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
我永远、直到生命的最后时刻,翻遍尘封的、读破了的书册,去寻找她神秘的故事。
——阿·勃洛克
绝顶聪明的人向我们说到:
那里有光怪陆离的许多世界;
无数太阳正在那里照耀,
人们在那里定然是子孙万代。
——米·瓦·罗蒙诺索夫
一、失去归宿的航程
罗曼·拉托夫纪念像建立的时候,他还活着,但不在人世间。一张大理石座椅,一条大理石围带,系住一尊大理石的飞行员。飞行员仿佛正从无法返航的远方,忧戚而深沉地眺望着。
高大的大理石像矗立在大路上,它分开迎面驶来潮水般的车流,仿佛想要阻遏住急行的人群,告诉他们:如今世界上还没有一种力量,可以使人类摆脱大自然的束缚,挣出大地的怀抱,自由来往于广漠无垠的宇宙间……
罗曼·拉托夫带领了一个考察组飞往火星。行程中,航船控制系统的一部喷气式推进器出了故障。因而航船就再也不能返回地球了。可是,全体乘员还能生活很长一段时间——制造人工食品的设备可以运转许多年。在这段时间里,宇航员们一方面深知自己必遭灭亡的结局,一方面继续向星球飞航,至于抵达这些星球则是这一辈子办不到的事了……
罗曼·拉托夫考察组竭尽一切可能保持与地球上的联系。由于离地球越来越远,航船上远程电波发射器发出的信号逐渐衰减,甚至高灵敏度的射电望远镜也越来越难以觉察到了。
拉托夫发回的最后一份电讯的收录人员中,有他的儿子阿尔谢尼。阿尔谢尼为了当自己渴念的信号出现时能够在场,一直没有离开无线电天文台。
这次,射电望远镜收录到航船信号已经到了灵敏极限。阿尔谢尼猛然站起身来,他听着逐渐消逝的亲人的电波,心都碎了。射频杂音的干扰很大,无法分辨亲人发回的电波了。
罗曼·拉托夫及其失控的航船,百般无奈地背离了原定的在太阳系中的航线,而是在火星与木星的飞行轨道之间梭巡。他要告诉地球上的人们有关对灶神星这颗小行星的观察所得,灶神星是当年行星法艾东①的巨大碎块。它和其它行星的残骸一样,仍按照原先的行星轨道环运行。
【①法艾东传为希腊神话中太阳神赫里奥斯的儿子,后被宙斯用闪电击毙,原因是他替其父太阳神赶车不慎,造成地球燃烧而毁灭的危险。宙斯拯救了地球。——译者注】
罗曼·拉托夫急于告诉人们,他观察到灶神星上有砂质的荒野,清晰的干涸了的海岸线,岩壁上矿床的等边几何图形。
“很像……城市废墟……”射频干扰中传来隐约可辨的音波。
阿尔谢尼肃然立正,双手握紧,就跟听父亲的遗言一样,听着对人类的忠告:超强核装置的爆炸,足以引起链式反应,使大海中的全部氢原子聚变为氦,造成整个行星的海洋的热核爆发。
爆炸了的行星,其残骸之所以未曾四散分飞,罗曼·拉托夫正是这样解释的。他设想,最初是由于行星外壳水域的爆炸,造成球体开裂,然后,由于火星、木星引力的作用,使裂开的星球解体,分成巨大碎块。他讲述这一切,是因为惦念地球,生怕地球罹此厄运。
人们无法传送出下列消息来慰藉拉托夫:航船启程之后,人类文明社会迅速地度过了危险的发展阶段——大洋彼岸的劳动群众去除了美洲的资本主义的最后堡垒,进入了联合世界。
遥远的电波回响着的整个一段时间里,阿尔谢尼·拉托夫就跟塑像一般伫立在仪器旁,两眼眨也不眨地望着窗外圆榫形的巨大射电望远镜。他脑海里浮现出一间失去操纵能力的指令舱,舱内是随时会失去生命、却正在为地球命运忧虑的父亲。
站在阿尔谢尼身旁的是他的朋友柯斯嘉·兹旺采夫,也是一位无线电天文工作者。他们两人都十分清楚:派一个救援小组给罗曼·拉托夫是不可能的。俗话说:大海捞针;但是,大海捞针比起在广漠浩渺的苍穹中去找寻这粒微尘也还容易些。
阿尔谢尼沉痛地忍受着这种不幸的折磨,他既不能恸哭还活着的父亲,但又不能指望何年何月能与父亲晤面。对于在航程中失去了归宿的亲人的绵长思念,使他经常沉浸在深思中,显得孤僻,甚至,变得沉默寡言。他知道父亲的理想——进行星际探险——于是便立誓完成罗曼·拉托夫未竟的事业。柯斯嘉理解这一切,并且相信,阿尔谢尼决不会说空话。他很快就感觉到,自己的这位朋友在收到父亲有关灶王星的电讯之后,正在构思什么。
无线电天文台领导人伊格纳契·谢苗诺维奇·施洛夫教授走进屋来。这位教授高高的个子,身材笔直,就是肩膀不如阿尔谢尼的宽厚。他的灰白的脑袋略微朝后仰着,就像是要在交谈者的头顶上寻找什么。
柯斯嘉·兹旺采夫,是个十足的促狭鬼,戏谑地将教授比之为古俄罗斯目空一切的安德烈依·比尔沃兹汪尼大公,此公因为颈椎骨粘连的毛病,脖梗从来不能向前弯。
“阿尔谢尼·罗曼诺维奇,”施洛夫教授用低沉的胸腔音凄然地开了腔,“还能收到令尊发回的信号吗?何等深切的哀痛,他的英名必将永在人间。”
柯斯嘉用那双茨冈人一样的乌黑眼珠子向首长扫射了一下,但是,首长继续说道:
“难道说,这样的牺牲还不能说服人们,使他们相信人类登临其它天体全无任何必要吗?如若把用之于宇宙火箭的装备和器材,全交付给我们,无线电天文工作者们,那么,我们向全世界揭示的有关宇宙的情况,肯定远胜于宇航员们。”
“请原谅,”阿尔谢尼委婉地说道,“无线电天文学是我深信的。不过,我父亲提到了法艾东的情况。可能,智慧生物用核战争毁灭了这个星球。”
“兄弟文明星球的毁灭!”施洛夫叹息一声,“老生常谈罗。不过,这个消息总算证明了,无法返航的人们目前处境还没有什么危险。”
“对的。我们最好能把射电望远镜的灵敏度提高到几十亿倍。我有个设想。”
“噢——噢?”施洛夫警觉起来,然后展颜一笑,说道,“很高兴,因为悲痛没有使你挫伤。专题讨论会上我们再商量吧。”
施洛夫教授是位曾经提出过多项科学设想的着名学者。但是,当别人提出设想时,他总是受不了。教授一面按章办事地检收着其他星球世界可能发出的无线电信号,一面又认为高度的文明世界不可能不以定向射线发出信号,像某些人的预计那样,决不至于各向同性地四散发射。因为这样需要的能量得像神话般的巨大。有一种假定,认为文明世界有三种类型:达到地球文明水平;全部掌握了自己星球能源的;能够使用银河系中各星球的全部能源的。这类奇特的论述很使施洛夫恼火。
教授诲人不倦地阐述,“智慧生物”的文明世界和我们相距之遥远,是用接近光速飞行的宇航船也无法登临的。至于地外文明星球将其能源用多少于自身的需要,又用多少于智慧世界之交往,对于这样的问题,教授断言:“不论多少,超不出这个星球本身所有!”并且引证了格鲁吉亚古代诗人肖泰·卢斯达维奇的诗句:“从瓦罐里能够喝到的,超不出它里面所有的。”
阿尔谢尼·拉托夫的设想总算引起了施洛夫的兴趣。
“考虑得很不成熟,”阿尔谢尼谦虚地说道,一面在讲台的深色玻璃板上画着草图。放大了的图形立即在他身后的大屏幕上映现出来。“地球上最大的望远镜,是设在哥斯达黎加的阿列西波火山口上的那台,直径——三百公尺,它散发出的吸收射线的光束,控制了一部分空际。若是使其发挥更大的作用呢?伊格纳契·谢苗诺维奇不是很赞成宇宙航行。可是,如果让宇宙航行有助于我们的工作呢?”
施洛夫仿佛使足了劲,才使灰白脑袋点了一下。
阿尔谢尼·拉托夫简要地说明了自己的设计,那是在近地宇宙空间建造一架抛物面向空碟形全球天线,天线由金属线编结成。轻盈的、延展在地球整个半球上空的天线,一昼夜中将随同地球绕行一圈,装置的方式是使其处于能与地球同步运转的定位空间。全球天线随着地球转动着“侦察”整个太空。
天线抛物镜面的焦点上设置检波舱,宇宙间各种无线电信号全将传送到那里。
“星盘,”柯斯嘉·兹旺采夫庄严宣称,同时,晃动起黑中透蓝的鬈曲成团的长发。他爱用一种,正如人们常说他的,“楔形文字”表达思想,并且随意加入一些意思相近但纯属他本人生造的字眼。
人们纷纷向阿尔谢尼提问。他逐一作了解答,并且在讲台的深色玻璃上绘出一幅幅示意图,图形随即在屏幕上放大出来。全球天线的金属线由一系列宇宙火箭牵引,它们沿天线外延作盘状飞行,火箭身后将是一道道极其纤细、如同熔化了的银色金属线。轻盈的、延展在整个半球上空的这些金属线编织成巨大的天线镜面。全球天线,是仅从其大小尺寸来说的;至于灵敏度,它将比一百公尺直径的射电望远镜要强百十亿倍……
施洛夫教授满意地连连点头,此举顺带驳斥了有关他本人颈椎骨的奇谈怪论——说到底,如此宏伟的设想,出自他所领导的无线电天文台,他也感到心满意足了。
“智慧生物如果发来信号,那么,可能是一种类似于爆发式的汩汩声,电波脉冲,”阿尔谢尼·拉托夫继续说道,“发报人把电讯,比方说吧,压缩成百万分之一的信息,长时间地把能量集中到发射这信息上。这也不需要整个银河系的巨大能量了。全球天线甚至可以检收到功率相当于地球上普通发报器发出的信号。”
阿尔谢尼·拉托夫的计划是很宏伟的,施洛夫以自己的全部威望支持他。
阿尔谢尼·拉托夫在专题讨论会结束后走回自己的实验室时,写诗成癖的电子控制技师瓦里亚·波列夫追上了他。
瓦里亚身材纤瘦,颇有点女性的风度,留得长长的鬈发一直披到肩膀上(柯斯嘉戏称他为“王子”)。
“王子”拦住了阿尔谢尼:“全球天线!不仅是宏伟工程,而且是壮丽的诗篇!聆听着宇宙的声音——”于是乎,他诗兴大发:
那明丽的花园,令人神往的一切如此静寂,
连老虎也正匍伏憩息。
鳞状的茎秆顶端倏忽一闪,
绽放的罪恶之花突然出现。
那里是凉爽而松软的林间小径,
临晚的时分格外清新。
那儿一片青蓝色的羽鳞,
……
“肥厚多刺的飞龙正曲身爬行”。阿尔谢尼微笑着说完最后一句。
“你怎么会想到这么一句的?”
“因为你的诗跟勃洛克的作品一样。”
“不对,我歌颂的是地球上空的无线电天线。”
“我可从来没有想到鳞状的茎秆,罪恶的花瓣。”
“那么,你想些什么呢?”
“以后我会告诉你的。”阿尔谢尼口里答应着,心里想念着自己的父亲。
近地宇空全球天线的设计就这样被通过了,阿尔谢尼·拉托夫和其他许多人今后的命运也就这样定下来了……
二、星星的召唤
施洛夫教授又把他熟悉的那位年轻姑娘维琳娜·郎斯卡娅带到宇航中心,他是想以自己亲身参与的、气势非凡的活动,使姑娘惊服。
无线电天文台领导人出迎从全球天线值班归来的人员,已成惯例。施洛夫在维琳娜面前称这些人员一律为“我的学生们”。
跟随施洛夫到宇航中心来,维琳娜是很乐意的,至于为什么乐意,教授起初是根本误解了……其实,这和拉托夫小组返回地球有关。她跟阿尔谢尼·拉托夫是在体育馆偶然相识的,当时,施洛夫也在场。维琳娜在钢琴上弹着即兴的乐曲给练习自由体操的妹妹阿文诺莉伴奏,阿尔谢尼则在隔壁的一间屋子里练习举重。他正把杠铃拎了起来,提到胸前,准备“挺举”,可是乐曲声传来,猛然间他一“推举”,“打破举重记录”。他认为是音乐给了他帮助,便跑向邻室,想跟钢琴家熟识一下,并要求对方给举重运动的发展以帮助,钢琴家正是维琳娜。
她体态匀称,行动起来轻盈得如同乐曲伴奏下起舞的芭蕾舞演员,优美娴雅,舒展自如,左右肩膀动作协调,略尖的下颏微微仰起。她有着明净的前额以及一双安详的绿玉般的眼眸;那眸子里射出的令人惶乱的专注的眼光,刚一碰上阿尔谢尼·拉托夫,便使他顿时失去了说话的本领。
施洛夫教授熟识维琳娜·郎斯卡娅一家。他也早就有意于这家的长女,满以为,先以自己从事的业务活动使维琳娜感到兴趣,这兴趣必然会转移到教授本人身上。那天,教授为尽老熟人的义务来到体育馆看望两姊妹,以便伴送她们回家。结果,使他大不开心,因为练习举重的拉托夫也硬跟着陪送两位姑娘。阿尔谢尼和维琳娜落在后面,并排走着,居然挽起胳膊!如此“一见钟情”气伤了教授。他很想给自己的这位学生一番告诫,但是又忍住了。
维琳娜还是孩子的时候,施洛夫就常见到她。女孩长成大人了,教授更加喜欢她。一年半之前,教授丧偶,于是他下了决心,争取跟维琳娜成婚。
教授对她的一切都满意:她娇丽的外貌,可以使教授在各种交际场合显得更加出色;她受过系统而又多方面的教育,并已立志献身于钢琴演奏,因此就不会像大多数同年人那样地为选择专业而苦恼。施洛夫知道这种古老的乐器要求何等的毅力,要求无休无止的连续多少小时的练习,但是,他也重视其对于听众的神奇的作用,尤其是钢琴名手在演奏古典作曲家天才作品的时刻。
不光施洛夫一个人爱听维琳娜的钢琴演奏,他演奏的乐曲也不仅成了举重运动的必需,而且成了举重运动爱好者阿尔谢尼·拉托夫的必需。他越来越勤地朝郎斯卡娅家里跑,笨拙而又无言地在房间里的钢琴旁坐上半晌,然后站起身来,默默地走出去,一面怯生生地瞥视一下那双熠熠发光的绿玉般的眼眸,这眼眸正在寻视着他的目光。维琳娜跟着他跑了几步。在门口,他腼腆地站定了,用自己的大手捧起维琳娜那双手指刚劲灵活而纤秀的手掌,久久地握着,一句话也不说……
为此,阿尔谢尼在全球天线建成后,从宇宙空间值班回来,能在宇航中心遇到维琳娜,就特别高兴了。
维琳娜总是那样专注地打量着飞行归来的阿尔谢尼的脸庞,即使在后者为了使发滞的筋肉重新习惯于地球的重力,正忙于做一些舒展身躯动作的时候。这一回,维琳娜一眼就看出拉托夫的心头很不平静。
这种很不平静早就可以不必了。可是,当阿尔谢你把维琳娜领到一边,跟她一说以后,她也激动起来了:阿尔谢尼从全球天线上收听到自己父亲的声音,这样的消息他首先是向她报告的。
父亲不是向地球发报,而是在宇宙空间呼唤另外的人:“你们是谁?请回答!请靠近我们!我们的航船失控了!”呼唤用的是好几种语言。之后就再也听不到他的声音了。
“可能,很快就会联系上?……”维琳娜默默地想着。
阿尔谢尼做完舒展身躯的动作后,立即跑到施洛夫跟前,他们便用夹杂着许多科学术语的自己的语言交谈起来,对于来客,这些话便不大容易听懂了。
柯斯嘉晃晃悠悠,就像不大会走路似的,向维琳娜走来。她问道:“父亲的?”意思是指从不能返航的航船上发出的电讯。
柯斯嘉拨浪着脑袋瓜,然后半开玩笑地说道:“大概。……是智慧生物的!”说着两眼一瞪。
维琳娜不知道,该不该相信他?柯斯嘉是个地道的调皮鬼。此外,阿尔谢尼父亲的音讯,即使是来自无法揣测的远方,对她来说也总比来自星际空间智慧生物的信息要好懂些。要亲切得多。
“已经录音了,”柯斯嘉故意压低嗓音悄声说道,一面侧视着施洛夫,“我们马上要把录下的信息展延,像拉长橡皮筋一样,展延一百万倍。让这些信号达到‘慢声细语’的程度。”
维琳娜已经从施洛夫教授的言谈中知道,他的学生们携带了一种“分子水平”的新型录音设备。如果说,普通磁性录音带上是一层磁性细粒起作用,那末,新设备上起作用的则是偏压分子。至于这是怎么回事,维琳娜不甚了了,也不好意思细问。居然,贝多芬的交响曲在这种设备里只要一秒钟时间就能录完。施洛夫教授甚至回想起二十世纪末一位学术权威和音乐家的名言:如果地外星球的代表光临地球,若要使他们在一小时内和人类相识,最好的办法就是向他们演奏贝多芬交响乐曲的第九乐章。
阿尔谢尼跟施洛夫一谈完,便向维琳娜走去,她立即问道:“你们在宇宙空间能够收录到类似贝多芬交响乐第九乐章的音响吗?”
阿尔谢尼紧握了一下维琳娜的双手,微微一笑:“怎么说呢?可能是。值得听一听……”他转身朝向施洛夫:“伊格纳契·谢苗诺维奇,我们是不是得邀请这位音乐顾问到天文台听一听录音?”
施洛夫迟疑了一下。他不悦的是,邀请维琳娜到他的天文台去的,不是他本人,而是阿尔谢尼·拉托夫。
“如果维琳娜·尤莉耶芙娜对我们的研究工作产生了兴趣,那欢迎光临。我一直想向她展示我们的奥秘。我们要经过无数次的调试,一直听得精疲力尽,才能把录制下来的脉冲信息,调节到再现的响应速度。”
“我们已经试验过一百多次了,”柯斯嘉插嘴道,“听呀,听呀,听出点道道来了。”
施洛夫只犹豫了一刻儿。他本人也急于了解收录下的这些信息。他同意带领无线电天文工作者——宇航员及维琳娜一道直驶天文台。
施洛夫亲自驾驶这辆自动电管车,他把操纵环套到头上。他的脑电波支配着这辆听话的机车,机车立即加速疾驶,在需要拐弯的地方自动转向,减速,停车,轻轻落实到地面上,其间决无任何机械杠杆的参与。
一路上,柯斯嘉唠唠叨叨没有住嘴,说的是过去的各式各样科幻小说上描绘的地外来客:有的类似人形,有的状若章鱼,或则软弱无力,甚至老死在巉岩之上……
自动电管车飞驶到天文台前。这座以一列圆柱作为门饰的三层楼房,颇像是艺术家作品中的当年的地主庄园。维琳娜很欣赏这里面的一座绝妙的花园。
三位学者和维琳娜没有走上迎门的楼梯,他们穿过侧门,顺阶梯而下,走进“静息实验室”。这是以隔绝音响的材料建成的与世隔绝的实验室。外界无法测出的音响,在那里可以由精密的仪器探测出来。
施洛夫故作郑重,以此来掩饰自己的激动,却又有点赧然,时不时向维琳娜和阿尔谢尼投去含有妒意的眼光。他的灰白的脑袋抬得比往常又略高了一点,一步步走向橱柜。这橱柜颇像柯斯嘉的故事中描绘的星球来客,圆睁着刻度盘式的眼睛瞅着来人。教授细心地把一盘录音带装了上去。然后请大家就座。
维琳娜坐到舒软的沙发上,但是,按其钢琴家的习惯,她没有偎靠椅背。因此,显得特别地聚精会神,以至于和她双眼微睁的神情很不一致了。
她在等待着乐声,尽管施洛夫已经跟她说过,这将不是通常理解的声音。
“您在这儿将要听到的,”教授低声跟她说,“说到底,不过是缓减到听觉振频的供研究用的无线电信号。”
然后,橱柜里一发出响声,维琳娜顿时感到“静息实验室”内充满的恰恰正是各种声音!她对这些音响不能作出其他理解。
她感到是一种器官的呼号。不过,这种异乎寻常的声音,仿佛由四面八方聚拢而来,猝落进音响的涌泉中。维琳娜无法摆脱自己置身在发出这音响的另一个世界的感觉。她瞥视了一下阿尔谢尼。后者已经不是第一次听到这声音了,但是,他像她一样端坐着,不靠椅背,沉重的头略微低垂着,眼光凝聚在混凝土墙壁的隔音板上。
维琳娜眯缝起双眼,谛听着这里的音响和这里的静寂。她感觉出某一种情绪,领悟到一种莫名的忧郁,竭力想分辨出这奇异的激动的音响语言。
不同凡响的“音乐”是维琳娜入迷得到了忘我的程度,内心有种异样的无比深远的意境……
突然,响起一阵清晰的令人惊骇的夜莺的鸣啭。维琳娜不由地一震,睁开双眼:还是那样的板墙,还是那样正襟危坐的阿尔谢尼;他身旁是伸臂展腿地落坐在安乐椅上的柯斯嘉。施洛夫的眼光正射向用密集细孔材料制成的天花板上,这天花板颇像徐缓缭绕的云翳。
鸣啭的夜莺得到回应,接着是第三只的啼叫。再后,虚幻中的鸟群以各种歌喉嘹亮而流畅地齐声合唱。这些歌喉忽而聚拢为强劲的音浪,忽而分散为啾啾的细语。混合进各种声响中的一种器官的呼号继续轰响着。
终于,声响,从未有过的声响,静寂了。录音已经放完。
“说到底,全球天线建造到近地宇空中图的是什么?不正是为此吗!”施洛夫教授情绪高涨,神采飞扬。
“有声楔形文字!”柯斯嘉判断说。
“说到底,暂时还不该下结论,”伊格纳契·谢苗诺维奇庄重地宣称,一面关上仪器,“别以为,弄懂我们所听到的这一切是件容易事。众所周知,太阳也‘唱歌’呢,千百亿粒子不断从太阳飞向地球。这件屋子里的仪器播发出由太阳微粒的发射录制成的‘夜莺的鸣啭’,是不止一次的事了。这种条件下的音响纯粹是象征性的,正如我跟我们的客人先前说的一样。说到底,我期望客人对我们这种日常的事务性的工作感到兴趣。”他说着并向维琳娜微微地弯了一下腰。
“看您说的!”她叫了起来,“难道这能算是日常事务吗?简直是节日!”
维琳娜不想再打搅几位科学工作者,准备走了。
阿尔谢尼想送她,但是她没有同意。连施洛夫也跟学生们一道留下,因为他沉醉于学生们的“收获”中。
几天之后,阿尔谢尼来到朗斯卡娅家里。维琳娜的祖母索非娅·尼古拉耶芙娜亲切地接待来客。
祖母当年是位演员,总因为家族里出过着名女演员伊诺温娜而自豪。如同这位先人一样,索非娅·尼古拉耶芙娜也退出舞台生活,不去扮演那些老妇人了,但她善于珍摄,注意保养自己:体态朗健,衣着整洁。每当人们从背后误以为她是年轻人的时候,她就很开心。
“诺,你的星际勇士。”祖母把客人领到维琳娜身边,跟她说。
“别走,好祖母,”维琳娜央求道,“我去把大家唤来。”
“海报!”祖母微微一笑,“她要使你大出意外了。”
阿尔谢尼双眉一扬。
维琳娜既没有因为阿尔谢尼面容消瘦而惊叹,也没有解释自己的意图,便跑出房间。
“请问您这幅尊容怎么会弄成经受了千年饥荒似的?”索菲娅·尼古拉耶芙娜继续开着玩笑,“要不然就是因为飞行中你超过重量标准了。”
“以前有过这种规定,那是在我申请当宇航员的时候。现在干无线电天文工作够格了。瘦下来是别的缘故。”
“我知道一点。维琳娜跟我念叨过。”
“不保密。正相反。是为了想弄懂收录下的声响,人们完全应该弄清楚它的意思。”
维琳娜领着父亲、母亲和阿文诺莉走进屋来。
尤利·谢尔盖耶维奇·朗斯柯依是位数学教授,控制论研究中心领导。他光头,个子比维琳娜略矮一些,脸上纤秀的线条和维琳娜惊人地相像。
维琳娜的母亲安娜·安德烈叶芙娜显得有点虚胖,但是她的头脸却如同从一个娟秀清丽的女人身上移置来的。小女儿阿文诺莉的头脸长得像母亲,身材跟母亲相比,瘦得跟芦苇仿佛。
女孩见到阿尔谢尼很高兴。
维琳娜安顿大家坐下之后,便坐到钢琴前。
阿尔谢尼以为即将弹奏的是维琳娜为参加音乐竞赛会而准备的新乐曲。
维琳娜弹奏起来。
阿尔谢尼难以想象在这“天籁神曲”中,维琳娜付出了何等的天才劳动,倾注进何等的激情,这正是从全球天线上收录到的音响,他听懂了。
当然,钢琴上并没有再现“静息实验室”里的那些声音,但是,维琳娜表达的是当人们听到那些异怪的声响时触发起来的感情。她完全做到了这一点。
阿尔谢尼惊奇地凝视着维琳娜,仿佛从另一个新的角度上看见了她。
“你弹得简直太美了。”安娜·安德烈叶芙娜说着,一面拿小手绢儿拭着眼睛。
“我不知道”,阿尔谢尼望着地板说,“语言学家们,电子计算机,是不是能够弄清地外音乐中的内容,就像地球上的乐器刚才表达出来的那样。”
阿文诺莉热情奔放地亲吻了自己的姐姐。
“不管怎么样吧,这很有趣。”朗斯柯依教授说,“施洛夫教授已经找过我,要求我考虑破译的方法。”接着,说了句玩笑话,“老实说,我还没有料想到,先得把宝贝女儿的乐曲破译一番。”
“不完全一样,”阿尔谢尼没有听懂教授的意思,“演奏——表达的是感情。需要的是——合乎逻辑的破译。我很想去控制论研究中心向您讨教。不便在您家里麻烦您……”
尤利·谢尔盖耶维奇笑了起来:“人家会认为,您是在上班时间才思考工作哩!”
“不懂,我不懂。”祖母岔开话头,“我们那个年代,当然罗人们也争论其他行星世界,不过……我只是个‘娘儿们’,演了一辈子的‘娘儿们’,表现她们的爱情、怨恨、苦恼。你们的‘夜莺般的智慧生物’,我是决计不去扮演的。”
“祖母,如果舞台上必须表现开化了的头足纲类章鱼的爱情故事,咋办呢?”阿文诺莉调皮地问道。
“住嘴,你个调皮猴!”祖母挥了挥手,“凭你总共十六岁的年纪,配谈这个!”
“可是,我听维琳娜弹的曲子,想象得出章鱼在唱爱情的歌子。”
拉托夫临走时,悄声对维琳娜说:“谢谢……”然后,腼腆地说了声:“亲爱的。”
维琳娜的双眉惊奇地一抬,凝神地盯视了他一会儿,然后,也不关上过道门,久久地望着他的背影。她不知道,在阿尔谢尼·拉托夫的词汇中,这个词便是最含深情的了。
第二天,阿尔谢尼来到朗斯柯依教授的控制论研究中心,认识了受命参加研究录音的语言学家卡斯帕亮。
语言学家身材矮小,黑得出格,面颊上留下刮净胡髭后的青色,唇上一道浓密整齐的小胡子。
两个人跟朗斯柯依教授一起听了录音,检看电波描记图,观察那些由光电显示出的一道道折线和曲波。然后再听录音;摇着头,重新走向电波描记仪。
“我感到怀疑。”卡斯帕亮归纳了初步印象后说。
“为什么?”阿尔谢尼问。
“为什么,为什么!”卡斯帕亮的灼灼逼人的眼珠子一转,“为的是,其中并没有人们所期待的地外行星信息:既无简单数列,也绝非毕达哥拉斯定理。”
“地外行星人不会把我们当作笨蛋的。”阿尔谢尼笑了一下。
卡斯帕亮锐利的眼光从连成一字形的双眉下凝望着对方。
“推理并不笨。还有呢?”
“考虑到,信号是从带往宇宙空间的检波装置上收录下来。”
卡斯帕亮把黑发蓬松的脑袋歪到一边:“选定的地段?是吗,是这个意思吗?”
阿尔谢尼点点头。
“这便在一定程度上确定了破译的原则。”
“能行吗?”阿尔谢尼问。
朗斯柯依答道:“从原则上说,没有什么绝对的不可能。你得跟这位黑亨利熟悉熟悉。这是位怀疑派——甚至连数目字也怀疑。”
卡斯帕亮不急不慌地走在前面,把阿尔谢尼领到自己的小房间里。
“地球上的语言我懂得五十八种。按照我们的观点,运用语调的变化传递信息,都不算新奇。有一些语言,发音的或轻或重就能表达不同的意思。”
阿尔谢尼指指带来的录音盘:“一部交响乐。”
“同意。语言交响乐。如此珍贵,但又如此可疑。”
“我在第一次听到时,也吓了一跳。”阿尔谢尼坦率地说:“毫不理解。其中有种激动、痛楚的情绪——但又说不清楚。”
“这就很可以了。阿尔谢尼,请听我说,交谈工作的时候我说话太直,请不要介意。现代的电子计算机每秒钟可以测试千百万次。”于是他俯身到工作台上,投入一系列数字。然后抬起头发蓬松的脑袋,眼光灼灼地说:“在这一年当中,每个信号是要试译,试译的次数比满天繁星的数目要多得多。你爱好下棋吗?”
“有一点儿。”
“电子计算机也能下棋。一种出色的验证推理的方法!机器这玩意儿每走一步棋之前,都要测试一下可能的回击。当然它只是根据逻辑推理来验证的。你的情况是要验证出可能的、而且具有连贯内容的每个信号的含义。有点像下棋,但要复杂得多。下棋之所以是项很有益的运动,原因就在这儿。但是,走一局象棋也不过几小时。现在这任务困难得多了。对你来说,……等上一年如何?”
“就等一年。”
阿尔谢尼参加破译录音的一年当中,维琳娜一直耐心地等待他,等他到自己身边来,真正地,不是当着众人的面,不是只用“亲爱的”这个词,而是用另一种更加柔情更加爽朗的方式表达爱情。
阿尔谢尼有时也跑到维琳娜这儿来,可是只逗留一会儿便又急急忙忙地走了,不是去卡斯帕亮那里,便是去宇宙空间值班。
这种短促的会晤,使得阿尔谢尼和维琳娜的关系变得扑朔迷离了。
他说的话更加少了;而她呢,双唇紧闭……
三、时间的反常
阿尔谢尼回避着维琳娜,是因为他向往着星际飞行。实际上这便意味着永久的分别,如果不是更坏的话。根据相对论中有关时间反常的学说,他航天归来时依然是青壮年,但是维琳娜则将成为老态龙钟的老太太了。难道他能使自己挚爱的姑娘经受如此的不幸吗?所以,他克制着自己。
柯斯嘉·兹旺采夫也是个高明的心理学家,对自己朋友的心境完全理解。
有一次,在空间站下班之后,他们并排站在全球天线控制台前,他说:“爱因斯坦的时间反常说就靠得住?要在实验性星际航行中加以验证!纯理论嘛!你——倒是个当代的生物反常。”
“为什么?”
“爱着维琳娜,但是,又因为她爱你而感到苦恼。”
“该跟她停止往来了,干脆!”阿尔谢尼叹息了一声。
“心口不一吧?”
“正是。说好说。做——可不行。”
“中世纪的立誓殉情换了个新招牌?”
“还不如。你想,为什么我跟你在一道儿的?”
“为了美化鄙人的存在。”
“现在就来美化你!”阿尔谢尼吓唬道。
“哟哟!你体重力大。尽管此刻失了重,惯性条件下质量不变。”柯斯嘉说着,为了预防万一,抬了抬粘在舱底上的磁性鞋掌,一腾身飞抵拱形天花板,所谓天花板,其根据则在于它正覆盖在工作人员座椅的上方。
“算了。”阿尔谢尼和解地嘟哝了一声。
“古往今来的秘密,”柯斯嘉在天花板上叨唠着,“跟你老实说,你现在整个儿的身心经受的是史前拷问架上的滋味。你给我立一个骑士的誓言。”
“有话尽管说。”
柯斯嘉拽着扶手,沿舱壁一直落到软椅前,跟阿尔谢尼并排坐了下来。不管任何情况,想要柯斯嘉不开玩笑是办不到的。
但很突然,他这根琴弦上奏起严肃的调子来了。
“你认为,我不知道你是为什么设计出全球天线的吗?我料定:不仅是为了听到父亲的声音,而是你还预备代替他。”
“是吗?”阿尔谢尼作出一幅不懂得对方意思的样子。
“实验性星际探险的领导人应该谁担任?谁?罗曼·拉托夫!”
“他已经不可能了。”阿尔谢尼叹了口气。
“你没有能和他一道儿飞航。体重超限救了你。”
“假定这样吧。”
“但你又是个专门亵渎上帝的犟牛。全球天线你是想用来收听地外文明世界的呼唤的,是用来确定文明星球方位的,这一切,我们全做到了。距离是二十三光年!星际探险具备了可能性。这一星球将是星际旅行的目的地。参与这次旅游的必然有拉托夫。如果不是罗曼·拉托夫则是阿尔谢尼·拉托夫。如何?可对?”柯斯嘉瞥视了一下阿尔谢尼的眼睛。
“那又怎么样呢?”
阿尔谢尼微微蹙起双眉。
“就这样,你便受着爱情的煎熬!天上星星作梗。古时候,在仁慈的年代,老天不负有情人。大概你得选择一下了,在维琳娜和星际探险之间?可对?”
“在地球和文明星球之间。”
“就算你选择了文明星球——也不至于是跟地球上那么多女人依依惜别。当然,我不是女人,我会懂得你这种‘开路机反常’的性格。”
柯斯嘉深知自己朋友的性格。阿尔谢尼渴望实现自己的志愿——飞向星球,并且一步不停地朝这个目标行进,满怀信心而又不屈不挠,如同过去用于建筑业的专门推倒行进途中一切障碍的开路机。任何羁绊也动摇不了阿尔谢尼……如果不是维琳娜的话。
现在,阿尔谢尼需要进行激烈的思想斗争了。拒不参加星际远航,对他来说,意味着自己的理想、对忆念中的父亲的背叛。
阿尔谢尼不止一次地回想起跟父亲的倾心长谈,后者使自己的儿子熟悉了为争取实现星际远航的最初经过。着名设计师和学者沃勒杰马尔·巴甫洛维奇·阿尔希斯是拉托夫的主要反对者。
怀疑论者的主要论据是航天器必须带足供增速和制动用的燃料,而燃料的重荷却又足以使航天器无法起飞。
星际航行的支持者认为航天飞船可以在地球卫星轨道的宇宙空间建造,但是,即时在失重的条件下航天飞船也难以增速到惯性飞行——飞船的船体太大了。
罗曼·拉托夫的挚友威耶夫提出建议:预先发射装载燃料的太空加油车进入宇宙空间。太空加油车发射的线路要将太阳系围绕银河中心旋转的系数计算在内,这就可以得到人们无法获得的运行速度。
自动天文航行装置,按照第一批火星人造卫星的样式,装备成太空加油车,每列加油车都在宇航飞船的航线上全速运行。宇航船将逐步赶上这些“太空加油车”,从而补充燃料。
为供宇航船在返回时补充燃料,要求按规定的时间发射出加油车并作“彗星”轨道运行,以便飞返太阳系时运动方向和速度与宇航船的航程完全一致,这样,燃料的倒载才有可能。
拉托夫的那艘航船失事,对沃勒杰马尔·巴甫洛维奇·阿尔希斯是个沉重打击。作为这艘航船的设计师,他不想推卸这个不幸事故的责任,自觉地将总设计师的职务辞去,让位给威耶夫,并且不再反对建造“空间加油的星际航船”。
自此,开始了星际远航的积极准备。太空加油车建造起来了。星际航船最初在地球上建造,然后,拆卸开,把部件分别运入空间,在失重的宇宙空间中安装。
希望参加这次星际远航的有几万人,但是名额仅有六个。阿尔谢尼·拉托夫仍然相信自己可以远航。这种一定会被挑选上的信念,在跟彼得·伊凡诺维奇·图查交谈之后,就更加坚定了。图查是组织这次星际探险的负责人。他示意阿尔谢尼,为了追念他的父亲,为了他把探求地外文明作为自己崇高的职责,毫无疑问,会接受他参加星际远航的。
起初,星际远航的任务仅仅确定为检验相对论中有关时间反常的论断。航程中,钟表的运行会不会比地球上的慢?六位志愿航天人员返回的时候,在地球上遇到的将是后一代人了。宇航员们会失去当年的朋友、熟人,会失去习惯了的而又十分亲近的一切。当然,他们能亲眼看到未来世界的情景。
阿尔谢尼准备经受这一切。但是,维琳娜扰乱了他的全部思绪和意念。常有这样的瞬间,阿尔谢尼全然失去了主意。终究,勇敢精神、自觉的责任感和探求奥秘的热情渐渐地在他心头超过了对维琳娜的爱恋。这样一来,他必然地将与同时代人和维琳娜久别。因此,他不能在维琳娜面前表露出自己的情怀。他认为自己已经没有这种权利了。
可是,谈何容易。他常自我宽慰:地外行星的信息还没有能判定是否来自智慧生物,因此,暂时还没有必要避开维琳娜等人。他便又和维琳娜见面了,当然不经常,而且从来不让自己和她单独留下。这种清教徒式的拘谨越发焦灼着阿尔谢尼,而维琳娜也感到困惑莫解。
过了一年,卡斯帕亮用来破译“天籁神曲”的期限已到,星星的召唤被一致判明——是地外行星的来电。
星际远航除去检验相对论之外有了现实的目标。如今,向何处飞?
维琳娜为当代的新发现而迷醉,她决计没有想到,这将造成他命运中的悲剧。
自从尤利·加加林成为人类第一个飞到宇宙空间的飞行员以来,世界上还没有出现过如此轰动的新闻。电视发射台及无线电台突然临时变换节目,报纸重新排版。许多着名学者纷纷发表评论。
人类在宇宙中绝非独一无二!
地外文明世界证实了宇宙的基本规律。
从中首先体现了“重演性和多样性的伟大法则”,它适用于一切生态和非生态物质。
天文学家对此还略有保留;生物学家,恰恰相反,由此看到一切生物发展的主要规律。
英国的生物物理学家里查德·赖特先生在屏幕上说道:“自然界是井然有序的。这一点必须明确。大家早已知道,机体的生命细胞如同‘按图制作的冲压件’。原子或化学元素不论其在何处都是一样的,它们构成了整个无生物界。我们的天文学家不该对于重演性法则出现在地外星球上而感到惊异!发展到一定阶段的星球,球体上的细胞或者原子及行星本身,仿佛按照一种宇宙的图纸‘冲压’出来。这道‘冲压’工序是由宇宙引力和重力的总和作用于星球的发展过程而完成的。因此,我们在宇宙中决非独一无二。”
但是,人们最感兴趣的是来电内容中涉及文明兄弟自身情况的一部分。地球上几乎没有一个人不知道,地外星球人分为两种生态,并且都听说,“一种生态的任务和命运是——劳动、求知、建设;另一种生态的是——特别幸福,飞翔、享乐、快活。”
不少人怀疑译文的准确性,更多的人绞尽脑汁来解释地外星球的奇异的社会结构,提出各式各样的假设:有的认为那里存在专制压迫的社会制度,这在地球上也是最终才铲除了的制度;或者奉行着一种宗教的教义,我们的星球上这也曾经流行一时,那时,人们相信度过劳碌而贫困的一生之后,不是回归阴间便是升入西方极乐世界。
年轻的天体生物学家安诺托利·库兹涅佐夫对地外星球的来电作了一番出人意外的解释。他提出来电中所说的两种生态的地外智慧生物,不是一类压迫着另一类,而是一种生物的两种不同形式,他们只是生存形式的不同,如同某些昆虫,其幼虫和成虫的生存形式完全不同。
“很有可能”,他解释说,“地外星球生物,在幼虫阶段就达到了理智的程度,具备了经验,理解和掌握了知识,创造着文明。而后,‘胚胎后期’成为成虫时,只有繁衍后代的任务,于是就飞翔、享乐、快活。”
许多学者猛烈抨击这种狂想,另一些人认为他是开玩笑,或者是对科学设想的嘲讽。一时间人们把这传为笑谈,原来“地外行星人起先是干苦力活的小爬虫,长成之后是谈情说爱的大蝴蝶。”
阿尔谢尼在宇航城听到安诺托利·库兹涅佐夫的发言,这是一个对他们两人都有着决定意义的日子。
“变形现象——本质的突变不仅是昆虫所独有的现象”,安诺托利·库兹涅佐夫坚持地说,“每种生物在成长过程中都发生变化,同时也会重现出自己生态发展的历史。就说人吧,胚胎初期还长着鳃,跟人类的鱼族祖先一样。但是,胎儿在分娩前就结束了这些变化。但有些动物,甚至包括类似于‘戈莫游隼”,都是在出生之后再进行变化的。“
“论据不够的时候,蛤蟆之类也用来凑数。”前任总设计师,现任航船验收员沃勒杰马尔·巴甫洛维奇·阿尔希斯微笑着悄声说道。这一位说话尖刻而又挖苦,照柯斯嘉·兹汪采夫的说法,前任总设计师不仅有俏薄的双唇和灼亮的光顶,而且有着又俏薄又灼亮的脑袋瓜子。
“就算是这样,”库兹涅佐夫用宽大的手掌抹了抹蓬松柔软的头发,坚信不移地继续说道,“正对!蛤蟆产仔,长成有鳍、有鳃、有尾巴的鱼类一般的蝌蚪。蝌蚪跟人类胎儿的不同在于它们能独立行动,并且具有适应生活的能力。当其猎食的时候,甚至有‘思想’,有算计,使自己的动作协调,至少,具备了动物固有的本能。之后,尾巴脱落,四肢伸长,两鳃消失,代之以肺,于是,成为稍具人形的、浮动跳跃着行进的生物‘略·布拉斯’。同时,我们还可以回顾一下墨西哥湾的幼体美西螈。大家知道,幼体美西螈已经发展到自身的高级阶段,能够捕猎食物,表现出这方面的‘智慧’的萌芽(如果不怀偏见,误称此为本能的话)。更重要的是幼体美西螈还能把自己的技能(或称之为‘本能’)传授给自己养育出来的幼体美西螈后代,当然,它们全能够变成蝾螈。”
“美西螈。”彼得·伊凡诺维奇·图查出神地听着天体生物学家的发言,从自己的坐处提示了一句。
“是的。成年的蝾螈和幼体美西螈的形态完全不同。”
“还有一点需要说明——上述的一切,名声不佳的什耶依赫采尔甚至卡列尔·查佩克都有过阐述。”阿尔希斯的男高音带着挪揄的音调回响起来。
年轻的、但很结壮的生物学家,仿佛接受挑战一般,甩了一下满头鬈发:
“当然,可以追溯一下:十七世纪末着名学者什耶依赫采尔在巴敦湖畔,沉浸在淡水里的石灰石中,发现了史前期四岁幼童的骨骼化石,经过了一个世纪,杰出的古维叶证实这个‘霍密杰柳韦捷斯奇司’不是人的,而是巨大的蝾螈化石。”
“好极了!”航船验收员嚷道,“查佩克写的《蝾螈大战》有了宇宙新版本。”
“为什么提到大战?”卡斯帕亮也到会了,他认真地问道:“高度文明应该是讲究人道主义的。发动战争之前,也不会有人跟对方发出科技情报。”
“本人表示赞赏!”阿尔希斯继续说道,“这样看来,地外文明世界里,各种庄稼全由英明的幼虫侍弄。生长成熟了的蝴蝶们则飞来飞去从事艺术创作了。”
“为什么说是蝴蝶哩,并没有肯定那里是昆虫世界。”
“对,对,请原谅。可能是‘飞翔的蝾螈’”,阿尔希斯以原有的嘲讽腔调说,“不管怎么说吧,无线电天文学家拉托夫发现的这颗地外文明星球,我们打算派遣星际宇航船去那里,可称之为‘列勒’,取‘智慧幼虫’两个单词的头一个字母:‘列勒’星。但是,玩笑归玩笑,在作出严肃的决定之前,我们正是为此而来的,我认为预先申述一下如下的意见,是本人的责任:探测列勒星决不是一次渴望知识者的旅游活动。首先,宇航员们将在那里遇到一种怪诞的社会结构,那种社会里远没有根除压迫现象,存在着不劳而获的特权阶级。这个列勒星球的社会可能与地球恰恰相反。”
会场上人们互换着眼色。
“称它为列勒星可以,”坐在讲台一端的威耶夫表示同意,“这并不比天蝎星的名字差劲。列勒星属于天蝎星座。至于我们的宇航员在那里是否会遇到仁爱精神、怪诞生活或者压迫制度,则是应该由可能听到宇航员们航天归来的报告的人们来判断了。”
接着,卡斯帕亮——一向头发蓬乱的人,今天梳理得十分光洁,提请拉托夫向大家说明列勒星的方位及其他有关航行数据。
阿尔谢尼立起身来正准备回答,柯斯嘉悄悄地对他叽咕了一句:“卡斯帕亮搞的什么?你以为,他会不知道这些?”
“列勒星就叫列勒星吧,”阿尔谢尼没有答理柯斯嘉,开始说道,“列勒星位于天蝎星座第四十七号星球一侧,距离地球近二十三光年。如以宇航速度,增速一年,制动一年;亚光速飞行——四个月。达到该行星之后,不作长期滞留,全部往返航程按星际航行的计时方法,共需飞行五年。全球天线未受到其他信息。我要报告的就这些。”他用一贯的简练明确的语言说完后便坐了下来。
“无线电天文学家阿尔谢尼显然具备星际航行领航员的才能。”威耶夫说,“我们复核过他的计算。直接和地外文明星球的交往,已经有可能实现,不论他们是什么型态。现在请语言学家、控制论专家卡斯帕亮介绍一下这种交往可能采取的方式。”
卡斯帕亮站起身来:“至于如何将本人载运到那里去,本人不作预测。但是,从拉托夫的发言中可以设想出全部过程。如果能够如愿,在那边跟地外行星人交谈是完全可能的。我们将按照破译出的电码制作出轻便的、与智慧生物交谈用的微型翻译机器。”
“您还得设想一下,二十三光年意味着什么?”阿尔希斯严厉地问道。
“相对论?您说的是这个吗?”卡斯帕亮很有礼貌地朝向阿尔希斯,“我很懂得您的意思。二十三光年的距离,也就是说,宇航船航行的历程,相当于地球上二十三年的岁月。一去一来,再稍作逗留,地球上则将度过五十年,对吗?”
“完全对。”阿尔希斯说,“但是,即使是五十年之后,对那些怪诞的智慧生物也万万不能透露地球的地址。”
“这地址并不难判定,”图查指出说,“在列勒星二十三光年的距离之内,象带有许多行星的太阳一类的星球是不多的。列勒星的生物也不是些笨蛋,认真一探测,便能计算出来。”
“最好别上那儿去。”阿尔希斯嘟哝了一句。
威耶夫立起身来,建议与会人员进入宇航城的中心大厅。
已是傍晚时分,太阳西沉,橙红色的余晖柔和地照耀着有许多白色圆柱的半空着的大厅。大厅仿佛成了玫瑰红色了。
威耶夫在一排当代社会奠基人的肖像下停住了脚步,并高声宣布:“现在由远离我们的罗曼·拉托夫的朋友航天飞行员图查发言。”
彼得·伊凡诺维奇·图查迈着缓慢而又稳重的步伐登上了讲台。他身材不高,但十分壮实,肩头几乎成了正方形,脸上粗犷的线条象是从石头上凿出来的。他发言简短坚定,宛如古代人的愿词或者是军人的誓言。
“在星际远航即将启程的时刻,本人至感幸福,并愿为此奉献全部知识、精力乃至生命。如果上级任命,本人愿意代表罗曼·拉托夫带领这支星际探险队伍。我深知,即便航程中克服了种种艰难险阻,顺利归来,我回到地球上的时间决非是宇航船上度过的五年,而是地球上的五十年之后。当然,这便证明了相对论中时间反常学说的正确。当我即将离别地球上的亲戚、朋友和同代人的时候,我庄严宣誓:我会代表你们,告诉你们的后裔,要他们尊崇为我们奠定共产主义社会基石并取得科学技术巨大成就的前辈们。我将尽一切可能汲取地外文明星球可供我们科学事业发展作为借鉴的一切。万一需要,也就是说,若是在列勒星上发现侵略性及非正义性的社会结构时,自当严守地球行星方位的秘密。”
接着登上讲台的是卡斯帕亮,他非凡的记忆力使大家惊叹,图查刚才的发言,卡斯帕亮几乎是一字不漏地又说了一遍。
阿尔谢尼·拉托夫的邻座是柯斯嘉,柯斯嘉觉得自己的友人浑身紧张,就象要举起突破纪录的杠铃一般。
威耶夫请生物学家库兹涅佐夫上台发言。生物学家同样庄重宣布,为着亲爱的地球的利益,准备在星际探险的航天飞行中度过地球上的五十年。
威耶夫没有招呼阿尔谢尼·拉托夫,只是向他的坐处瞥视了一下。柯斯嘉本来已经起身,但阿尔谢尼用沉重的手掌把他按倒了坐位上,自己站了起来。
“作好准备献出一切!”他走上讲台,只简短地说了一句,然后就不慌不忙地从讲台上走了下来。
紧接着,来宾们一个接一个地走上讲台:来自巴黎的法国中微子博士莱易思工程师,来自柏林的卡尔·斯瓦尔茨教授,这位地质学家起先利用机器人,而后又亲自探测研究了月球的火山口。
航天飞行的候补宇航员们也同样庄严隆重地提出了保证,其中有柯斯嘉。
人们朝大厅外走的时候,太阳已经落山了,厅内悬垂着的枝形吊灯点起来了。柯斯嘉推推阿尔谢尼,带笑地悄声说道:
“这个不讲道理的科学——算术。丝毫不能通融。你航天回来时——三十岁……”
“而她,七十都出头了。”阿尔谢尼接着说。
四、痛苦与欢乐
在泛着银色星光的黑暗的太空里,可以看到一条新的闪映着阳光的带状物。这是火箭载运到宇宙空间的一截截巨大的管状部件及其他神奇的器材,延伸有好多公里长,它们仿佛无可奈何地慢悠悠地自转着。
身着密闭飞行衣的微小的银色身形,由火箭的挂勾支持着,穿梭在管柱间,移动搬运这些预制件,装配着巨大的星际航船。
太空油车在起飞地点排列成细长的链条,它们做好准备,以便在航程中给星际航船添加燃料。
茫茫云海拥覆着地球,云海之上的宇宙空间里正积极地准备着远航,六名当选者将要参加人类空前的飞往其它星球的探险。
但是,云海下面的生活,仍然按照原来的样子进行着。
阿尔谢尼的不可理解的冷漠,仿佛尖刀一样扎进维琳娜心头。但是,女性的自尊心和“男孩子”般的倔强劲儿使她控制住了自己,她没有拒绝参加音乐竞赛会。
身着演出用的曳地长裙的维琳娜,在施洛夫教授的眼里显得格外美丽。教授特地走进后台,赶在第二轮竞赛开始前给她鼓劲。
维琳娜正用并拢的手指紧按着下巴颏,在后台的走道里漫步,一面忿忿地细声重复着阿尔谢尼写来的几句话,仿佛要将它背熟似的:“实在太忙。祝你成功。有可能将从电视中收看。阿尔谢尼……”
“竟然这样?”她突然渴念起阿尔谢尼·拉托夫来。“有可能将从电视中收看……”似乎她的喉头被什么哽塞住了。
真的,她感到的不是一般的委曲,而是沉痛的创伤。
呶,好吧,全球天线值班的那时光,阿尔谢尼不能来见面,这一阵,他特别忙,不能来见面。但是,难道就不能稍稍有点常情,略微表示点关切吗?于是,她心酸地说出声来:“有可能将从电视中收看!……”
维琳娜在竞赛演出前的这种激动,施洛夫看成是自然现象,他甚至叹息一声:“说到底,不论哪种方式的竞赛,都会令人紧张。不过,主要的社会性冲突消失之后,代之而起的是生活领域的竞赛。诸如科学上或者生产上,文学艺术方面或者体育运动方面,这将成为一种前进的动力。”思念及此,教授为自己的“发现”洋洋自得,便又叹息一声。
安娜·安德烈叶芙娜带着阿文诺莉也来到后台,一见施洛夫,便欢声说道:“到底是您啊,还把我们记在心里。伊格纳契·谢苗维诺奇,我们的这个小可怜虫,这一刻多么需要支持啊,要鼓起她的劲头……”
身材纤细但动作利落的阿文诺莉立即毅然地朝施洛夫面前一站:“此刻不能。她——进入了音乐境界。”
施洛夫也就没有向维琳娜走近。
而维琳娜正目不旁视地凝眺窗外,一面使劲扯上手套,这是演出前为双手保温用的手套。
音乐大厅的听众对于这位身着曳长连衣裙的年轻钢琴家的心情无法猜测,她步伐徐缓地向钢琴走去。
施洛夫坐在首排中座。维琳娜在钢琴前落座之前,向听众鞠躬致意。这时,施洛夫搜寻着维琳娜射向他的眼光。可是,钢琴家压根儿没有朝这边看一下。教授心头有些懊丧。
接着,维琳娜弹奏了起来。
施洛夫想起文学史上的故事,连那位列夫·尼古拉耶维奇·托尔斯泰在听贝多芬的奏鸣曲时,也曾经泪湿衣襟,施洛夫没有哭,可是,他心头感觉特别的难受。
维琳娜在音乐中所表达的是用任何一种技艺也难以再现的情绪,这种情绪使她的演奏远远超越出熟巧的领域,而成为带有音像的感情的幻境。
终于,维琳娜站起身,两臂无力地垂落着,她一贯端庄挺秀的身材,显得有点儿疲软了。
音乐大厅里沉寂了一下。可是,当她姗姗举步离开钢琴的时候,最初响起了零落的掌音,尔后,热烈的掌声响彻大厅。
阿尔谢尼从电视中收看了维琳娜的演出,地点在他们一起检听“星星的召唤”的“静息实验室”内,这里的条件十分理想。维琳娜富有表现力的手指以及梦幻一般的被内心的光辉映亮了的脸庞,使阿尔谢尼入迷。阿尔谢尼凝望着维琳娜,默默地跟自己还没有享受到的幸福告别;与自己置身在同代人中的生活告别;与凡是可能动摇他为尽自己的义务和出于探险者无法抑制的激情而下的决心的一切告别。
维琳娜的演奏震撼了他。如果是另外一个人,很可能,维琳娜会使其对自己选定的道路产生疑虑。但阿尔谢尼不是这种人。维琳娜的听众当中,没有谁会比阿尔谢尼更能深切地理解演奏者表达的由忧抑和感伤而引起的感情的幻境。这种忧抑和感伤的造成者正是他。阿尔谢尼!恰恰是他!
但是,比起燃起她某种希望,从而使她遭受更大的痛苦来,这样,还比较好些。
其他的听众揣测不到这一切。但是,他们感受到演奏者所表达的一种激情。
电视屏幕上可以看到,人们围住维琳娜,向她道贺,倾慕她的成就。但是,她只是警觉地向四周望着。她超越了竞赛中的所有演奏者,但是,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弹奏出来的……
评奖委员会对维琳娜的演奏评价很高。她进入音乐竞赛会的第三轮决赛。
施洛夫是知道阿尔谢尼已经列入航天飞行的星际探险的乘务员单中了。于是,音乐会散场时,下定决心,要赶在最近几天之内使维琳娜对阿尔谢尼有个足够的戒心。他施洛夫教授可完全是另一种人:维琳娜的演奏会上,甚至会有国外科学界人士慕名而至,并且高度赞扬她的杰出的才能。真正的女人就得这样来配合自己的夫君。一般来说,教授嘛,总是受人尊敬的,何况,又并不老哇!他和维琳娜结合起来,总还是占着点先的——他对音乐有着何等深刻的理解,再加上掌握着对维琳娜来说是莫名其妙的科学的奥秘。可以预计(具有足够的依据!)维琳娜会毫不犹豫地拜倒在他的科学面前,也就是说,在他,施洛夫教授本人面前。
施洛夫就是如此预先“内定”了自己和未来配偶的关系的。剩下的是仅仅是一次决定性的表白了。
他听说维琳娜在第三轮竞赛演出前,不仅不安心练琴,而且一个劲儿地把时间糟蹋在进剧院、上体育场或者林间散步上。施洛夫向安娜·安德烈叶芙娜打听到,维琳娜希望第三轮演出的前一天能够在大自然中、在水上度过。教授年轻时代曾经是个出色的快艇运动员。
维琳娜迟疑了,该接受对方的邀请吗?母亲和外婆都力劝她去。再说,阿尔谢尼又不在……
一艘老式的略带浪漫情调的快艇,沿着湖岸无声地滑行。轻绡似的雾幕微掩住湖面,时时闪动着粼光。施洛夫教授坚持要早些儿驶向此地,因为他相信,世界上没有比这儿更美的晨景了。
近岸边的水中,沉浸着一些粗重木段,这儿的湖水特别清澈,能够一直看到水里的小小的泛着银光的游鱼。偶尔,游鱼微微摆动一下尾巴,又象死的一样停在原地不动了,看上去它们真象是悬挂在倒映水中的白桦树从中一样。
不一刻,晨雾散尽。湖面上出现了另外一些快艇。它们的三角帆有时几乎触及水面,再加上风帆的水面上的倒影,远远望去,简直如同一只只时而伸展、时而收缩起白色羽翼的水鸟。
维琳娜只顾想着自己的心事:阿尔谢尼为什么竟然没有向她祝贺第二轮演出的胜利?他们之间究竟出了什么事?本来,一切都即将成为定局的,只要阿尔谢尼表达出自己的爱情和决心。可现在……
风几乎停息下来。施洛夫向维琳娜打了个招呼,请她身子偏一偏,以便把船帆掉个方向。船帆换了向,但是仍然垂挂着,鼓不起劲来,快艇停在原地不动了。
维琳娜把一只手伸到水中,然后提起来,端详着水流从指缝间滴落下去。水珠跌入湖中,漾起了无数的涟漪,水纹组成了难以辨认的花体字。这些花体字有谁能读懂?可能,维琳娜能辨认出这些文字的内容。
施洛夫清了清嗓子说:“我呢,是本不该提到音乐方面的话题的,可又不得不自食诺言了。”
“为什么呢?”维琳娜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对我来说,音乐并没有失去存在的价值。”
“您还记得过去的一位权威说过,对地外星球来客得演奏贝多芬第九乐章的事儿吗?”
“当然。”
“我们跟您一道儿听到过奇妙的‘星星的召唤’。现在,跟这个文明星球的往来——已经不是单纯的设想了。”
“您认为,外星球来客真会飞到我们这儿来吗?我曾在书上读到过戈壁沙漠石块上百万年以前的痕迹。非洲和雅库梯发现的尼安德特人和騣犎的被子弹打穿了的颅骨……难道,曾经光临过地球的行星来客又来做客了吗?”
“问题取决于我们。我们将先去访问地外星球。”
“怎么?飞往那个人们议论纷纷的列勒星去?”
“正是,地外星球的探测组已经建立了。我们当代人类的六位代表自愿地告别我们的时代,告别我和您,告别自己的亲人和朋友,为着一个目标:亲眼去看一看奇异世界的居民们。在那个世界里一部分成员‘劳动和创造’,另一部分成员‘飞翔和享乐’”。
“大概,这太有趣了。在那里,将有一种什么样的文明?他们有着什么样的思想,什么样的信念?也有可能,理智水平还赶不上我们?但若是跟他们一比较,突然发现我们自己竟是可怜的侏儒呢?说不定,他们会向我们地球探测人员演奏起贝多芬第九交响乐呢?”
“他们的‘交响乐’,我们不是早就领教过了吗。电子计算机尽可能地使它的内容明确了一些。可是,说到底,对其中的‘伟大的思想’还不能透彻了解。所以,应当这样想,星际航程中,我们的使者会遇到各种情况:太空中的善良和凶残。六位使者中,有一位是我们共同的友人。”
“您说的是哪一个?”
“阿尔谢尼·拉托夫。难道他自己竟然没有告诉您,他已经被列入地外行星探测组吗?为这样的学生,我是感到很自豪的。应当看到,说到底,他没有退却。”
维琳娜用她特有的凝聚的眼光看了一下施洛夫,轻松地缓了一口气。
施洛夫期待中的暴风骤雨并没有出现。于是,他急忙压低嗓门补充了一句:“您该相信,要是我,决不会轻易地放弃地球上的一切,放弃和我的幸福的向往密切相关的一切……”
维琳娜极目远眺,目光停留在那些宛如斜飞的羽翼般的白帆上,神幻般地微微笑着。
“原来,这就是谜底!”她喃喃地说出声来。
“您说什么,谜底?”伊格纳契·谢苗诺维奇感到受了委屈,可又产生了兴趣。
“不,不!没什么。”维琳娜仿佛恍然清醒了,“该帮您升起船帆吗?看来,起风了。”
施洛夫熟练地升起风帆——他一抖帆绳,快艇便向前急驶。
教授变着话题跟维琳娜交谈,想引起对方的兴致,列举出可能在某个时代光临地球的行星来客的遗迹。但维琳娜对此毫无兴趣。因而,施洛夫的话题又转游到有关地球人的方面来了。
“我常思忖,我们这个时代里人的实质问题,”他意味深长、郑重其事而又严肃万分地说道,“世界上发生了巨大变革。压迫制度和社会性的不公正早已消失。但是,个人生活中,唉!仍然存在种种的不公正。于是乎,人们必得经受如此深刻的痛苦,就象置身于古埃及法老时代,也就是说,象置身于人折磨人、人压迫人的制度之中。”
“您在企望,人类连个人生活的悲痛也很快地消除掉吗?”维琳娜不无嘲讽地问道。
“当然。不过,说到底,我暂时是无法预测眼下的一些人的行为举止的。这类行为举止是过去的人们理解不了的。”
“不懂。从来不去想这些。可能,我这个人,就跟我的祖母的祖母一样儿。”维琳娜以仅有她本人才理解的愉快心情微笑了一下,说道:“难道在列勒星上就……”
“您确实跟别人不同,”施洛夫表示坚信,“可是,得考虑一个重要因素。时间!光年!没有比时间更加强劲有力的了!时间使我们这一代人跟第一批探测文明星球的宇航员永别。我不知道,他们在列勒星上将和谁会晤,但是他们却再不会来跟我们晤面了。”
“是这样吗?”
“普通常识!时间的反常。他们返回地球时仅仅增添了五岁,但是,我和您已经不在人间,或者已经成为耳聋眼花、齿落舌钝的老年人了……”
维琳娜咬紧嘴唇,不出声了。
施洛夫东一搭西一搭地絮聒着,伴送维琳娜回家。
到了家门口,维琳娜向施洛夫表示谢意:“谢谢您,谢谢您劳神费心的一切!”别切莞尔一笑。
这一笑,顿时使施洛夫感到有了希望。
郊游中,施洛夫并没有从维琳娜那儿得到任何许诺,但是,不知怎么的,他却在等待着,等待着音乐会的决赛演奏中,维琳娜将会通过音乐答复他没有明确提出的问题。他认为,此时的维琳娜一定已经理解她,珍视他,并且在放弃了丢开她的阿尔谢尼之后,维琳娜的演奏必将是为了他一个人,为了施洛夫教授。
音乐会开演前一刻,他又走进了后台,仍然是跟安娜·安德列叶芙娜搭谈,同时跟来到后台的维琳娜的外婆索菲娅·尼古拉耶芙娜攀谈。老年人对他不大欣赏。他依旧没有走近维琳娜。维琳娜手套戴得好好的,伫立在敞开的窗前,脸上有一种奇异的神采,正在苦苦思索。
施洛夫默默地祈愿她演出成功之后,走向听众席,心里很为自己的举止得体感到快慰。
他安适地坐在软椅上,欣赏音乐家们的演奏。一心盼望维琳娜登场,他想听到第二轮竞赛中维琳娜演奏的那首乐曲。所有这一切都使他确信,他已经达到如愿以偿的庭前。教授心目中既然把维琳娜认为是自己的妻子,便蓄意要更为细腻、更为敏锐地领受她表达出来的感情的幻境。他沉浸在幻想中,并自诩为一个聪明得体的丈夫,在适当的时间,以为可以对被抛弃的人,冷酷地被抛弃的人的痛苦表示同情!……但是,后来……
维琳娜出人意料地变换了演奏的曲目,弹起一曲经她改编的一位当代作曲家的作品。
施洛夫感到愕然的是,形影孤单的维琳娜在音乐中表现出一种无法遏止的欢悦,乐曲明快而富有感染力,仿佛孩子们的清脆的笑声。
急遽的音乐旋律,缭绕在听众席位的上空,使得听众们舒展了脸上的皱纹,燃亮了眼睛的光采,绽放出欢欣的笑容。
只有施洛夫一个人感到忧郁。
“真奇怪!”施洛夫不由得愤懑地想:“难道她的感情竟然如此浮浅?难道她竟然不懂得我期望着什么?她是不是为我和她的共同的欢乐而激动,还是……单纯的熟巧掩饰了她内心的真挚的感情。如果是这样,我和她又将有何种前景呢?”
当维琳娜在琴键上敲弹了最后一下,垂下双手,音乐厅里如同天花板崩塌一般,掌声雷鸣般地响了起来。人们耸身跳起,涌向台口。施洛夫也站立起来,他不能不赞叹演奏者的才华和技艺。
一束束鲜花和纸片飞向她的脚前。人们不断地唤着:“再来一个!”“再来一个!”
乐队指挥抬了抬手,伴奏的乐队人员全体起立。他们用提琴的弓背和手指关节合着掌声的节拍敲响乐谱架。
施洛夫急于要去存衣处把遗留在那儿的花束取来,便使劲地从热情洋溢的人群中挤了出去。
幸福的维琳娜满脸绯红,谢幕了几次之后才回到后台。施洛夫捧着一簇鲜花在那边等着。
“又是花?哪儿要得上这么多?”她漫不经心地说着,微微一笑,眼光越过了施洛夫射向远方。
阿尔谢尼·拉托夫从电视屏幕上收看了这场演出,后台的情景当然没有能看到。但是,维琳娜的演奏使他激动,并且使他彷徨。阿尔谢尼觉得,维琳娜是专门为他演奏的,音乐中回荡着某种重要的心曲……难道,维琳娜是用炽烈的喜悦表明,阿尔谢尼终究达到了自己的目的:她已经不再把他放在心坎儿上了,所以,他可以安详地远走高飞……阿尔谢尼难受极了,同时,又对自己非常生气。
五、幸福的权利
维琳娜终于跟阿尔谢尼晤面了。他们选定的地点是在一所大学前的广场上。广场面对着巍峨的大楼,这里既可看到曲折有致的河湾,又可看到美丽的市容。在那几座钟楼后面,许多古老年代的教堂式样的镀金圆顶闪耀着熠熠的光芒。
起先,他们沿着林荫道向前走,然后从苍翠陡削的山坡上冲向林中空地,奔跑中差点儿撞上正参加越野赛跑的运动员。
林边绿茸茸的草地上,仍然可以看到潺潺的河流。维琳娜跟阿尔谢尼坐了下来,两双眼睛全望着河面上疾驶的快艇,快艇仿佛高出水面正在疾飞。
维琳娜瞥视了阿尔谢尼一下。谁也没有先发起这“重要的会谈”。
“看来,第三轮演出你也全部收看了?”
“看了,看了你的演奏。”
“不觉得惊奇?”
“觉得高兴。”
“是——吗?”维琳娜略感委屈地拉长了音调,“是不是你看出了,我特别的高兴?”
“希望你这样。”
“你真懂事!”维琳娜愤懑了,然后咬紧了嘴唇。
阿尔谢尼无可奈何地耸耸双肩。
维琳娜抬眼凝望着对方的脸,解释说:“听说你参加了地外文明星球探测组,我这才理解你为什么老回避我。”
“谢谢你为我感到高兴。”
“你真灵巧得象段……木头。难道你真的还不懂得,我为什么高兴吗?”
“木头是一窍不通的。”
“呶,我理解了,你所以回避我,是为了……为了不让我以后痛苦,为了使我不要爱上你。”
“说实话,巧妙的方法我又不会。”
“你是不会。”维琳娜证实了一句。
“我一直想老老实实全告诉你。”
“得,已经迟了。等等,你要老老实实告诉我什么?”
“我要航天远飞了。”
“就只这一句!”
维琳娜信手扯起几根草茎,随意地编绕出一个圆环。她在期待,可是,阿尔谢尼没有出声。于是,维琳娜极其坦率地说:“你,你是爱我的。为什么不老老实实说出来呢?”
阿尔谢尼垂下了头,眼光从双膝之间盯望着草地。
“要不,根本没这回事?”维琳娜固执地问道。
“有这回事。但是这是犯禁的。”阿尔谢尼凄楚地叹息了一声。
维琳娜身子一跃,跪立在草地上,她要面对面地端详阿尔谢尼。
“呶,抬眼看着我。爱情从来就不会是犯禁的!不是!就算你剩余的时间只有半年、一年……但这一段时间是我的、我们两个人的……我们就去结婚。”
阿尔谢尼在惊愕中挪动了一下身子。
维琳娜以为自己这种倔强坦率的语句使对方不悦了,便羞红着脸说:“这是偏见,以为相爱的一对中首先总该由男方来表露!如果我一直尽等你说出心头的老实话,很可能,我就会这样在等待中度过一生。”
“如果结了婚,马上又分离,也还是在等待中度过一生。”阿尔谢尼痛苦地说,接着毅然说道:“不,不能这样。你可能还不知道时间反常是种什么现象。”
“外婆说过,根本没有时间反常这回事。”维琳娜急切间想出了这句搪塞之词,自己也说不清,这样回答又为的什么。过了一刻,突然想起阿尔谢尼心头隐秘的疑虑,便热切地反诘道:“航天飞行中你要度过好几个年头才能返回?五年时间根本就不能算长,比起那些过去的海船水手的眷属等待环球远航的丈夫归来,这时间还算少得多哩!”
“你就相信外婆的话?”阿尔谢尼问话中带了点责怪的意思。
维琳娜略微扯了点谎。她从跟父亲的交谈中,从过去学生时代的课堂里,早就弄清楚什么是相对论以及时间反常现象了。所以,她一旦理解阿尔谢尼对她“冷淡”的真实原因之后,心头顿时敞亮起来,更感到阿尔谢尼品质的高尚,感到阿尔谢尼具有英雄气概。于是她也下了决心:为了这纯真的爱情愿意牺牲这一生中余下的时光。
她以女性的“一厢情愿”的劲头谈起时间反常现象。
“这没有什么关系,”又补充了一句,“反正,我决不会丢弃你。”
“我会丢弃你。”阿尔谢尼照样坚持着。
“为什么?”维琳娜现出阴沉的神色。
“因为,在‘你们的时代’,我回不来!”
他的话句中‘你们的时代’这几个字深深刺痛了维琳娜。
“不!你会在我们的时代回来的。就让我变成老太婆吧。别怕,我决不去宇航中心迎接你。但是,一定还有个维琳娜会去,跟我一模一样的一个,我们的孙女儿去接你。不要笑。她的岁数跟我现在的岁数相仿。迎接你的还有她的父亲,我和你的儿子,两鬓微白的男人。你以为,一个姑娘家不适宜说这些话吗?可是我就要说。”
阿尔谢尼把维琳娜揽近身边,用温存的目光注视着她的脸庞。他热恋着维琳娜,并且对她说出的一切有一种由衷的感激。维琳娜微眯缝起双眼,偎依着,等待着她的亲吻。但是,阿尔谢尼缓缓地站立起来,探身伸出一只手握住对方的手。
他们拉着手默默地走着,走上山坡。
维琳娜一路上都在想,阿尔谢尼必将永远地离开她了。
分手时,她突然感到自己先向阿尔谢尼表白情怀,未免卤莽了一点。
“原谅我,原谅我的,这个,我的直率……”她愧悔地说道,“你知道,我希望……你……如果你真爱……你不是也老老实实地承认有这么回事嘛。要是你爱,就用不着担心你和我今后会怎么样。”
“可能,可能是的。”阿尔谢尼紧握着维琳娜的手,喃喃地说道,“可是……因为,我和你怎么样也见不着了。担心倒没有什么担心的。不过,这样比较好些,让煎熬着我们的一切埋进心头吧。”
他看了看维琳娜一双湿润的绿玉般的眼眸,没有告别,径直朝自动无轨电车奔去。
维琳娜看着载运阿尔谢尼远去的机车,心里想:“无轨电车的马达和行车路线的地下高频电缆之间,是有一条隐微的细线联系着。”她和阿尔谢尼之间不也需要这样一条细线吗?她认定,要使阿尔谢尼听话,得由拆散他们关系的人们相助——得由星际探险的领导人出面才行。
“应该请他们批准我们的婚事!”快走到自己家门口时,维琳娜的思绪忽然集中到这上面来了。
不久,维琳娜来到宇航城。
她认为星际航船的总设计师,应该是个又聪明又富有同情心的人,所以提请总设计师接见。
伊凡·谢苗诺维奇·威耶夫对来客,这个控制论研究中心破译过地外行星来电的朗斯柯依教授的女儿的来意,并不清楚,他在自己的大办公室里接待了她。
矮壮的威耶夫,带着那幅冷峻的、厌世绝俗的面孔从堆满各种图纸的老式写字台后站起身来,迎进维琳娜。
维琳娜乍一看到威耶夫,不知怎么地立刻便想到古印度的瑜伽。瑜伽是些用默坐思维、刻苦修行求得正果的愤世嫉俗的教徒。
“见到您很高兴,”威耶夫说,“电视里欣赏过您的节目。您演奏的乐曲不仅使人激动,而且使人思考。”
“思考什么呢,伊凡·谢苗诺维奇。”
“思考生活。”
“我正是为此而来的哩,来谈谈生活。”
“噢!您若是为此而来,”他微微一笑,“那请稍坐一会儿,请让我先向您介绍一下我们的‘生活’,就在那张大台子上,星际宇航船‘生活’号的模型。”
维琳娜走进屋的时候就看到这玩意儿。它使人想起了竖立在长长的栅格式把柄上的一根辊轴。威耶夫便开始讲解了。原来这把柄并不是把柄,而是尾形桁架,桁架末端装置着中微子发动机。这较过去的光子发动机又有很大进展。如果说光子发动机的运转是物质和反物质粒子通过反射镜的光电效应而起作用,那么,现时的发动机则由基本粒子中神奇的老一辈,可以穿透宇宙间一切物质的“中微子”作为动力。航船桁架构造的外形类似巴黎着名的古埃菲尔塔,只是更加细长一些。航行中的加速力由桁架传送至航船垂直中轴。航船主体则是一对旋转的带辐条的翼轮,如同连接起来的环箍管状物,环箍中心便是宇航船的圆筒形船舱,也即是所谓的辊轴。
伊凡·谢苗诺维奇侧视了一下来客,一只手放到“辊轴”上说道:“它的体积,您可以想见,极其庞大。过去的那些个宇航船和它相比,简直不过是枚顶针而已。可是,它也仅仅只能乘坐六人。这些圆柱子里,”他一手抚摸着相联的翼轮说,“安排了工作舱。辐条里装有升降机械。启航过程中,航船的圆柱体始终保持稳定。其中心底舱仍然朝向远离的地球。增速飞行时,宇航员们仍然能够站立在舱板上,因为舱内压力与正常的地心引力相等。星际航船达到亚光速时,航船的圆柱体开始自转,离心力作用于通向翼轮中心的辐条及底舱,因此,仍然保留着相当于地球的引力。呶,到了行程还有一年时,稳向的航船圆柱体,在减速制动时,舱底要翻转过来,朝向航行目的地的那颗行星。宇航员们在那时承受到的压力仍然如他们所习惯了的地球上的一样。”
“跟地球上的一样。”维琳娜凄然地重复了一句。
威耶夫从来客的语调中听出了一种哀痛,不由注意地看了看维琳娜。
“是的,跟地球上的一样。”威耶夫也重复了这句话,又说,“不过,他们已经远离了地球。您的意思是对的。”
“而且,宇航员们在地球上留下了亲戚、家属、爱人……”
“原来!您找我,为的是这件事。”威耶夫恍然大悟,愉快地呵呵笑了起来。
“比方说吧,您的宇航员热爱着地球上的一个姑娘,难道他就没有爱的权利了吗?太残忍了!太不公平了!恐怕古时候也没有这种事。沙皇以及其他一切暴君,也没有禁止自己的士兵结婚和生儿育女,哪怕在打发这些士兵上前线送死之前。可是您呢?当然啦,打发一些单身汉去探索未来,事情好办,心安理得,也免得在地球上留下痛苦的家庭。”
“您是不是认为,这是一种沽名钓誉的形式主义的关怀?”
“对,形式主义的!”维琳娜光起火来了,“难道,一个人之所以感到痛苦会仅仅是由于已婚的缘故吗?如果,他留下的是未婚的真挚的恋人呢?他就不痛苦吗?就拿您来说,您总是成了家的了?”
“是的。有儿女,还有孙子。”
“这不得啦!您不是也得远航吗?您怎么办?和妻子离婚?那孩子又怎么办呢?”
威耶夫微笑了一下,他那张不动声色的面孔,微现出青春的光焰:“我有点头绪了,这番话跟阿尔谢尼·拉托夫有关。”
“您怎么知道的?”维琳娜感到意外。
威耶夫笑得更开朗了,并且已经不再像古印度的瑜伽,倒像是早就熟识的知心朋友了。
“原因在于,挑选上参加地外星球探测的宇航员当中,阿尔谢尼是唯一的一个单身汉。”
维琳娜屏住呼吸,在威耶夫面前迟疑了一刹那,然后扑身向前,吻了吻他的两边面颊,像对父亲、对祖父、对最亲近的人那样。
威耶夫亲切温柔地用手抚着她的肩头,说:“那么,我这就可以告诉人们,参加第一批地外文明星球探测的宇航员,都是成了家的人。地球上等待着他们的有双亲、有妻子、有儿女。”
“我永远等下去!”维琳娜悄声说着,泪水簌簌地流落下来。
威耶夫的手仍然抚着维琳娜的肩头:“您是怎么想的呢?我的好姑娘,我们这个时代,究竟会有什么人能用自己定的条条框框强迫您的阿尔谢尼呢?”
“这,全是他自己。所以,他越是爱我就越避着我。此刻,我知道了,全知道了。”维琳娜说到这里,脸上焕发出喜悦的光辉。
威耶夫以睿智的眼光注视着她,然后亲切地说:“不过,和他在一起您还是得小心点,我们还需要他!”
总设计师把客人送到椴树林荫大道,在临别时,祝她幸福快乐。
维琳娜自己也弄不懂,她是怎样乘坐自动电管车回家的。运气真好,正有一辆车停在宇航城花园里,而且空着。
一路上,她头脑里不停地转念:
“星际航行……以逸出地球的速度起航……制动……但这以后呢!首先——我!”
“我!我、我!”她得意洋洋地整个儿身心都在呼唤。
她仿佛一展翅就飞进家门。直奔到外婆身前搂住她的脖颈。
外婆揩去孙女儿的喜泪,然后说道:“一大早就来等你了,快去!”
“谁?”维琳娜不明白,立时沉下脸。
“还有谁?你的阿尔谢尼·罗曼诺维奇,还用说!”
维琳娜喜滋滋地叹出一口气来。
“喔,原来他自个儿来了,而我……他一直坐在这儿,怎么回事呢?”维琳娜毅然地走向室内。
小阿文诺莉认真地接待坐在钢琴旁边的这位来客。她耗尽全身力气想出各种交谈的话题,并且对阿尔谢尼的简短回答,力求不露出任何乏味的样子来。
一见姐姐回来,阿文诺莉随即调皮地行了一个双膝一屈的请安礼,带着一阵笑声奔走了。
双亲全不在家。尤利·谢尔盖耶维奇还没有下班,显然他还待在他的控制论研究中心。安娜·安德列叶芙娜是位住宅室内装饰艺术家。此刻不知道正在什么地方专心致志地显示她那声誉卓着的才华。
阿尔谢尼立起身来,在这间陈设秀美雅致、布置风格独特的房间里,——他更显得高大、笨重,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他用一种内疚的眼光望着维琳娜。
“怎么你还是上这儿来啦?”维琳娜扬起纤秀的下颏,带着欢乐的却又装成挑衅的样子问道,“你不是打算启航前一直不见面吗?”
“做不到。”他说着,低下了头。
“原来,现在做不到了。那先前呢?”
“想……藏在心里。”
“后来呢?”
“头一个向柯斯嘉,我说了真话。”
“向柯斯嘉?说什么呢?”
维琳娜神采焕发、满怀幸福地凝望着阿尔谢尼,就像是要把他的一切铭记心头:他那茁壮身躯的每根线条,他那微微低垂的头颅,大大的脸盘——一切如同那座为失去归宿的宇航员而建的大理石纪念像。她发觉阿尔谢尼想说些什么,却又下不了决心,不由央求道:“你说的什么真话,跟柯斯嘉?”
“说,我要结婚……启航之前。”阿尔谢尼用足了劲,脸色都有点苍白了,勉强挤出这几个字来。
“那么,这位柯斯嘉呢?”维琳娜以一种带有金属回响、满含笑意的嗓音问道。
“他建议替换……我。”
“我想该不是指的星际远航吧!”维琳娜戏谑地愤然叫唤起来,“你怎么回答呢?”
“航行可以替换,但是,我就再也不是我父亲的儿子了。”停了一下,他又说,“拉托夫应该航天远飞,誓言应该遵守。”
“柯斯嘉怎么说的呢?他理解这些吗?”
“嗐,他怒气冲天。”
“自然了,生我的气?”维琳娜开玩笑地问,以引起阿尔谢尼对自己的喜欢。
这一回,阿尔谢尼笑出声来了:“他唤你是‘干婆婆’!他吓唬我,说是等到那一天,准定撑着拐杖来欣赏我们的相会:一老太婆和一个孙子样的丈夫。”
“这个我不在乎。”维琳娜喜悦地摆摆头,把自己的双唇抬向阿尔谢尼嘴边。
这一次,她得到了阿尔谢尼的亲吻。而且惊奇地发觉,阿尔谢尼全然不是预想中的那样冷漠、持重。
一切顺利。年青人听从于自己的激情,这种激情排遣了即将久别的忧虑。他们举行了婚礼。这一切发生得如此自然,任何人的头脑里也没有感到其中有什么乖戾的地方。
当然,最初一刻维琳娜的双亲有些惊愕。至于外婆,思想上已有了些准备,当然高兴。妹妹阿文诺莉则喜欢得好像疯了似的。
维琳娜似乎比往常持重了些,甚至有点儿严峻。但是,她的欢乐的心情是掩饰不住的。为了抒发自己的感情,她越来越经常地坐到钢琴前,弹着,弹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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