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抬手要去敲院长的门,却又迟疑,让手落下。我尽力清晰地思索,但想来想去没个头绪。我所做所见的事情耗竭了我身体里的力气,乱了我的方寸。我以前从未作过重大决定。
我们的修道生活在许多世纪前就已经成了定式:5点起床,跪在床边做晨祷;默默进餐,每餐10分钟;6个小时祈祷和默想;6个小时在修道院内、在大教堂里或在屏障边当班;6个小时学习、研究和练功;到20:05在床边做晚祷;睡觉。这就是我的生活。
我的手在系于长袍下的腰包里摸索,在我寥寥几件个人所有物中摸索,我摸到了它。它还在包里。我的手指已经感觉到那颗滑溜溜、光兮兮的水晶卵石了,那是我在钱箱里找到的,在小钱币中间隐约闪着光。我把它拿出来再看看。那块东西大致呈蛋形,但比鸡蛋小。它清澈如水,未经切割,也没有打上标记。看不出什么名堂来。它是完全透明的,里面没有丝毫杂质;它的表面精光溜滑,没有任何损伤;没有任何地方能表明它的用途,假如它有用途的话。
为了这件东西,一个姑娘受到了恐惧的袭击。为了这件东西她寻求庇护,当她盲目地、深信不疑地将它放到祭品盘里之后,为了这件东西——肯定为了这件东西!为何是为此外别的东西呢?——她挺身前去迎接她明知在肮脏的街道上等着她的命运。用黑脸上挂着的微笑等待着,用冷森森的黑眼睛和手里的枪等待着,等着齐足踝截去两只雪白的脚……
我倒抽了一口气,回想着,回想使我喉咙里发出可笑的抽噎声,我想起在控制室里我是那么心如刀绞。我知道我应该忘却。但我的心死死抓住那回忆不放,使其以全新的、更加可怕的面貌重新显现出来……
我再次自问:我能做些什么?
我并不明智;我对外部世界一无所知。我对生活的残酷,对教会的智慧抱有过怀疑吗?我用力将怀疑推倒。我将它们深深地埋葬,并将它们在曾经出现过的地方所留下的痕迹用脚擦抹掉。院长是好心的、可敬的、明智的。那不成问题。
我胆怯地敲门。
“进来。”院长说,他的声音深沉、优雅而又洪亮。
我打开门,一进门就止步。院长不是一个人。
他坐在自己的大扶手椅里。这是对他的年龄和苍苍白发所作的让步,否则他的房间就跟我的斗室一样空空如焉、陈设简单了。他身边站着一个年轻的神父助理,他几乎还是个孩子。长着漂亮的金发,红红的嘴唇,白皙细腻的皮肤。他的脸颊上燃炽着两块红晕。
“威廉·戴恩,神父。”我口齿含糊地说。“小修士。我有话想和你说——私下说。”
院长那相貌堂堂的大脸盘上一条白眉毛向上一耸,仅此而已。他的虔诚所具有的精神力量似乎充斥房间,像不可抗拒的波浪,从那张破旧椅子里向外扩展,支配着整个房间。朝他回流过去的是我不由自主的反应,那就是将他认作我的真父,我的心灵之父,对为我生而为人这件事负责的人的爱。
怀疑?我曾怀疑过?
“在内室里等着,”他对那个孩子说,“我们待会儿再继续谈。”
那孩子将内室门打开一条缝,踅身走了进去。院长安详耐心地坐着,用他那无所不见的棕色眼睛凝视着我,我想,他是否已经知道是什么事情使我到这儿来的?
“神父,”我接不上气地说,“一个小修士该怎么做,当他抱有怀疑时?对世界……对它的公正?我刚从大教堂来,嗯……”
“这是你第一次领头做礼拜?”
“不,神父,我以前在控制室当过两次班。”
“每次你都受到困扰?心里都产生怀疑?”
“是的,神父。可今天更加糟糕。”
“是那些奇迹,我想,”他沉思地说,几乎是对自己。“人们将这些奇迹当做他们的上帝的活生生的证据来接受,当做上帝对他们的幸福和他们的灵魂状态的真切关心的证据来接受。知道它们实际上只是幻觉,是由操作者经过训练的意念所产生的幻觉,而且受种种旋钮和表盘的操纵……知道这些,就使你的信念被扰乱了。”说的是陈述句,而不是问句。
“是的。神父,不过……”
“你知道那些幻觉是怎么产生的吗?你能确定,一个完全能以假乱真,必须用手触摸才能使幻觉破除的三维影像,一个只存在于操作者心里的影像,是由什么力量创造出来的?你知道意念是怎样从一个心灵传输到另一个心灵,物体是怎样穿墙透壁从一个地方转移到另一个地方,那屏障和门是怎样成为那些想要进来的人的阻挡物,让我们能够而且应该满足其需要的人通过,而将所有其他的人阻止在外吗?”
我迟疑。“不知道,神父。”
“我也不知道,”院长轻声说,“在这个天体上谁也不知道,在任何别的天体上亦然。当那些机器有的出了毛病时,我们有时候能将其修好,而经常的情况是我们修不了。因为我们对蕴含在其中的力一无所知。我可以对你说,这本身就是一个奇迹。我们能够在并不知晓其原理的情况下,利用这些奇特的、神圣的力,在人们之间传播上帝的启示,这是来自上帝的馈赠;我们受命看管上帝的无限神力的一小部分。那就是我们对人们所说的使奇迹显现的那股力,那么说是真实可信的。”
“是,神父。”
他的眼睛敏锐地打量着我。“不过那么说是诡辩。我不会用那种说法来消除你的怀疑。因为我们在大教堂里所使用的机器是人制造的,尽管那些人可能受到过神的授意。你在档案室里钻研过。你知道我们仍然偶尔发现一些设计,我们的训练有素的修士们将它们辨识出来,他们据此画出图样,我们的工匠按图施工,而我们进行测试。我想,以前的人一度要比现在的人更聪明、更伟大。但也许,若我们坚持劳作、坚持信念,有朝一日我们也会了解我们用来进行工作的那些力。”
“我是那么想的,神父。”
院长精明地往上掠了一眼,点着头。“有一种解释我没说。那通常是留给那些听从命令的人的,即使对听从命令的人,往往也不会说。”
我脸红了,微觉沾沾自喜。“要是我不该……”
他用一只有力的白皙的手不让我往下说。“那,威廉,”他温和地说,“得由我来决定。那权限是主教留给我的,而主教的这一权限则是来自大主教本人。你需要了解的东西很多,因为这一点,因为你所抱有的怀疑,你对我们,对服务于上帝将会有极大的价值。其他一些比较容易满意的人,将满足于少做事情,少出人头地。有朝一日你也会成为院长,我确信,也许”……他谦卑地一笑……“会升到更高更高的等级。也许
的挑战,威廉,就像一度是对我的挑战一样。要是你能够做到那样,威廉,相信我,奖赏将是巨大的——比你现在能够想像的更大。”
我跪下去,颤抖着,吻他那灰色粗布袍子的袍边。“我能,神父,我能做到。”
“祝福你,我的儿。”院长沙哑地说,他在空中划出那个神秘的圆圈。
我得到了净化,得到了灵感,我开始站起来,此时——可怕的、灾难性的——记忆回复了,灵感的炽热辉光冷却了。两只雪白的小脚进入了我的心灵世界;我的宁静欢快的世界在那双脚的触碰下坍塌了。拯救我的信念!我又颤抖起来,但这次是不带内心激情的。保持住单纯有力的那个时刻,保持住受到启发和欢快的那个时刻!我的脸苍白了;我的额头上渗出汗珠。让我别怀疑!
“神父,”我说,当我远远听来时,我的声音因想起罪恶而显得呆板,“今天下午……在大教堂里……一个姑娘进来……”
“她漂亮吗?”院长温和地问。
“是的,神父。”
“我们是禁止享受肉体欢乐的,威廉,因为我们的心灵如此软弱。但是,当我们年轻时,产生一两次渴望之心虽然可能是有罪的,可我想那并不严重。大主教本人……”
“那姑娘惊恐万状……”
“惊恐?”
“这是我第一次如此接近地看到一个贵族成员……”
“贵族……惊恐万状,”院长在椅子里倾身向前,重复道,他有意识地重新使自己松弛下来,“往下说吧,威廉。”
“有人跟踪她”……我的声音仍然死死板板的……“四个男人。他们在街上等着她,在屏障外面。雇佣兵,不穿制服。她怕的是他们。”
“不专属某个主人的雇佣兵……说下去。”
“他们等她出来,等她对大教堂的庇护感到厌倦。礼拜仪式结束前,她走到前面,将一件供品放到祭品盘里,然后离开教堂。她跨过屏障,落进了他们之手,他们将她的双脚截掉了。”
院长严肃地点点头,并不惊讶。“这种事情经常发生,我知道;出于实利以及精神原因。”
我继续说下去,对他的话未加注意。我的声音已经有了生气,但那生气是回想起来的恐惧,我在这种恐惧中搜索着话语。“他们截她脚时面带微笑。世上怎么会有这等穷凶极恶之人呢?他们笑嘻嘻的,没一个人在乎,他们截掉了她的双脚。”
“她无疑犯了什么罪。”
“犯罪!”我仰起头,说,“她能犯什么罪?”
院长叹了口气。“许多事情被领主或皇帝看成罪……”
“什么罪,”我继续说,“能使这种残害人体的行为成为正当?他们无法确信她是犯了罪的。他们没有送她去审判。他们没有让她为自己辩护。要是他们现在截了她的双脚,那她往后会怎样呢?”
“在世俗世界里,”院长悲哀地说,“正义是严酷的,很少得到怜悯的宽缓。要是一个人偷了东西,他的手就被剁掉。许多小罪都惩以死刑。不过那姑娘很可能被指控为叛逆。”
“那些奇迹是幻觉,”我痛心地说,“可这些事情却是千真万确的。痛苦、饥饿、暴力、不公、残忍。惟有在这修道院里才有安全和庇护。我是在躲避这个世界。”
“那不是同情,”院长严厉地说,“那是走上邪路,接近于异教。把它踩灭,我的儿!用信念之鞭将它从你心里赶走!上帝将世俗权力交给了领主和皇帝。他将施行正义,照管他们臣民的形体生活的权力交给了他们。要是他们不公正而且残暴,我们应该可怜他们,而不是他们的奴隶和农奴,因为那些统治者将他们自己与上帝的永恒安宁隔离了。我们应该同情人们的暂时苦难,这是对的,但是,我们必须永远不忘,形体生活比我们在大教堂里所创造出来的那些奇迹更幻觉。惟有死亡才是真正的永恒的生命。”
“是的,神父,但是……”
“说到我们身在修道院里的目的,那可不是对生活的一种退避,而是对一种更好的生活的献身。这你是该知道的,威廉!你知道我们的职责,我们的决心,我们的目标。”他的声音低落下去了;他叹了口气,“不过我不必太严厉。你太容易动恻臆之心。那会使你迷失方向的。”
“我恳求指导,神父。”
院长目光下垂。当他重新抬起眼睛看时,他的表情让人看不分明。“你说他留下一件供品。那是什么?”
我犹豫了一下,接着便猝然说:“我不知道,神父。”
“你没看?”
“在激动中,我完全设有留意。”
“你肯定那东西不在你手里?”院长轻声问。
我控制住心里的一惊。“我肯定,神父。”
“威廉,不管是什么东西,那都该交给世俗当局。它的价值……若它有价值的话……对我们毫无意义。出于实用观点,我们永远不应与世俗权力对立。我们相安无事地生存在一起,因为我们的目的并不发生冲突。而是彼此补充。我们身体的防卫能力,甚至我们的精神力量,可能并不强大,不足以保护我们免受敌对的世俗势力之害。教会必须永远朝自己的未来看。”
容忍,我突然想。“可她牺牲了……”
“她没有牺牲任何东西,”院长厉声打断我的话,“无论她拥有什么,那都并不是属于她的,否则她就不会受人追击了。她的个人苦难是她的不当行为的直接结果。她无疑希望得到来自不当行为的后报的。”
“是,神父。”我勉强地说。
“可这并不是供讨论的话题,”院长继续以更为温和的口气说,“这是教会的政策,凡是世俗当局有正当权力要求获得的东西,应该尽可能迅速地交给他们。一件东西是不能要求得到庇护的。”
院长慢慢站起来。他是个高个子,就跟我一般高,块头要比我大,他那坚定有力的人格像条厚披风似的包裹着我。
“去拿吧,”他坚定地说,“拿来给我,我好把它交还其正当的主人。”
“是,神父。”我顺从地说。
在那种时刻,拒不服从是想都不敢想的。我的脑子是在我转身朝门走去时动起来的。我以前从未对任何人说过谎。现在我为何对院长说谎呢?他知道我说谎。他不相信我。
要是我交出那块卵石,即使现在我还会得到原谅。那块卵石毫无价值。就算有什么奥秘,我也永远没法破解。
门半打开时,我转过身来,我的手在袍子下的腰包里掏摸。但院长已经走进内室里去了,内室门在他身后关上了。
我出了门,悄没声儿地关上身后的门。
我在修道院的走道上走来走去,走了几个小时。假如我回到院长那儿,告诉他我找不到姑娘留下的东西——这可不好。他不会相信我。他会要我离开修道院,我就不得不走。我毫无用处,能离开吗?我能帮助谁呢?我怎么活下去?对外界的生活,我所知道的全部情况只是今天下午所见到的事情而已。
我决定交出那块卵石。我几次下了决心。一次我已经走到院长门口,站在那儿,举起手要用指关节敲门了。可我无法下手。说来奇怪,令人惊奇,那姑娘信赖我。对我,她所知道的惟一一件事就是我为她显现的那个奇迹,这事微不足道,可已经足够了。她盲目地信赖我。我怎么能出卖这种信赖?
我不想看见任何人。我两次转身避开在走道上匆匆而行的修士,踅进另一个房间,在那儿我可以一个人呆着。
要是能向某人推心置腹谈谈我的问题,那就会轻松些,可是,除了院长,这样的人一个也没有。
约翰修士对卵石会感兴趣,可他对它的去留不会在乎。
科奈克神父会耐心地说明,我的处境不光明磊落。
米凯利斯神父一想到背叛就会吓得半死。
我在档案室里逡巡,尽管它所积累的智慧浩如烟海,但对我的问题,答案却渺不可寻。
我在练功房里静修了一会儿,就像我每天练个把小时那样。神父们说,那有助于去除我的青春的狂热,但这次进练功房也无济于事,它消除不了这一热病。
我在艺术室里呆了半个小时,听听我所喜爱的,由一位被遗忘已久的作曲家所作的光声乐曲。可后来,我还没来得及找到另一首乐曲,一群修士进来了,我悄悄打一条边道走掉了。
最后,疲惫、失去勇气、没拿定主意的我开始回自己的斗室。也许我能在祈祷和睡珉中找到我那疲倦、仍然醒着的心所无法提供的答案。
当我走近那扇熟悉的门时,我看到一个修士进了门,他后面还跟着三个人。
我准是认错房间啦,我惊愕异常地想。可我知道房间没搞错。
我兜帽盖着头,脸处在阴影中。我走得更近些。走在最前面的修士抬眼看了看。我的脚步霎时间跨不开了,我实在无法置信地看到,那件灰色粗布长袍并不穿在一个修士或神父助理的身上。
用凶狠的目光瞪眼看着我的是那个黑脸人,那个在大教堂外守候一个姑娘,当她出来时就将她的双脚截去的黑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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