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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卷·谁是我 第十四章  我是英雄

  我曾经叫高能,但本来叫古英雄,现在叫“1914”。

  肖申克州立监狱,C区58号监房,2009年9月19日,下午五点。

  对老马科斯说完“我要越狱”,他一言不发地看着我,然后用那布满老茧的温热大手,紧紧握着我的胳膊,仿佛要将他七十多年来的力量传递给我。

  在这里说话不方便,很可能会被摄像头拍下来,狱警也随时可能出现。他只能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我回头去写我的小簿子。

  现在,我停笔抬头,看着铁窗外的小小天空,再回想一遍那个看起来很完美的计划。

  真的很完美吗?

  这里是美国西部最贫穷最偏僻的阿尔斯兰州,至尽仍然不通高速公路,只有一个国内飞机场,与四条通往邻州的公路,至于我们所处的这座监狱,方圆数百英里之内都荒芜人烟,几乎连一点水源都找不到。只有一条通往外界的公路,开车到最近的居民点也要三个小时,徒步则要四天五夜!一路上只会遇到凶残的郊狼,运气不好的话还有剧毒的响尾蛇。

  一百多年前,选择把监狱建造在这里的人真是个天才!

  也是个魔鬼。

  因为那么多年来,有多少冒险越狱的囚犯,就这么死在荒野上,要么饿死与渴死,要么被豺狼吃掉,总之最后都会被秃鹰清理成一具干净的人体骨架模型。

  “Hero,以前我看不起你,现在我想要说的是,你让我感到敬佩,尽管我的年龄可以做你的爷爷了。”

  老马科斯从不叫我“1914”,他自己给我起了个绰号:“Hero”,虽然我尚未做出过英雄的行为。

  “不,我要谢谢你,如果没有你的话,我肯定不能够活到今天。”

  他低声笑了笑说:“与我有什么关系?一个人的死也许不由自己控制。但一个人的生肯定是他自己决定的。”

  “有道理!这是你的先知的话吗?”

  “不,每个人都可以成为先知,甚至包括你。”

  “我?”

  “这是不能用语言来描述的,需要你用自己的内心去体验。”

  “很神秘吗?”

  老马科斯又凑近了我说:“对有些人来说什么到完全不可理喻,但对有些人来说又易如反掌。”

  不知道,不知道这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

  我又低头打开小簿子,继续写我的故事,现在不是高能的故事,而是古英雄的故事——

  星期五。

  不是黑色的,但也不是白色的,而是灰色的。

  在被污染的灰色天空下,我的胳膊上仍戴着黑纱,一顶鸭舌帽掩盖了光头。坐地铁来到端木良公司的所在大楼的下面,就在东亚金融大厦的斜对面。

  楼下聚集了许多大街上的路人,起码有一百多个,还有警察维持秩序。大家都吃力地仰着脖子,不知向天上看什么西洋景——难道有飞行表演?闹事区怎么会有飞行表演?不,他们看的是东亚金融大厦,三十八层的大厦楼顶,隐隐有个黑影在晃动。

  “跳啊!快跳啊!跳地干净漂亮些!”

  有个中年人扯着嗓子嚷起来,许多人跟他起哄“有种就跳下来”,但被警察喝止了。

  有人要自杀!

  东亚金融大厦楼顶天台,那个摇晃着的小小黑点,似乎随时会从一百多米的高空坠落。

  而聚集在地面围观的人们,都渴望观赏这出精彩的自杀真人秀,想象那个可怜的人儿冲向大地,在几百人的面前表演粉身碎骨,最后化为一团模糊的血肉……这比好莱坞大片更刺激的画面,不知能否满足所有看客们的欲望?

  他们让我想起鲁迅笔下的中国人。

  从大厦跑出来一张熟悉的面孔,居然是久违了的老钱。

  老油条也看到了我,“高能,你怎么也来看热闹了?”

  “没有。”我尴尬地摇摇头,“只是顺便路过而已。”

  “你知道吗?楼顶那个人,就是以前销售六部的白展龙。”

  “白展龙?”

  我记得那个人,三十多岁,工作非常拼命,三个星期前,他与我同时被公司裁员了。

  “是啊,真可怜,因为销售业绩不好,他和你一样被裁员了,但他前两年买了房子,每个月要还五千块房贷,儿子只有三岁,老婆生完小孩一直没工作。被逼得走投无路,却不敢告诉老婆裁员的事,只能每天穿戴整整齐地出门上班,在地铁里坐一整天下班回家。也算白展龙倒霉,昨天晚上老婆发现了,今天一大早就跑到公司顶楼,已经在上面站了几个钟头。”

  “他还有孩子?”我低头自言自语,“原来我以为自己才是最可怜,但他还有孩子。”

  “哎呀,别管白展龙了,他想死也没办法!高能,你先早怎么样?找到新工作了吗?对了,怎么胳膊上有黑纱啊,家里出了什么变故?”

  我没有回答他,又抬头仰望楼顶那个黑影——仿佛那个人就是我?

  停顿了几秒钟,我飞快地冲入楔子楼,老钱在身后茫然地喊:“高能?你要回公司吗?”

  不,我不回十九楼的天空集团,不回那个吊死过人的办公室,不回那个感觉自己是乌龟的公司。

  冲进狭窄的电梯,我按下最高的那一层——38楼。

  随着心脏猛然往下一沉,身体被迅速提往云霄深处。

  一分钟后,我出现在东亚金融大厦的楼顶天台。

  这里同样有许多人围观,还有不少熟悉的老面孔,有从前天空集团的同事,也有其他公司来看人闹的,更有许多警察在准备救援。

  高高的楼顶吹来狂乱的风,放眼远眺是整个巨大的城市,无数摩天楼矗向苍天,这里不过是原始丛林中的一个树冠罢了。

  我躲在人群中看着白展龙——他已退到天台栏杆的外面,只能容纳一个人站立的小小空间,脚后跟再退几厘米就是万丈深渊。

  站在悬崖边上的绝望男人。

  他的世界已然崩塌,工作、家庭、生活、未来,一切都已接近毁灭,最后一样等待毁灭的,是他自己。

  我当然认得他,在销售部干了许多年,是出了名的认真拼命,常被公司当作优秀员工的楷模。今年却流年不利,销售业绩滑落到最后几名,就这么被公司扫地出门。销售六部的损失够惨重的,先是经理陆海空的自杀,又是严寒的失踪,现在是被裁的白展龙要跳楼。

  他依旧穿着一身上班的西装,只是领口解了开来,露出一小半胸口,乱糟糟的头发,疲倦的延伸,恍惚地看着下面,忽然一阵晃晃悠悠,所有人都吓得尖叫起来。没想到他又挺住了,在楼顶的狂风中站直身躯,冷冷地看着围观者。警察让大家都退后,给白展龙留出十几平米的空间。

  突然,有个男人缓缓靠近他,将双手举到头顶说:“别害怕!我是警方的谈判专家,能和你谈谈吗?”

  没等他走近几步,白展龙就狂吼起来:“别!别靠近我!往后退!”

  谈判专家紧张地站住,摆了摆手,“好,请你抓着栏杆,这样很危险。”

  “不用你管!”

  “为什么寻短见?你要想想你的老婆孩子,你舍得让他们没有了丈夫,失去了父亲吗?”

  白展龙痛苦地摇摇头,“我不想做一个失败的丈夫和一个无能的父亲。”

  趁着这个机会,谈判专家又靠近两步,但白展龙警惕地盯着他,“快点后退!我不想和你谈!让我们总裁过来!”

  谈判专家无奈地退回去,没想到总裁真的走了出来,而跟在总裁身边的人,自然就是他的信任助理——莫妮卡。

  大风吹乱了莫妮卡的栗色长发,不时遮挡住她的眼睛,混血美女让围观的人群一阵骚动,以至于抢夺了跳楼者的风头。

  总裁一路摇着头,走到距离白展龙五六米的地方,叹了口气,“哎,白展龙,你何以至此?又实在不该至此啊!”

  “哼,总裁,我走到现在这一步,不是拜公司所赐吗?”

  “你糊涂啊?现在形势比人强,不是公司逼你,而是大环境造成的。我敢说到了下半年,形势会更加严峻,被裁员的人会更多,说不定到了那时候,你又找到了新工作,反而因获得福了。”

  “就算我相信你,对我来说又有什么意义?当我还是一个大学毕业生,踏进这个公司的第一天起,我就为世界500强的天空集团感到自豪,发誓要在这里出人头地,甚至要为公司服务一辈子!一辈子!那么多年过去了,现在想想真可笑,也许等我跳下去以后,就真是在这里一辈子,短暂的一辈子。”

  “你到底想要什么?”

  白展龙反而大笑,“哈……哈……对不起,我从没想过自杀来要挟公司,也没有要你收回裁员的决定的企图。我只是烟卷了现在的人生,厌倦了这个世界,厌倦了压在头上的重量,就算今天不跳下去,我也迟早会被活活压死的!”

  “你!太悲观了!太消极了!”

  总裁几乎要捶胸顿足了,而站在他身后的莫妮卡,始终表情严肃一言不发,她知道自己也无能为力。

  “永别了,总裁……永别了,天空集团……永别了,我自己……”

  白展龙缓缓转身面向天空,伸开双手宛如一个十字架,微观的人们纷纷惊恐地叫喊。想必三十八层楼下的几百号看客们,正兴高采烈地鼓掌欢迎他投入大地怀抱。

  在他踮起即将越入地狱时,深厚却响起一个声音:“白展龙缺个同伴!”

  突如其来的声音异常洪亮,偌大的天台上一片机警,所有人面面相觑,包括还未跳下去的白展龙。

  说话的人是我。

  我推开挡在前面的人,独自走向天台边缘的白展龙,警察没有来阻拦我,围观者中有人认出了我,“啊,怎么是高能!”

  “他不是也被裁员了吗?”

  “啊,对了,他要和白展龙一起跳楼吧?”

  在众人的骚动声中,我走过总裁身边,眼角与光扫向莫妮卡。

  “你怎么也在这里?”她大胆地拉住我的胳膊,“你要干什么?别犯傻!”

  “放心,我不会伤害自己的。”

  这句话让她放开了我的手。

  白展龙也回过头来,拧起眉毛,“高能?你又回来上班了?”

  “不,我也和你一样,已经失业三个星期了。”

  我已离他不到三四米,他警觉地喊到:“停!别再靠近!”

  “好。”还是靠近两步,盯着他的眼睛,“白展龙,你以为你很惨吗?其实我比你更惨,惨一百倍!”

  “你算了吧,我还有老婆孩子,要还房贷,我的肩膀上扛着全家人,我早就被压垮了。”

  “给你说说我的故事吧。以前在天空集团上班的时候,你们没有一个人看得起我,私底下叫我傻子是不是?我是不太会说话,家里没什么钱,也不会给老板拍马屁,更不知道如何在公司里拉帮结派,只知道傻傻地埋头苦干,销售业绩却是零!没有女孩子字换我,有也是把我当作一条排遣寂寞的公狗。每天进出这栋A级楔子楼,每天看到那写有钱人,看到载着美女跑车,看到一掷千金的老板们,我何尝不想过这样的生活?但现实是残酷的,也许是我无能,也许是我不走运,我也被公司裁员了。”

  当我说到“裁员”两个字,再看看白展龙的眼睛,他若有所思地呆立着,好像我的故事感动了,这是我最近一次说过最多的话!

  我接着说:“被裁员以后,我也尝试着找工作,去过两家公司面试,却庆幸自己没被逼疯。不久,我的父亲在家里自杀了。但不是因为我的失业。他是个伟大的父亲,为了保护我而死,我因此而更加爱他。那么你呢?你今天站在这里,为什么?为保护你的妻儿?为让他们幸福?如果你觉得从这里跳下去可以做到的话,那请你跳吧!”

  “你——”

  白展龙盯着我的眼睛,也盯着我手臂上的黑纱,尊春颤抖着却说不出话。

  “是的,我还有比你更惨的!不是旺财饿死了,也不是小强被踩死了,而是我现在我甚至连自己是是黑都不知道!我的脸,我的脸只是一张面具!我一直戴着面具在生活,这难道不比你更惨吗?”

  “每个人都戴着面具!”他终于能搭上我的话了,“高能,我并不害怕失业,也不害怕受苦受难,但是——不,这个世界让我绝望。”

  我离白展龙只有两米之遥,已清晰地看到了他眼里的秘密,那是隐藏在他心底的话,也是想要跳楼的真正原因——

  “其实,我什么都不怕,我只怕失去尊严!在这个充满势力小人的现实中,每个人都以你的收入和地位来调整你的角度。随着你口袋里的钞票的减少,别人看你会从仰视变成俯视,随着你穿着与居住的层次降低,别人会从俯视你变成不屑一顾。从此你会失去一个男人最重要的财富——尊严!尤其会在老婆面前失去一个能够支撑起家庭的男人的尊严!我不能忍受没有尊严的活着,与其这样不如去另一个世界寻找尊严!”

  没错,我的读心术,使我看到了他心底真正的恐惧。

  “尊严?我也想要有尊严,但人的尊严取决与他自己的行为,你以为跳下去就会有尊严?”我回头看了看那些围观的人们,又看了看白展龙,“楼下有许多人等着你往下跳!还有站在我后面的那些人,他们都是来看热闹的,你是来这里干什么的?给他们表演吗?表演从三十八层的楼顶跳下去?表演躺在一团血肉浑身屎尿?你以为这样就很有尊严?”

  “不……”

  白展龙颤抖得更加剧烈,但我紧追不舍,“你以为别人有准眼吗?你以为那些开着跑车的,住着别墅的,搂着小明星的,就比你更有尊严吗不,他们的尊严都是幻影,都是谎言,都是屁!我也可以告诉你,不单单是这个公司,也不单单是这栋写字楼,到处都是谎言,背地里的交易,出卖与被出卖,这就是尊严吗?”

  “高能,你要我怎么样?”

  “我的故事还没有完——最近的两年里,我先是遭遇了严重车祸,捡回一条命却成为了植物人,昏迷了一年之后醒来,又丧失了全部的记忆。回到公司上班半年以后,却看到陆海空吊死在我的办公桌上,接着严寒与方小案的失踪,在我被公司裁员以后,我的父亲又死了——我已经目睹了太多的死亡,太多的生离死别,经理了失去至爱亲人的彻骨疼痛。你不会有这种感觉的,亲手收拾父亲的骨灰——”

  说到这里我突然哽咽……

  莫妮卡在后面叫了一声,“别说了!”

  我摇摇头,擦去泪水,“白展龙,你想让妻子与儿子,也遭受这种苦难?我在二十六岁失去了父亲,已觉得非常不幸。你今天如果跳下去,你的儿子将在三岁失去父亲,你觉得对他来说是幸运还是不幸?你像一条被轧死的狗那样,躺在车来车往的大街上,脑袋开花骨头折断,供楼下那些看客们观赏,对你来说有没有尊严呢?”

  “不要!”

  他抱着脑袋摇摇欲坠,我迅速冲到栏杆边,伸出被汗水浸湿的手掌,“回来吧!好好活着,做一个有尊严的人。”

  白展龙颤抖着伸出手,我和他的手紧紧抓在一起。

  身后一片掌声。

  高高的天台边缘,我抱着他的胳膊,感到他的眼泪流在我的肩膀上。而我拼命抑制自己的泪水,眼前就是万丈悬崖,整个城市都在脚下,,世界仿佛一下子矮了许多。

  我拉着白展龙跨过栏杆,警察迅速抓住他的胳膊,把他送往安全的地方。

  他得救了。

  楼顶所有人都对我鼓掌,而楼下那些看客们,则要失望地骂街离去了。

  我成为了英雄?

  莫妮卡不顾许多人在场,冲上来紧紧抱住我,脸贴着我的耳朵说:“你是个英雄!太棒了!你市英雄!”

  没错,我的名字本来就叫英雄。

  我傻傻地站在原地,只感到莫妮卡柔软的身体,还有亲在我脸颊上的红唇。我也不知道刚才是怎么做到的,甚至忘了说过的那么多话,只记得自己成功地救了一个人。

  莫妮卡防开我,回头和总裁说了几句,总裁上来握住我的手,“感谢你高能,我代表公司向你道歉,收回对你的裁员决定,你可以回来上班了。”

  我沉没了几秒种,苦笑道:“不,既然我已经被踢出了公司大门,就不准备再回来了。”

  好马不吃回头草。

  我搂着莫妮卡的肩膀说:“对不起。”

  围观的人们大多已散去,我混在他们中坐电梯回到底楼,走出东亚金融大厦,仰头看着城市上空的云多,向斜对面的另一栋写字楼走去。

  十分钟后,我走进端木良的公司。

  这是间不大的办公室,无法与天空集团相提并论,门口挂着“明月投资顾问有限公司”。

  “对不起,我迟到了半个小时。”

  我整理一下衣服,刚才在楼顶天台被风吹乱了。

  “没关系,请坐。”端木良亲自给我倒了一杯茶,“路上遇到什么以外了吗?”

  “不,没什么事情。”

  他走到窗边说:“我站在这往外看,斜对面那栋大楼顶上,有人好像跳楼自杀,楼下聚集了好写人呢,但刚才又散掉了。”

  “哦,我没看到。”

  “是不是家里出事了?”

  他指了指我手臂上的黑纱,我平静地点点头,“上周,我的父亲去世了。”

  “哦,节哀顺便。”端木良又指了指我的头,“怎么戴着帽子?”

  房间里戴鸭舌帽确实很怪,我只能编了个理由,“夏天快到了,索性给自己来了个光头。”

  “好,有性格!高先生,说正事吧,我们公司很小,但接触的客户很多,也包括天空集团这样的大公司,最近我在帮一家公司策划政权投资项目。”

  我直截了当地问,“不知道我可以为你做什么?”

  “我很看中你的世界500强企业的工作经验,如果你愿意,我想请你做我的助理。”

  “总裁助理?”

  我怎么一下子就和莫妮卡平起平坐了?虽然是完全不同级别的公司。

  “没错。”端木良站起来伸出手说,“愿意吗?”

  我犹豫了片刻,下意识地与他握了握手。

  “好!欢迎你加入明月投资顾问!试用期月薪八千元,我已经给你准备好了办公室。”

  接着,他带着我走进隔壁房间,要比我原来的小办公桌气派多了,就连椅子都是牛皮做的。

  我受宠若惊地点点头,“谢谢!”

  “今晚有空的话,陪我的客户一起吃饭吧!”

  夜上海。

  这是一家顶级餐厅,我还从没到过这么贵的地方吃饭。窗外就是黄浦江的夜景,对岸无数栋摩天大楼,不断变换着颜色。

  偌大的包间里只有三个人——端木良、客户、我,却点了一桌字的菜,还有最上等的法国红酒。

  客户是一家浙江投资公司的老板,虽然手里攥着不少现金,但苦于找不到投资项目,似乎把所有希望能寄托在端木良身上了。

  “这位是我的新任助理——高能。”端木良敬完酒,就开始向客户隆重介绍了,“你别看他这么年轻,却是天空集团的资深职员!我是特地高薪把他挖过来的。”

  资深职员?我听着都脸红了,不过是小小的销售员,业绩差给炒鱿鱼了。

  “哎呀,真是人才啊!高先生,我敬你一杯,这笔生意就靠你了!”

  我只能象征性地舔了舔杯口说:“抱歉,我实在不胜酒力。”

  “现在不喝酒的年轻人不多啊,不错!不错!我是非常景仰天空集团的,听说那里都是留美的海归高材生啊。高先生,我一看你的旗帜马厩知道非同寻常,你是哈佛毕业的吧?”

  “不,不,不。”

  “那一定是耶鲁了!”可户吹捧别人的本领可是一流,吹得我几乎晕倒,“高先生肯定是MBA吧?怎么又摇头了你太谦虚啦!来,再喝一杯!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小弟!大哥我虽没什么本事,但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给我打电话,肯定帮你搞定!”

  最后还点了一份四头鲍,这顿饭总共花掉了几万多块——当然是客户埋单。

  吃完出来已晕头转向,客户还要请我去夜总会玩,我摇头指着手上的黑纱:”说谢谢,不必了,家里还有些事情,不方便再出去玩了。“

  端木良也为我打圆场,总算从客户手中逃出来打上出租车回家。

  这就算是第一天上班?

  妈妈一直等着我回来,我只是说找到了一份好工作,其他的事情一概略过。

  又独自关在小房间里,想起晚上那个奇怪的客户,百思不得其解。就算他对端木良有事相求,但也不至于对我如此巴结,好像我才是真正的大财主。

  子夜,打开收音机,听到“午夜面具“秋波的声音,她为听众们放了一首郑智化的老歌《星星点灯》——

  “现在的一片天是肮脏的一片天/星星在威名的天空里再也看不见/天其实并不高海其实也不远/人心其实比天高比海更远/学会骗人的谎言追逐名利的我/在显示中迷失才发现自己的脆弱/看着你含泪地离去想着茫茫的前程/远方的星星请为我点盏希望的灯火……“

  第二天,周六。

  早上接到了莫妮卡的电话,把我约到城市另一端的某个小区门口。

  同样是八十年代的老公房,陈旧的外墙包裹着六层楼,一排排房子延伸到整片街区,具名大多是普通的工人阶层。

  她穿了一条黑色的裙子,栗色长发被扎起马尾,墨镜遮盖混血的美丽眼睛,抬头看着天空说:“美国总部让我回去一趟,我订明早回纽约的机票。”

  “走得那么着急?什么事?”

  听到她一下子要走,我有些怅然若失。

  “不知道。”她摘下墨镜,盯着我的眼睛,“但我必须要回去。”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还是不知道。”看着我失望的眼神,她又靠近了我一步,“你舍不得?”

  “看着我的眼睛啊,你能看到的!”

  我慌张地抬头,果然从莫妮卡诱人的眼睛里,看到了深埋于她心底的言语——

  “傻瓜,我喜欢你。”

  但我低下头,羞愧地说:“为什么?”

  “需要理由吗?”

  “需要。”

  “不,这不需要理由。”

  这段刘镇伟姒的对话,让我莫名难过,沉没几秒后转换了话题,“为什么约我到这里?”

  “我答应过你,要帮你查到古英雄的身份。昨天,我去交警部门查过了,2006年11月杭州白鹿山隧道的车祸确有记录,受伤者叫高能,死亡者叫古英雄——根据身份证的资料,他就住在这个小区19号的101室。”

  “我以前就住在这儿?”

  回头看看小去大门,进出的都是自行车,还有退休的老年人,我的脑中也没有任何印记。幻想又一次破灭了。古英雄并不是有钱人家的子弟,更不是什么年轻有为的才俊,而是和高能一样在平民小区里长大的普通人。

  “古英雄真的就是我吗?”

  想起在杭州,第一次看到“古英雄”三个字时,心里一阵特别的激动,仿佛有股电流穿透全身——虽然丧失了全部记忆,但自己的姓名会埋藏在潜意识中。就像在老师点名的时候,每当听到自己的名字,即便不必喊出“到”,心里和身体都会有一种条件反射。

  一分钟后,找到19号101室,在六层老公房的底楼,阴暗的楼到里堆满了邻居的杂务。距离车祸已经一年零七个月了,不知道古英雄的家人是否搬走了?

  犹豫片刻之后,我忐忑不安地敲响了房门。

  心跳骤然加快,不知道开门的是爸爸还是妈妈?我要在半年之后,第二次认识父母了?

  门开了。

  走出一个五十多岁的妇女,仪表干净但形容憔悴,头上有许多白发——妈妈?

  我的身体无法控制地颤抖,一下子眼眶都红了,莫妮卡急忙拉住我,一面我会突然失态。

  “请问——你们找谁?”

  莫妮卡代替我回答,“这里是古英雄的家吗?”

  “是,但英雄在两年前就去世了。”

  妈妈悲伤地说出了儿子的噩耗,虽然已时隔很久,想必同样的话也说过许多遍。

  而我的心里仿佛被捅了一把刀子,真想立刻就对妈妈说:“不,儿子还活着!妈妈,我就是你的儿子,我就是古英雄!”

  但现在还不能这么说,只能找刚才准备好的台词说:“阿姨,我是古英雄的小学同学。几年前我出国留学了,一直没有和古英雄联系。最近我家里有长辈去世,紧急赶回国内,才听说古英雄前两年出事了,所以特地来看望你。”

  “哦,是英雄的同学啊,那快进来吧。”

  我和莫妮卡小心地走进房间,妈妈看着他说:“这是你的外国女朋友吧?真漂亮。”

  “阿姨,我是华裔。”莫妮卡顺势拉着我的手,“我陪他回国来看他的父母。”

  “真好,你们真好,英雄如果像你们这样就好了。”

  妈妈话语里仍带着遗憾与悲伤,也许我的小名就叫“英雄”,她把我这么从小叫大的?

  又是二室一厅,但比高能的家小,而且是底楼,采光也不太好,狭窄的天井射入微弱的光线,似乎永远不见天日。家里的摆设都很旧了,看得出是普通人家,连家用电器也是许多年前的,但收拾得非常干净。

  看来古英雄家里要比高能家里更平凡更普通。

  妈妈客气地招呼我们坐下,倒了两杯热茶,还亲手削了两个苹果。

  紧张地吃完苹果,,我才小心地问:“阿姨,你海保留着古英雄的房间吗?”

  “当然。”

  她领我们推开一间房门,是个不到十平米的小间,只摆着一张床和一台电脑。

  “他的房间一直保留着,虽然我每天打扫一遍,但从不会动他的东西——英雄就是在这间屋子里长大的。”

  我是在这个房间里长大的?

  手指剧烈地颤抖,莫妮卡紧紧抓着我,因为我看到了张雨生!

  不是张雨生死而复生,而是他生前的专辑海报。

  没错,这就是我的房间!

  我的房间贴满了张雨生的海报,从《大海》到《我的未来不是梦》再到《口是心非》,从1991年到1997年,熟悉的面孔和歌名碎玻璃般扎进我的眼睛。走到古英雄的电脑前,发现架子上有许多张雨生的CD。在这见平凡普通的房间里,张雨生构成了最独特的装饰。

  “你不知道吗?”妈妈指着墙上的海报说,“英雄从小就喜欢听张雨生的歌,1997年张雨生去世的时候,英雄哭了整整一个星期。以后每年的张雨生祭日,英雄都会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模仿他的声音唱歌。”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

  拼命压抑心里的激动,尽量保持表面平静。是的,我当然知道,因为这就是我真正的自己!藏在潜意识的最深处,即便丧失全部的记忆,唯独能保留下来的,却是张雨生的歌!我根本不需要任何练习,只要音乐响起就能唱他的歌,模仿得惟妙惟肖。因为,那是我以往二十多年生命中,一个最重要的青春印记,永不磨灭的印记!

  此刻,看着妈妈的眼睛,我读到了她心里的话。没错,她没有说谎,她对我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实的。

  我就是古英雄。

  确凿无疑!

  我找到了自己,这里是我的家,是我从小长大的地方,眼前的人就是我的妈妈,她却以为我早就死了,儿子站在面前都不认得——因为我戴着别人的脸。

  该死的自己!我真想抱一抱妈妈!

  看到床头摆着一个相框,里面有张年轻男子的照片。

  妈妈把相框放到我手里说:“这是英雄二十二岁生日拍的。”

  照片右上角还有拍摄时间:2004年7月14日。

  按照这个时间推算,那么我的出生年月就是1982年7月14日。

  7月14日。

  1789年法国大革命攻占巴士底狱的日子。

  我的是生日仅仅比高能晚十天,他是1982年7月4日。

  古英雄与高能的生日分别是法国与美国的国庆日。

  现在,让我们来看看古英雄长什么样?

  我有些失望。

  照片里的人并不是什么帅哥,而是相貌平平的年轻男子,实在看不出有哪点“英雄”的气质?只有古英雄的眼神,在照片里闪烁着什么,好像有一种坚忍不拔的意志。

  这是我的眼睛。

  华院长可以给我换脸,但他不能更换的我的眼睛,更无法改变我的眼神。

  就连妈妈也看出这点了,她指着照片说:“看,你和英雄的眼睛有些像。”

  说实话,古英雄和高能两个人的容貌,虽然明显不一样,但在整体脸形和轮廓方面,还有些异曲同工之妙。怪不得把高能的脸移植到我身上,居然一点痕迹都看不出来。

  我慌张地放下相框,但已牢牢记住了这张脸——我曾经的脸。

  “阿姨,能说说古英雄出事的详细经过吗?”

  妈妈长长地叹息一声,不愿再会议这痛苦经历了。在我们犹豫时,她却说话了:“那是2006年的秋天,英雄突然说要去杭州,说刚刚得到了他爸爸的消息。”

  “爸爸的消息?”

  “英雄的爸爸,在好几年前失踪了,至今都没有任何消息。”

  听到这儿我心里又猛颤一下,我刚刚失去了父亲,现在却得知真正的父亲早已失踪。

  “我记得很清楚。”妈妈继续说,“英雄是在2006年11月3日,买了当天下午的火车票去杭州的。”

  2006年11月3日?

  正是高能去杭州的那一天,也就是说古英雄和高能,两个人同时从上海出发去了杭州。

  “但当天晚上,我就和英雄失去了联系,打他的手机永远是关机。”妈妈果然陷入了痛苦,“知道两个多星期后,我接到警察的电话,说英雄在杭州出了车祸!”

  说到这儿她流下了眼泪,让我也揪心地疼痛,莫妮卡蹙着娥眉说:“阿姨,对不起,我们没想到……”

  “车祸发生在杭州龙井的一个隧道口。”妈妈却忍着悲伤说了下去,“是一辆套牌黑车,司机都找不到了,两个拼车的乘客一死一伤。受伤的那个据说成了植物人,而我的儿子古英雄,则是最不幸的那一个。警方通过他身上的证件才找到家里,我独自去杭州一家医院认尸,当场就昏了过去!死去的人就是英雄,虽然在车祸中被撞得很惨,但我一眼就认出来,他是我的儿子!”

  看着妈妈的眼睛,我不忍心告诉她真相——其实儿子就在她面前,戴着车祸中死者的脸!那个不幸的死者,不过是戴着一张人造脸,模仿古英雄的人造脸,而这张脸不需要辨认,让悲伤的母亲来辨认,认定自己的儿子已经死亡!这张可被的人造脸,在完成任务之后,就岁着高能的尸体,一同烧成了灰烬!

  我还能说些什么?只能徒劳地安慰:“阿姨,不要哭了,我最近也失去了亲人,能理解你的悲伤。”

  “恩,我看到了你的黑纱。”妈妈擦擦眼泪,“已经快两年过去了,我还很想英雄。”

  中年丧子——是所有母亲最深的痛苦。

  我和莫妮卡扶着妈妈在客厅坐下,等到她恢复平静,我才轻声问:“我和古英雄已经很久没联系了,他毕业以后过得怎么样?”

  “英雄的高考成绩不好,读了一个很普通的大专,毕业后找不到好工作,只能做保险推销员。”

  “保险推销员?”

  我想起那些经常敲开我家的门,穿着廉价西装滔滔不绝地推销保险产品的人们,通常他们都回吃到我的闭门羹。

  没想到从前的我还不如高能?人家再不济也是世界500强天集团的一员,而我却是个保险推销员,这让我感到异常失落。

  “是,他做得很辛苦,经常在外面受人欺负,有时碰到不讲理的人还会挨打。我一直很心疼英雄,只怪他的爸爸妈妈没能力,帮不了儿子一点点的忙,都是我这个做妈的不好啊!”

  忽然,我又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也问过另一位妈妈:“古英雄会游泳吗?”

  “当然,他从小就会游泳,是他爸爸带他学会的。他被业余体校的游泳教练看中过,后来因为身体条件一般就放弃了。在英雄十五岁那年,他冒着生命危险,救了一个投水自杀的盲人女孩。”妈妈露出为儿子自豪的表情,微笑着说,“那是英雄这辈子,唯一配得上他的名字事迹,那年他被评为优秀中学生,报纸登了他的见义勇为事迹,成为学校里的少年英雄。”

  救起一个盲人女孩?这件事想起了另外一个人。

  莫妮卡扯了扯我的衣服说:“哦,阿姨,不打扰你了。”

  “没关系,你们还想着英雄,让我很高兴。”

  “再见,阿姨!”

  我走到门口到别,却始终说不出“妈妈”两个字,惭愧地低下头去,和莫妮卡离开这里,离开我从小长大的地方,离开生我养我的妈妈。

  再见,妈妈!

  又是那片水。

  黑色的天空,黑色的森林,黑色的是,还有,黑色的我。

  十五岁的少年,瘦弱的身躯,单薄的衣衫,渐渐走入冰冷的水。

  这次我看清了自己的脸,青春期的平凡的脸,只有顽固的眼神延续至今。我冷静地沉入深深的水底,在女妖发般的水藻间,在荧光生物的幽光照耀下,看见了那个女孩。

  她是一个盲人。

  美丽的身体在水底挣扎,长发纠缠自己的脖子,眼看要化作一堆白骨。

  是我,紧紧抓住她的胳膊,与她的身体贴合在一起。

  体温在水中燃烧毛窝像一天到晚游泳的鱼,划动着四肢向上游去。

  她仍然剧烈颤动,头顶隐约可见天光,在最后一口氧气耗尽之前,我带着少女浮出水面。

  天亮了。

  我救了她,因为我是英雄。

  我是古英雄。

  带着浑身的汗水,我从清晨的梦境中醒来。

  还是在自己床上,对面墙上是迈克尔杰克逊的海报,抹着汗水看了看时间,已经早上八点钟了。

  又是那个梦?

  自从七个月前醒来密集户每晚都回做这个梦,但梦中的内容不断变化——关于水,少年的自己,水中的少女。

  然而,这回我没有淹死,反而救起了溺水的少女,像个英雄。

  因为这不是梦,是我十五岁那年,救出投水的盲人少女的记忆。

  虽然车祸令我丢失了记忆,但总有一些永远埋藏在潜意识,不可磨灭——比如张雨生的歌,比如游泳的能力,比如梦中的记忆。

  谢天谢地,梦还在。

  我的英雄梦。

  突然,手机响起了短信铃声。

  打开一看却是莫妮卡发来的——

  “古英雄,我马上要关机了。我刚坐上飞机,很快就要起飞前往纽约。虽然认识你的时间不长,却在你身上发现了许多秘密。很抱歉没把我的秘密告诉你,因为帮助你是我的任务。但后来我发觉已不仅仅是任务,我的理智即将被感情冲破,这将会给你带来危险。也许你自己并不清楚,你身上有一种力量——不是指读心术,而是一种干净的力量,纯真的力量。相比这个复杂而肮脏的世界,充满谎言的世界,你又是那么简单,那么真实,我担心你会不会被撞得粉身碎骨。单我确信,你将成为一个英雄。记住,不管发生什么,保护好自己。等我回来!”

  看完这条长达两百多字的短信,我的眼眶竟莫名的红起来,呆呆地看着手机屏幕几分钟后才想起来打莫妮卡的电话。

  然而,手机里传来“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莫妮卡已经飞上天空,即将跨越太平洋,回到属于她的那个新大陆。

  那双混血的神秘眼睛,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脑海中。

  又看了一遍短信,我身上有一种力量?干净的力量,纯真的力量?或许,这才是我身上的宝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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