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萍望着侯丙魁离开的背影说:"这个家伙也是个大色魔,瞧他那烂眼圈都快睁破了。"
土坤扑哧一声笑了说:"谁让你是一朵漂亮的鲜花呢,到哪里都能招蜂引蝶。美女人人爱,男人不爱姿色出众的女人,还算是一个纯男人吗?"
阿萍嗔怪地捣了土坤一拳,接着把自己紧紧地偎在他肩上。两个人并肩穿过月亮门,走进大庙的小院里。这是一个别致的古香古色的小院,据说过去实际上就是一座庙,有佛像有和尚,当然也有很多香客,一度非常兴旺过。但后来随着岁月变迁,和尚不知去了哪里,连佛像也不见了踪影。
土坤进入月亮门后就站住了,他静静地环视着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小院。当年,院里并没有住几个人,南面住着一个已经退休的老教师,有太阳的日子他总是搬一个破旧的太师椅坐在大庙前面看书,或者听收音机。老教师很喜欢听单田芳播讲的三侠五义,因为耳朵不好使,所以声音开得很大,土坤从他旁边走过,很远都能听到单田芳那极富特色的破哑嗓子。北面有两间空房,曾住过两个修大庙的民工,大庙修好以后民工走了,屋子就空下来。
小院里很安静,一棵老槐树,枝丫突兀,树叶繁茂,绿荫蔽日。阿萍环顾四周问:"你说的那个叶莲老师住在哪里?"阿萍这时候对叶莲老师产生了兴趣,她甚至希望能早一些看看那位叶莲曾经居住的地方,想多知道一些她的情况。到底是什么样一个女人,能如此侵入到土坤的灵魂深处,令他十几年来都念念念不忘、魂不守舍。
"我这就指给你看。"土坤说着揽过阿萍的肩,"你会不会害怕?"
"我?怕什么?光天化日之下,难道还有吊死鬼不成?"阿萍不以为然。说完这话,她心里却突然一沉,一层不祥的阴影袭上来。她看一眼土坤,土坤并没有太注意阿萍刹那间异样的神态,眼睛正看着右侧一个房门。
"叶莲老师就住在临近大庙的这一间。"土坤指着一扇老旧的门说。
阿萍走上前用白皙的手摸了摸那把挂在门上的大铁锁,锁身和锁眼儿都锈蚀了,蒙着一层厚厚的岁月的尘土。她扭回头问土坤:"看上去这门有很久没开启了?"
"也许吧,也可能十几年来都没有打开过,更没有人进去过。"土坤望着那斑驳的门若有所思。
阿萍弯腰低头透过门缝往里看:"这里现在是一个书库嗳!堆得乱七八糟的,根本就看不出这里曾住过人!"
"是吗?让我看一看。"阿萍侧过身子,土坤凑近往里看,屋里摆放着数排书架,有的书架上还有发黄的标签。此外,地上到处都是堆得乱七八糟的书籍。靠墙部分堆得最高,已接近了屋顶。屋里整个看上去就像是一个山窝窝,四面高山,中间是谷。在杂乱的书堆上,倒卧着一个梯子,好像很多年前曾有一个人在这里整理图书,他站在扶梯上把书一本本放到书架上。但是,因为书实在太多,最后他失去了耐性,索性胡乱把书堆起来,那架扶梯也被他一脚踹倒在书堆上,再也懒得动它……一阵风从屋后残破的玻璃窗刮进去,有几本书的软薄的封面被吹起来,发出"沙沙"的声音让人想起"清风不识字,何故乱翻书"那首古诗。
叶莲老师吊在那里,长长的头发披散着,原来美丽的脸因为充血变得肿胀而怪异,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尤其是眼珠子突出,像要掉出来似的,黑眼珠如黑黑的灯泡,在周围白的晶体衬托下,更显得空洞而深远。叶莲老师的舌头伸得长长的,一直伸吊到下颌下面,遮住了那原本秀美的脖子,还有那根紧紧勒在她脖子下面的绳子……
16年前的一幕又闪现在土坤脑海里,仿佛就发生在昨天,肿胀的肌肤摁上去就是一个深坑,没有温度、冰凉的、毫无生机的皮肤近在咫尺……土坤突然直起身子,脸色苍白。
"看到什么了?你没事吧?"阿萍不安地注视着土坤,她无法体验此时土坤的那种感受。土坤努力镇静自己说:"没事,是我多想了。我们还是到别处看一看吧。"
"你不想进去了?"阿萍问。
"现在肯定进不去,我们总不能像强盗那样拿把板斧破门而入。等晚上见到侯丙魁再说吧,但愿我们能从他那里有所突破。"
在他们转身离开的时候,在叶莲老师住室梁上放着的一本厚厚的书,封面被顶了又顶,仿佛里面藏着一只老鼠要冲出来,或者就是一个人的一根手指在往上用力顶。同时,里面发出一声游若细丝的叹息!那一声微弱的叹息距今仿佛有几千年了。
阿萍微微地一愣,她仿佛听到了什么声音,一个人微微的哀怨而无奈的叹息!阿萍站住脚,支起耳朵细听。
"你听到什么了?"土坤不解地看着她。
"没什么,也许只是树叶的声音!"阿萍说,一颗心忽然被一双纤细却有力的手揪住了,生疼生疼的。她加快脚步走到土坤前面,她想尽快离开这个地方。这时候,她忽然有一种莫名的直感——自己还会回来的,而且要不止一次面对这个无声的、曾经吊死过一个美丽生命的房间。阿萍耸一耸肩,为自己这个预感而感到可笑。
有时候,人的直感是非常准确的。
转过一道弯儿,又听到沙沙的声音。一棵桂花树,花开时节,十里飘香,满校院都是飘浮着芳香的味道。曾经常有女学生在树前驻足品评,久久不愿离去。还有的女生捡了那被风吹落的桂花,放在书页里面,打开书时,满教室都是桂花香。沙沙声就是从桂花树旁边的房间里传出来的。从外面收拾的情形,土坤判断屋里面可能住着人。他走过去敲了敲虚掩的门,他想知道这里现在会住着什么人?自己是否还认识?
"老侯吗?请稍等,这就来。"话音未落,从屋里出来一个30岁左右年轻的女人,齐耳短发,大而有神的眼睛。她的身后紧跟着一个漂亮的如瓷娃娃般的小女孩,模样与年轻女人如同一个模子刻出来一般,天生一个美人坯子。
"请问,你找谁?"女人忽闪着大眼,疑惑地问。
"你是——曹、曹玉娟!"土坤从这个女人的面相上,依稀看到多年前那个同班同学的影子。
曹玉娟惊诧地说:"你是——土坤,我的天啊,你怎么会来这里了!"她一边说一边把目光落在了阿萍的身上。女人天生对男人身边的女人感兴趣。
"你就住在这里吗?"土坤也问。
"女儿来奶奶家好几天了,我抽空闲过来想带她回去。我公爹这两天就要回来,我顺便帮婆婆把他们屋子打扫一下。这就是我女儿白娃,快叫叔叔阿姨好。"曹玉娟微笑着把躲在身后的女儿拉出来。
"叔叔你好,我认识你,你叫土坤,我妈妈枕边有一本书就是你写的,上面还有你的照片。妈妈说你是她的同学,她坐前一排,你坐后一排,你就坐在妈妈后面。"白娃充满灵气的大眼睛忽闪忽闪,口齿很伶俐。
曹玉娟尴尬地一笑说:"这鬼丫头,正事儿记不住,我说的闲话她倒得如此清楚。她说得不错,有一次我去书店看到你的书就买了,你写的恐怖小说挺吓人的。"
"我不怕鬼故事,叔叔给我讲鬼故事好不好?"白娃说。
"没问题。"土坤过去轻轻抚了抚白娃的脑袋,并从心底里喜欢上了这个小女孩。"忘了介绍,这是我的朋友阿萍。"土坤感觉有些冷落了阿萍。
阿萍一直在旁边微笑着看着眼前发生的这一幕。她礼貌地点点头并伸出了手说:"你好。打扰了。你们老同学见面,值得庆贺。"
两双女人的手轻轻地握在一起。
曹玉娟说:"你好,我叫曹玉娟,和土坤是中学同学。"曹玉娟感到这只手冰凉,是一只她握过的最冷的手。凭着职业的直觉,她觉得这个女人身上可能有病,也许是一种很怪的病。因为对土坤的亲切,使得她忍不住要关心土坤身边的女人:"你的手好凉,最近身体哪里不舒服吗?"
"我很好。"阿萍笑一笑说:"谢谢你的关心。"阿萍很快收回了自己的手。阿萍觉得眼前这个女人身上即具有职业女性精明强干的一面,同时也有居家过日子温柔贤惠的一面。如果做情敌的话,她将是自己最强有力的对手。但现在,一切都不是什么问题了。
"你们刚回来吗?住在哪里?方便吗?"曹玉娟问。
"我们昨天才到石佛镇,住在悦来旅店。条件不错。"土坤说。
"噢,住在我们家的旅店,太好了。"白娃拍手说。
土坤问:"我们就住在悦来客栈。怎么没有见到你!"
曹玉娟苦笑一下说:"悦来客栈是我丈夫开的。我爹那里很忙,所以我最近一直帮他料理富寿春药堂的事。"曹玉娟脸上的笑消失了,她似乎不愿提悦来客栈,话题一转说:"到屋来坐吧。婆婆,来客人了。"
从里屋出来一个老太太,似乎刚从床上起来。土坤识得,她是白军儒的夫人纪桂香。纪桂香明显地比从前老了,花白的头发,脸上布满了皱纹,精神似乎也不太好。"是来客人了吗?为什么不请到屋里坐一坐呢?"纪桂香说。
"纪老师你好,我是土坤,曾在这学校读书,与玉娟是同班同学。这位是与我一起来的阿萍。"土坤上前去握住纪桂香的手。
阿萍落落大方说:"伯母好!"
纪桂香上下打量一下阿萍说:"好俊的姑娘,气质也好,一看就是大城市里长大的。你们快来屋里坐一会儿吧!"
不能推辞,土坤和阿萍进屋,曹玉娟忙着端茶倒水,然后,几个人坐下来闲话,无非是中学分别后各自的发展,石佛二中这些年的变化等等,转眼一个小时过去,土坤和阿萍便起身告辞:"多少年没回来了,我们想随便在学校里转转看。"
纪桂香留在屋中,曹玉娟陪着他们出来,白娃很快也跟了出来,要一路同去。四个人先后走出古庙大院。土坤很想知道曹玉娟这些年的情况,他清楚地记得那个坐在自己前排、终日扎着马尾巴辫子的女孩儿。十几年不见,曹玉娟真的变化很大,成熟了,也更有魅力了。现在因为阿萍在旁边,他不便问得太多了。
教室还是从前的模样,走在宽敞的房檐下,仿佛又看到十几年前自己在这里读书的影子。土坤向教室里望去,桌椅板凳都整齐地摆着,只是很久没有人坐,蒙了一层厚厚的尘灰。"我听到从前我们的笑声、说话声,还有课堂上老师的讲课,真是如梦一样,仿佛只是一眨眼,就过去了十几年。"土坤感叹,他身上的艺术细胞开始蠢蠢欲动了。
曹玉娟被土坤的情绪所感染,眼前的土坤使她不能不和十几年前那个毛头小孩子做比较。他已完全没有了乡下人的小家子气,成了一个在大城市历练成熟的大男人,成为一名作家。在这个商业气息浓厚的小镇上,几十年也未必能来几个真正的文化人,而土坤就是其中之一。同学中出了这么一位大作家,曹玉娟心里总有种自豪感。
路过当年他们学习的那个教室,土坤探头进去,教室里桌椅胡乱放着。土坤说:"当年我就坐在四排靠右那个位置,你坐在前一排。那时候,男生与女生还都比较保守,我们很少说话,除非不得已时才交谈几句。现在想一想还挺有意思的。"
"是啊,跟做梦一样。但那时候大家都知道你呀,你是咱们年级的小作家,语文老师总是点评你的作文,那一年你代表咱们学校参加县全体中学生作文比赛,还拿了个二等奖,我当时真的羡慕得不得了。"曹玉娟说。
土坤摇摇头,转换话题说:"我刚才和侯丙魁在一起,他的侄子侯大宏我们还是同班同学,他就坐在我的后面。"
曹玉娟叹口气说:"是啊,侯大宏,可惜得很,他死了。"
土坤感到非常诧异:"为什么?"
"你刚离开这所学校不久,有一天他突然得了急病。前一天还好好的,到了晚上肚子突然疼得厉害,他妈妈大脚婆是一个没有文化的普通小镇女人,不知道尽快带他去看病。侯丙魁那时候还在食堂当伙夫,这是一个粗鲁无知的男人,从来都是对侯大宏不管不问。那天夜里侯大宏疼得满地打滚,结果天没亮就活生生地给痛死了!"曹玉娟说着有些伤感起来:"他是我所有同学中第一个去世的人。"
土坤记起侯大宏,竟然忘记了他就是侯丙魁哥哥侯丙理的儿子,后来跟随着娘一起和侯丙魁过日子……想不到他竟然这样惨死了,土坤忍不住唏嘘感叹。
再往前走是一条狭窄的近100米长的小路。"去看一看当年的宿舍吧。"土坤有意转换话题。
曹玉娟说:"那些宿舍早已经扒了,改成一个小加工厂。你可以故地重游凭吊抒怀。"
路的东边是一片树林。土坤脑海中又闪现出一个亭亭玉立的身影。
曹玉娟淡淡地说:"我每次路过这里就会想起一个人——我们的叶莲老师,她那时大学毕业没多久,每天早晨还像学生一样到这里来读书,一袭素白长裙跟天仙一样。我曾经想过,自己将来也穿着长裙在这片林中读书,像她那样能吸引那么多羡慕的目光就知足了。"
树林还在,但树早已不是当年的树了。这里原来是苗圃,每两年就收一茬。当年叶莲老师长发披肩,一袭素白衣裙,他每天早晨都能看见她。为了能看她,他就在附近的墙根处坐下,捧上一本书,在读书间隙,一抬眼就能看到叶莲老师。那时候,她就是他心目中的玉女和天仙。
土坤望着小树林,不知不觉如痴了一般。
叶莲老师出现了,不同的是她背对着他们,手里好像捧着一本书,也许是一本英语小说啊或者一本英语词典,厚厚的书里面可以挖空了,放上一件东西,比如那种神秘的咒符。她就亭亭玉立地站在那片林子里。她慢慢地转过身——
看到叶莲老师了!可是她没有花容月貌,而是浮肿的脸,突出的眼珠,还有伸得长长的舌头一直垂挂到胸前。一滴血、两滴血正从她的眼眶中流出来。
正在和白娃说笑的阿萍突然停下来,她敏感地捕捉到了某种不祥的信息,若有似无,但它又的确存在。那是一种只有死人才会发出的信息,它应该来自那片密树林。
阿萍调整呼吸,猛然扭头向树林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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