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军总帅耶律休哥的正确年龄不详,因为骑马游牧民族向来不会去在意年龄。他们在开始接受中国文化的熏陶,认为“将忠实的记载流传后世,是作为文明国家所应具备的条件”之后,才开始详细记录年龄。后来的蒙古帝国也一样,开国的成吉思汗出生年份完全无从考据。
不过还是能够从各种资料大致推测,耶律休哥这一年应该是三十五岁左右。
天色还早,他已经在用晚饭,正吮着烤羊肉的骨头。头上蓄着北方骑马游牧民族的标准发型:髡发——把头发剃光,只在后脑勺的部分留下一撮长长的头发编成辫子。
这样的发型看起来很奇怪,不过古代埃及人也是把头发剃光,只在头上留下一部分的头发编成辫子,两者的发型几乎一模一样。日本古代的发髻也很像,唯一不同的地方在于后半边的头发不是放下来就是梳起来在头上做个髻。
耶律休哥把啃完的羊肉骨头扔向一旁,站起身来。
行为举止看来野蛮粗鲁,不过那只是表面上而已。他通晓中国文化,古籍经典朗朗上口,思虑缜密,才能出众,无论作为武将或宰相都是上上之选。
且不论敌我,耶律休哥与曹彬有一个相当重要的共通点,就是“不滥杀无辜”。身为武人,上了战场自然要奋勇杀敌,但也必须尽可能将牺牲程度降到最低。这样的气度与旷世的功勋并驾齐驱,让曹彬与耶律休哥的名字流传千古,为后人所景仰。
耶律休哥穿戴甲胄,甲胄前缘缝上毛毡披凤,头盔顶部缀着三根天鹅羽毛。
夕阳急速下沉,天色呈现深蓝,然后逐渐转暗,燕山周围的山脉化为一道黑影,白亮的太阳开始被吞没,耶律体哥映照在地面的身影被拉得又高又长。
耶律休哥环顾士兵。
“我们今晚要攻打宋军。”
他的语气稀松平常。
“各位完全不必担心,只要遵照我的指示就能获胜,燕云十六州永远是我国的领土。”
噢!士兵们齐声吆喝,给予他们的总帅绝对的信赖。
“宋军曾经打败我军一次,不过这正足以夺去他们的性命。一支骄傲得不懂节制的军队反而最不堪一击。”
耶律休哥命人牵来爱马,然后轻盈地坐上马鞍。
“一切依计划行事,左军点燃火炬,在宋军前方一字排开,右军随我来,让马嘴衔住木签,马蹄以布裹住,在接近宋军身侧之前绝对不能发出半点声响。”
辽军展开行动。
※※※
……宋军的侦骑(负责侦察的轻骑兵)从昏暗的山路望见辽军点燃火炬,这样的光景看起来宛若数万只萤火虫同时飞了起来一般。
“……来了!”
摒住气息的侦骑连忙在漆黑的山路掉转马头,往自己军队的阵营奔驰而去,由于一心急着赶回通报,甚至没有注意到有个背着行李箱的少年跟他们擦身而过。
“咦?辽国有这么庞大的兵力吗?本来还以为顶多只有十万而已。”
瞄着前方成群的火炬,少年纳闷地侧着头,他正是白龙王。
白龙王踩着轻快的步伐来到高处定睛观察,当成群的火炬一接近,白龙王嘴角露出轻笑。
“哦,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呵。”
每名士兵都是双手举着火炬,一名土兵拿着一把火炬是一般常识,如果只从火炬的数量来计算,宋军自然会将辽军兵力总数视为实际的二倍之多。
“耶律休哥还真是个老奸巨猾,不过这也算是战场用兵的一种策略,不晓得现在宋军的情况如何?”
头顶着微弱星光,白龙王毫不迟疑他笔直奔向宋军阵营,胡仙也紧跟在一旁,时而领先时而落后。
很快地便可见到河岸不计其数的火炬,这里是宋军阵营,宋军人数之众相当于在荒郊野外平白冒出一座大城,士兵与马匹的声音透过晚风飘送而来。
若是单纯的用餐时间还不成问题。
“嗯,好香,是烧饼的味道,现在是用饭时间吗?”
烧饼是以面粉揉制加以烧烤而成,属于面包的一种。此外还同时传来烤肉和炒青菜的香味。白龙王每靠近一步,味道就愈浓烈,宋军的士兵们尚不知敌人正在步步逼近。
“真想向他们发出警告,不过这是绝对禁止的。要小心啊,你们现在的状况很危险。”
白龙王看着宋军,内心显得毛躁不安。其实就算他大嚷:“辽军来偷袭了!”任谁也不会相信,他的外表根本不像神仙,只是个江湖卖艺的少年罢了。
“想想这样实在大可惜了。”
白龙王指的是阵营内堆积如山的粮食、面粉、腌制肉类跟鱼干……届时这堆粮食势必在辽军的偷袭中焚毁掉大半。
“既然要被烧掉,还不如分我一点。”
白龙王正打着如意算盘,却冷不防地被人猛然撞开。
“不要挡在这里,碍手碍脚的!”
“喂,你怎么这么没礼貌!”
白龙王被这么一撞,心情也变得不太好。五、六名士兵正巧快步经过,不留心把少年撞开。白龙王并没有摔个四脚朝天,他很快就站定脚步,但也没有忍气吞声离开现场。
“军人是人民的褓母,不会保护善良老百姓的军人根本没有存在的价值,你们的主帅应该经常以这段话向你们耳提面命吧。”
“你在说谁?”
“就是枢密使曹彬啊。”
“这个小鬼,竟然胆敢直呼枢密使大人的名讳!”
其中一名士兵大吼,另一名刚露出质疑的眼神。
“这小鬼看起来像是江湖艺人,可是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跑到这里来,难不成是敌人派来的密探?”
“很有可能。喂,你到这边来,我要检查你这个箱子装了什么东西。”
士兵伸出手,动作粗鲁地企图打开白龙王背上的行李箱。
“哇……”
士兵惨叫出声,不断甩动双手,白龙王笑了起来。
“空手抓刺猬实非明智之举,尚未查清楚敌人的底细就擅自开战,这样是很难得胜的,还不如在吃败仗之前趁早鸣金收兵比较好。”
“一派胡言!”
“抓住他,胆敢抵抗就格杀勿论!”
就在情况即将一发不可收拾之际,突然间铜锣声响遍整座军营。
“敌人来了,对岸出现火炬了!”远处传来通报,士兵们顿时惊惶失措,搁下白龙王迅速离开。
Ⅱ
“敌人会从东北方进攻。”
赵匡义如此坚信,因此三十万宋军自然面朝东北方向布阵,侦骑也被派往东北方向,此时陆续传回“敌人正在接近”的报告。
“正如我所料,趁着敌人渡过高梁河的时候,一举将他们歼灭。”
望着对岸不计其数的火炬,赵匡义斗志高昂。
“人只相信他想相信的事情。”
所以赵匡义一心认定辽军主力是从正面一字排开。
然而……
耶律休哥率领的辽军主力却是从西北方向无声无息地逼近宋军左翼。
耶律休哥熟知这一带的地形,他成功地避开宋军的侦察网,顺利将直属部队移动到目的地。
宋军面前——也就是高梁河东岸布满了辽军的火炬,而且是宋军料想不到的庞大阵容。辽军不时发出呐喊,音量有如地鸣一般,震慑着河川对岸的宋军。这么做是为了掩饰来到宋军侧翼的耶律休哥直属部队所发出的声响,不过宋军对此全然不知,只见士兵匆匆忙忙地准备应战,岂料辽军完全没有进攻的迹象。
“敌人为何不渡河过来?”
赵匡义觉得坐立难安,敌人来到高梁河东岸全在他的预料之中,然而已经过了二刻(约三十分钟),敌人却纹风不动。
“夜晚渡河是相当危险的,想必敌人在等待天明时分。”
潘美如此解释,赵匡义也觉得很有道理。
“原来如此,那就等天色破晓再堂堂正正一决胜负。”
曹彬一语不发眺望对岸,上万支火炬化为一道不停摇曳的光波。望着眼前的光景,疑惑迅速蒙上心头,夜袭原本应属于秘密行动才对,辽军明目张胆举着大量火炬是为了什么?而且既然已经隔着一条河与宋军对峙,却又何以要特地等到天明才采取行动?
“圣上,请立即回避!”
曹彬的话让赵匡义一时反应不过来,一旁的潘美不悦地蹙起眉头。
“枢密使,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这是两面夹攻,我们中了敌人的诡计了。”
“诡计?”
“河川对岸的敌军只是幌子,敌人的主力已经来到我们的身旁了!”
怎么可能!潘美正想一笑置之的刹那,身边暗处开始咆哮起来,整座燕山也随之撼动,那是敌人的呐喊与如雷贯耳的马蹄声,身经百战的众将领一听立刻明白。
“准备迎战!”
世界史所记载的“高梁河之战”就此开打,映入茫然呆站在原地的赵匡义眼帘的是从黑暗深处倾巢而出,驱散宋军步兵、排山倒海而来的辽国骑兵队。
战况十分惨烈,不过辽军一开始便占了上风,短时间就压倒宋军的气势。
火炬翻倒,火苗沾到营帐,在晚风的助长之下立刻熊熊燃烧起来,黑夜与红火交错在一起,视野变得相当模糊。当中只见剑与剑的激斗、长枪与长枪的碰撞、不断道出零星火花,悲鸣与怒号、马匹嘶叫声、刀剑折断声、甲胄龟裂声,被砍断的头掉落地面,躯体喷出鲜血不停翻滚。
部分宋军受到猛力推挤而跌落高梁河,河面溅起大量水花。原本在东岸一直按兵不动的辽军开始万箭齐发,数百名士兵随即被暗流吞没,不再浮起。
“不准退、不准退!”
“暂时收兵,重整队伍!”
大相径庭的命令在宋军的将兵之间一往一来,连指挥官们也陷入一团混乱。
“圣上,请上马车。”
“枢…枢密使那你呢?”
“请不必挂心微臣。”
在他们对话的当时,敌人的箭仍不断落在周围,从未上过战场的赵匡义吓得面无血色。曹彬让皇帝先行离开,接着跳上自己的座骑,手上握着长枪,跃进混战的漩涡之中,长年与他共患难的部下也尾随在后。
辽国骑兵发出怪叫持续往前直冲,曹彬挥舞长枪,打掉第一个人的长枪,接着将第二个人从马背上撞落。
只见他在摇曳的火光之中,灵巧地操纵马匹,挥动长枪冲撞、击倒成群的敌兵,那英姿看起来几乎有如天界的武神,带给被迫进行一场绝望之战的己方士兵无比的勇气。
只是,当枢密使亲自携枪上阵厮杀,代表这场战役已经注定败北。
“父亲大人!”
见到儿子一边大喊,一边挥动大刀驱赶而来,曹彬命令道:
“快护驾!”
父亲一声令下,曹圯立即跃上马背。
大刀一闪,挡在他面前的辽兵颈部带着一道鲜血,当场身首异处。
曹彬的儿子都相当有出息,个个均是声名显赫的大将军。尤其是三子曹玮,十九岁便成为渭州一地的代理太守,并打败西夏军队。相较起来,曹圯就不太引人注目,而且经验也不丰富。然而此时他与勇猛剽悍的辽国骑兵正面交锋不遑多让,杀出一条血路赶往皇帝身旁护驾。
儿子的英勇表现令曹彬心满意足,于是他再度挥舞长枪,将辽国士官从马上打落,以长枪的前端指着对方问道:
“你们的总帅是何许人也!?”
一开始对方听不懂这个问题,于是再次逐字询问一遍,士官随即抬起满是鲜血与尘埃的脸昂然答道:
“耶律休哥!”
“耶律休哥……好,我记住了。”
耶律休哥的名字辽军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然而宋军在这一天才头一次得知此人的存在,而且直到他死去为止,宋朝上至皇帝下至士卒都忘不了这个名字。
士官似乎已经做好一死的觉悟,不过曹彬无意斩杀一个手无寸铁又已经负伤的敌人,他高声集合部下,倾力保护四处逃窜的己方士兵。
目前三十万宋军已经陷入瓦解溃散的状态,一名辽兵死去的同时就有五名宋兵阵亡。
不过仍然有部分宋军继续顽强抵抗,尤其铁骑队指挥使呼延赞的奋战英姿更是大放异彩。
铁骑队是重武装骑兵,不仅士兵、连马匹也穿锁甲。呼延赞怒叱慌乱的部属,下令将马匹排成一列,阻挡在蜂拥而上的辽军面前,让穿着锁甲的马匹筑成一道墙,防止辽军继续前进,以争取时间让己方士兵逃跑,辽军想突破这道防线难上加难,因此许多宋兵得以从战场全身而退。
呼延赞的子孙呼延灼是在“水浒传”里登场的著名人物——不过这是一百四十年以后的事了。
曹彬突破重围与呼延赞回合,己方士兵见状亦纷纷上前聚集,于是曹彬一边反击一边让全军撤退。一面以激烈的反击令辽军节节后退,一面逐步朝南方前进。枢密副使潘美也勉强从混战之中过关斩将而来,曹彬让他先走,并朝着他的背影喊道:
“到涿州会合!”
涿州是相当于宋军后方基地的城市,距离战场有一百三十里(约七十二公里)。城墙坚固,驻有五万后备兵力。只要来到此处重整逃过一劫的军队,相信能够将败战的打击降至最小程度。
只不过,在此之前必须先确定皇帝赵匡义平安无事。
“只要有景休在皇上身边,应该有办法突围。”
即便内心担心儿子的安危,曹彬仍然不得不将总帅的立场置于父亲的心情之前。
Ⅲ
“宋主‘宋朝皇帝’何在?”
耶律休哥吼道,手上的长枪、甚至手掌都染满了宋兵的鲜血,耶律休哥向来不滥杀无辜,一旦上了战场,可谓骁勇善战无人能出其右。以长枪前端刺穿不知第几十个敌人并把对方甩向半空后,他再度大吼:
“抓住宋主!否则此战就不算胜利!”
只要逮住宋朝皇帝,甫统一天下的宋帝国将立即分崩离析。就算情况不至于如此,只要以皇帝为人质,与宋的外交上便能占有压倒性的优势。反之若是让皇帝逃脱,宋朝必定倾注无穷的国力重新编列大军,展开一场复仇雪耻之战。
耶律休哥策马立于战场之中,瞪视着令人眼花缭乱的黑夜与火焰的狂欢之宴。
“发现一辆疑似宋主乘坐的马车!”
“在哪里?”
“那边那辆黄色马车!”
士兵所指的方向可以见到一辆马车,上头铺着即使在黑夜仍然鲜艳得引人注目的黄绢宝盖,由两匹马负责拖曳。黄色在中国文化里被视为神圣不可侵犯的色彩,全天下能够使用黄色宝盖的只有皇帝一人。
“宋主的确在那辆马车里。”
脸上沾着敌人的鲜血,耶律休哥纵声狂笑起来。
“追!凡是活捉宋主之人赏黄金千镒!”
耶律休哥策马奔驰。
二骑宋兵正准备上前阻挡,立刻鲜血四溅坠落马背。
在黄色宝盖之下,赵匡义看向后方。在火舌乱窜的背景之中,一骑敌影直驱而来,恐惧化为冰柱贯穿赵匡义的背脊,向来自诩冷静沉着的赵匡义面对战场的混乱,顿时成了一个无用的废物。
“跑快点!跑快点!”
那向车夫下令的语气已经接近哀嚎。
耶律休哥追上疾驰的马车。
“投降吧!宋主,投降吧!”
耶律休哥高声喊道:
“我会留你一条生路!”
且不论有没有听见敌将的话,皇帝的黄色马车丝毫没有减缓速度,车辆扬起尘土、弹开小石头。
不晓得跑了多远,只见护卫马车的宋兵逐一被打倒,就连跟随的辽兵也赶不上耶律休哥的速度,不知不觉间演变成一对一的追逐战。
转过不知第几个山崖之际,眼看耶律休哥的手几乎快要碰到马车车体的边缘,就在此时,路旁飞来一颗小石子,轻轻打在耶律休哥坐骑颈部,受到惊吓的马匹一时乱了步调。
“什么人!?”
安顿马儿之后,耶律休哥大喝一声,丢出小石子的人徐徐地现出颀长的身影。
那是一名年轻男子,顶多二十出头,却散发着一股独特的风采与威严。背上扛着长剑,身上不过是一般武官考生的打扮,竟然拥有大将军正气凛然的气质。此人不经意地伫立在道路中央,挡住耶律休哥的去路。
“是宋主的贵人吗?”
耶律休哥心想。不过此人装扮朴实,或许只是旅途之中一时误闯战场,无论如何,耶律休哥最在意的并非这名青年。
“让开!”
由于对方并未回答,耶律休哥继续说道:
“我的对象是宋主,不想滥杀无辜,快让开!”
耶律休哥的语气具有十足的影响力,然而青年只是轻轻摇头。
“很抱歉,办不到。”
“什么?”
“放过宋主一马,否则我是不会让开的。”
耶律休哥微眯起双眼。
“看来事情并不单纯,不过就算我听了你的解释,我也不会让宋主逃掉。再说最后一次,让开!”
“办不到。”
“休得怪我!”
耶律休哥往马腹一踢,马匹发出嘶叫笔直朝青年冲过去,眼看就要被马蹄踏过,青年随即不见人影。
耶律休哥吃惊地仰望头顶,破晓的天空里可以看见高高跃起的青年与长剑挥动的闪光。
长剑与长枪产生剧烈撞击,成串的火花灌向地面,金属碰撞的响声在天色微亮的山谷形成连续的回音。
下一瞬间,耶律休哥的长枪断成两截,一端留在耶律休哥手上,另一端高高弹向半空,被晨曦映照得闪闪发光,然后旋转着摔在地上。
马鞍上的耶律休哥重心变得不稳,身上有三处溅出鲜血。
“唔……”
在发出呻吟的同时他手边紧抓缰绳,才不至于落马。
右脸颊、右上臂、左大腿。就在短短的刹那间,青年的长剑砍伤耶律休哥身上三个部位。伤口虽然都不深,却完全夺走了耶律休哥的战斗力。
青年则若无其事地重新站回地面。
“无论宋主死或者你死,都会改变历史的命运。”
青年口中说着耶律休哥无法理解的句子。
“这场决斗实在算不上公正公平,你的能力之强在人类之中是无与伦比的,而我……”
青年倏地噤口不语,双眼望向耶律休哥,因为耶律休哥正以目光询问青年要怎么处置他。
耶律休哥左手吃力地抓住缰绳,受了伤的右臂几乎没有任何感觉,青年大可轻易扭断耶律休哥的脖子或者刺穿他的喉咙。挫败感包围着耶律休哥,奇怪的是丝毫没有屈辱感。
“我不想滥杀无辜,你走吧。”
青年的语调平静,不带傲气,令耶律休哥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失败。既然这次大胜宋军,至此就该感到心满意足,何况宋主的马车已经远离,想追也来不及了。
耶律休哥缓缓点了点头,长枪从右手滑落,掉在坐骑的前肢旁边。
“为何不杀我?”
“因为你并未残害无辜百姓。”
青年将长剑收进剑鞘一面答道。
“如果是你以外的人担任辽军主帅,情形就大不相同了。从任何一方面来看,你都有资格成为辽国第一名将,不要玷污了自己的名誉。”
“我不懂你在说些什么……”
耶律休哥面露苦笑,随即掉转马头。
“你若是宋主的朋友就帮我带句话给他,下次在战场碰面我绝对不会轻易放过他。”
“宋主不会再上战场了。”
青年答道。耶律休哥则耸耸包裹着镗甲的肩头,默不作声地策马离开。青年目送他远去,接着低喃道:
“好劲敌可遇不可求,接下来,下一步该怎么走呢?”
他朝着与耶律休哥离开的相反方向缓步走去。
“宋朝国都开封是个梦之都,是世界历史上最具魅力的大都市,在那里长居下来固然不错,不过总不能搁着天界的状况不管。”
仰望即将褪去的白昼之月,青年轻轻咂着嘴。
“真是,叔卿究竟是跑到哪里遛达去了?他没头没脑地闯进人界历史,可别出什么乱子才好……”
这番话如果给叔卿也就是白龙王听到了,他必定大加反驳道:
“只不过吃个面怎么可能对历史造成什么影响!?大哥真是太不信任我了。”
这位打败耶律休哥拯救赵匡义的青年,正是白龙王的长兄青龙王。
Ⅳ
一回过神,赵匡义整个人瘫在黄土上,马车就翻倒在一旁,倒地的马匹嘴角吐出白沫,前肢痛苦地蠕动着。而车夫则趴在他的身边,看样子已经气绝身亡。
赵匡义正想站起来掸掉一身泥沙,表情随即僵住,他听见马蹄声愈来愈近,原以为是追兵,结果并不是。
“圣上,幸好您安然无恙!”
两名年轻的武将从马背上一跃而下,单膝跪在地上行礼。
“噢噢,两位卿家你们终于赶来了。”
赵匡义从腹腔深处吐露出心中一颗大石落了地的喘息。
其中一名武将是曹彬之子曹圯,另一名则是秦翰。
“敌人呢?”
秦翰答覆皇帝的问题。
“请放心,敌人已经放弃追击行动了。”
史书对于当时情景记载如下——
“休哥,被三创,帝乘驴车南走,休哥,创甚不能骑,未及而还。”
耶律休哥由于负伤三处,无法骑马指挥全军,于是宋朝皇帝赵匡义终于得以摆脱敌人的追击,顺利逃过一劫。
当皇帝由曹圯与秦翰随扈左右,带着一身狼狈来到涿州,已经是日没西山的时刻。接下来在太阳完全下山之前,伤痕累累、身心俱疲的宋军人马也鱼贯进入涿州城门。
“阵亡人数超过一万到二万以上。”
“武器与粮食全部被敌人夺走。”
“敌人会趁胜继续进攻涿州。”
惴惴不安的言论随着鲜血与汗水的味道在城内扩散。原以为胜券全然在握,突如其来的战败造成相当大的冲击。
尤其是在涿州城内谣言满天乱飞。
“圣上下落不明。”
一开始的“下落不明”是事实没错。皇帝赵匡义搭乘黄色马车逃离战场,等到抵达涿州已经间隔了半日之久,这段时间他是处于失踪状态。
而短短半天,谣言就变质了。
“圣上驾崩了!”
从下落不明传成赵匡义已经死亡。
实际上他的确差点送掉性命。当人心浮动之际,状况最糟糕的谣言反而最具说服力,不可思议的是这种情形无论在哪个时代都一样。
更不可思议的是——
状况最糟糕的谣言居然可以抚平动荡的人心。
“听到了吗?圣上驾崩了!”
“真是个令人悲伤的坏消息,不过……”
“如果已成事实,光是悲痛也无济于事。”
人们窃窃私语的主题很快地转移到另一个方向。
“国不可一日无君。”
“那么下任皇帝会是谁?”
“应该是武功郡王殿下吧。”
“大人,你也如此认为吗?”
“还有其他人选吗?”
“按顺序应该是齐王殿下。”
齐王指的是赵廷美,是赵匡胤与赵匡义的胞弟,年方三十三岁。
“我觉得武功郡王殿下比齐王殿下来得名正言顺。”
“我也这么认为。”
“我也赞同。”
“那么是不是应该尽快将圣上驾崩的消息传回京城,早日迎武功郡王殿下登基?”
“会不会操之过急啊?”
“不,正因为兹事体大,才要愈快愈好。”
“言之有理,仔细想起来,这本来是三年前要做的事情。”
“没错,三年前登基称帝的应该是武功郡王殿下才对。”
“那么谁要担任使者前往京城?”
正当众人准备作出结论之际,有人高声通报:
“圣上安然无恙,圣上回来了!”
“真的吗!?”
人们争先恐后奔向城门,跪拜在由曹圯与秦翰护送进入涿州的赵匡义面前。皇帝面色苍白、衣裳残破不堪,一副精疲力尽的模样。不过环顾朝臣的目光澄澈有神,显然并未丧失皇帝应有的威严。
既然皇帝平安无事,拥立新皇帝的话题当场烟消云散,如同一开始从未提过一样。然而当今皇帝可没有遗漏朝臣们的一举一动,面对千辛万苦历劫归来的枢密使曹彬,赵匡义站在楼阁上指着平地的将士。
“那群人都巴不得朕死!”
赵匡义语气里满是忿恨,夕阳的余辉将他的半边脸染得朱红,而他的表情宛若民间塑造的魔王形象,充满暴戾之气。
曹彬终于会意过来,不禁发出啊的一声,他也耳闻拥立新皇帝的事情。
“圣上,对那种戏言信以为真只会玷污您清高的耳朵,请放宽心吧。”
“戏言?枢密使你真的如此认为吗?”
皇帝的双眼燃着一触即发的火苗。
“不是戏言还会是什么?”
“他们心怀不轨!”
“圣上……”
“那群人嘴上老是挂着武功郡王,这就是他们心怀不轨的最好证据!”
让皇帝赵匡义如此心神不宁的武功郡王究竟是何许人也!?
他正是赵匡义已逝的胞兄赵匡胤的儿子,也就是赵匡义的侄儿,名为赵德昭,字日新,年方二十三岁。
宋太祖赵匡胤五十岁摔死之际,由胞弟赵匡义继位,这是早已决定的事情,不过自古以来帝位传统上是父传子,因此当时有人建议:
“应该由日新大人登基,晋王‘赵匡义’大人从旁辅佐。”
因此赵匡义一直对德昭有所顾虑,他一当上皇帝就立刻封德昭为武功郡王,赐予他朝廷最高的地位。
其实在此之前年,德昭在皇族当中什么地位也没有,原因来自他的父亲赵匡胤曾经如此表示:
“皇帝之子一出生就受封王公爵位,这样不太恰当。没有建立任何功绩,却平白获得高人一等的地位,将来必定恃宠而骄,不懂得体恤部属的辛劳,等到长大成人以后再封王就够了。”
言出必行或许就是赵匡胤备受尊崇的理由吧。
德昭本人也和他父亲一样是个开朗果敢的年轻人,武艺高超又善待臣下与士兵,当叔父赵匡义即位之际,他丝毫没有一句怨言,因此德昭比皇帝更得士兵们的爱戴。
目前的宋朝皇室并未册立皇太子,绝对不是因为皇帝赵匡义仍属壮年,不需要决定继承人,而是从宋太祖赵匡胤以来就是如此。
当宋朝建国之初,天下尚未统一,让一个年幼孱弱的皇帝处理动乱的时局似乎不太恰当。因此才决定皇族依年龄长幼继任皇帝。
目前下任皇帝的继承人顺序如下——
一、赵廷美三十三岁赵匡胤与赵匡义之弟。
二、赵德昭二十三岁赵匡胤之子。
三、赵德芳二十一岁赵匡胤之子。
四、赵元佐十九岁赵匡义之子。
皇位继承人已经排到第四顺位,一旦赵匡义战死,就自动由齐王赵廷美即位。
只不过最受将士们推崇的并非齐王赵廷美,而是武功郡王赵德昭。
赵廷美与他的两位兄长——赵匡胤与赵匡义比较起来,明显欠缺宽宏的器量,也没有建立政治方面的实绩。他并非大逆不道的恶人,只是个养尊处优的青年贵族,因此并未获得积极支持他的势力。
相形之下,赵德昭的声望如日中天,一方面是来自先父德高望重的影响,另一方面他未来的发展也备受众人期待。赵匡义精明干练的统治能力令人望之生畏,只可惜不得人心。
※※※
……从皇帝御前告退之后,曹彬不住地叹息。
“万万没有想到向来冷静果断的圣上会如此失控。”
“这次败战……”
曹圯话才出口,连忙修正道:
“这次战役是否令圣上大失所望?”
“还是那句老话,胜败乃兵家常事。现在失败了,日后东山再起并非难事,更何况毫发未伤的士兵人数还有二十万以上。”
“这么说是否要说服圣上再度迎战?”
“不准胡说。”
曹彬斥责儿子的声音听起来有气无力,身为枢密使的父亲带着沉重的语气向一脸棘缩的曹圯说道:
“我们只要在此阻挡敌人南犯即可,敌将耶律休哥若是聪明人就不会穷追猛打。最重要的是护送圣上回京,接下来才是问题所在……”
Ⅴ
涿州城内,有个少年正仰望着迅速笼上一层夜幕的秋日天空,身上是江湖艺人的打扮。
“……总觉得到处弥漫着讨厌的‘气’。”
白龙王蹙起眉心。
他毫无惧意。以白龙王的为人,情况愈危险愈令他振奋不已,也因此被他的长兄青龙王视为“惹祸精”。然而这一天白龙王完全没有雀跃的感觉,他所感受到的是一股阴郁沉闷的氛围,与白龙王的个性背道而驰。
“看样子化身成人之后,灵力也受到限制无法发挥,我找不到这股邪恶之‘气’的源头在哪里。”
他微踞着身子,抚摸狐狸的头。
“胡仙你看得出来吗?”
只见狐狸摇摇头仿佛在说,抱歉,我也不知道。既然被称为胡仙,狐狸也是具有灵力的,只不过目前涿州城内外聚集了数十万将士,高梁河的败战让每个人心中充斥着不安、恐惧、痛苦与杀气,所有的情绪混杂翻搅在一起,要想察觉出“邪恶之气”的存在并非易事。
唯有白龙王能够感受到“邪恶之气”的存在,这是身为天界神仙的厉害之处。看他糊里糊涂被老太婆摸走钱包就瞧扁他是不对的,狐狸心想。
“什么!居然不知道,你未免也太没用了吧!小心我把你煮来吃,虽然我很想这么做,不过把狐狸做成火锅,味道一定好不到哪里去。”
他这番话当然纯粹是在开玩笑,不过实在让听的人笑不出来,还是要稍微把他瞧扁一点比较好!狐狸如此决定。
白龙王与狐狸混进来来往往的士兵之中,躲开他们的视线来到城内中央的一座高耸的楼阁。那时涿州府的行政中心,后厅等于是官邸部分,目前用来充当皇帝赵匡义的歇息处。虽然位于城内却筑起高大的石墙,白龙王蹑手蹑脚走近石墙,从怀中抓出一只老鼠。
“拜托你了,灰仙,替我仔细观察赵匡义的情形。”
受到白龙王拜托的老鼠发出听来细微却精神抖擞的叫声,一声不响地以柔软的身躯钻进石墙的小洞。
※※※
赵匡义把翡翠酒杯往桌面掷过去,杯中所剩不多的葡萄酒洒出红色水珠,令人联想到当时于高梁河沿岸的战火之中,数万阵亡将士的鲜血。
“什么酒不好拿,偏偏拿这种酒……”
被皇帝怒目一瞪,送来葡萄酒的宦官们吓得瑟缩成一团。好不容易其中最年长的一位才挤出微弱的声音:
“皇、皇上爷,您、您要是不喜欢,小的再去替您换其它酒……”
“统统退下。”
“朕叫你们统统退下!一群没用的饭桶!”
怒骂化为无形的长鞭痛打着宦官们,一群宦官刷白了脸,连忙行退下礼,急忙半推半挤地走出房门。
赵匡义独自被留了下来,虽然是他自己的要求,此时却有一种寂寥的感觉袭上了他。
这里虽然比不上开封京城的皇宫,但已经算是涿州城内最豪华的宅邸。五、六十名侍臣与宦官全部聚在一起,还可以腾出相当宽敞的活动空间,室内的摆饰也整齐合宜。正因为如此,一旦人去楼空,反而更加增添冷清的感觉,也正好反映出赵匡义的心情。他双肘顶在桌面紧抱住头,一个月前的他甫完成统一天下的霸业,统治着人间最为富强繁荣的文明国家,当时的自信与霸气究竟是消失到何处去了?
墙上有某个东西在动,是一个黑色的物体,那是赵匡义在烛火的映照之下投射出来的影子。可是又不像一般的影子,赵匡义根本没有移动,影子却忽大忽小摇来晃去,宛如具有意识一般可以活动自如。
墙上蠕动的物体逐渐化为一个形状,起初看起来像人类,接着头部冒出两支弯曲的角,躯体膨胀成一倍大,厚实的双肩各自伸出两只手臂,手掌长出六只手指,指尖生出钩状的指甲。
赵匡义丝毫没有察觉,他正背对墙壁坐着。桌子以黑檀木制成,而且刨得光亮晶莹,如同一面古镜可以映照各种事物。赵匡义望着自己映照在桌面的脸,高挺的鼻梁、浓眉大眼、五官端正,然而极力承受着败北重担的表情却显得晦暗苦涩。
“……赵匡义啊。”
一个听起来像是金属相互摩擦的声音从背后传来,还很不客气地直呼大宋帝国皇帝的名讳,不过赵匡义并未动怒。
“干嘛?”
他仅仅以毫无热度的语调不客气地回应对方,仿佛他跟声音的主人熟识已久。
“赵德昭想当皇帝。”
说话的声音不做任何开场白,直接进入正题。
“仔细想想这是理所当然的,他是先帝赵匡胤的儿子,帝位由父传子是自古以来的传统,想不到四年前赵匡胤的继承人不是他的儿子而是弟弟。”
“这是皇族的决定。”
“……那是你的说法,你还说你有一张证明文件,不巧的是没有一个人看过。”
不等赵匡义回答,声音继续说道:
“你是篡位者,你凭借一己的实力夺走了原本不属于你的皇帝宝座,没错吧?”
“……不是的!”
赵匡义的声音近似哀嚎。
“没有必要否认,你有篡位的实力,换作其他人根本就办不到,唯有你才有这个能力,所以你应该感到自豪才对。每个人都在纳闷,却不敢开口反对你登基,没有一个人可以阻止你登基。”
“不是的!”
赵匡义再度呐喊,这个脸上一向充满冷静、知性与自信的男人现在看起来反而像个受了惊吓的小羊,他背对着在墙上蠕动的黑影,挤压出嘶哑的声音:
“朕……朕没有杀害大哥!那群蠢蛋没有证据就随便怀疑朕,简直是睁着眼睛说瞎话,朕绝对没有做出任何有愧于心的事情。”
“哦。”
“大哥嗜酒如命,即使卧病在床仍然戒不了酒,在大雪纷飞的寒夜里,他不听御医劝告,连续灌了好几杯酒,还兴奋得大吼大叫,导致病情发作。那是病情发作,是大哥不加节制造成的结果。”
“既然如此,就依你的说法吧。”
“本来就是事实!”
“知道了,知道了!”
声音听起来像是安抚又近似揶揄。
“不过,这种状况太容易启人疑窦了,无论谁来看都会认为是你杀害了卧病在床的兄长篡夺皇位,呵呵,总之你看起来就是会做出这种事的人。为了得到皇位,杀害胞兄也在所不惜,聪明冷酷,利欲熏心,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所有人都这么认为,坚信是你杀了你的大哥……没有错吧!?”
声音里蕴含着高深叵测的笑意。
“你的兄长之所以兴奋过度导致病情发作,不就是你故意安排的吗?你刻意让病人喝酒,让他情绪亢奋……哎呀呀,别生气啊,我只是说笑罢了,现在最重要的是另外一件事。”
隐约可以听见舔舐舌尖的声音。
“你大哥的几个儿子都还活着,问题就在这里。”
“……这话是什么意思?”
赵匡义反问道,双眼开始闪烁着青白色的光芒。
……墙缝里有一对骨碌碌的黑色小眼正注视着这幕诡异的情景,然而赵匡义丝毫没有察觉。
※※※
“灰仙怎么那么慢啊?”
白龙王仰望夜空,一边抚着肚皮。
他的五脏庙开始唱空城计了。刚才本来有机会混在城内众多的士兵当中一起吃饭的,后来想想干脆“等灰仙平安回来再说”,所以就一直忍到现在没吃半点东西,这样的白龙王实在窝心。
“实在是太慢了,该不会出了什么状况吧?胡仙,你觉得呢?”
被点到名的狐狸立即竖起全身的毛发,一个声音从白龙王身后传来。
“你在这里做什么!?”
白龙王回过头,正好看到一道浅银色的闪光朝着他的咽喉处直扑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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