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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这支笛子是妖物

  “真是狡诈啊!”博雅恍然大悟,埋怨道。“话说回来,笛子真的会变成妖物吗?”

  “有这个可能。就像我刚刚跟你说的,人与物之间如果过于依恋,也会化成执念。”

  “真可怕。”武士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

  “执念的本身并不可怕,完全没有执念才是可怕的。因为那就意味着,和世上的人和物断绝了一切依恋。假如因为害怕执念而放弃依恋,活着也很无趣。”

  在经过长达一个月之久的干旱之后,这个春天终于迎来了第一场雨。雨水像粉尘一般细小绵密,又无处不在。草叶因为有了雨水的洗涤,收起了无精打采的面貌,变得青翠欲滴,而满树的樱花此刻就像是盛装的舞姬,在春雨的滋润下展露出了最为鲜妍妩媚的姿色。

  这个庭院是属于京城第一阴阳师安倍晴明的。然而此刻的廊檐下,并没有白衣高冠的人懒洋洋地倚着柱子半躺半坐。相反地,却有一个殿上人打扮的青年不停地来回走动,从走廊的东边走到西边,然后再一个转身,重新走回来。在他把这个看起来很像是测量走廊长度的动作重复到第七十三遍的时候,一直静坐在一旁的蓝衣少女终于开口了。

  “那个……博雅大人。”

  “啊?”博雅停下了脚步。

  “在等人的时候,坐着、站着或者走着都是一样的。如果主人不回来,你就算走到天黑也没有用。”名字叫作蜜虫的少女笑盈盈地说。尽管看起来像是美丽的女子,但实际上蜜虫是由蝴蝶幻化而成的式神。

  “啊。”

  博雅呆了半晌,终于停止了走动,坐了下来。

  “说得有理。”他老老实实地承认,“不过……”

  蜜虫抿嘴微笑着,递过了酒盏和烤好的香鱼。

  “不过……总是在有急事找他的时候就没了踪影,真是无法可想啊!”

  “不是受了那男人的请托,去求雨了吗?”

  “呃?”蜜虫口中的“那男人”说的便是天皇。晴明一向是这样称呼的,而这种称呼每次都会遭到极其尊崇天皇的博雅的激烈反对。可是这次说出这话的是蜜虫,博雅愣了一下,实在不知道该不该向一只蝴蝶提出抗议。

  “可是,已经下雨了啊。无论如何,也该回来了。”

  “嗯……从山中到家里,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而且,应该要先到宫中复命的吧。”

  看着这个焦急的男人,蜜虫也只能这样说。主人特意留下她看家,多半还是为了安抚这个男人吧。

  “有道理。”好像突然找到了问题的关键,博雅猛地站起身来。

  “怎么没想到……可以到宫中去找他,现在说不定已经在那里了!”

  不等蜜虫开口,年轻的殿上人已经一头冲进了密如丝网的雨中。就在他奔到门口的时候,两扇朴旧的木门突然打开,一个人走了进来,几乎和他撞了个满怀。

  “喂。”那个人撑着伞,敏捷地退后了一步,然后出声招呼。伞下是一张清秀白皙的脸,红润的唇角含着掩藏不住的微笑。

  ******************

  两个人坐在廊下,一边喝酒,一边望着庭院中的雨景。一切似乎又恢复到了往常的样子,只是表情都有点奇怪。

  “伤脑筋啊……”

  晴明这样说着,一边用扇子遮住了半边脸,低下了头。这个姿势与其说是在冥思苦想,不如说是为了避免对面的人发觉自己的笑容。

  “是啊,是啊!”应声附和的是博雅,此刻的他终于坐了下来,脸上的神色跟晴明相反,愁眉苦脸,嘴角很不高兴地向下挂着,“为什么偏偏是我……”

  “那就娶了她吧。”说这句话时晴明终于忍不住地哈哈大笑起来,手中的酒盏也因此微微倾斜,杯里的酒洒落到了地上,很快就和春雨融为了一体。

  “喂!怎能这样不负责任!”

  武士直起身子,把脸凑到离晴明很近的地方,瞪起了双眼。

  “男人如果没有娶那个女人,也就谈不上责任吧。当然,假如认定了她是自己的妻子,至少要担负起照顾她的责任。”

  “不是说这个,我是说你!因为信任晴明才会来找你想办法,不帮忙也无所谓,怎么可以躲在一边说风凉话!”

  “唔……这算是风凉话吗?”

  “算!”武士不假思索地说,“而且你是在看我的笑话!”

  “真是个麻烦的家伙……”晴明苦笑着嘟哝了一句,合起了手中的扇子。

  “好吧。至少要让我弄清你的想法,否则的话,我可没办法帮你。话说回来,能娶到公主,难道不是一件好事吗?”

  “不是的,”博雅苦恼地坐回自己的位置,“说实话,我也不明白陛下的想法。昨天他把我召进宫去,然后对我说‘早樱花艳深宫里,暗许使君一瓣香’的时候,我还以为他是在说花……直到太政大臣向我正式转达圣意,我才知道圣上是想把五公主许配给我。”

  “唔。陛下亲自选婿,很难得啊。那位五公主就是已故梅壶女御所生的吧,她的母亲可是有名的美人,想必这位公主也有过人的美质吧。”

  “不是这样的……”博雅迟疑着,欲言又止。

  “是为了那位大纳言的四女公子?”

  “嗯。”

  终于说出了心里话的博雅重重地吐了口气,而晴明却突然沉默了下来。

  “呃?”

  “博雅。”

  “怎么了?好好的,一下子严肃起来了,真有点不习惯。”

  “你能够确定自己的感情吗?”

  “确定……”武士搔了搔头,“总之,和她在一起很开心。而且……她对我很好,非常依恋……所以,我不能娶公主。那样她会伤心欲绝的。”

  “哦。”

  “喂,你到底想说什么?”

  “嗯。恋爱这种咒其实是相互之间的作用,对于男人来说,尤其如此。女人如果想要得到男人,是很容易的,因为男人常常会因为女人说‘我爱你’而盲目相信,一头扎入情海之中。简单地说,男人很难抗拒女人的温柔,即使是伪装的温柔。”

  “不明白。这跟我的事情有关吗?”

  “呵呵。也许吧。”晴明垂下了眼睛,视线落在手中的酒杯上。

  “算了,反正一说到咒,就很难懂。”武士苦恼地说道,“听我说,晴明。我没有恋爱过……喂喂,你别笑,我是说,非常严肃、非常认真地恋爱,那种两个人彼此都能感觉到对方存在的感情。有的时候我觉得我是在恋慕着对方,可是那种恋慕得不到响应。我记得你说过,恋爱这个咒语是需要对方响应的,不然的话,就会变成怨恨。”

  “你确定这一次得到响应了吗?”

  “嗯。我想是的。”

  “是这样……”晴明用扇子轻轻地敲打着自己的下颌。

  “所以,如果我娶了别的女人,对她来说就是非常不公平的事。无论如何,我不能让她失望。”博雅郑重地说出了这番话。

  从红如丹朱的唇边露出一丝温暖的微笑。

  “博雅。”

  “嗳?”

  “你真是个好汉子。”

  不等对方反应过来,晴明已经站起身。

  “那么,走吧。”

  “走?到哪里去?”博雅呆呆地望着好友。

  “去找太政大臣。他是最初的传话人,先要找到他,才能明白这件事的始末。如果不了解一件事的根由,就谈不上如何阻止。”

  “哦,明白了!”

  “一起走?”

  “好。”

  “走。”

  “走。”

  照老例,事情就这么决定了。

  ******************

  由于曾经救过太政大臣的性命,晴明与博雅很快就被请进了内室,当面进见太政大臣。当然,如果说那是由于博雅的未来的驸马的身份使然,也未尝不可。

  “哈哈,果然是人逢喜事啊。博雅大人看上去,还真是春风得意的样子呢。”太政大臣一边漫不经心地笑着,一边说着打趣的话。

  “呃……其实……”实际上是一路赶得太急而面上泛红的博雅,此刻更不知如何开口是好。

  “不用着急。既然皇上已经答应了把五公主许配给你,那就错不了。到时候老夫也可以算作大媒,前来叨扰一杯喜酒了。唉,真是羡慕你们这些后生晚辈啊,到了我这个年纪,即使想要效仿风流,也怕被人说是太不相称。”

  “大人说笑了,”晴明不动声色地说,“大人春秋鼎盛,威仪赫赫,身为女子的,见到大人的风度无不铭感于心,怎会有不相称的感觉?只怕是‘平生惯向花中过,若无异香不肯留’呢。”

  “哪里哪里,看来晴明也是风流之人啊。”太政大臣哈哈大笑起来。

  “此次陪同博雅大人前来,是专程表达谢意的。”晴明乘机道。“多亏大人的大力推举,博雅才有缘攀龙。”

  “这件事,我可不敢居功。说起来,要招博雅大人为驸马,完全是公主自己的意思啊。”

  “什么?”博雅叫了起来,同时和晴明对望了一眼。

  “难道这位五公主的情形,你并无耳闻?”

  “听说过一些,”博雅局促地道,“只是不甚清楚。”

  “哦。说起这位公主,和我也有些渊源。她的母亲梅壶女御,是我表兄之女。因为身份低微,尽管深受皇上宠爱,但入宫之后一直是更衣。直到死去之后,才被追封为女御。”

  博雅还懵懂不觉,晴明心中却已了然。最近太政大臣声望日隆,加之天皇顾虑藤原势大,着力扶植太政大臣与其对抗,已隐然有超越藤原兼家之势。但此前藤原一族一直把持朝政,太政大臣并未掌有实权,梅壶女御既是太政大臣的侄女,自然也在后宫受到了排挤。

  “女御离世之日,公主还只有七岁。从此便笼闭一室,谁也不肯见,每日只以吹笛作为消遣,因为已故女御所擅长的,正是笛艺。”

  “啊,公主也擅长吹笛?想必技艺十分高超吧?”听到笛子,博雅顿时有了兴趣,双目也闪闪发光起来。

  “呵呵,是啊,不过我等都还无缘听赏。那日殿前丝竹之会,博雅君曾以叶二吹奏了一曲《保曾吕俱世利》,当时满座皆听得如醉如痴,其时公主正在帘后,一听之下便即倾心,这才有了陛下许婚之事。唐国有司马相如奏琴打动文君姬芳心之佳话,没想到当朝也有这样风雅的事情,真可以加载史册了呢!”

  “确是一段佳话。”晴明不动声色地接了过来,“公主原来竟是你的知音,博雅,你果然是有福之人啊。”

  “这……可是……”

  “既然如此,公主方面,还望大人多多美言,务必玉成此事。今日打扰了,我等就此告辞。”

  晴明手上使力,拉起了不知所措的博雅,优雅地一礼,走出了房门。

  ******************

  “虽说春雨滋润万物,不过这样的天气也甚是恼人啊。”晴明一边拂去衣上的水珠,一边漫不经心地说。雨滴沾在雪白的狩衣之上,令衣香更加馥郁浓重。

  “哼!”

  从鼻孔里发出的嗤声表明了博雅在其时的心情,晴明却恍如未闻。

  “凡事皆有利弊,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好在总有雨过天晴之时,有阴有晴,有四季交替、寒暑相间,这世界才多了许多乐趣。”

  “真有闲情逸致……”博雅拉长着一张脸,黑如锅底。[奇书网—wWw.QiSuu.cOm]

  “唔……小小的情趣点缀,也是必不可少的。浮世虚名皆为身外之物,既然如此,何不静待花开,坐看日落?闲情逸致,或者反倒是人生真谛呢。”

  “喂!”

  武士蓦地停住了脚步,一脸气鼓鼓的表情。

  “嗯?”

  “到底你是怎么打算的?”

  晴明的薄唇间泛起了若有若无的笑。

  “这句话,该问你。”

  “问我?”

  “要娶公主的人是你,不是我。既然如此,这句话该由你来回答才对。”

  “可是……”博雅搔了搔头,突然发现,晴明的话无从辩驳。

  “公主是个酷好音律之人,她对你倾慕,正是因为她懂得了你的笛音。有这样一位知音做伴确实难能可贵。难道博雅不这么认为吗?”

  “可,可是……”

  “可是你心中已经有了别的女子,对吗?”

  “是啊,你明知道的!”觉得自己的意思终于被晴明说了出来,博雅长舒了一口气。

  “嗯。那又何妨?”

  “呃?”

  “呵呵,这样说吧:春天的樱花与梅花,谁更美丽?”

  “这……很难判断吧。樱花艳丽却无香,梅花香清而色稍逊……”

  “不错。那么在博雅的心中,会因为喜爱梅花而拒绝观赏樱花吗?”

  “当然不会。”

  “这就是了。”晴明安然开口,双眉微微上挑,令那张脸有了些许促狭意味,“何不当公主是那株樱花?”

  “当做樱花?”重复了一遍之后,博雅终于恍然大悟。“太过分了!女人跟花可不一样!”

  “有什么区别吗?”

  “呃……总之,这个比喻完全不对。花是没有感情的,即使不去看它,它也不会难过。女人的话,一旦男人亲近了另一个女人而导致自己被疏远,就会受到伤害的吧。”

  “呵呵,那是因为你不了解花。花也是有感情的,也会被伤害,只不过,我们不能感受而已。在某种程度上,来自物的感情比人的感情还要真实。人的感情,常常有虚假的成分。”

  “真是奇怪的想法……”

  “嗯。万物皆是由咒相连的。人与人之间因为亲近或憎恨产生不同的咒,同样的情形也发生在人与物、物与物之间。比如说,叶二对于你,就是一个咒。叶二因为是‘博雅的叶二’才有了意义,如果两者分开,叶二也就不是原先的叶二了。”

  “你的意思是,因为我喜爱着叶二,叶二对我,也怀有依恋吗?”

  “啊,可以这么认为。”晴明一本正经地说,“基本上,叶二对你的恋慕比起女人对男人的恋慕来说,并不稍逊呢。”

  “也就是说,我被一支笛子爱上了?”武士张大了嘴,有点发毛地紧盯着手中的笛子,直到发现好友脸上忍俊不禁的表情才明白过来,随即竖起了眉毛,一副被捉弄之后气鼓鼓的样子。而此刻的晴明已经哈哈大笑起来。

  “好吧,好吧。”晴明止住了笑,“不过,看来事情并不简单啊。”

  “什么?”

  两人此刻已经走到了土御门的宅院前。意外地,那里竟停着一辆牛车。看上去毫不起眼,帷幕都是陈旧的,想必是什么地方官的家眷所乘,然而从帷幕后发出的女人声音却文雅异常。

  “请问,是晴明大人回府了吗?”

  “在下安倍晴明。”晴明彬彬有礼地道。

  “哦……那么,另一位呢?想必是博雅大人了?”

  源博雅与安倍晴明是至交之事,朝廷上下无不知闻。首席阴阳师神秘、高傲而冷漠的个性使得这段友情看起来多少有点诡异。

  “正是。”

  帘幕微动,车中人迟疑了片刻,说道:“冒昧前来打扰,真是不好意思。只是这件事事关重大……”

  “是和五公主有关吗?”晴明不动声色地说,而博雅惊讶地转过头看他。

  “啊,不愧是京中的第一阴阳师,既然您早已知道了我的来意,我也不再隐瞒了。我是公主的侍女,她的母亲是我的堂姐。从小,便是我看着她长大的。本来这件事实在不宜宣扬,可是……到了这个地步,我已无法可想。”

  “不妨直言。”

  帘中人沉默了片刻,低声道:“公主她……也许被妖物缠身了。”

  “妖物?”博雅叫了起来,而晴明面色依旧,仿佛一切早在意料之中。

  “二位大约也听说过公主的事情。自从七岁那年女御过世,她就一直不肯与人亲近,成日只和笛子做伴。那支笛名叫素紫,是女御的手泽。本来这也是无可厚非之事,可公主与素紫朝夕相伴,几乎到了一刻不离身的地步。她很少与人交谈,却经常一个人对着笛子自言自语。

  “天长日久,奇怪的事情发生了。素紫自己会发出音乐来,就好像有人吹奏一样。

  “我吓坏了,但这种事说出去对公主声名不利,何况如果禀告了陛下,难免会被说成伺候的人没有尽责。于是我趁公主不备,将它偷偷地扔掉了。公主发现笛子不见了,立刻就病倒了。直到隔天,被扔掉的素紫自动出现在公主的枕边,她的病才好起来。”

  “妖物就是笛子?”博雅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突然想起晴明方才的戏言,忍不住转头望向晴明。而晴明却在此时微笑着扬起头,脸上带着一种“现在相信了?我可没有骗你”的神气。

  “是呀,真是可怕呢。这件事之后,我等再也不敢随意处置那支笛子了。直到那日春宴,公主听博雅大人的笛声,提出结姻之事。一旦博雅大人娶了公主,此事势必不能瞒过,因此我左思右想之后,还是前来求助了。不知晴明大人对此有何高见?”

  “唔……听来倒是很有意思的笛子。”晴明道,“不过,需要见到它才行啊。”

  “可是,公主一直不肯离身……”

  “那么,能否带我们去见见公主?”

  “按理说是不可以的。”侍女左右为难。

  “那就没有办法了,恕我无能为力。”

  说完这句话,晴明微微眯起了眼,同时作势转身进门。

  “不,不,这个忙您一定要帮。好吧,我就悄悄地带你们去见公主。既然是博雅大人,公主即使知道了,也不会责怪的吧。”

  ******************

  牛车里,两人各据一隅。晴明的脸上挂着莫测高深的笑容,与之相应的是博雅怔忡不宁的面色。

  “喂,笑得真古怪……”

  “是个机会吧?”

  “嗳?”

  “如果不亲眼看到,怎能更好地比较樱花与梅花呢?”

  “真是狡诈啊!”博雅恍然大悟,埋怨道,“话说回来,笛子真的会变成妖物吗?”

  “有这个可能。就像我刚刚跟你说的,人与物之间如果过于依恋,也会化成执念。”

  “真可怕。”武士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

  “执念本身并不可怕,完全没有执念才是可怕的。因为那就意味着,和世上的人和物断绝了一切依恋。假如因为害怕执念而放弃依恋,活着也很无趣。”

  “嗯。”博雅点着头,突然想起什么似地看着晴明。“那么,晴明呢?晴明也有执念吗?也有不肯放弃的依恋吗?”

  “应该有吧。”晴明漫不经心地回应,随手掀开帘幕一角,望向车外的蒙蒙春雨。

  两人跟着侍女,悄悄地来到了五公主的住处。由于公主并没有可靠的后援,便将梅壶女御生前所住的一间偏殿稍加修葺,作为她的住所。比起淑景舍等处的富丽堂皇,这里要简朴许多,但却另有一种清雅之趣。天色已晚,雨也停了,廊檐下的水滴发出清脆的声音,空气中飘来被水浸润过的新鲜花草的香气,令人心神爽快。因为是阴天的缘故,院中早早地点上了照明用的篝火,隔扇上隐隐能看见梳着长发的人影,随着衣衫窸窣之声传来阵阵衣香。

  “这般清寂的夜晚,的确很适合寻芳探幽呢。”廊下的晴明看了一眼博雅,悠闲地摇动手中的扇子。后者本来就有些局促不安,听到好友的调侃,忽地转过头去,想要离开,却被晴明敏捷地伸手拉住了。

  “喂,临阵脱逃吗?未免太煞风景了吧?”

  “这样偷偷摸摸地窥看……如果被发现了……”博雅吞吞吐吐地说。

  “发现了也好。既然公主喜欢你,知道你对她这番心意,应该会高兴的。”

  “说的什么话!”博雅涨红了脸,“不是说来捉妖吗?”

  “捉妖……”晴明合上了扇子,一脸恍然大悟的样子,“是啊,差点把这个忘了。”

  “喂!”

  “呵呵,好吧。博雅,如此良夜,突然很想听你吹奏一曲了。”

  “嗳?”

  “那首《保曾吕俱世利》,怎样?”

  “可是……”

  “开始吧。”晴明的声音里,含有令人不可抗拒的力量。

  武士迟疑地拿出了叶二。不过,等笛子凑到了唇边,方才的犹豫一瞬间便消失了,身边的一切都已不存在了。博雅微闭着双眼,全心陶醉在自己吹出的曲调里了。音乐的声音悠长婉转,仿佛正是这个春夜的某一部分,水乳交融一般地和眼前的景色契合无间。笛声中,枝头的樱花缓缓地绽放出娇颜,满含着新生的喜悦。而此刻的晴明,微侧过脸,手中的折扇覆在唇边,随着乐声低低念出不知名的咒语来,又像是在吟唱。

  笛声在继续,奇怪的是,却没有惊动任何人,仿佛被咒语束缚着,去了它该去的地方。不知何时,加入了另一支笛的和声,与叶二遥相呼应。吹笛的人茫然不觉,直到一曲终了,从自己的笛声中醒来,才突然发现,眼前多了一位少女。少女身披绣有樱花图案的白色外衣,内里露出层层叠叠的衣领,从深红到浅绯,染成了浓淡不同的色彩。一头青丝秀发从耳畔长垂下来,披散在衣裾之上,面貌清秀高贵,雅丽如仙。

  “呃……”博雅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随即便急忙寻找晴明。然而放眼望去,晴明不知何时已没了踪迹。

  “是博雅大人吗?”

  少女的声音清脆悦耳,如同出谷的黄鹂。

  “在下……正是……正是在下。”博雅有点语无伦次,同时在心里埋怨着晴明:真是个过分的家伙,居然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不见了!

  “那么,您就是素紫等待的人了。”

  “素紫?”博雅的眼光移向少女的手。那双洁白的手中握着一管紫玉的笛子,看上去相当精美。

  “借用了公主殿下的身体来见您,很是冒昧,请您原谅。”

  “你是那支笛子?!”

  “嗯。害怕吗?”

  “不。”博雅这次回答得倒干脆。

  “不?不觉得我是妖怪?”

  “那个……”武士搔了搔头,老实说道,“实在没有办法把你这样的女子和妖怪联系在一起。”

  笑容绽放在少女的脸上,一瞬即逝,如同樱花一般灿烂。

  “身为妖物的命运,无论他人怎么看待,是摆脱不掉的。”少女低声道,像是在自言自语。

  博雅一时不知该如何接口,只好呆呆地站着。少女嫣然一笑,道:“想必您也知道,我原先是陪伴着女御的笛子。女御不在了,我便跟着公主。公主对我十分宠爱,一直当我是最好的朋友,从不因为我是妖物而嫌弃或惧怕。可是……她并不了解我的痛苦。因为不能拥有人的躯体,所以越来越深地嫉妒着她的我,始终挣扎在对好友的爱与占据她的身体的渴望之间。

  “那种念头越来越强烈,想成为一个真正的女人,过着真实的生活,可以真心去爱某一个人……但是,我也深爱着公主,不愿夺走她的幸福,所以,我把愿望深深地埋藏在心底,始终做着公主忠实的话伴。

  “直到有一天,在殿前听到了您的笛声。身为笛魂的我,被您深深地吸引了。那种想要接近您、依赖您的想法便不可遏制地产生了。我终于附身于公主,同时,向陛下提出和您共结同心的要求。”

  “原来是这样……”博雅恍然大悟。

  “可我……并不觉得快乐。”少女低下头,珍珠般的泪水滑落,濡湿了头发。“我背叛了公主,背叛了这世上最喜爱和最信任我的朋友。尽管得到了梦寐以求的人的身体,可这偷窃而来的身体让我羞耻和痛苦。”

  “希望挽回这一切吗?”一个温和的声音响起。

  “晴明!”博雅转头叫道。不知何时,白衣的人影已经静静地出现在他的身侧,带着微笑注视着面前的情景。

  “是的!”少女不顾一切地叫道,“哪怕要我从此承受被公主冷落与鄙视的后果,哪怕再也不能达成生而为人的愿望……我也希望能够挽回我的过错!”

  “你不会被鄙视或冷落。”晴明开口道,“真正的朋友不会因为一时的错误永远地嫌恶你。不过,你必须做出选择:我可以让你重新回到笛中,陪伴你的朋友;也可以送你去泰山府君那里,再世轮回为人。”

  “那么,就让我继续陪伴公主吧!自从母亲去世,公主就没有别的玩伴了,我是她唯一的朋友。如果我走了,她会非常孤单。如果可以,我想陪着她直到她生命的最后一刻。”

  “即使不能化身为人也不后悔吗?”

  “不后悔。”少女斩钉截铁地说,双眼熠熠发光,“只是……能拜托博雅大人一件事吗?”

  “啊?”

  “请您……用这个吹奏一曲,”少女垂下头,玉色的手托着紫色的笛子,交给了博雅,两颗晶莹温热的泪珠也随之滴落在博雅的手上,“这样……就不会有遗憾了啊。”

  圆润清亮的笛声再度响起,仿佛诉说着无尽的依恋。笛声中,晴明轻声诵咒,一缕淡淡的烟雾从少女头顶升起,悠然融入了笛音之中。

  ******************

  “终于解决了。婚约之事,素紫和公主会让那男人取消的吧。”两人此刻已经回到了土御门的宅子,晴明的样子很是愉快,反倒是博雅,看上去闷闷不乐。

  “爱上她了?”

  “啊?”面对好友突如其来的问话,博雅显得手足无措,等到看出对方又是成心戏弄,这才舒了一口气。

  “真恶劣啊。”博雅埋怨道,“我像是那种随随便便爱上别人的人吗?”

  “像。”答话的却不是晴明,而是在一旁斟酒的蜜虫,脸上挂着跟晴明一样促狭的笑容。

  “嗳……”

  “哈哈。”晴明大笑起来,手中的扇子遮住了脸庞。

  “说真的,无论如何,我觉得素紫是个好姑娘。”

  “嗯。就像博雅是个好汉子一样。”

  “什么?”

  “肯为别人着想而放弃自己愿望的心,都是很温柔的吧。”

  “这样说的话,晴明也是温柔的,不是吗?”

  “……”

  “晴明?”

  “樱花落了。”晴明把眼光投向回廊外,答非所问地说了一句。

  果然。起初是一片一片,还不太引人注意,此刻便如飞雪一般纷纷扬扬地洒落下来,拂了一身。

  “啊,还真是……”博雅仰着头,像初次见到一般着着迷地盯着落花,而晴明在一旁微笑着将酒杯举到唇边。

  “糟了!”仿佛想起什么似的,博雅的脸色突然一变。

  “嗯?”

  “这回失约啦!”博雅懊恼地说,“答应了和别人一起看樱花,结果为了这事耽搁了。”

  “一起看樱花……是心上人吧?”晴明似笑非笑地说。

  “呃……的确是大纳言家的那位。等等……现在去,也许还不晚……”

  一边说着,博雅便从地上一跃而起。

  “博雅。”

  “嗳?”

  “不要去。”

  “什么?!”

  武士吃惊地瞪着自己的朋友,而晴明此刻的表情竟带着一丝不寻常的迟疑。

  “不要去。”他又重复了一遍,声音变得更加肯定了。

  “总得有个理由吧?”博雅搔了搔头,目光中满是疑问和不满。

  “理由……”

  “对,是你说的,男人要对所爱的女人负责,既然这样,我就不能对她失约。”

  “约定这种东西,其实并不可靠。而这个约定即使受到了破坏,责任也不在你。”

  “你到底想说什么?晴明,你的话有的时候很难懂。”

  “好吧。如果你一定要知道的话。”晴明站起身,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取过案上一个空了的碟子,向里面倒满了酒,伸出手指,在碟边画了一道符咒。

  “看。”

  博雅定睛望去,水面上渐渐地显出影子来。是一所幽静的宅院,像这里一样,有着如同落雪的樱花。

  “这里是……”

  “对。”

  这熟悉的宅院正是大纳言的家中,四女公子的住所,也是博雅每次同她相会的地方。但此刻一脉斯文地坐在帘外的,并不是博雅,而是一直追求着这女子的藏人少将。

  他的脸上带着得意的微笑,嘴唇不断开合,显然是在说着滔滔不绝的情话;而就在此刻帘内伸出了一只纤纤玉手,少将不失时机地一把握住。

  “啊……”

  随着博雅的叫声,碟中的影象消失了,晴明低下了头。

  “对不起。我并不想伤害你的感情……不过,如果今夜你去了,看到的就会是真相。”

  “真相?”

  “大纳言是个野心勃勃的人,出身并不高贵的她攀附了藤原大人,才得到目前的地位。但近来太政大臣得宠,他看到源氏一族势力日盛,便想通过联姻来转而投靠,同时提高自己的门第。”

  “这就是真相……”武士喃喃地说,一脸失魂落魄的表情,“那些恋慕的话……那些发过誓要遵守的约定,原来都是假的?”

  “也许是因为知道了你要和公主联姻,也许是发觉了太政大臣其实并不可靠……所以,才这么着急地寻找下一个目标,藤原大人的亲信。然而事实上,那位女公子从来都没有断绝过和藏人少将的交往。”

  博雅将脸转向晴明,目光灼人:“你早就知道了,对不对?你曾经说过伪装的温柔这一类话,那时候你就知道了,对不对?”

  “对。”

  这一刹那空气变得异常沉默,武士额上青筋显现,紧紧咬着自己的嘴唇,而阴阳师避开了朋友的目光。

  “很抱歉,博雅。非常抱歉。”

  “住口!”突然之间博雅大吼了一声。他伸出颤抖的手抓起了案上的酒碟,一口喝下,然后带着满身淋漓的酒渍冲了出去。木门在他撞上之前及时地打开了,随即他的身影便消失在茫茫春夜之中。

  ******************

  一连数日,春雨连绵,没有放晴过,土御门的宅第冷清了许多。

  “这一场雨可真长啊……”换上了浅绿色春衫的蜜虫伸出手去,接那些从檐上滴落的水珠,一边瞟向几乎没挪过位置的主人。后者并不像往常那样手持酒盏或书卷,只是懒散地倚着柱子半卧半坐,目光散乱地看着廊外的雨景,充耳不闻蜜虫的话语。相比而言,这样发呆的表情似乎对于那个有点木头木脑的武士更合适,出现在一贯机警剔透的阴阳师脸上倒是很少见到的。

  紧闭多日的门突然打开了,一个高大的人影走了进来,并没有带雨具,满脸都是雨水,跟往常一样,左手提着一篮草菇,上面还有几尾肥大的香鱼。

  “喂。”

  “博雅。”晴明坐直了身体,含笑招呼,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今天的香鱼不错,很新鲜。”

  “的确不错。”晴明接过篮子,将香鱼交给蜜虫去烤,而博雅此刻已经在习惯的位置上坐了下来,一切跟从前一样。

  “要喝酒吗?”

  “唔……”

  两个人就这样,对坐着饮酒,谁都没有说话。直到烤香鱼的香味弥漫在空气中。

  “晴明。”武士突然开口。

  “嗯?”

  “那个……其实应该谢谢你。”

  “这句话,真无聊啊。”

  “说的也是……”

  沉默在继续,然而空气却逐渐暖和了起来。

  “与公主的婚约取消了?”

  “是啊。公主和陛下说,她改变了主意。”

  “舍不得了?”依旧是促狭的笑容。

  “嗳……什么话?你知道的,当初那个人是素紫,不是公主。”

  “呵呵,知道。不过,不能做驸马,也很可惜呢。”

  “喜欢这件事,是不能掺杂的。”博雅抬起了头,非常认真地说,“掺杂了其他的东西,才会变得很可惜。对于我的话,我不想让自己觉得可惜。”

  “明白了。”

  “所以,那天晚上回去,吹了一夜的笛子。起初的时候很难过,可是吹着笛子的时候,突然觉得,既然是一件可惜的事情,那就不能再回头了。之前种种,就当做离奇的梦境吧。”

  “然后呢?”

  “然后就睡着了。”武士老老实实地回答。

  “哈哈。”晴明放声大笑起来。

  “不过还有一件事……”

  “唔?”

  “那个……”博雅的脸突然非常之红,“你是不是能看见我的一举一动?”

  “什么?”

  “我是说……呃……碟子里看到的……你能看到藏人少将,自然也能看到我了?”

  “唔……”

  “喂!吞吞吐吐的,真不痛快啊!”

  “哈哈。”

  “快说!”博雅几乎是气急败坏地叫道,“窥探朋友的秘密,总得先跟朋友说一声吧!”

  “放心吧,博雅。”阴阳师止住了笑,用明亮的眼睛看着自己的朋友,“对你,我不需要窥探。因为你的一切,我都能了解。”

  (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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