴在主人家的门口,摆出一副忠于职守的模样。山里人吃饭早,睡得也早,所以叶家坳早早地就安静下来。村里几乎看不到有人走动。偶尔从一家的院门口钻出一只猫,噌地上了一棵歪脖子老树,喵呜、喵呜地叫着。很快从某个阴暗角落就会出现另一只猫咪,两只猫像一对老情人,伸出舌头相互舔了舔嘴和猫脸,勾肩搭背地一起消失在黑暗中。
然而这一天叶家坳的叶老太却没有睡觉。儿子叶石大吃了两海碗红薯稀粥,总算填饱了大肚子,已经回到西屋自己的单人床上睡去。
叶老太看着儿子像死猪一样睡着后,到镜子面前,小心地梳了梳枯黄如草的头发,又把红木箱从床底下吃力地拉出来,在里面扒了半晌,终于挑出一件八成新的衣服。收拾一新的叶老太一个人悄悄走出叶家坳来到村口。逡巡片刻,仿佛要决心赴一个永久的约会,她来到水塘前面一棵老柳树旁坐下来。
半轮月高悬在空中,倒映在青青的水塘里。水塘蛙声一片,此起彼伏。飞蛾与蚊虫在水塘上面时隐时现。水面上倒映出年轻时的叶老太,她和叶莲一样美丽,眉清目秀,秀发削肩,楚楚动人。叶老太看着自己水中的影子,脸上不禁露出少女般的娇羞与微笑。
这时候在水塘的对岸出现一个身影,体形和叶石大非常想象,如那些山村野夫既强壮又粗狂。月光落在他的脸上,虽然没有血色,但粗眉大眼宽鼻阔口依然可以看得很清楚。
"洪升,洪——升——"叶老太惊喜地站了起来,又有些局促地手脚不知放到哪里去。
"过——来——吧!"粗哑的声音从水塘上飘过来,清晰地传入叶老太的耳朵里。
"嗯!"叶老太的脸上恢复了失去多年的少妇的光辉,她毫不犹豫地向叶洪升走了两步。然而她又停了下来,就像当年他们初次经媒人介绍见面一样,她相中了他,想跟着他走,与他厮守一辈子,但少女的羞怯心理又使她难以马上迈开步子。
叶洪升已经转过身向前走了几步,感到叶老太并没有跟过来,他又回过头向她招了招手。从他无声的口形中,她明白他是要她快一些跟上。她不能再犹豫了,坚定地迈开脚步。
可是,是什么在阻止她呢?这样沉重地阻止着她。还有一种声音,哗哗地传进她的耳鼓。是水塘里漂着浮萍的浅绿色的水,在月光下因为人的闯入和搅动而荡起粼粼波光。
两只青蛙在水塘边原本正起劲儿地鼓噪,此刻它们不约而同停止了鸣叫,大张着嘴,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幕。一个模糊不清的谜一般的男人走在前面,他身后的水塘里,一个穿着崭新薄褂和黑裤的老女人正一步一步前行。水塘里的水一点点地吞没着她,先是淹没了她的膝盖,接着是腰际,再接着是胸部……
叶老太感觉不到,那平静的水面已不知不觉中淹没过她的脖颈,她的嘴,她的眼睛,她的头顶……
叶老太感到一阵窒息的快感,她浑身肌肉绷紧,一股无法控制的战栗从脚心到双腿,直抵头皮顶上的百会。叶老太感到她抓到幸福的手,她握住丈夫的粗大的有力的手了,她有多少年没有握过男人的手。而现在她的死鬼丈夫叶洪升就要带着她到天堂去。
天堂是什么样呢?有漂亮的仙女,有吃也吃不完的大鱼大肉,那里还有他们的女儿——漂亮如天仙一般的叶莲。女儿是那样的美丽,花一样的美呀!
一阵冷风吹过,叶老太身子一激灵。她陶醉般地闭上眼,然而等她再睁开眼时,发现自己身边站着的已不是丈夫叶洪升,而是女儿叶莲。她突然就出现在眼前了,还是那样美丽,与16年前一样,一点也没有变化!
叶莲伸出手说:"妈妈,欢迎你来。"女儿微笑着敞开怀抱紧紧地抱住了她。
"孩子,你身上怎么这么凉啊?是穿衣服太少吧?你稍微等我一下,我回家给你拿件衣服。自从你走后,我并没有像别人家那样把你的衣服全部烧掉。我一件也舍不得烧,那衣服上留着你身上的东西,我不能丢!我就是想着说不定哪一天,你会回来的。好闺女,你等一下,我这就回去拿!"
"妈妈,不用了。我不冷。"叶莲紧紧拉住叶老太的手。
叶老太愣了愣,忽然梦醒一样明白了什么,她重重地点了点头说:"娘听闺女的。那边什么都有,是吗?咱家里那些破衣烂衫,没一件值钱玩意儿,扔就扔了吧。"叶老太说着忍不住回头望去。
这时,月光下叶家坳村口的那座水塘里,正慢慢地漂浮起一具尸体。尸体面朝水底,根本无法看清楚脸部。穿着薄褂和黑裤,在浮起尸体的脚旁边,漂浮着一双陈旧的黑布鞋,因为水的浸泡而涨起来。
她是谁?她怎么躺在水塘里,她不会沉下去吗?她不会死吗?死是要下地狱的呀!下地狱太可怕了,要阎王审,要小鬼用叉将身体挑到火炉上烧烤……叶老太心里担忧起来,她的身子开始发抖。
叶莲说:"妈妈别害怕,那只是你的肉身凡胎。明天村人们会发现你被水塘淹死了。"
"早知道这样,我今晚离开家时就应该再好好地收拾一下,穿戴得更干净整齐一点。不然让邻居小水娘看见我穿着这样的寒酸,多丢你爹的脸啊!"叶老太心有不甘地说。
"妈妈,你别想那么多了。"叶莲安慰她。
"可是,不行,我不能走,我走了你哥石大怎么办,我不能让他一个人留在村里!谁来照顾他?我还是得回去啊!"叶老太突然改变主意,挣脱了叶莲。她实在舍不下自己的傻儿子,她要留下来好好照看保护他。
"妈妈,你放心吧,我想我爹会去照顾好他的。"叶莲急忙伸手拉住了叶老太。
叶老太在叶莲的安抚下逐渐平静了,她的身子越来越轻,越来越快地向上飞着。前面一片光明,叶老太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说:"这样说走就走,太没有礼貌了,我应该去和住了几十年的老邻居都打一声招呼呀!"
那座小村庄已远远地被抛在她们的脚下。在半轮月光下,叶家坳就像一个大大的土馒头,那样的黑、那样的小,那样的微不足道。整座山坳也逐渐在她们的脚下远离开去……
你见过如此平静的升天图吗?
而就在同时,叶家坳还有一户人家没有睡去。在晕黄的电灯光下,悦来客栈的服务员叶小水正在服侍她生病的母亲。
那天,有人到石佛镇捎信儿说小水娘病了,叶小水一听就着急起来,先向来人大致问了问病情,再向梅小青请了事假。然后一路小跑来到富寿春药堂,曹玉娟正好在坐诊,叶小水一五一十把母亲的病情说了,曹玉娟说:"没见到你娘,只是听你转述,我不能拿出准确的治疗方案。这样吧,我先给你开几服常用药,拿回去让你娘按时服用。如果四天仍不见效,你再带她来找我。"
叶小水带着几包药坐2路公交车回到叶家坳,母亲正躺在床上,叶小水把药喂下去。次日母亲便感觉好了一些,连连夸:"镇上那个女大夫真是厉害得很,药到病就轻了。"
叶小水不放心,又在家中待了两天,把母亲的脏衣服都拿到村口水塘里洗了晾在自己家小院。母女两个如今难得在一起唠嗑,能与母亲促膝闲聊,让叶小水仿佛自己又回到了儿时的岁月。对于外出打工的年轻人来讲,能和父母亲人共度就是很幸福的一件事。
这时候,叶小水忽然想起镇上的传闻说:"妈,听说这两天镇上在闹鬼,有人见过那个鬼,还是一个漂亮的女鬼!"
"是吊死鬼?活死人?还是吸血鬼?这多少年来,石佛镇总有人说闹鬼闹鬼的,可是没有几个人亲眼看到过,我更是一次也没有看到。这世界上也不知道有没有鬼,这鬼们都长什么模样?如果也是一个鼻子两个眼睛,倒也没什么可怕的。你那死去的爹如果变了鬼,他咋也不回来看一看我呢?唉,阴阳隔两世,要想再见一面只能等我死以后了。"叶小水的娘,一个矮瘦的老太太坐在藤椅上喝着叶小水端给她的药。
"我爹变成鬼回来,你不害怕他?"叶小水浅笑着问。
"怕什么怕?我和他过了几十年日子,他身上有几根汗毛我都晓得,有什么可怕的?"小水娘觉得女儿小瞧了自己的胆量,颇不服气。
叶小水忍不住咯咯笑了,说:"娘,逗你玩呢,你倒当真。算了,你也别胡思乱想的。时候不早了,我去院里给你打点水洗洗脚,早些上床。"说着,叶小水端着洗脚盆走出门。
"啊,"刚出门的叶小水,忽然被什么吓得尖叫一声,手中的洗脚盆也咣当掉在地上。
"怎么了?都十七八岁的大姑娘了,做什么事还毛手毛脚、大惊小怪的!"叶小水的娘探着头嗔怪女儿。
"二娘,你啥时候来了也不说一声,这样悄无声地站在门口,都快吓死我了。"叶小水拍着胸口说。
"我是来和你娘告个别!"叶老太面无表情地站在院子里,衣服湿乎乎的,滴滴答答往下滴水。
"快进屋说话吧。"叶小水说,自己去压水井边打水。
叶莲娘犹豫了一下,还是迈步走进了叶小水的家。
"他二娘,你来了,快,快坐下吧。"小水娘热情地招呼着,"瞧,人老了,病就找上门来了。我这几天浑身不舒坦,前儿个早上起床走到院门口,头一晕就倒在那里了,脑袋正磕在门墩上,蹭破一层皮。这不,还得让小水请假回来照顾我。人家镇上的工作忙得很,我这心里不老忍哩!"小水娘说。
"我来告个别,都做邻居几辈子了,来告个别。"叶莲娘木木地说。
"干啥?告啥别呢?净说胡话。"小水娘乐哈哈地问,"你又不上北京下广东打工,一辈子最远也就去过石佛镇,告个啥别呢?咋着了?石大他爹在那边升官发财了,安排夜叉小鬼来接你?呵呵,他在那边就是坐到五品知州来请你,你也别去。别看有些人没事净骂这世道不公平、人心不古,可是你要是让他死,他才不答应哩。俗话说得好,好死不如赖活着,谁不想多在这世上呆几天……"
叶老太不说话了,眼睛依然木木地,嘴巴抖动着,听小水娘唠叨起来没晚,她根本插不上话。
"哎哟,二娘,你这身上是咋的了?怎么湿乎乎的还滴着水?"叶小水端着洗脚盆进来,一眼就发现了叶老太浑身的湿衣服。
叶老太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服,嘴巴嗫嚅着,不知道如何说。
"妈妈,你别和二娘说话了,得让她赶快回去换衣服,虽说是大夏天的,可是人上了年纪,又是深更半夜,她穿着这一身湿衣服感冒了怎么办?二娘,我送你回家去,好不好?"叶小水放下洗脚盆来搀叶老太。
叶老太慢慢转过身说:"我是该走了,他们都等着急了,走了!"灯光照着叶老太的背影机械地走向门口。
叶小水送到门口说:"二娘,你慢点走啊!"
"丫头,俺走了,你别送。你不能送!"叶老太很快从叶小水家的门口消失了。
关上房门,小水娘叹口气:"你二娘受刺激太大了,他们这一家子算完蛋了,你说叶莲多漂亮的姑娘,别说方圆百里,就是咱一个县一个市一个省,也少有几个她那样漂亮的人儿。唉,可惜自古红颜多薄命啊,这丫头命太苦,刚刚上成大学,却为了个啥子对象就上吊了。你二娘惨呀,丈夫叶洪升早早就死了,花一样的女儿又没了,儿子呢又痴又呆,嗳!她这一辈子啥福没享过,人间的罪倒都一一受过。"
小水说:"我看二娘有些神态不对,看上去怪怪的。我这就去她家看一看,会不会发生啥意外呢?"
"怎么怪了,她一直就这样子,半疯不疯的。这么晚你就别过去了。外面阴惨惨的怪吓人的。"小水娘又叹口气说:"人比人气死人,虽然你爹前两年去了,还有一个你在我身边,知冷知热、端茶倒水的。可你二娘呢,守寡三十多年,女儿死了十多年,留个儿子是痴呆。这人啊,和蝼蚁有何区别?知足常乐吧!"
"娘,别为人家操心了,你早些睡吧,明天我一早就得赶往石佛镇上班呢!"小水说。
"就不能再住两天?"小水娘不忍女儿离开。
"我已经超假,必须往回赶了。超一天扣20元钱呢!就我那点工资,经得住白老板七扣八扣的吗?!"叶小水说着,脱下外衣。天真单纯的叶小水做梦也想不到,在她返回石佛镇的路上,将会遇到怎样惊心动魄的恐怖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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