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悦来客栈,土坤一直沉默着不说话。阿萍忍不问:"今天费那么大劲儿才进入叶莲老师的住室,有收获吗?"
土坤心事重重地说:"我一直有种预感,觉得叶莲老师的住室里藏着什么秘密,现在我明白了,秘密就在她的住室房梁上那本厚厚的英语词典里。"
"一本英语词典?!"阿萍不解:"一本英语词典为何要放在房梁上?"
"是的,这本身就很奇怪,更奇怪的是这本词典的内瓤已被人掏空,像一个精心改造成的盒子,里面放着一枚玉佛手。"
"玉佛手?放在那里有什么作用呢?"阿萍回忆起她在叶莲老师屋里看到的一幕。她感到空气中微微有一点波动,看到一股若有若无的乌黑的气体从横梁的中央冒出来,盘绕在土坤的头顶。同时,阿萍隐隐听到一个女子细若游丝的一声叹息。她最初觉得这可能只是自己处身黑暗环境中,由于内心的恐惧而自然产生的幻觉。现在想来,是否另有原因呢?!
土坤叹口气说:"玉佛手是我们中原地区老百姓常用的一种镇巫去邪的佛器。整个形状像如来佛祖竖放着的那只手掌,但实际上是一个佛的雕像。在我们老家这一带为了避鬼去魔,常会请巫师来做法事,有的巫师就是拿这样东西做法的。她们喜欢把玉佛手放在有鬼出没的地方,念动法咒镇住鬼的恶灵。"
"你是否动了那个玉佛手——叶莲老师房梁上的那个玉佛手?"阿萍想证实自己的猜测,如果土坤动了玉佛手,那么就可以肯定她曾经看到的那一股若有若无的气体是真实发生过的。
"没有,我只是拿起来看了看又把它放回去了。因为我觉得那个玉佛手有种我说不清楚的很神秘的力量。"土坤说,"现在我有些后悔了,如果人真有灵魂的话,如果那个玉佛手就是用来镇压叶莲老师灵魂的,我就不该再把它放进去,而是应该把它拿开、扔掉,扔得远远的。把叶莲老师被镇压十几年的灵魂放出来,去她该去的地方。"
阿萍突然明白,她自从进入到叶莲老师的住室就感到莫名的不安,心里仿佛坠着一块重物般难受。而且她的耳畔依稀听到那种细若游丝般的叹息,这叹息绝对不是来自身旁生命旺盛的土坤,也不会是那个酒鬼侯丙魁,而是有第四者。它会不会就是死去16年的叶莲老师?阿萍心想:这么多年来土坤在精神上受到的折磨,肯定与这个上吊的女人有关。此刻她希望自己的男人可以帮助他的叶莲老师从佛咒中脱身,获得自由。"也许你的猜测是对的。我们明天去把那个玉佛手取下来。不过得与侯丙魁多费些口舌罢了。"
"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你想一想,一个高高的屋梁上,怎么会有玉佛手呢?肯定是有人专门放上去的。如果玉佛手真有什么魔力,我们突然拿走它,会不会有什么可怕的事情发生?我担心在学校里的人受到连累!"土坤又突然有些犹豫了:"还记得我给你讲过的玉女巫吗?小时候在我们村玉女巫家里有很多玉佛手,她装神弄鬼的时候就会用它。她曾经送给我一个,说我与佛有缘。我开始只觉得好玩,戴在脖子上面,后来玩腻了就不知道丢哪里去了。要想知道叶莲老师房梁上的那个玉佛手是谁放的,最好的办法就是找到玉女巫。玉女巫在这方圆几十里都非常有名,如果有人想镇压叶莲老师的幽魂,第一个要找的应该是玉女巫。如果真是玉女巫放上去的玉佛手,我们就能从她那里知道,是谁请她来石佛二中做的法事?叶莲老师的死就有可能与这个人有关系。即便没有直接关系,至少这个人会了解其中一些内幕,从而使我们更能接近叶莲老师之死的真相。再退一步讲,即便不是玉女巫当年所放,那么在这方圆百里,能会上层巫术的人有几个?作为同行,或许我们也可以从她那里得到一些线索。我们得先回一趟土家庄,找到玉女巫问一问。"
"这倒是个不错的主意。"阿萍为土坤的周密想法叫好。
……偏僻的乡村土路上,土坤开着他的白色捷达车直奔土家庄而来。
在一道丘陵的下面,越过一条几乎干涸的小河就是土家庄。庄子并不小,有二三百户人家。十几年过去,土家庄似乎并没有任何的变化。相比城市的迅猛发展、日新月异,偏僻的乡村则如同蜗牛一般,几十年如一日,难得前进一步。
村东口有一个独立的小院,土坯墙已经倒过半,从外面可以看到院墙内屋的门窗。院落原来有门,天长日久风吹雨淋,门被毁坏了,也没有人修,就摘下来扔在一边,现在只有门框还在。任何人都可以未经允许随便进出,包括小偷。
白捷达刚到院门口,一只黑毛狗呼地从院里窜出来,冲着捷达车狂吠。土坤成心要逗一逗那只狗,直冲它开过去,一边鸣着喇叭。那黑毛狗对这个没见过的庞然大物有些吃惊,一边叫着一边退回到院里。但不肯就此罢休,探着头冲着捷达车"汪、汪、汪!"的狂吠。
土老根靠在自家房屋的山墙根处,那里有一片树荫可以让他很舒服地休息。土老根有六十多岁,身体倒还结实,年轻时干体力活锻炼了他,虽然瘦但都全是筋骨肉。现在他干不动体力活了,平常就背着一个粪筐绕村子走一走,捡一些猪、羊、狗拉下的大粪,然后扔到自己家的菜院里。此刻,他已经在村里转了一圈,捡了大半筐的粪,今天他已经很满足,坐下来把身子紧紧地靠在自己房屋的山墙上眯着眼,噙着旱烟袋,脑袋开始想一些遥远的不着边际的事情。当土坤的车由远而近时,土老根便把目光锁定这辆会移动的"马车",心里猜测这又是镇上什么大领导下乡来了。
土坤认出已经苍老的土老根,土老根却认不出已经由毛头小孩长成大汉的城里人土坤。当年那个朝村里水井中撒尿的野娃子,已经沉入他记忆的最底层了。
土坤跳下车口里高喊:"三爷,大热的天你还晒太阳呢?"
这时候,土老根才猛然醒悟,这镇上的领导是奔自己来的。土老根不由紧张起来,儿子夫妻俩前几年前就和村里许多年轻人一起去南方打工,他们虽然第一胎生了一个女儿,可因为挣钱不容易,养不起更多的孩子,所以一直没打算超生第二胎。政府不会因为这个事来找自己!再者去年的工粮自己也交了,政府还给了收据,也不可能因为这事来。那是因为什么呢?难道是因为五年前自己挖人家花生的那桩旧事?他不敢想下去。
土老根站起身来,硬着头皮迎出来。这时候他听到了土坤的问候,迈步出了小院门,眼前站着一个瘦高而强悍的年轻人。
"你是?"土老根眯着眼,不敢认眼前这个城里人打扮的陌生人。儿子出门给建筑工地打工,一年到头总穿着脏兮兮的。所以即便他再变也不会变成眼前这个干净模样。土老根心里还在犯嘀咕。
"我是土坤,我爹是老石三,后来离开家随我弟弟进城了。"土坤帮土老根回忆。
"噢,噢,是坤子吧?你娘生你时候,说你身上阳性太旺,还让玉女巫给你算一卦,结果起了个女-坤-字来平衡平衡。啊呀,你这一出去就多少年不回来,我都认不出了。你这是从哪里回来的?"
"燕都。我这些年一直在燕都混饭吃。"
"啧啧,都开上四个轮子的马车了,一定是发了大财?"土老根很羡慕地说。土坤的自我介绍,终于使这个乡村老头想起了从前的某些人和事。
土坤又把阿萍介绍给土老根,土老根眯着眼上下打量一番阿萍,忍不住连连点头说:"啧啧,好俊的闺女,在咱这方圆几十里恐怕也挑不出一个像你这样俊的。"
这话倒让阿萍不好意思起来,美女被人夸奖,自然心里会很受用,即便这个夸她的是一个目不识丁的乡下糟老头。
土老根拉着土坤的手说:"坤子,快快,你们屋里坐。"
土坤与阿萍跟着进了土老根的堂屋。堂屋里空空的,靠北墙有一个泥砌的茶几,再前面有一张老旧的方桌,方桌上放着一个锈迹斑斑的铁皮暖水壶,再加上两把破了靠背的太师椅。
土老根在茶几的柜子里翻了半天,取出两个大海碗和一袋已经变了色的白糖,从暖水壶里给土坤和阿萍倒了两碗白开水,分别抓了两把变色白糖放进碗里。那两个碗的边沿儿已烂得参差不齐,沿儿上还有黑糊糊的一层油污。土老根嘿嘿笑了笑说:"咱农村没啥待客的,就这算是好的了。"
土坤连忙说:"谢谢土三爷。"一边说一边抱起大海碗骨咚骨咚喝了半碗,擦了擦嘴说:"好喝,这让我喝出了小时候的味道。"土老根在一边瞪着眼看土坤如狼似虎喝水,十分高兴,哈哈大笑着一拍他的肩说:"不愧咱土家庄出来的娃儿,好、好!"
阿萍则只是看了看,没敢端起来喝,对着那污浊的破碗沿儿,她实在难以下咽。
土坤递上一根香烟。土老根拿到鼻尖嗅了嗅说:"是好烟!在咱这里恐怕乡长、县长也就抽这烟了。"
土坤问:"怎么没见到三奶呢?她身体还好吧?"
土老根一摆手说:"死球了,五年前就死球了,55岁,没赔也没赚!"
土坤心里一阵失望,本想从玉女巫嘴里打听一些情况,现在却成了泡影。"三奶怎么死的?是病死的还是——"土坤早就听说,现在很多农村老年人,生病后因为没有钱治,只能等死。玉女巫会不会也因此早逝?
"人都有老死的那一天。身上的机械零件一停转就死了。"土老根叭唧叭唧抽几口烟,仿佛提到的是一个与自己毫无关系的死人。
据土老根讲述:八年前的一个早上,玉女巫坐在他们家的老旧太师椅上,桌旁放着一杯白开水,闭目合十,口中喃喃有词。这是她多年养成的习惯,清早起床先要给天上的众神请安,永保她法术无边。然而玉女巫由喃喃自语而渐渐地变得无声无息了。
土老根喊:"老婆,该吃饭了!"玉女巫没有应声,往常她会立即还击:"老不死的东西,穷喊什么?!"土老根把做好的玉米粥端到方桌上,又摆了一碟自己调好的萝丝咸菜。吃了几口,还不见老伴有动静,他不禁疑惑,上前轻轻一推,玉女巫整个身体歪向一边。土老根反应还算快,一把抱住她,伸手在鼻孔处一摸,早没了气息。
"她这一辈子装神弄鬼,死了也要闹作一会儿。"土老根这样结束他的讲述。
土坤听得入神,沉静片刻问:"三奶走时,留下什么东西没有?"
土老根翻了翻眼睛反问:"她有啥东西可留下的?金银珠宝?她想人家,人家不想她!"
土坤摇摇头说:"三奶在世的时候,可是咱方圆几十里有名的巫师,我回来本想向她请教一些巫术的!"
土老根呵呵笑了笑说:"你向她请教,她那些玩意儿都是骗人的。什么男戴观音女戴佛,那是封建迷信。早几年政府来过几次,差一点给抓去南沟劳改。"
土坤不甘心这么白来一趟,又问:"三奶活着时做巫术用的东西还在吗?能不能让我看一看?"
"还在吧,她死了后,我都把它们装在一个木箱里面,你看那些干什么呢?"土老根问。
"没别的意思,就是想长长见识。"土坤不晓得如何向这个乡下老头解释。
土老根也没有再问,站起来引着土坤来到西屋。
阿萍本来也想跟着进去,但自从坐进这间房屋后,她就开始感到身体某处出现不适,仿佛有一股拒人千里的气息横亘在她的面前。她悄悄地用手抚了抚胸前的太平环,停住前进的脚步:"我累了,你们进去吧"。
西屋里依然是空荡荡的,靠北墙是一张双人床,大约很久没有人睡,空空的只留下床板。床板上堆着一些农具、破箱子等。土坤嗅到一股霉烂变质的气味,看来有些日子没有人来收拾了。土老根伏下身,用力从床板下拉出一个大木箱。打开,里面满满一箱巫术用的东西。其中有一个烂绸布包裹,土坤取出来打开,借着暗弱的灯光,上面标着一行字母:HA——YA——KU——一边写着繁体字,土坤看了半日,才读出其中一个可能是"咒"字。
"这是什么?"土坤问土老根。
土老根扫了一眼说:"我也不清楚,她的东西从来不让我动。"
土坤再仔细辨认,烂绸布发出一股浓浓的硫磺味道。"也可能上面写的是咒语吧!"土老根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说。
土坤又看那个咒字,心中有了七分肯定的答案,也许上面记载着所谓控制恶魔的魔咒。他把绸布放进箱中。在箱的底部,还有几个玉佛手。他拿起一个来借着微弱的光线,能清晰地看到佛手的眉心处有一颗红痣。
"你三奶说过,这些玉佛手有镇压吊死鬼和降妖除魔的作用!只有开过光的玉佛手才真正有用、真正能镇魔,开光的标志就是它的眉心有一粒红砂痣,听说还有几个玉佛手是少林寺慧禅大师开光时送给她的,镇魔降妖,嘿嘿,净他娘地胡说八道!"土老根吸了一口烟,浓烈的烟味呛得他一阵猛咳。
"这东西多得很,我都放在她的柜子里。"土老根从枕头下摸出一把古旧的钥匙,又从床下拉出一个上个世纪四十年代制造的箱子,果然里面有几十个玉佛手,另外还有其他各种奇怪的巫术用具。
土坤捡了又捡,终于找出一个眉心有红砂痣的玉佛手,他拿在手里仔细看着,与脑海里那只镇压在叶莲老师梁上的玉佛手进行比照。虽然屋内光线不明,但土坤仍能看出,无论从色泽、手感上,这个玉佛手与叶莲老师屋内梁上的玉佛手都非常相似,如出一炉。土坤说:"三爷,送我一个降妖除魔避鬼去邪吧。"
"你们也信这个?"土老根呵呵地笑了笑,大方地说,"你想要都拿去吧,这破玩意儿搁在家里我还嫌晦气哩。"
滞留在堂屋的阿萍静静地站在那里,无目的地打量着这间简陋的房屋。这时候悄然从屋外吹进来一股阴冷的风,那风如长着眼睛一般,把阿萍团团围住。阿萍下意识地用手捋了捋被风吹乱的头发。这时候她明显感到那股阴风的力量,卷裹着她使她身不由己往东屋走。东屋门口挂着一个又脏又旧的门帘子,这在中原农村非常普遍,起到代替门挡住外屋人的视线的作用。
阿萍伸手挑开了脏兮兮的门帘。因为农村的窗户非常小,大都是木制的小窗户,所以尽管外面太阳炎炎,屋里却显得很昏暗。阿萍小心翼翼地探头往东屋里面看,这一看不由吓得她魂飞魄散——
东屋紧靠北墙,有一张双人床。床上竟然有一个模糊的身影,赤裸着上身,下身仅穿一件大花裤头。此刻他正双腿叉开骑在一个人的身上,双手用力摁压着那个人身上的被褥。令阿萍恐怖万分的是,这个男人的身下被压在被褥下面的,是一个女人,她的长长的头发一有部分散乱在外面,下面的被子因为被脚拼命地踢蹬,已歪在一边,可以看到一双瘦而白皙的长腿。而男人双手紧压的部位,正是那个女人的脸部和嘴。
一切都在无声而激烈地进行,强暴与反强暴,杀戮与抗争,就像一个打足了氢气而充满张力的气球,在这个房间里迅速膨胀着,马上就要叭地一声爆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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