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人不做亏心事,不怕半夜鬼叫门。这句中国老话不是没有道理。害人者必将受到良心谴责,半夜无眠,唯恐猛鬼上身;即便入眠,也有恶鬼无端闯入梦中……白天黑夜都不得安生。
傍晚的时候,12岁的白娃听说爷爷回来了,便特意一个人从富春堂赶到石佛二中来。白军儒心情不好,胡乱应付几句孙女关于省城的问话便回书房去了。这让白娃感到非常失望,一往那个和善而富有耐心的爷爷咋就突然变了样呢?
因为老伴回家,又加上孙女白娃过来,纪桂香当然非常高兴,特意做了一顿丰盛的晚饭。白娃一边吃一边赞不绝口:"奶奶做的饭真好吃。"得到小孙女的夸奖,纪桂香乐得嘴都合不上,连连说:"我这小孙女就是比别的孩子聪明懂事儿,小嘴跟蜜罐似的,把我都甜醉了"。
回来路上,看到叶莲的一幕一直在白军儒的脑海里转悠。到学校后又没有找到侯丙魁,种种不如意的事集聚在一起,因此白军儒的胃口并没有被这香喷喷的饭菜吊起来,他扒拉着勉强吃了小半碗饭,便推说身体不舒服去书房床上躺下。纪桂香以为他坐长途车的缘故,也没有多想,只悄悄倒了一杯白开水放在白军儒床头的桌上。
纪桂香和白娃看了一会儿电视,全是一些无聊的历史闹剧,一个皇帝看两个大臣狗咬狗你来我往地耍贫嘴,自己在一边傻乐。白娃更是一点也提不起兴趣,伏在奶奶的腿上两眼开始打架,昏昏欲睡。纪桂香便关了电视,连拉带抱着白娃一起回到卧房去。
很快,她们房间的灯全熄掉了。石佛二中在宁静中被黑暗一点点吞噬。
校长白军儒睡至半夜被渴醒了,只感到嗓子眼里如燃火一般。他迷迷糊糊伸手端起书桌上的茶杯就喝,蓦然感到嘴唇碰到一个圆润油腻的东西,莫非老伴在里面加了冰糖?他张开嘴试着咬了一口,但那软、咸、涩的口感竟让他有些恶心欲吐,急忙吐在杯中拧开床头台灯细看。
白军儒看到了什么?
一声惊惧的叫喊从校长家的书房窜出来,回荡在学校黑暗的上空。小镇上有几只狗在远远地汪汪,不知是否在积极地给予回应。
那只玻璃茶杯中,竟然漂浮着一只大眼珠子,白边黑色瞳仁正死死地盯着白军儒。白校长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伏下身再看了看,忍不住又一次撕破喉咙般大叫。
纪桂香被从睡梦中惊醒,慌得鞋也顾不得穿好就急匆匆穿过堂屋来到书房,看到老伴穿着睡衣手足无措地站在床前,痛苦的身体极度变形扭曲着。她疑惑地问:"老白,你这是怎么了?是不是又做噩梦了?"
"死人,眼珠,茶杯——"白校长浑身如筛糠似的抖动,结结巴巴无法说出一句完整的话。纪桂香一愣,鼓足勇气侧身走过去,端起茶杯往里看,杯中有茶水,杯底沉淀着绿色的信阳毛尖茶,这还是春天时候白军儒的一个学生从河南信阳邮寄过来的。
"真是老眼晕花,哪来的眼珠子?!"纪桂香嗔怪着一把递了过去,意思是要白军儒好好看一看,别自己吓唬自己,弄得家人都睡不好一个安稳觉。
"不,不。"吓得白军儒边退边往床里躲。
"你怕什么?杯里除了茶叶什么也没有!"纪桂香为老头子的举动感到越来越奇怪。白军儒哆哆嗦嗦坐回床上,忽然感到屁股下一凉,睡裤湿湿的,用手摸了一把凑到鼻尖闻一闻,一股刺鼻的尿臊味。他脱去睡裤扔在盆中,换上一个军绿色大裤头。纪桂香充满忧虑地看着自己的老伴。大约十多年前,白军儒曾有过这样恐怖的经历,但很快就过去了,中间再没有出现过这样的半夜惊梦。如今,他又是怎么了?!难道那个纠缠他的女鬼又回来了?纪桂香给老伴重新倒了一杯水,看着他仰脖子一口气喝完。然后重新又给白军儒铺好床铺,扶着他慢慢地躺下。
看着白军儒安静地闭上眼睛,纪桂香又长长叹一口气,为安慰老伴她没有回卧室,而是与老伴一起躺下,顺手摁灭了床头灯。
黑暗再次充满了房间的每一个角落。
静寂!死一样的寂静。
十分钟,二十分钟,也许已经过了一个小时。白军儒并没有睡着,他能听到自己的心怦怦地跳动声,如远古年代的战鼓由远而近,由近而远。分分秒秒,他都度时如年。
白军儒瞪大眼睛,呼吸越来越急促,渐渐地他感到恐惧如一条原始草原上奔驰的蛇,箭一般从天的尽头再次向他袭来,呼啸着张开了令人惊悚的小嘴,吐着长长的红信子,噗,那两棵毒牙咬住了他的心尖儿。白军儒猛然挥动胳膊,叭地击在自己心口,他想拍死那条无形的蛇!但无济于事,他感到自己心尖儿如锥扎一般发出阵阵的疼痛!
无眠的白军儒在心的疼痛中再也无法入睡。十几年前的往事噩梦般重又闪回……
白军儒身旁的纪桂香早已沉入深深的梦中。人在熟悉的时候,看他(她)的脸,是最让人感到恐怖的。一个生命,在这个时候只有呼吸,没有思考,没有防范,没有交流。他(她)就在你的身边,却对你毫无知觉。那沉睡的脸,那沉睡的皮肤,那些寒毛孔和渗出来的人体的细微的油污……你会忍不住想:这个人是谁?他(她)为什么会睡在你的身边?假如有一天你也像他(她)一样睡去,而醒着的他(她)会不会在你的脑袋或脖颈上,高高举起一把利刃?或者,他(她)神不知鬼不觉地捆绑了你的四肢,而后轻轻地喊醒你,露出你从没有见过的狰狞的一面,用(他)她的双手,慢慢地但却是决绝地围向你的咽喉,令你窒息……
你信任身边的那个他(她)吗?你真的了解他(她)的全部吗?
不晓得过了多久,有人轻轻地敲窗户。
白军儒忽地坐起来,看了一眼纪桂香,她睡得像一个死人。为什么老太太到这般年纪瞌睡反而多起来呢?
"白校长!"白军儒听到一个暗哑的声音。他听出来这个声音是他的护校员侯丙魁。这家伙跑到哪里去了?半夜三更来找我干什么?他摁亮桌灯,借着微光看到墙上挂钟时针指向12。
"白——校——长——"声音由远而近,拖着长长的鼻音,沙哑而干涩。
白军儒身不由己慢慢地离开床,拖着一双凉拖鞋走到窗前,透过窗户,他看到侯丙魁站在院里,月光照在院里他那并不高大的身体上。侯丙魁下身只穿着一个大裤头,上身一件已经发黄的大汗衫几乎要盖住膝盖,上面反而露着排骨胸。他的皮肤在月光下散发出青铜色的光辉,是那种僵硬而且冰冷的反光。
"白——校——长——我——是老侯啊,我能进去坐一会儿吗?我有许多话要对——你——说——"侯丙魁面无表情。
"老侯,你先歇着吧,又喝多了是不是?"白军儒自心底里讨厌这个无赖,但表面上却不敢对他表现出太不客气。这个看似粗俗市侩的家伙,其实颇有心计,不然他怎么会抓住自己把柄这么多年都不肯放?
纪桂香从梦中醒来问:"老白,和谁说话呢?"
白军儒说:"没有谁,护校的老侯。"
"这深更半夜的说什么事呀?明天再说不行吗?"纪桂香有些不高兴,她同样不喜欢那个丑陋的男人。
"没什么事,可能又喝多了,我出去看一看。"纪桂香看着白军儒披了件外衣,拉开门出去,月光把他纤瘦的身影投到屋里,瘦长瘦长的像庄稼地里用来吓麻雀的麻杆做成的假人。
"老侯,有什么事说吧。"白军儒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看着侯丙魁。
"能不能邀请我进去,你只要说一句-进——来——吧-,我就能进你——的屋——了!"老侯表情怪异而神秘。
白军儒心里很不高兴,这个时间能邀请他进来吗,他没好气地说:"有屁快放,有事快说,我还要睡觉呢!"
侯丙魁嘿嘿一笑说:"白校长,我来想和你说一说叶——莲的事。"
"什么叶莲,你胡说什么?"白军儒严厉地呵斥。
"你——做下的事,难道你不——想承——认了吗?"侯丙魁说。
"老侯,我白军儒这么多年没有亏待过你,为什么你现在想起跟我说这些事?难道你不想在石佛二中这所学校里干了?"白军儒变颜变色,脱掉了校长的儒雅外衣,变成一副穷凶极恶的模样。
"嘿嘿,戳到丫——的痛处了。好——吧,你不愿和我说,让她——和你说!"侯丙魁突然一闪身,从他的背后突然显出一个穿着一身素白衣服的女子,她直挺挺地站在那里,大大的眼睛死死地盯白军儒,眼睛里满是深仇大恨。
"你,叶莲,你,妈呀……"白军儒吓得像一只没头苍蝇那样抱头乱窜,然而身体一直原地在跳,仿佛四周是无形的高墙,他无处可逃了。
纪桂香迷糊中听到白军儒的尖声大叫,吓得睡意全无,立即从床上坐起来,拉开大灯,屋里如同白昼,刺目的光透过窗户和门缝射出去,在屋外面划出几道清晰的白光,可以看到门外柳树下小板凳儿上的裂口。
HA——YA——KU——
HA——YA——KU——
声音由近而远,清晰入耳。纪桂香感到莫名其妙,急急地拉开里屋门,看到老伴白军儒倒在地上,双手在心口上不停地抓挠。"老伴,你怎么了?老侯在哪里呢?"
纪桂香茫然四顾,却没有发现侯丙魁的人影儿。
"魔鬼,魔鬼!侯丙魁,叶莲,你们这些魔鬼!"白军儒脸色灰青,嘴唇直哆嗦。他抬眼看到面前的纪桂香,愣了又愣,自己从地上爬起来往屋里跑,一只拖鞋掉在身后也浑然不觉。
纪桂香上去伏身挽住白军儒连声说:"鬼?什么鬼呀,是我!是你的老伴。"
曹玉娟的女儿白娃不知何时已经从床上跳下来,这时候正赤着脚丫站在窗前,呆呆地望着窗外发生的一切。她看到了守校人侯丙魁以及侯丙魁后面的素衣女子。那个素衣女子看上去比自己的妈妈还要美丽,她相信传说中的天仙姐姐也就这样了。
爷爷与侯丙魁说了什么,白娃并没有听明白。她把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那个素衣女子身上。从她所在的窗户的角度,可以清晰地看到站在侯丙魁身后的素衣女子,她什么也没有做,只是静静地站着,端庄大方,美得惊心动魄。
突然,爷爷失态地大叫、倒地。白娃只是感到很奇怪,为什么爷爷一见到那个漂亮的女子就大惊失色呢?难道天下的天仙美女在爷爷眼里都很可怕吗?白娃觉得很好笑,她的嘴角就挂上一丝恬静的微笑。
虽然白娃想走出去,拉一拉那个天仙姐姐的手,然而就在奶奶匆匆推门而出时,一眨眼,侯丙魁与天仙姐姐全都不见了。白娃皱了皱眉,对刚刚所见的一切显出一脸的迷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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