Ⅰ
在距离阿留申群岛(注:AleutianIslands,位居太平洋北部,为分隔白令海与太平洋的火山岛群,属于美国阿拉斯加州。)不远七月的北太平洋里,一艘游艇正在海面上快速航行。
时速大约超过七十公里,纯白的流线型船体宛如利刃般切开波涛,无视于冲击着后甲板的海水,一路勇往直前。
古乡圣司坐在挡风玻璃之后的甲板室的椅子上,眺望破碎散落的浪涛。他在T恤上套了一件狩猎装,俊挺的鼻梁上挂着一副廉价的太阳眼镜。
踩着宛如体操选手的优雅步伐,克拉莉丝从楼梯走下来,跟在她脚边的是一只以骑士自居的猫。一身与古乡类似装扮,明白显示克拉莉丝重视功能性甚于时尚的穿衣哲学。
那只藏在长裤底下的腿想必很美吧!古乡心想。虽然克拉莉丝并不是一九三○年代那种低俗太空歌剧漫画的女主角,所以当然不会穿上那种过于暴露的服装,不过,小露个双腿也无妨嘛!
搭乘克里姆希尔德号感觉如何呀,圣司?
非常不错。
克拉莉丝才刚在古乡身旁的椅子坐下来,猫儿便一脸理所当然地跳上她的膝盖。
喂!你未免太不客气了吧!
这位年轻的日本人如此责备道。当然,猫儿对于情敌的嫉妒就好比胡须末端的尘埃一样毫不在意。
没关系的,我很喜欢它。
金发女孩开朗地笑着。
我从来没养过宠物,它要不是你的宠物的话,我还真想养呢!
那就送你吧!
话才刚要出口,古乡却立刻闭上了嘴。这么一来岂不是中了那只该死的猫的下怀吗?
很贵吧?这艘游艇。
古乡突兀地转移话题。
建造费我并不清楚,不过我买的时候花了一百三十五万美金,然后又花了大约二十二万美金重新装潢。
确实得花这么多钱呢!古乡点头赞同。这是一艘全长超过一百英呎,搭载四千匹马力引擎的双桅豪华游艇。游艇上有发电设备、雷达、自动掌舵装置、求救信号发射装置、信号弹发射装置、船舱补给船等等,一应俱全。宽敞豪华的沙发、主卧房、四间客房、四间浴室、船长室、船员室、图书室、厨房,甚至连视听室都有。由于张帆需要四名人力花费三小时的时间,所以完全靠机器操作。
这下子,我母亲留下来的遗产也差不多花光了。
克拉莉丝无忧无虑地说道,看了看古乡之后又继续说下去。
这艘船呢,嗯就花了一百五十七万美金,然后给欧索普将军五十万、给你二十五万、给欧索普将军招募的三十名佣兵每人十五万,这么一来我的存款几乎就归零了。
在这之后,你打算怎么办?
古乡忍不住问了这个问题。
从零开始呀!只要别从负数开始就谢天谢地了。
克拉莉丝淡然地回答。
我母亲曾经这么跟我说过,别管他人的想法,要把钱用在自己认为最有意义的事情上。因为她那些钱并不是留给我增值用的,是留给我花的。
好伟大的母亲。
就是呀!
克拉莉丝明快地回应。
纵使只有母亲的十分之一也好,我希望自己能够像她一样自由自在过着充实的人生。我母亲虽然是靠经营开采油页岩公司而致富的,但却不是一个满脑子只有生意的人,从运动、艺术、社交活动到恋爱,她唯一没做过的就只有结婚。
古乡和猫互相看着对方。
母亲的眼睛里总是源源不绝地散发出活力的光彩,就连烦恼的时候也一样。尽管她是想藉着劳动身体来赶走那些烦恼,但是在我印象中,我却觉得她是一个将生命用到最后一刻才罢休的人。虽然没超过五十岁,但是她的人生绝对比什么事都没做,却活了百年以上的人要充实多了!
因此对你来说,保护白令海峡水坝不受恐怖份子的破坏,是你踏出有意义的人生的第一步啰?
嗯。
就因为这样,你愿意支付一名佣兵十五万美元以上的酬劳?
如果有更多财产我会付更多。因为对我来说,这是一份值得倾家荡产来投入的事业。既然我在实战方面完全派不上用场,那就只好用金钱来表现我的诚意了这实在有点难以形容,你懂我的意思吧?
大概吧!就算只有五千美元,你也会把那五千美元全部拿出来,总之就是要做到不遗余力的地步。你之所以支付一名佣兵十五万美元,那纯粹是因为你碰巧有那样的财力,没错吧!
对,没错。
你完全没有讨价还价吗?一万美元就雇得到佣兵了,而且通常都还可以讲价呢!
我认为讨价还价是得不到对方的诚意的。当然,我也不致于天真到去相信对方会拿出和我同等的诚意来回报,那是对方的心态问题。我只希望在将来回顾这一切的时候能够告诉自己,为了让这份事业成功自己已经全力以赴了,就这么简单。我绝对不要在事后才后悔当初不肯多花点美金来达成目标。
我好像有点太自以为是了。
克拉莉丝做了一个孩子气的缩头动作。
很刺耳吧?对不起。
不会,你说得非常好。对吧?猫叉!
猫儿喵了一声表示赞同。
Ⅱ
玻璃调酒杯里的冰块发出晶透的声响,赛门欧索普一面享受伏特加马丁尼的香气,一面往克拉莉丝看过去。
古乡还在楼上吗?
嗯,跟猫一起看海。
跟猫啊
在附设吧台的沙龙里除了克拉莉丝和欧索普之外,只有一个名叫马蓝的男人。他是个沉默寡言的大汉,据说是欧索普多年来的部下,目前正坐在角落的沙发上品尝波本威士忌。那种秀气的喝法和他魁梧的身材可说一点都不相称。
克里姆希尔德号船上的人一共有十一名,除了萧罗博士、克拉莉丝、古乡、欧索普和马蓝之外,还有船长和两名船员,以及和马蓝一样,同为欧索普部下的佣兵三名。
怪男人。
欧索普指的是古乡。
不过,是个好人吧?
手里拿着加了白兰地的冰红茶玻璃杯,克拉莉丝说道。
他可不能单纯地说是好人啊,大小姐!就跟我一样。
欧索普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
过去曾经发生这么一件事。地点在南美洲的玻利维亚,那是一个因为军事政权与国际毒品组织挂勾而恶名昭彰的国家。一个住在那个国家的年轻日本女人带了一桩生意来找我,那个女人并不是殖民地的开拓者,而是在当地进行日本移民南美地区的历史研究调查,然而她却前来拜托我,要我对付毒品组织的某个团体。
克拉莉丝的碧蓝眼眸里闪烁着好奇的光芒,仔细地聆听。
于是我召集了包含古乡在内的二十四名好手,派他们到玻利维亚出任务。古乡既有能力又是个日本人,所以我认为他是任务的适当人选,尤其是他能够与顾客沟通,这才是最重要的。就一个日本人而言,他在语言上的造诣已经算是难能可贵了。
那个女人为什么要对付毒品组织呢?
那是一个令人感动的故事。她在玻利维亚的东北部和巴西国境交界附近发现了日本人殖民地的遗迹,虽然废弃已久,可是将近一世纪以前的教会、学校和医院等等,全都被原原本本地保存了下来,成为日本移民的珍贵史料。不料那个地方被毒品组织相中,准备拿来作为罂粟田和海洛因提炼工厂的用地。她下定决心,为了保护珍贵的历史遗迹,就算流血也在所不惜,于是便跑来找我。我跟她收了手续费一万美金、武器弹药二万五千美金,这些是头款,她也汇了钱给我,而佣兵的报酬是每人一万美金,这部分是在抵达当地之后才支付的。古乡一行人就这样踏上了玻利维亚的土地。
以伏特加马丁尼润喉之后,欧索普继续说下去。
但是没想到才刚抵达当地,就已经有出乎意料的事情等着他们了。原来委托人根本没有钱,付出总计三万五千美金的头款后她手上几乎没钱了。虽然她家好像很富裕,不过并没有什么可以自由运用的现款,别说是一人一万美金了,就连十块美金她也付不出来。那些佣兵当然非常生气,但那个时候他们早就已经和毒品组织在交战了,就算想立刻喊停,对方也不可能放过他们的,他们等于是被逼到不得不为自己的性命而战的境地了。
她从一开始就打算如此吗?
没错。唉,真是个聪明伶俐的女人。没有钱,却又需要佣兵,那就干脆把佣兵部队给扯进来,这就是她的如意算盘。不过她倒也充分运用自己的魅力,献身给那些佣兵呢!
克拉莉丝白净的脸庞瞬间闪过一道不悦的阴影,但却没有开口说任何话。
当时战况相当惨烈。南美的毒品组织说起来就像所谓的山贼。暹罗湾的海盗虽然也很狠毒,不过毒品组织因为拥有现代化的武器,所以更难对付。经过一个星期的激烈交战,终于将敌人给歼灭,但是那二十四名佣兵之中有二十一人也战死了,只有包括古乡在内的三个人还活着。这场战役的死亡率是百分之八十七点五。顺便提一下,大小姐,只要死亡率超过百分之八十,那支军队就算惨败。
我之所以对古乡赞誉有加,就是因为那场战斗。他存活了下来,不但是因为有实力,而且他的运气好得吓人。为了生存而耍弄卑鄙伎俩的可能性就不提了,不过一进入战斗,他就如匈奴的后裔一样慓悍而好战。古乡他们三人当时不只是保住自己的性命而已,还获得了战利品,也就是毒品组织的部分资金,四十五万美金。他们将那笔钱公平地分成三等分,其他两个人对这样的结果都很满足,只有古乡一个人不这么想。
他该不会把那个日本女人给杀了吧?
没有,他并没有杀她,不过从某方面来说,他的作法比杀人还要狠。他在那个日本殖民地遗址安装了高性能炸药,将教会、学校以及医院炸得一干二净,那个日本女人毕生的研究也就此结束了。那个女人后来怎么样了我倒不清楚,她若是在极度的绝望与愤恨下发疯了,我也不会觉得讶异。
所以,他不喜欢被骗吗?
也不能这么说。他是一个一旦知道自己被欺骗就会不动声色地还以颜色的男人。不过当他知道自己被那个女人骗了时,我想他的反应并不是愤怒,而是苦笑。
喔?为什么?
问得好,重点就在这里。
欧索普严肃地回答。
他真正不喜欢的其实是被迫接受某种价值观,强迫他人接受自己的信念或思想的人才是他最厌恶的,而那个日本女人就有那样的臭脾气。保护殖民地遗址不只对她的研究是必要的,在学术上也相当重要,所以她就理所当然地认为所有的人都应该协助她,她不遵守对佣兵的契约没什么大不了的,反而是这群卑贱的佣兵应该为自己能替崇高的学术研究出力感到荣幸。古乡对这种想法可是很不屑的,所以他才会选择用那种方式来跟那个女人划清界线。
那么,他的反共思想分数之所以那么糟,是因为
以他的个性来说是当然的。他是厌恶共产主义的单一与专制没错,但他更厌恶被强迫必须对共产主义产生敌意。由于佣兵的委托人大多来自反攻阵营,所以他那种个性多少有点麻烦。
克拉莉丝歪着头陷入沉思,欧索普则开始动手为自己调制第二杯伏特加马丁尼。Stolichnaya伏特加两份、NoillyPrat苦艾酒一份,冰块多一点克里姆希尔德号的电冰箱、制冰机以及冰酒库的容量都相当大,根本不是几个人能消耗得掉的。
欧索普将军
什么事?
你刚才说,存活下来的三个人把毒品组织的资金给平分了
没错,每人十五万。
那笔钱是不是破坏你和圣司友谊的原因?
在国家森林公园的森之馆我们也谈到了这个问题。唉,大概就是那样,虽然他认为那是他靠自己的力量所赚来的。
可是,事实不就是那样吗?
大小姐,他们在玻利维亚展开生死战的时候,你以为我是拿着那一万美金手续费在吃喝玩乐吗?我也在战斗啊!而且是和毒品组织在战斗呢!古乡他们所对付的并不是整个毒品组织,只是组织里的一个团体罢了。可以这么说,虽然那是发生在南美内陆的一场小火灾,但是若放着不管,很可能会变成燎原大火的,所以我必须和毒品组织的头头进行协商。不管是对我或对他们来说,大家都非常明白,赌上组织的存亡投入全面战争是一件愚蠢的事。因此,虽然过程并不顺利,但总算达成和解了。当时他们所提出的条件之一就是归还被抢的那四十五万美金。四十五万美金对他们而言不过是凤毛麟角,不过这面子上挂不住,所以他们怎么样也不肯让步,于是我只好说服那三个人把钱拿出来还,可是
结果古乡并没有拿出来。
他可顽固得很呢!
那其他两个人呢?
其中一个乖乖交出来了,那个人已经洗手不干了,现在应该在美国的新墨西哥开牧场。另一个跟古乡一样拒绝还钱,过了差不多半年就死在萨尔瓦多了。
是毒品组织的报复吗?
他是在内战中死亡的。但是不管表面上的事实如何,那确实是非常有可能的事。
这回答与其说是谨慎,倒不如说是老奸巨猾。
克拉莉丝垂下视线,望着连碰都没碰的冰红茶掩饰她的表情。一看见沉在杯底尚未完全溶化的砂糖,突然觉得自己的心仿佛也有类似的东西沉淀,要说是不愉快,好像不足以形容,不过那毕竟是不愉快的情绪。
你没在背后动手动脚吗?
克拉莉丝大胆地问。一抹邪恶的笑容浮现在佣兵组织首领的脸上,当那笑容宛如弹开般消散之后,欧索普以温和的口吻回答。
怎么会呢,大小姐,这么说未免太高估我的实力了。
Ⅲ
对不起。
克拉莉丝边说边垂下她那美丽的金黄色脑袋。
古乡一脸忍不住笑意的表情,望着手掌上如钮扣般的小东西。
在猫身上装窃听器?居然还有这一招啊!
古乡把窃听器抛向空中,掉下来时又伸手接住。
这可是侵犯到我的隐私权喔,大小姐!
对不起。
想试试扮演侦探的滋味吧?唉,算了算了!反正也没造成什么损害。
好个宽大为怀的家伙啊!
猫儿意有所指地望着它的饲主,古乡自然是不予理会了。
不过,我必须没收这个东西。
好,我没意见。
克拉莉丝一本正经回答的样子,终于让古乡憋不住笑了出来。
欧索普老大对这件事
不,他完全不知情。
呵!这样的话或许会有什么有趣的用途呢!
将窃听器塞进口袋之后,年轻的日本人重新调整自己表情。
对了,雷因小姐。
是!
这分明是完全犯罪,你为什么要自首呢?
在克拉莉丝脚边,猫儿一副兴致勃勃的模样眺望着这一切,它似乎正在想着不单是自己的饲主,连这个女孩也是个有趣的人。
克拉莉丝伸手把猫儿抱了起来,正视古乡。
因为我不想对你有任何隐瞒。
古乡顿时愣住,只能藉咳嗽来掩饰他的情绪。
这么信任我好吗?我只不过是区区一介佣兵罢了。
可是我请你做的事可得豁出性命啊!信任你是当然的吧?
就因为践踏诚信的家伙总是比不这么做的还多,所以纷争才会源源不断。不可信赖之徒是绝对不可以信任的。
如果真是那样的话,那就表示我有眼无珠了。不过根据欧索普将军所说的,我相信你是个值得信赖的人。
古乡的双眼绽放出锐利的光芒。
欧索普老大跟你说了什么?
他跟我说了玻利维亚的事件。
哦,原来如此
古乡一副刚喝下过酸的葡萄酒的表情。
还有十五万美金的事吗?
嗯。
克拉莉丝坦然回答。
真相到底是如何,你可以告诉我吗?
就是欧索普老大说的那样,没什么好解释的。
那冷淡的语气就像熟知自家产品缺点的业务员一样。
可是,你根本不知道欧索普将军说了什么不是吗?
他说了什么?
嗯他说你讨厌被迫接受他人的信念及价值观。
完全正确!不过被欧索普老大那家伙看得如此透彻,还真不是件令人愉快的事。
嗯,我会尽量小心,避免让你有那种感受。
谢谢你的关心。
还有,他还说你是个运气很好的人。
他说我运气好?
这位年轻的日本人仿佛相当意外,露出不解的表情。
嗯,搞不好真的是这样,因为能和欧索普老大来往十年以上的,大概只有我一个吧!
古乡一脸认真地陷入沉思。
不,绝对不是那样。
古乡像是改变主意似地摇了摇头。
能够有惊无险地活到今天实在有点难以形容。总之我之所以能够设法保住性命活到今天,都是因为我没有完全信任欧索普老大的缘故,一切都得归功于我的小心谨慎呢!
作出理想的结论之后,古乡这才心满意足。莫尔则刻意地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对了,大小姐,我正好也有个问题想请问你,如果冒犯到你,你大可揍我一顿。不晓得我可以问吗?
可以呀!什么问题?
金发女孩以诙谐的口吻回应。
你是萧罗博士的女儿吧?
一听到这不像疑问倒像断定的话语时,克拉莉丝雷因瞪大了双眼。就在足足被凝视一分钟以上的古乡困窘得不知该如何是好时,她才缓缓开口。
你怎么会这么想?
百分之七点四是有理由的,其他则是凭直觉。
那么,可以告诉我是什么理由吗?
我觉得你对萧罗博士的奉献并不寻常。
就这样?
所以只占了七点四个百分比。
占零点二个百分比还差不多呢!
被克拉莉丝抱在怀里的猫对着沉默不语的古乡做了一个像咧嘴猫一样(注:童话故事爱莉丝梦游仙境里那只经常咧嘴而笑的猫。)意有所指的笑容,让它的饲主更加郁闷。
让我告诉你一个事实。我今年二十岁,出生于加拿大的萨德伯里市,我母亲自出生到死亡为止从未踏入苏联的国土。萧罗博士虽然在八年前流亡至西方,但是在流亡前的十五年当中一步都没离开过苏联。
原来如此,时间根本对不上。
但是,你的直觉是正确的。
由于事情太过出乎意料,古乡完全忘了要转过头向猫儿做个看吧看吧的得意表情。
可是
古乡以抗议的语气开口。
刚刚不是才说时间对不上
精子冷冻技术,你应该听过吧?
这样的话
没错,就是这样。
克拉莉丝开始为说不出话的古乡说明。
克雷门特萧罗博士在二十三年前到美国访问时,把自己的精子卖给了业者。
业者?
对,业者。美国是一个受商业之神眷顾的国度,无论幸福或不幸福、成功或失败、有形象或没形象,任何东西都可以当成买卖,而精子银行就是其中的一个行业。他们以高价收购在科学、艺术、运动等各领域精英的精子,强力推销给想要小孩的夫妇或女性,然后以更高的价钱卖出。
为了从事反对运动,萧罗博士,不,我父亲当时正好需要一笔钱。在苏联,科学家的待遇虽然相当优渥,但是为了那些活动,还是需要更多不受限制,可以灵活运用的资金,所以父亲就把自己能卖的东西都卖了。大约在两年之后,我那不想结婚却想要孩子的母亲选中了克雷门特萧罗成为自己孩子的父亲。
古乡将翘起来的腿左右交换,然后又再次交换回来,以一脸想找人商量的表情转向猫儿,哪知道猫儿竟然闭上眼睛佯装不知情。
古乡胡乱搔了搔头发开口说道:
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你大可以嘲笑我,否定我猜想的一切啊!
因为
克拉莉丝看起来颇意外。
我说过我不想对你隐瞒任何事。我是克雷门特萧罗的女儿的事,不单是我父亲,就连欧索普将军也毫不知情。我只告诉你一个人而已。
就算是这样
况且我对这件事一点也不介意。我是在母亲的期盼下出生的,父亲又是一位值得尊敬的人物。小时候虽然也会因为没有父亲在身边而感到寂寞,也有过疑问,但是在父亲流亡后,母亲就告诉我父亲的事了。我又是高兴又是思慕,而且觉得相当骄傲。虽然不能公开对外透露自己的父亲是谁,但是这份骄傲一直支撑着我到现在。其实说起来也只有八年而已,不过在今后的将来,我想这份骄傲还是会继续支持我的。
克拉莉丝轻柔地把猫放到地上,站了起来。
你应该早就猜到了吧?我之所以专攻气象学也是因为那是父亲的专业领域,并不是出自于不单纯的动机喔!
至少我不认为是不单纯的。
谢谢。
克拉莉丝露出如阳光般的灿烂笑容。
那么,我也该去准备食物了。
她一离开,现场只留下古乡和猫两个人一起眺望海浪。
这是TKO(注:technicalknockout,技术性击倒。),根本赢不了!
喵!
猫儿叫了一声,表示赞同。
喂,猫叉,今后我跟她应该能够顺利相处吧?
这次猫儿并未回答,只以沉默告诉古乡你自己去想吧!
Ⅳ
克里姆希尔德号通过阿留申群岛,从北太平洋进入白令海。
这一天,用过晚餐的古乡为了打发无聊的夜晚,在图书室里找寻书本。
哲学或艺术类书等等自然是连看都不会去看一眼,平装版的推理小说才是古乡的最爱,没有的话,历史小说也无妨。色情书刊就算找了也是白找吧!
结果他选了一本书叫做《猫叫的夜晚》的惊悚小说。虽然从没听过普拉姆豪斯这个作者,不过他很中意这个书名。接着古乡又顺手抽出了亚里斯提亚麦克林的海洋冒险小说。就在他抱着两本书准备离开房间的时候,碰巧跟克拉莉丝面对面撞个正着。
哎呀!
啊!抱歉!
两人抱在手上的书全掉在地上,于是连忙把书捡起来。
占星术入门咦,你看这种东西吗?
猫叫的夜晚你看这种东西呀?
两人不由得笑了起来,把书交还给对方。
对于没有预知能力的我而言,若能透过占星术知道未来,那就太棒了。虽然前提必须是预知万人未来的法则是存在的。
什么法则的,那只存在于教科书当中。
年轻的日本人冷淡地说道。
你们女孩子为什么都那么喜欢占卜?我从来没有遇到过一个不知道自己星座的女孩子。同样星座的人全都拥有同样的性格与未来,这种事你真的相信吗?要真是那样的话,这个世界上就只有十二种性格存在了。
也有从血型看性格的方法。
这样就只有四种了。
圣司,你的血型是哪一型?
B型。
哎呀!B型有很多怪人呢!挺准的不是。
要是能够那么十全十美,当然就不会是个怪人了!那你又是什么血型?
我是O型,妈妈也是O型。爸爸是A型。
提到爸爸的时候,克拉莉丝的声音显得很骄傲。
喔,那是看得到幽灵和变成幽灵的血型。
这话怎么说?
根据最新的心灵科学研究,死后会变成幽灵的人是O型,而看得见幽灵的则是A型。
这是真的吗?
总之健全的B型人和那种事情是毫无缘份的。
健全?原来你想说的就是这个呀!
克拉莉丝的微笑里充满了恶作剧的意味。
说到自私自利的理论,你还真是一流呢!
您过奖了,不敢不敢。
不过,实践与理论往往都是背道而驰的。
前一秒才把人家捧上天,下一秒马上就被踩在地上,真教人难以消受啊
抱歉,我应该倒过来说才对。不如让我泡杯咖啡向你赔罪吧?
也好。
临走之际,克拉莉丝回头向古乡问了一句。
你知道猫叉在什么地方吗?
不知道。
古乡明明知道却故意如此回答。
克拉莉丝用托盘端着咖啡壶、杯子和糖罐等器具回来的时候,古乡正一面翻着占星术的书一面思考着。
就在克拉莉丝倒完咖啡,用汤匙匙起砂糖之际,古乡突然以若无其事的口吻说道。
博士有事瞒着我。
克拉莉丝吃惊地盯着古乡,砂糖撒了一桌子。
你刚才说博士有事瞒着你?
没错。
究竟是什么事?
关于白俄罗斯解放同盟的资金来源。
古乡用手掌将撒在桌面上的糖粒扫起来扔进烟灰缸里,接着拍拍手掌,伸手拿起咖啡杯。
在国家森林公园的森之馆,当我向博士提出这个问题的时候,博士回答说他不知道,可是他在说谎。
你怎么知道他在说谎?
我有证据。
什么样的证据?
就是你当时的表情。
我?
没错,你那带着怀疑的表情。
唔,被看见了啊?
克拉莉丝像个男孩子般喃喃自语。
你看我看着了迷是吧!
转移话题是没用的。
被你发现了!
克拉莉丝满不在乎地笑了笑,接着收起笑容,表情认真了起来。
我答应过你不会对你隐瞒任何事。嗯,没错,你的判断是正确的。其是我们并非完全不知情,虽然我的认知完全是透过博士所提供的资讯
该不会是挖到金矿了吧?
话一说完,连古乡自己都觉得这个笑话很冷,若被那只猫耻笑也是应该的。
是一个叫做克烈的男人。
克拉莉丝平静地回答。
克烈?
真是个令人兴奋的名字!年轻的日本人心想。
克烈是尼克莱这个男性名字的俄罗斯式昵称。
嗯,我当然知道,尼克莱嘛!
古乡故作镇静地回答,但他心里却不禁想起过去在阅读托尔斯泰或杜斯妥也夫斯基等旧俄作家的小说时,被那些登场人物的姓名、昵称之复杂搞得头昏脑胀的。
那个叫做尼克莱的家伙就是白俄罗斯解放同盟的资金来源?
对,好像是这样。不光是资金,听说连武器也是他提供的。
连武器也
像是卡宾枪、手榴弹,或是自动步枪等等。
我知道为什么白俄罗斯解放同盟要以武战路线突进了,因为他们无论如何都要炸掉白令海峡水坝。但是卡宾枪的火力太弱,靠那个来跟世界最强的军事大国交锋实在是太轻率了。既然无法让自己变成阿富汗山区的游击队,唯一的办法就是利用佣兵来破坏水坝,这么一来他们自己就不需要准备什么武器了。不过一旦反对运动流于恐怖主义、武力叛乱的话,以后就再也无法期待西方的同情了。正如你在巴黎时所说的,这样只会替苏联政府制造镇压反抗势力的藉口。
没错,不合情理的地方太多了。
克拉莉丝赞同地附和道。
没人知道克烈那家伙的真面目吗?
完全没有。
听起来似乎是个行动力十足的人。
他好像也很有想法,所以才叫人担心他究竟在想些什么呢?
克拉莉丝无法隐瞒她的隐忧。克烈对于白俄罗斯解放同盟的援助肯定不只是出于同情。
还有一点博士为什么不告诉我关于克烈的事?
他大概需要一段时间来观察你这个人到底值不值得信赖吧!
优柔寡断。
克拉莉丝听了虽然不会不愉快,但也绝对高兴不起来。
可是我相信你呀!这个我已经说了。
知道了。
男人对彼此之间的信赖有时并非那么坚定,古乡心想。然而年轻美丽的女性的信赖大概就不会如此了吧!
那么,假使博士对你说古乡圣司这个男人不能相信,千万别接近他,你会怎么做?
假设性的问题很难回答耶
克拉莉丝试着以笑容回应,但脸上还是露出为难的表情。
古乡收起了攻击的矛头,拿这种无关紧要的事来戏弄克拉莉丝并非他的本意。
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克拉莉丝语带迟疑地说。
什么问题?
你为什么会成为佣兵?
停顿了一下子,古乡笑了。
理由很简单,总之是我误入歧途了。就这样。
就这样,古乡如此回答道。在他的脑海里时针开始逆转,几个人的声音宛如霓虹灯一般忽明忽灭。
不知道吗?日本男孩!是这样吗?可是每个人都是这么说你是被陷害的?被骗了?换个新一点的藉口吧!要不要我叫大使馆馆员来?
你知不知道,像你这种胡作非为的年轻人给我们带来多大的麻烦?我们可是忙得很耶!走私海洛因真是的,这下子日本人的名声又给你们破坏了。为同胞们着想一下行不行啊!
是冤枉的?可是你在日本不也照样惹麻烦?像这种事,纸是包不住火的。参加示威活动与警察发生冲突,这是妨碍公务罪呀!警方强行检查你的包包?如果没做什么亏心事,那就应该大大方方让人家检查不是吗?一般人都是这样吧!
你说跟你一样作日本学生的装扮?你晓不晓得巴黎现在有多少个像你这样的家伙!不可能,怎么找得到!
相信我,我不是故意要害你的,我只是想说检查的时候先寄放在你那里一下。我知道错了,是真的,我真的是那么想可恶!别靠过来,我有刀子
啊!杀人了!
好,我相信你的说法,你是正当防卫,而这个男的是海洛因毒贩。不过你是不是应该先跟我到警察局去自首呢?来,把刀子给我
别逃!我会开枪的!
体力看起来不错,经过训练后应该会越来越强。佣兵不需要过去,只要能吃能战斗,就能为自己开创未来。
随着时针的前进,杂乱无章的对话被一幅景色所取代。那是一个在星光照耀的阴暗山路上默默前进的年轻人的身影。他的步伐之所以那么沉重,固然是因为身上背负着三十公斤重的沙袋,不过从昨晚到现在完全没瞌过眼也是原因,更何况连续五餐没进食。他必须在这样的状态下,从晚上八点到隔天早上七点的时间内走完全程六十公里的山路。目的地有个帐篷,那里会有准备好的食物,但如果无法在七点以前抵达,将不被允许上桌吃饭。
年轻人将疲惫、困顿与饥饿连同沙袋背负在肩上持续迈步向前的时候,脚步突然一滑,差点从断崖边掉落。所幸他及时攀住崖边,不过却再也没有往上爬的体力了。就在觉悟到自己即将跌落山崖时,充满血与肉汁的牛排幻影伴随着一阵香气出现在眼前,等他回过神来,人已经坐在悬崖上了。
抵达营帐的时间是六点五十五分。二十人同时出发,其中三人超过七点才抵达,五人永远从名册上消失,可以用餐的准佣兵只有十二人。
拖着空荡荡的胃袋与沉重的身体来到餐桌前,古乡圣司在堆积如山的菜肴中选择了清炖肉汤,一口一口慢慢地喝下去。牛排和烤鸡的香味强烈而刺鼻,却也让人反胃。忍住呕吐的感觉,古乡接着拿起奶油面包卷,撕成小块送进胃里,再来是水煮马铃薯。花了将近一个小时的时间,终于在七分饱状态下结束这顿饭。这一天,由于急速地在虚弱的胃里塞满油腻的食物,所以直到日落为止已经有两个人因而死亡。
对不起。
克拉莉丝的声音让古乡脑海里的时针急遽加速,把他拉回到现在。
什么?
对不起,我好像问了不该问的问题。
不会,你用不着道歉。反正那并不是什么浪漫的故事,完全不值得说给别人听。
随着手势,古乡将过去记忆的残渣通通挥去。然而一闭上嘴,仿佛察觉到什么似地又竖起耳朵。
古乡突然对克拉莉丝做了一个用手指抵住嘴唇的动作,静静地从沙发上站了起来,蹑手蹑脚地穿过房间,贴住门边的墙壁站着。接着他一手抓住门把,猛然把门打开。
真是稀客呀!
古乡讽刺的视线前端,站着吊儿郎当的大个子马蓝。
马蓝面无表情地看着古乡。年轻的日本人本想继续瞪回去的,却突然露出苦笑,并以妥协的语气问道。
有什么事吗,大个子?
老板说
欧索普老大怎么了?
他要你好好管教自己的猫。
被庞大的躯体遮蔽的另一只手向前一伸,将抓在手上的小毛球扔进室内。那团毛球在空中转了一圈,轻巧地降落站好之后发出愤怒的叫声。
哎呀!猫叉!
克拉莉丝惊讶地站起来,以她那特有的节奏走过去将猫叉抱了起来。
你们没有虐待它吧?
它擅自闯进老板的房间,我们只是把它抓出来而已,大小姐。
古乡揶揄地笑道。
猫当然要擅自闯入了,难不成你要它开口打声招呼吗?
古乡嘴巴上这么说,心里却觉得猫叉搞不好真的会说话。
不过还是有点失礼。你去转告欧索普老大,说我觉得非常抱歉。
板着脸孔点点头之后,马蓝转身离开。
古乡将门关上后,一转身就看到克拉莉丝把一个像是黑色钮扣的东西递到自己的鼻尖前。
你在猫叉身上装了窃听器?
呃,因为没地方可放,所以就
没拿去滥用吧?
怎么会。
古乡接过窃听器,塞进他的衣服口袋,一本正经地回答。
真的?
我真的没滥用。对吧,猫叉?
喵!
看吧,它说对呢!
喵!
这一声是叫你不要自己多作解释。
猫儿意有所指地摇晃着尾巴。
Ⅴ
与克拉莉丝道别后,古乡抱着两本书回到自己客舱的途中,在狭窄的走道上碰到了萧罗博士。
哎呀!您受伤了?
是啊,手指头割伤了。
萧罗博士边苦笑边秀出自己左手的大拇指。古乡仔细检视那宛如溶化的红宝石般色泽鲜艳的血液。
我来帮您包扎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没什么,因为刚才船在摇晃的时候我正好在使用拆信刀。
没事就好,以后要小心一点。
古乡打开自己房间的门,将急救箱从架子上拿下来,开始做包扎的准备。
坐在床边的博士好奇地看着古乡。
你的医疗技术也是在佣兵队里
对,曾经学过。其实只是做些卫生兵的工作而已。从骨折、烧伤、脑震荡、阿基里斯腱断裂等治疗,到取出子弹、人工呼吸、血型检查,还有拔牙的方式
连牙科技术也学了呀!
不,这是拷问的方法。
博士呜地呻吟了一声,或许并不只是因为碘酒渗入伤口所带来的刺痛感。
很痛吧?不过这个可是最有效的。嗯,这种伤口还用不着缝,我看贴上OK绷再稍微用绷带缠起来就行了。或者您想保险一点,缝起来呢?
不用,这样就够了。
博士一副打从心里谢绝的表情。
这样啊真是可惜。
没说出后半句话,古乡抓起沾有博士血液的脱脂棉和纱布,准备扔进垃圾桶。不过他好像又改变了主意,把东西放回小茶几上。有个想法在他的脑海中浮现。
你跟克拉莉丝处得还不错吧?
博士一面端详着裹上白色绷带的手指头一面问道。
嗯,还好。
古乡勉强挤出一副热诚的态度回答。
她是个好女孩。
这个结论在古乡听来是理所当然的,但博士却仿佛此刻才发觉一般如此说道。
是啊,她是个非常好的女孩。
古乡用力点头来表达满腔的认同。
每次看着那孩子,就有种心灵被洗涤的感觉。
这句话古乡也完全赞成。
和苏联比较起来,西方的世界的确比较开放,但是也不能否认那过于快速的步调和喧嚣。在我流亡的八年岁月里,心里不知道有多少次觉得相当疲累,直到两年前她成为我的学生之后才终于解救了我。
古乡一边整理急救箱一边静静听着。这位杰出的反体制科学家并不知道正就他的正是自己的亲生女儿。
她为什么会对我如此尽心尽力,老实说我也不是非常清楚,而且我也不认为自己真的是个好老师。
她非常尊敬你。
古乡很想把事实告诉这位迟钝的父亲她是你的亲生女儿呀!她就是你的精子和一位加拿大女性的卵子结合所诞生出来的生命啊!然而古乡非常明白他没有权利这么做。
尊敬啊
如此沉重的叹息让古乡突然闪过一个念头。
我并不是一个值得尊敬的人,我根本不配受到她的尊敬。
怎么会?
不,是真的,我
话才说到一半,博士却突然沉默不语,并且焦躁不安地扭动着身躯,让古乡有种仿佛博士不知该如何自处的感觉。
Ⅵ
先发制人这句谚语古乡当然知道,而且截至今日为止他还算实践得不错。不过一旦遇上并非事关个人的事情时,这种座右铭似乎就没办法说得那么斩钉截铁了。对此古乡不得不自我反省。
不过自我反省并不代表就能够当机立断。到底该怎么做才好?该采取什么样的手段才不会对克拉莉丝和萧罗博士造成伤害,答案倒是很清楚,然而接下来却是一片空白了。太多绑手绑脚的问题,现在又身处于远离陆地的大海中。
什么人可以当伙伴?
这点真让人觉得非常不安。
船长底下的船员们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让左思右想拿不定主意的古乡决定听天由命的原因是欧索普找他过去。
老板有话跟你说。
马蓝前来传达讯息的时间就在古乡帮萧罗博士包扎受伤的手指头隔天下午。古乡考虑片刻之后点头同意,接着阖上摊开的《猫叫的夜晚》,站了起来。这本书他昨晚根本一页都没看,刚才也只是摊开放着而已。身为作者,普拉姆豪斯想必一定很无奈吧!
欧索普在自己的房间里等待古乡。
把人带到之后马蓝立刻退出房间。他那副姿态与其说是部下,倒不如说是家臣,古乡心里这么想着。
大白天的,欧索普面前就摆着一杯白兰地。
是这样的,古乡,我有些重要的话要对你说。
是吗?我也有话要对你说,是关于克烈的事,对你来说很重要。
古乡直接了当地切入重点。
克烈是什么人?
克烈是个假名,他就是提供武器和资金给白俄罗斯解放同盟的人。
哦?
他利用完美的假护照以及数条秘密出入境管道与白俄罗斯解放同盟进行联系。大多数的时候是利用部下,但偶尔也会冒着生命危险亲自潜入苏联,为的就是要操控白俄罗斯解放同盟。这次白令海峡水坝的爆炸计划也是那家伙提议的,不,应该说是他教唆煽动的。
教唆煽动这两个名词听起来不太好。如果是提供武器和资金给白俄罗斯解放同盟的人,那么对萧罗博士来说就是伙伴,对你而言至少不会是敌人。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会用那种充满敌意的说法来形容?
克烈是萧罗博士的伙伴?这是错误的,虽然乍看之下是伙伴。这就是所谓的养虎为患。
欧索普一边悠然地盯着古乡看,一边啜饮着白兰地。
以东方的说法来形容第五纵队?(注:TheFirthColumn,海明威于1938年所发表的作品。泛指潜入敌方的间谍。)越来越有意思了。不过古乡,你是基于什么样的理由认为那个叫克烈的家伙会危害白俄罗斯解放同盟?
古乡半边的脸颊扬起笑容。
这个我不是不知道,只不过有人比我知道得更清楚,所以我认为直接问他应该会更好。
他是什么人?
你现在站起来向右看就会看到那个人了。
欧索普微微地眯起眼睛,以视线扫过右边的墙壁。地板上摆着一座黑檀木的餐具柜,在那上方
手上仍然端着白兰地酒杯,赛门欧索普缓缓地站了起来,面向右侧墙壁,然后他看见自己的脸。餐具柜上方的墙壁上挂着一面舵轮造型的大镜子,映照在擦拭得光亮洁净的镜面上的身影就是欧索普的上半身。
这个玩笑开得也太没意思了吧,古乡!
以口腔外科医师般的眼神检视着自己嘴部动作的同时,欧索普语带讥讽地说道。
你的意思是,我知道克烈那家伙的某些事情吧?我什么都不知道啊!克烈这个名字我还是第一次听到咧!
说谎是作贼的第一步。
古乡毫不感兴趣地嘟哝着。
看你这副模样,我几乎要把这种教条似的谚语当成真理了。关于克烈这家伙你什么都知道吧,将军阁下?因为你本人就是克烈呀!
一瞬间,欧索普高亢的笑声撕裂了电光闪烁的空气。
真有你的!这比刚才的笑话更好笑,你应该去当个喜剧作家才对!
别笑了,将军,若是个女孩子也就罢了,但你笑起来实在一点都不可爱,简直像一只吸入笑气的鳄鱼一样。
毒舌讽刺了欧索普一番,古乡从衣服的口袋里拿出一个约莫手掌大小的物体。
古乡把那个乍看之下像是计算机的东西展示给欧索普看。
这东西你应该知道吧,将军?它叫做超级卡匣,是日本制的,窃听麦克风和卡式录音机双机一体。
在古乡的说明下,欧索普脸上的笑容有如影片快转,立刻消失。
古乡的手指头往录音机的按键一按,立刻传出一个男人的声音。
喝一杯吧!马蓝一人分饰两角固然巧妙,不过不久之后也就要落幕了。克烈这个男人也算是个颇有魅力的角色,就这么被消灭实在有点可惜。
古乡的手指再次按下按键,把声音切掉。
这后面还没完没了地说了一堆。我想应该完全没有做声纹比对的必要吧?因为这就是你的声音,何况对象又是那个大个子马蓝,你就不需要再辩解了。
欧索普倾斜着白兰地酒杯,将琥珀色的液体一饮而尽。
的确,或许正如你所说的。
欧索普相当好奇地盯着古乡。
连我都骗得过,可见你又进步了。这可是诚心的赞美喔!
我的荣幸。
对了,这项不可能的任务你是怎么办到的?我明明确认过那个房间没藏什么窃听器
全靠我那只猫啰!
猫?啊,你养的那只肮脏的猫呀?
比起你的本性要来得干净多了。
那只猫是怎么帮上忙的?
无视于古乡带刺的言语,欧索普仍然提出疑问。
我在猫身上装了窃听麦克风,让它悄悄潜入你的房间。
原来是这样,我完全没注意到。不认输不行了。你也真是的,什么时候开始学会做这种狡猾的勾当啊?
跟克拉莉丝学来的。
古乡并没有这么说,只是默默地看着欧索普,因为他不希望欧索普把注意力转移到克拉莉丝身上。
话说回来,你刚才还没回答我的问题。让我再重复一次好了,你为什么认为我的存在对白俄罗斯解放同盟是不利的?
在那之前我希望你清清楚楚地承认,你赛门欧索普将军阁下和克烈是同一个人。
我承认。我,赛门欧索普以克烈之名提供白俄罗斯解放同盟武器与资金,古乡圣司先生所言都是事实。这样可以了吧!
非常好。
那么你也回答我的问题吧!
是这样的,克烈。如果把白俄罗斯解放同盟比喻为鸡,那么你就是养鸡业者。养鸡业者之所以喂饲料给鸡吃,不外乎是要鸡生蛋或长大后成为食用肉,总之都是为了自己的利益,根本不在乎鸡的生命。同样的,你之所以提供武器和资金给白俄罗斯解放同盟,也是为了利用他们来达到你的目的,绝对不是为了表示你对他们追求民族解放的理想感同身受。
古乡透过讽刺的镜片看着对方。
秘密潜入苏联境内或走私武器的风险固然非常大,但是金钱上的负担也非同小可,所以你所获得的利益一定是那些的好几倍。我想你一定是抓住了什么发财的大好机会吧?
从你的话里听来,我这个人好像做任何事情都是为了钱似的,这就是你对我的感想吗?
难道不是吗?
你也未免太小看我了,我可不记得自己从事过和高利贷有关的活动。
是你自己完全没有自觉吧?不过我并没有轻视你的意思,跟那些假称为了真理而发动战争,高喊正义口号而杀人的家伙,我觉得你这样的利己主义者要来得健康多了。
我可以当这句话是赞美吗?
所以事到如今,你就别再说些其实这是有理由的、一切都是为了正义之类的话了,那只会把场面弄得更难看而已。
听到古乡的话,欧索普耸了耸肩露出苦笑。
那么,你认为我是为了什么而利用白俄罗斯解放同盟的?
应该不会超出我想像的范围,不过
直说无妨。
那我就说说看了,要是说错的话还请指正。
古乡重新坐正姿势,以坚定的语气断言。
你打算让他们为白令海峡水坝爆炸事件背黑锅。
我说错了吗?克烈欧索普。
没错。
欧索普坦然承认。
古乡仿佛突然觉得非常疲累地垂下双肩。
果真如此
不过,你为何会那么想?这也是个让人感兴趣的地方。
其实我并没有任何根据。
你看起来很疲倦,要不要来一杯?
不了。
那好吧!
欧索普在自己的酒杯里注入白兰地,将酒杯托在手掌中加热,同时一如往常地以温和的态度望着古乡。
所以呢,你打算怎么做?
你指的是?
就是你知道了我真实的身份这件事呀!萧罗博士和雷因小姐知道了吗?
现在还不知道。
是吗?那么,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金钱吗?
我劝你最好不要用自己的标准来衡量别人。我想要的就只有你对克拉莉丝雷因小姐的契约的忠诚而已。
欧索普突然笑了,嘴巴弯成半月形,做出一个无声的嘲笑。古乡的手一闪,举起散发着黝黑光泽的箭枪瞄准欧索普的心脏。
你拒绝吗?
古乡,你是个有实力的男人,我一直非常欣赏你的才华与能力。但是不可否认,你并不是全能的,还有很多不成熟的地方。你一心急着想揭发我、谴责我,但是对于把你叫到这里来的我意图为何,你好像没怎么去思考。
古乡感觉到背脊一阵发凉,用箭枪瞄准欧索普的同时便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就在察觉到背后的一股杀气时,那强壮的手臂已经缠住他的颈部。
古乡反射性地扣下扳机,但是在他抬起下颚的一瞬间已经失去准头。短箭掠过欧索普的身体,深深插在贴着壁纸的墙壁上。
躲藏在沙发后面的男人用左臂勒住古乡的脖子,再用右手抓住他的手腕,以压倒性的优势站立起来,古乡的身体被往上吊,双脚完全离开了地面。
别杀他,诺第,暂时不要。
白兰地酒杯仍端在手上,欧索普对南非籍的白人部下下令。
只要减弱他的战斗能力就好,否则就没办法回应要求了。
是的,老板。
男子以胜利的语气回答。
就在这个时候,古乡的左臂向上一挥,呈锐角竖起的大拇指以闪电般的速度刺进诺第左边的外耳道。
惨叫声搅动着室内的空气。难以形容的剧痛令诺第捂住耳朵,摇摇晃晃。身体恢复自由的古乡将高大的躯体转动半圈,毫不留情地击出爆炸性的一拳。他的拳头埋进诺第的腹部,将诺第的胃打破,震裂他的骨髓。诺第对着空中喷出鲜血和胃液,整个人同时被摔到墙上。
古乡再次转身面对着欧索普,呼吸仍然紊乱。
好!
举起酒杯,欧索普冷静地给与喝彩。
可惜就到此为止了。
欧索普放下玻璃杯,做出响亮的弹指声。
马蓝,进来!
房间门应声开启。
一片沉默之中,古乡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失败。马蓝巨大的右手上握着一把华瑟手枪,那把手枪在他手上就像是专为儿童制造的合成树脂玩具一样,看起来毫无威胁。然而当枪口抵住克拉莉丝美丽的金黄色头部,那残暴不祥的杀人道具本质立刻就一览无遗了。
古乡,把箭枪丢掉,否则雷因小姐的头就不再是金黄色,而会变成红色的了。
古乡面无表情地听从命令。勉强值得安慰的是克拉莉丝虽然脸色苍白,但是情绪并未失控。
萧罗博士怎么了?
其他部下会去照料他。
船长和船员呢?
他们原本就是我帮雷因小姐找来的。
欧索普看起来相当愉悦,克拉莉丝则一脸懊悔的表情,并且因为气血上升而让脸颊涨成了玫瑰色。
欺骗别人有那么愉快吗?
为了她,不说些讽刺的话心里实在不舒坦。
情况顺利的话,的确很愉快呢!
一个与良知相差百万光年距离的话语被丢了出来。
克烈这个角色也实在有趣。我本来就对俄语充满自信,对于严格而富有领导能力的革命家角色,更是无可救药地深感兴趣。在白俄罗斯解放同盟那群井底之蛙面前想笑也不能笑,随时随地都得保持严肃的表情,因为唯有革命家的身分才能取得他们的信任。唉,虽然并不是一点压力都没有,但是能够满足自己变身的愿望也就够了,这也是伟大事业的一环。对了,用榴弹攻击国家森林公园森之馆的当然也是我,因为那样才能让博士和雷因小姐有急于行动的意愿,赶快为我筹措到大笔的现金。这世界就是需要耍点这种小伎俩。
一阵哄笑爆开。当然了,古乡和克拉莉丝并未跟着一起唱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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