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策谋篇 第一章 雷鸣

  “历史的转变与胜败,往往都决定在一瞬之间。但大部分的人都是在那一瞬过后才去回顾。很少人知道此刻就是产生巨大变化的那一瞬间,更少有人能够用自己的手来定夺这一关键的时刻。而更不幸的是,愈是心怀不轨的人,却往往能够以过人的意志来把握未来……”(d.sinclair)“预测未来、体验现在、回想过去,若把这三者串联起来,往往会有不寻常的惊竦伴随而至。充满喜悦的惊竦,充满恐怖的惊竦,充满愤怒的惊竦,其中最值得畏戒警惕的无异是最后一种。有许多的人将之改称为‘后悔’……”(e.j.mackenzie)

  ⅰ

  这一年,宇宙历七九八年,帝国历四八九年的年初,寒冬的余威仍然大肆张牙舞爪地霸占不去,春天的风和日丽迟迟未见影踪。但一旦到来之后,春意立即快速成长并驱走严寒,帝国首都奥丁的市街上缀满了锦簇的鲜花。接着季节转移,花朵开始凋零,浓浓的新绿涂满了人们眼界所及之处,微风吹来阵阵初夏的气息,透过薄薄的衣衫渗进人们的肌肤,让人们的心也跟着活跃了起来。

  六月中旬,对处于北半球中纬度地带的银河帝国首都奥丁而言,正好是温湿度适中最为舒适的季节。但是,这一天却异常的闷热,云层快速地变化流动着,从学校下课的孩子们也好像受到催促似地由原野向住家飞奔。

  银河帝国宰相府是一栋灰白色的石造建筑物,就建筑本身而言,象征性的权威感远胜于实际的使用机能。当然,这并不是现今的主人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所授意建造的。在他之前,曾有好几个皇亲国戚或大贵族,也入住过这栋建筑物,以皇帝代理人的身份,对多达数以百计的恒星世界行使行政权。莱因哈特在这栋建筑物历代的主人当中,可说是年纪最轻,但实力却最为强大的一位。在他以前的帝国宰相均依皇帝任命而产生,而他却是要求皇帝任命自己而成为宰相。

  在庄重、阴暗、封闭的建筑物当中,有一名非常年轻的女子在走着。脚步声非常地有规律,穿着男子样式的服装,暗色调的金发剪得很短,让人猛一看以为是一位俊美的少年,但由她窈窕的身形、柔滑的肌肤以及领口部分所露出的橘色领巾中,似乎在证明她是一名女子。

  银河帝国宰相首席秘书官希尔德也就是希尔格尔·冯·玛林道夫,来到莱因哈特办公室门前时,卫兵对她行礼,并且顺从谨慎地自觉为之将门打开。希尔德目前已经确立了无需任何条件也能让警卫对她毕恭毕敬的地位了。

  希尔德简洁地道谢之后即进入宽阔的办公室中,视线搜寻着这栋建筑物的主人莱因哈特。这位身为帝国宰相,同时也是帝国军最高司令官的俊美青年,本来正伫立窗边向外眺望,手指拨动着他那华丽耀眼的金发,此时闻声而回过头来。身为军人的他,一如既往地身着以黑色为底色,各处缀以银色的华丽军服,衬托着他那年轻的身躯。“是否打扰到您了,宰相阁下。”“哦!没关系。有什么事吗?玛林道夫小姐。”“宪兵总监克斯拉上将请求谒见,说是有紧急事由。”“哦!克斯拉有什么事这么紧急?”

  宪兵总监兼帝都防卫司令官的伍尔利·克斯拉当然并不是一个完全毫无人格缺陷的人,但帝国宰相和秘书官也都知道他并不是一个会无缘无故或轻易地显现出焦虑或狼狈的角色。克斯拉会如此地焦急必定有相当的理由。“好,带他进来吧。”

  这位帝国实质上的独裁者一边用他那像雕刻家一般纤细的手指,将落到额前的金发拨起,一边对希尔德吩咐道。他从未曾回避过伴随着地位而产生的责任,这是连与他敌对的人也无法否定的事实。

  希尔德正要转身的时候,隔着窗户外边意外地泛起一片微微的亮光。厚厚的云层若沉若浮在低迷的空中,散发着一种不健康的光晕。“好像要打雷了……”“气象局报告说大气层的状态不稳定,可能会有雷雨产生。”

  此时,远方因放电现象空气摩擦而产生的轰轰声响,传到了两人的耳里。那声音逐渐地升高,显得更为狂怒粗暴,终于,一记光锤打进视线内,雨滴开始簇拥地打在玻璃窗上。

  伍尔利·克斯拉的身高较这位年轻的主君稍矮,但身材较为宽大,有着历战军人的精悍相貌,但不知为何那茶色的头发却在耳朵的两旁泛白,眉毛当中也混杂着一些白毛。就三十过半的年龄而言,给人一种不大相称的印象。“罗严克拉姆公爵,在您繁忙之际前来打扰,实深感惶恐。属下因接到消息说前些天里有二名旧大贵族派的余党潜到帝都里来,故立即前来报告。”

  站立在窗旁的年轻主君视线越过肩膀,回头凝视着部下。“为何会知道这件事呢?克斯拉。”“事实上是有人密告……”“密告?”

  年轻帝国宰相的声音当中充满了不悦。如果有与“背叛”同样地会污染他的精神花园且同时散播毒素的害虫存在的话,那么这害虫的名字就该是“密告”了!虽然有时确实是有其重要价值,但无论如何他对这种行为仍采取既不欢迎也不奖励的态度。

  银白色的闪光由空中蛇行穿过,雷鸣巨声炸响,寂静如易碎的瓷器一般地被击碎,在莱因哈特等人的耳膜中留下令人不舒服的残响。在尾声尚未消失之前,莱因哈特好像忽然改变主意似地催促宪兵总监接着继续报告下去。

  克斯拉于是用手指操作着放在他手掌中的一只小盒子,在与年轻帝国宰相视线相同高度之处,浮现出小小的立体影像。那是一名年轻男子,虽称不上是美男子,但却能令人感觉出他良好的品性与家世,在眼角与嘴边洋溢着的微笑当中并没有一丝的城府。“这个人是兰斯贝尔克伯爵,名叫亚佛瑞特,现年二十六岁。是去年参加利普休达特盟约众多贵族中的一员,战败之后随即亡命至费沙。”

  莱因哈特默然地点点头,这个名字和脸孔在他的记忆当中还很明显地留着。以前曾经几次在庆典及宴会当中见过面,并没有什么不好的印象,是一个虽不见得有益,但却也无害的人物,如果是生在高登巴姆王朝的安定时期,那么大概会是一个热衷于那些不入流的诗歌或小说当中,具有文学兴趣的人,一生中无大过并且也将就此而终吧!但对于在乱世之中,要能够挣扎求存所必须具备的机智和适应能力方面,就没有如此的天赋和幸运了。他之所以参加反莱因哈特派的盟约,与其说是因为憎恶莱因哈特,不如说是受传统的价值观影响,单纯地认为只有门阀贵族才是帝国政治的支柱所致。

  接着出来的影像,是一个较亚佛瑞特稍微年长的男子,其相貌令人觉得是一个精明能干的生意人。宪兵总监说明,他是原大贵族联合军菲尔格尔男爵手下的一名参谋-休马哈上校。

  雷欧波特·休马哈二十岁时毕业于军官学校,十年后晋升为上校。由于不是贵族出身,所以在后方服勤的时间较前方服役的时间来得长,虽不若渥佛根·米达麦亚那么地幸运,有机会缔造出辉煌的战功,但能爬到今日的地位,也算是罕有的擢升了。他不但富有冷静和理性、任务执行能力优越,而且能视情况需要,可以独自一人行动,也可以指挥集体行动。可说是一名极为“有用的人”。“这不就是应该网罗到麾下来的人材吗?”莱因哈特如此地想着,自己那可以称得上“贪心”的人材募集网上,居然出现破洞而有了漏网之鱼,莱因哈特甚是觉得可惜。他本身对于物质的关心与欲望甚为淡薄,但对于在人材方面的网罗却极为执着。特别是去年痛失红发至友齐格飞·吉尔菲艾斯之后,虽明知不可能,但也从未吝惜过丝毫的努力,希望能弥补这个损失。

  先不管这些,再回过头来,兰斯贝尔克伯爵亚佛瑞特和休马哈舍弃了费沙这个安全的亡命之处,而暗中潜入敌人所管辖的帝国首都,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莱因哈特猛然想起什么似地问道:“他们二人应该会持有旅行和入境签证,这些证件是正式签发的、使用假名的真证件,还是纯为伪造的假证件?”

  宪兵总监的回答是“真的”。在入境检查的时候,并未发现有任何可疑之处。如果没有人密告的话,恐怕根本无法辨别他们真正的身分。由他们所持有的证件是由费沙自治政府所签发出来的这一点看来,很容易地就可以明白费沙与这一件事有某种程度上的关联。克斯拉也因此前来谒见,请求宰相作一政治上的判断。

  莱因哈特于是答应稍后再作指示。让宪兵总监先行退下之后,又将视线投到那布满雷云的空中。“帝国的历史家们,将鲁道夫大帝的怒号比喻成打雷,你应该知道吧?伯爵千金。”“是的,知道。”“这真是个相当有趣的比喻。”

  希尔德并没有立即回答,只是静静地注视着年轻的帝国宰相那凝视着窗外的优雅姿态。她之所以没有立即回答,是感觉到莱因哈特所说的话与心中真正所想的并不一致,语气中似乎带着些许嘲讽。“打雷这种现象……”

  莱因哈特刚开口说话,突然轰隆声大作,雷光一闪而过。在那一瞬间,他那俊秀的脸庞,看来竟像是一尊用白玉刻琢而成的雕像。“……简单说来,其实只是一种能源的浪费。虽具有强大的光热与声响,但却粗野而狂暴,对任何事物并没有什么好处。以此来形容鲁道夫倒也相称。”

  希尔德那线条美好的嘴唇轻启,但一言未发地又闭了起来。因为她发现莱因哈特并不需要她的回答。“而我不同,我不会这样。”

  希尔德感觉到这些话,一半是对着他自己,一半是对着那并不在场的某一个人说的。

  莱因哈特将视线转回室内,注视着貌美如花的伯爵千金说道:“玛林道夫小姐,你的想法怎么样?我想听听你的意见。”“有关兰斯贝尔克伯爵等人回到帝都来的原因吗?”“是的,如果他好好地待在费沙,偶尔作作那不怎么高明的诗文,倒也可以平安地过日子,为什么要甘冒危险跑回这儿来呢?你有什么看法?”“据我所知,兰斯贝尔克伯爵是一个绝对的浪漫主义者。”

  这样的一个回答,似乎微妙地刺激了莱因哈特那并不丰富的幽默感,涟漪般的微笑在他的嘴角荡漾开来。“我不认为你的观察有什么不对,但是我不认为那个二流诗人是因思乡心切而想回到故乡来,而再由其中找到一些浪漫。如果是经过了几十年变成一个老人之后或有此可能,但从去年内乱到现在也只不过才一年啊。”“如您所说的,兰斯贝尔克伯爵之所以回来,应该具有更为深刻的理由,而且有值得他冒险的价值。”“那么这个理由究竟是什么呢?”

  莱因哈特很显然地热衷于与聪明的伯爵千金如此地一问一答。这并不是男女之间的对话,而是知性之间的交流,希望能籍由与一个知性上相当的同伴,彼此之间非公开的讨论,产生一种强烈的催化剂,带给思考的刺激与活力。“如历史上所显示的,把对强者进行所谓的恐怖主义活动视为一种达到理想的捷径的想法,会使得一个行动派的浪漫主义者变得极为激进。兰斯贝尔克伯爵或许就是为了能戏剧性地满足他那单纯的忠诚心与使命感,故挺而走险大胆潜入帝都吧。”

  希尔德如此地回答。而因为时时存在这种危险,这正是于去年丧命的齐格飞·吉尔菲艾斯无法为他人所取代之其价值的一部分,希尔德深深地感受到。“说到恐怖主义,大概就是打算来暗杀我吧!”“不,恐怕不是。”“为什么呢?”

  希尔德对着深感兴趣的莱因哈特说明道,不论是暗杀或者是对过去的清算,对于将来的发展并没有任何助益。如果莱因哈特遭到暗杀的话,那么有谁可以接替这个地位,接受这个权力的转移呢?去年,因“利普休达特盟约”而集结在一起的贵族们之所以败亡的原因之一,就是盟主布朗胥百克公爵与副盟主立典亥姆侯爵,对于打倒莱因哈特之后权位的瓜分意见严重歧异所致。正如克斯拉上将的推测,兰斯贝尔克伯爵的潜入,必定与费沙有相当程度的关联。对费沙而言,莱因哈特死后,统一权力的瓦解,对社会、经济所可能造成的紊乱,或许还不如现阶段的状态还来得好一些。“依我看,费沙在幕后唆使恐怖行动,应该不是想要暗杀,而是要挟持要人。”“这样的话,那对象是谁呢?”“我认为有三个人。”“其中一个当然就是我啦,那另外二个是谁呢?”

  希尔德直视着那兴味盎然的冰蓝色的眼眸,回答道:“一位是阁下的姐姐,格里华德伯爵夫人。”

  希尔德的话一说完,莱因哈特那原本清冷自若的神情,随即激情翻涌无法抑制。这变化是如此地直接急速,令人错觉仿佛是几秒之间被一只看不见的手强行地换了另一个人似的。“如果那二流的混帐诗人,胆敢伤害到姐姐,那么我会用人类绝对无法想像到的残酷手段杀死他,叫他后悔带着痛觉被生到这个世界来!”

  希尔德无法想到有任何理由,会让莱因哈特不实现他这个如此可怕的咒誓。而兰斯贝尔克伯爵亚佛瑞特如果真陷入到这种危险的诱惑当中并付之于行动的话,那么必定会制造出一个恐怖异常的复仇者吧!“罗严克拉姆公爵,我刚才所说的并不值得让您如此忧虑,请您恕罪!阁下,令姐应不致于在这一次行动当中遭到挟持。”“为何如此断言?”“因为挟持一名女性作为人质,根本上违反了兰斯贝尔克伯爵的作风。正如刚才所说的,他基本上是一个浪漫主义者。对他来说,与其挟持一名柔弱的女性,自尊心受损之余更遭受别人背后的指点,不如选择其它困难度较高的途径。”“没错,兰斯贝尔克伯爵,那个差劲的诗人或许是这个样子。但如你所说的,这一件事费沙也牵扯在内,他们难道不会无所不用其极地施展阴谋吗?费沙的人根本上就是不择手段的功利主义者,难保他们不会强制兰斯贝尔克伯爵采取省事而且有效的方法,进行对姐姐不利的活动。”

  只有在对着其姐姐,也就是格里华德伯爵夫人安妮罗杰的事情时,莱因哈特才会表现得易于冲动而失去理性。只要这块心灵上禁区,也就是这个弱点继续存在的话,就意味着莱因哈特与“钢铁巨人”鲁道夫大帝仍存有一线之隔吧。“罗严克拉姆公爵,我所假设的三位挟持对象当中,首先将阁下除外,因为即使执行实际行动的兰斯贝尔克伯爵本身有这样的想法,在背后操纵的费沙也不会同意。接着再将阁下您的姐姐格里华德伯爵夫人除外,因为兰斯贝尔克伯爵不会接受这样的作法。所以,最后能满足计划者与执行者双方条件的,我想只剩下第三位……”“第三位又是谁呢?”“就是现在顶戴至尊之冠的人。”

  莱因哈特此时所表现出的惊愕并没有想像中的大。他应该是与希尔德有着相同的推论,只不过由嘴里说出来,更强调了意外的感觉。“那么你是认为,那个二流诗人是想要诱拐挟持皇帝喽?……”“对兰斯贝尔克伯爵来说,这不叫诱拐而是将幼小的主君由奸臣手中拯救出来的忠义行为,不但不会有任何排斥,甚至还会欣喜若狂地去执行。”“对那二流诗人来说,这样的确是心满意足了。但是对另一个当事者而言呢?诱拐皇帝对费沙有何好处?”“这一点目前还不清楚。但总之对费沙来讲也没有任何害处,您说是不是呢?”“确实如此,你说的没错。”

  莱因哈特点点头,认同了希尔德的推论极具可能性。她的意见当中,无疑地是充分掌握了费沙的功利思想与兰斯贝尔克伯爵亚佛瑞特的性格。“结果又是费沙的黑狐在搞鬼。这家伙自己绝对不会现身,总是躲在幕后吹笛拉线。这次受指使的二流诗人,倒是个不错的傀儡啊!”

  莱因哈特挖苦似地咕哝着。他对这个傀儡般的“二流诗人”并不同情,而对于费沙自治领主安德鲁安·鲁宾斯基也没有一丝祝他成功的宽大。“伯爵千金,我想来密告二流诗人等潜入的家伙,应该是费沙的工作人员,你认为呢?”“是的,我也是这样想。”

  希尔德在这一刹那间或许正期待着莱因哈特的微笑,但这位年轻俊美的帝国宰相,却又将他那冰蓝色的眼眸再度转向窗外,神情近乎严苛似地紧绷着,独自地循着思考的轨迹陷入沉思之中。

  第一章雷鸣

  ⅱ

  不正常的天候一直持续到隔日,帝都中央墓地一早就笼罩在一片水滴的帘幕当中,分不清是雾还是雨。晴天里枝叶流阳如水晶般闪烁的成排桧树,此时沉默地伫立在白茫茫的水烟内。

  希尔德吩咐地面轿车等候在外面之后,抱着那绽放着淡雅香气的山百合花束独自走上石头铺叠而成的墓园小径。到祭拜的墓地约需要走三分钟左右。

  那并不是壮丽的陵墓,干净洁白的墓石上所雕刻的碑文也极为简洁。“我的朋友齐格飞·吉尔菲艾斯于此长眠。帝国历四六七年一月十四日-四八八年九月九日。”

  希尔德静静伫立在墓石的前面,水滴沾湿了她雪白的脸庞。“我的朋友”-这几个字背后所蕴藏的深厚意义,到底有多少人能真正地体会到呢?莱因哈特对这位解救了自己性命的红发至友,追赠了无数的荣誉以作为报答。帝国元帅、军务尚书、统帅本部总长,以及宇宙舰队司令长官。能够身兼“帝国军三长官”的要职,是无数提督们毕生追求但却难以实现的梦想。在红发至友过世后,莱因哈特将此封号赠送给他,而却在墓碑上刻下了比这些荣誉意义还要深远得多的墓志铭。

  希尔德将山百合花的花束放在那湿冷平坦的墓石上。她不知道湿度是否会使山百合的香气转浓或变淡。从小她就对花或者洋娃娃之类没有什么兴趣,相反地,受温厚且饱学的父亲遗传及环境的影响,在思考上受到较多的薰陶与训练,以致兴趣都集中在一般女孩望而生畏的政略方面。

  在齐格飞·吉尔菲艾斯生前,希尔德没有机会能与之相识。但是在去年的“卡斯特罗普动乱”当中,如果没有吉尔菲艾斯的迅速镇压,希尔德的父亲玛林道夫伯爵佛兰兹的性命恐怕也不保了,希尔德并不喜欢谈恩义之类的说法,但至少也算是欠了他一份人情。在利普休达特战役即将展开之际,希尔德说服了父亲,由自己亲自与莱因哈特交涉,玛林道夫伯爵家族因此获得保全,但希尔德并未将自己的成绩予以过度的评价,因为如果不是在这之前吉尔菲艾斯将伯爵家族由存亡的深渊中救出,今日的局面早已不存在了。

  从军官学校毕业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齐格飞·吉尔菲艾斯一直以副官的身份辅佐莱因哈特,其所表现出来的能力、见识与忠诚心可说是无与伦比。后来在卡斯特罗普动乱,亚姆立札会战,一直到立普休达特战役等独立的作战行动中也建立了无数辉煌杰出的战绩。如果他还活着的话,那么于即将到来的对同盟军事行动当中,还不知会建立多么卓越的功勋,甚至使历史完全改观。

  然而,以上毕竟是人们的想像,只要是人类,就没有所谓的绝对。如果他还活着的话,他或许也会有失败,与莱因哈特之间或许也会产生感情的龌龊和理念上的对立,不,事实上是已经开始产生了。当吉尔菲艾斯奋不顾身地解救莱因哈特时,他的手上并没有武器。而在那以前,在某些场合其他人不许携带武器时,只有吉尔菲艾斯例外地被特许。可是,就在莱因哈特听从奥贝斯坦的建议废除了这项惯例,且有意将这位红发至友-他的半身-贬为与其他部下同等看待的时候,悲剧的利爪延伸到了极限,撕裂了金发的年轻独裁者的心。就这样,由于“威斯塔特的屠杀”,在两人之间才要引发的危机,还没有开始就已经结束了,徒然留下无可挽回的悔恨与惨痛的回忆。

  希尔德甩了甩头,细微的水珠在短短的金发上聚集起来,颈子上感受到令人不悦的沉重。她再度凝视着墓石上的碑文,山百合花的花束是出自衷心的供品,应该可与齐格飞·吉尔菲艾斯相称吧!不知道会不会有什么不吉利的花语,看来,以后要对花多抱持一些关心才是。

  希尔德不久之后走了。虽然是特意前来,但在这一天,她仍然没有想到该对死者默祷的话。

  佛洛依丁的山岳地带位于帝都中心城区的西方,其巨大的山翼往外扩张,约有地面轿车六个小时左右的车程距离。由三个方向延伸出来的山棱往中央点集中,相互交错屈曲深奥,使得大地高低波状起伏。山脉与水脉交会之处,地势改变,相互地遮断阻挡,于是到处产生深峻的溪谷与湖岸线错综复杂的湖泊。随着海泼高度的上升,植物的生态由混合树林转变成针叶树林,然后接着出现的是高山植物的族群。跟随阳光照射的角度,万年的山头积雪散发出如彩虹一般的光彩,仿佛是大地的顶端在与天空亲吻。

  在森林与岩石裸露处之间,散布着牧场以及自然形成的花圃,还有牧歌声此起彼落的山村,好像在裁缝着这些间隙似地,屹立在一大片浓厚的绿意之间而不为之所吞噬,小心翼翼地诉说着自己的存在。这些山庄几乎没有例外地全为贵族所有,但由于大半的所有者在去年的“利普休达特战役”当中均已败亡,故很多没有人管理而任由其空置废置着。它们迟早都将会转作公共利益的用途,而现在只是单纯地伫立在那儿。

  拥有格里华德伯爵夫人此一称号的安妮罗杰所居住的山庄,建立在呈丫字型湖泊中央突出的半岛上。

  半岛的基座设有一个坚木材质的门,门扇呈现开启的状态。希尔德在此由地面轿车上下了车,负责驾驶的军官由于看到此刻已经接近傍晚,而且由门口到山庄内的建筑物还有一些距离,故建议她以车代步。“不用了,正好可做做运动。”

  希尔德觉得,如果不让肌肤接触一下这近乎甜美的凉爽空气,好像是重大的损失似的。

  未经铺设的道路形成一个和缓的坡道,沿着那翠绿欲滴的榛木树荫,有一道透明得像玻璃一样的小溪,那清澈的流水正轻轻地潺潺淌过。

  她带领着军官,踩着像风一样精神抖擞的步伐-日后在她的传记当中,这一点将会是传记作者必然会强调的-希尔德走着走着,在转过几个弯之后停下了脚步,林立的树木突然不见了,视界也跟着变得辽阔,此时眼前所见到的是一片赏心悦目的青草地,与伫立在草地深处的一座双层木造建筑的山庄。接着看到山庄入口的前面,有一名纤细典雅且姿态优美的年轻女子。

  希尔德缓步地慢慢走过去,小心地不令自己冒然地闯进女主人的视线内。“您就是格里华德伯爵夫人吧?”“你是……”“我叫希尔格尔·冯·玛林道夫,现在是罗严克拉姆公爵的秘书官。不知是否有幸能占用您一些时间?”

  深邃的碧眼,静静地凝视着希尔德。希尔德虽没有任何理由值得胆怯,但身体内部却不由自主地升起一种近乎畏缩的紧张,感觉对方并不是一个虚伪或使诈的人,或者原本就无意玩弄这些手段。“肯拉特!”

  一名少年应声由山庄里面走出,那少年的金发与安妮罗杰本身金发的颜色,在色调上有着些许微妙的差异,傍晚时逐渐微弱的阳光映照着他,年龄上看来大约只有十四岁左右。“是您叫我吗?安妮罗杰夫人。”“有客人来访,要好好招待才行。麻烦你先带这位司机先生到餐厅用晚餐。”“是的,安妮安杰夫人。”

  军官带着诚惶诚恐的表情随少年一同走开之后,安妮罗杰领着年轻的客人来到那有着古色古香的暖炉,空间虽小但布置得整齐舒适的客厅里去。“伯爵夫人,那孩子看来是摩德尔子爵家族的……”“是的,是摩德尔家族的一员。”

  希尔德知道那是与莱因哈特敌对的贵族家号。不知道在什么样的因缘际会之下,安妮罗杰成了这名少年的保证人。

  此时的窗外,由于夏至已近,昼长夜短下,夕阳已经开始西沉。由空中落下的一道残光,在远方森林的斜上方,织出金黄色的光带,随着时间的流逝,那光带也逐渐地往斜面的边缘下滑,不久光带已全部消失,天空中原本碧蓝的颜色不断地愈来愈浓,令人莫名其妙地会感到害怕,最后终于无法分辨出天空与漆黑森林的界线。当星星生硬的光芒开始点缀着天空时,才让人不禁真实地感受到和宇宙之间,仅隔着一层大气的薄膜。希尔德想起不知是否有谁说过这样的一句话-白天的天空是属于大地,而夜晚的天空是属于宇宙。安妮罗杰的弟弟,此时正准备与星星那一端的敌人交战,企图要一举消灭他们,展开一场全面战争……。

  暖炉中的火焰正熊熊地燃烧着。佛洛依丁山地的春夏两季节,据说要比帝都中心城区迟来两个月,而秋冬则早两个月到来。夜晚时的薄暮一秒又一秒地将凉意转变成寒意,而燃烧着的暖色火焰,却有着使人类的精神与肉体卸下厚重外衣的效果。舒适地坐在沙发上的希尔德,虽小心地注意着礼仪以避免失礼,但仍然不由自主地发出满足的叹息声。因为悠然的生活对希尔德来说,是一种不被允许的奢侈。待她说明了来访的用意之后,美丽的女主人自然而且优美地侧过了头。“我弟弟是说要替我加派护卫吗?”“是的,罗严克拉姆公爵担心您会成为恐怖主义份子下手的对象。其实公爵真正希望的是您能回去与他同住,但恐怕您不会同意。所以,希望至少能得到夫人的允可而在山庄外围配置警备的士兵。”

  希尔德闭上嘴,静待着安妮罗杰的反应。

  但是安妮罗杰却超乎异常地沉默着。由于希尔德原本就已预料到无法立即获得答覆,所以并末愚蠢地加以催促。

  当莱因哈特将这件事委托希尔德来办的时候,那脸上的神情与他作为一个强大独裁者的身份并不相称-却像是一个唯恐令自己优雅的姐姐哀伤的少年,他说,姐姐可能不会见我,所以要拜托你了。

  创造了今日世界的人竟然是这名女子!希尔德不由自主地为一种不可思议的感情所支配着。这位从容温柔,看似初春暖阳的美丽女子,竟是现代历史的起源。从十二年前,先帝佛瑞德李希四世将她纳入后宫的时候开始,历史便不再停滞,波涛汹涌地急速演变。后代的历史学家们大概会这么说吧-高登巴姆王朝决定性的衰亡,全起因于这位优美的女子。如果没有这个姐姐,可能就没有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的急剧抬头。虽然说,世界上没有任何人能完全依照个人的意志来左右历史和世界。但是,将花粉吹送到他处孕育出新生花朵的风,其本身虽无意,但事实上的确是它的功劳。

  不久,终于得到了平静的一个回答。“我个人没有必要,也没有资格请护卫来保护我,玛林道夫小姐。”

  这样的回答,也早就在希尔德以及莱因哈特的预料之内。受年轻帝国宰相重托的希尔德,此时不得不开始她的游说。“伯爵夫人,无论就任何观点来看,都有这个必要而且您也有绝对的资格。至少,罗严克拉姆公爵是这么的认为。我们会尽量不妨碍到您生活的平静,所以至少是否能允许在山庄的附近安排护卫巡逻呢?”

  安妮罗杰那线条美好的唇边,浮现出一丝带着寂寞阴影的微笑。“让我来告诉你一些过去的往事。在十二年前,我和莱因哈特的父亲,在用尽了仅有的资产之后,终于放弃了原有的豪邸,迁移到一个靠河海、地势低洼的小工商城镇,一栋小小的屋子里。表面看来似乎是失去了所有的一切,但事实上却得到了最宝贵的东西。莱因哈特生平所得到的第一个朋友,是一个有火焰般的头发与爽朗的笑容,身材高挑的少年。我曾对这位少年说-齐格,要和我弟弟做好朋友哦……。”

  暖炉里燃烧的火焰迸裂开来,发出尖锐的声响。橘色的火苗跳动着,摇曳着说者与听者的身影。希尔德透过美丽女主人的描述,眼前仿佛看到了十二年前,帝都里的小工商城镇朴实的景象,当时这名女子还是一个十五岁左右的少女,带着和现在同样透明的微笑和温柔的眼神注视着对方,那少年以仿佛与耀眼的红发相辉映的灿烂笑脸回应着,而另一名少年,仿佛隐翼天使般的少年,见到这个情景,用满怀信心的声音,牵起红发朋友的手说道,走吧!你要永远和我一起走……。“红发少年一直都紧守着这个承诺。不!岂止是这样,他所做的甚至还远远超过了我所期盼的,那是其他任何人都无法做到的。是我,夺走了齐格飞·吉尔菲艾斯的人生、性命及他所有的一切。他已经过世了,而我,却还留在这人世间……”“……”“我是个罪孽深重的女子……”

  希尔德无言以对。这或许是慧黠的她有生以来,第一次穷于言辞吧!让她体会到这首度经验的,并不是精于巧辩的外交官,不是阴险毒辣的谋士,也不是严峻的检察官。尽管她因为穷于言辞而感到困惑,但并不因此而感到狼狈,或者甚至感到羞耻,因为输不是输在策略或者是辩论的优劣上。“格里华德伯爵夫人,请您原谅我说出这样的话,但是,我仍要大胆地说出来。倘若您万一真的受害于旧大贵族派系的恐怖行动,那么在天上的吉尔菲艾斯提督难道会高兴吗?”“……”

  如果是平时的希尔德,大概会不屑地摒弃这样的论调吧!因为不靠理论来说服而诉诸于感情的作法,原本就不是她所喜欢的。但是在目前这样的情况下,只好走上这通往目标唯一的一条路了。“而且,不仅只有死去的人,还有活着的人,请您无论如何再想一想,伯爵夫人,吉尔菲艾斯提督的死对罗严克拉姆公爵是个过于沉重的打击,如今他只剩下夫人一个亲人了,如果连您也不理他的话,那么公爵的人格可能就要崩溃了。吉尔菲艾斯提督的年龄对死亡来说是太过年轻了。但如果罗严克拉姆公爵在这个时候,精神上呈现死亡状态的话,您难道不觉得也太过年轻了吗?”

  女主人那如白瓷般的脸庞上除了映有火焰的照射之外,仿佛还有着什么东西似地晃动着。“你是说我抛弃了弟弟吗?”“罗严克拉姆公爵是希望能为您尽一些责任,这是他的想法。如果您能接受他的请求,他可能会觉得自己的存在对姐姐来说,仍然是必要的。这一点不仅只对罗严克拉姆公爵个人,对其他范围更广的人们来说都是非常重要的。”

  安妮罗杰无特别意识似地将视线移向暖炉,但注意力并不在那跳动的火焰上。“你所说的范围更广的人当中,是不是也包含你自己呢?玛林道夫小姐。”“是的,我并不否认这一点,但更重要的是其他广大众多的人们,银河帝国内几百亿的民众如何能指望一个精神上陷入虚无的统治者呢7”“……”“让我再次向您保证,绝对不会扰乱您平静的生活。无论如何,请让罗严克拉姆公爵,不,应该说是让您弟弟如愿以偿。他当初和吉尔菲艾斯提督立下共同的志向也完全是因为您的缘故啊!”

  时间一分一秒地由两人的周围静悄悄地流过。“……玛林道夫小姐,我必须感谢你为了我弟弟如此地煞费苦心,设想周到。”

  女主人微笑地将视线挪回到希尔德身上。“玛林道夫伯爵小姐,一切就由你作主吧。我还是不打算走出这个山庄,至于其它的事情,只要是您觉得好,就尽管放手去做吧。”“谢谢您,格里华德伯爵夫人。”

  希尔德发出肺俯之言。安妮罗杰或许只是想避免这些繁杂的事情,但比起被冷漠地拒绝,总算有了一个不算坏的结果。“请叫我安妮罗杰吧。”“好的,那么也请直呼我希尔德。”

  就这样子,希尔德和驾驶地上车的军官这一晚成了山庄留宿的客人。当希尔德来到楼上被安排好的卧室时,送茶水来的少年肯拉特在接受希尔德的道谢之后,好像下定决心似地开口说道:“我是不是能请教您一些问题呢?”“当然啦,请说。”“为什么不能不来打扰安妮罗杰夫人呢?夫人一心一意只希望能平静地过日子……,这里除了我之外,还有好几个人在侍候她,可以绝对保护她的安全!”

  少年的眼里洋溢着正义感、愤怒和疑问,希尔德以未显露于表面的好意回视着他。少年的心还没有受到岁月的侵蚀,对自己所相信的理念未曾有过怀疑,而且在他的勇气当中没有渗杂一丝一毫的杂质。“我可以跟你保证,绝对不妨碍安妮罗杰夫人的生活。担当护卫的士兵不会进入这山庄里面来,而且也不会侵犯到你的工作领域。你必须要知道除了你之外,还有其他的人也非常关心安妮罗杰夫人的平安。”

  肯拉特默然地行礼退出之后,希尔德一面用手指撩动短短的金发,一面重新环顾室内的摆设。与楼下的客厅同样地,整个房间的面积并不大,但是充满了细腻的关怀。手工的软靠垫与桌巾,令人想到女主人那温柔且灵巧的手指。希尔德带着无奈而复杂的情绪,缓缓地将窗门打开,极目眺望着夜空。

  与其说是满天星斗,毋宁说是天空狭窄使得星星彼此地拥靠着,而弱小的星光被强大的星光所掩盖,怎么也无法投射到地面上来。

  人的世界和历史或许也就像这种描述一样,希尔德如此地想着,连自己也同样抱持着陈腐的思想,忍不住地要苦笑起来。幸好,在这样的时间,在这样的地方,有着某种会令人依依不舍的东西,温暖地将人怀抱起来,并且招来和善的睡神的爱抚。希尔德打了一个小小的哈欠,把窗户关了起来。

  第一章雷鸣

  ⅲ

  比起在佛洛伊丁山庄的希尔德,莱因哈特在宰相府所进行的工作,可说是乏味之至。所谓的实务,事实上就是这么一回事,特别是与“费沙的黑狐”-费沙自治领主安德鲁安·鲁宾斯基以及他的代理人周旋着外交战的时候,根本没有多余的闲情逸致谈论什么诗意抒情或感伤。正因为莱因哈特从未过于高估费沙首脑人物的政治道义水平,故在以彼此间的利害关系与各种盘算为基本的考虑因素,策划与之交涉的方法时,从未有过任何的犹豫。对待军人有对待军人的方式;对待商人有对待商人的方式;而与歹徒谈判自然也有另外一套交涉的方式;对付费沙人的狡诈,就必须要有超乎于他们的狡滑,甚至得要有足以从正面将之加以粉碎而令其畏惧的力量。

  由莱因哈特的宰相府对费沙驻帝国办事处的博尔德克事务官发出传唤命令是在六月二十日的下午。这道命令是由宪兵负责传递的。当十名武装的彪形大汉踏入外交官的办公室时,室内的工作人员全都惊慌失色。任何人都不觉得会有什么好事,唯有接令的人反应与别不同。在此之前,博尔德克正在嘀咕抱怨着午餐中嫩牛肉奶油烧烤的调味料太差劲,一听到宪兵到来的消息,立即一百八十度地扭转自己的态度,甚而改口赞美女秘书套装衣领的样式,这更使得悲观者格外地觉得不妙。因为自古以来,一直有人相信,当人在行为超乎寻常的时候,通常就是一种不吉利的征兆。

  被传唤带到宰相府的博尔德克,每走一步即微妙地抽动脸上的筋肉,重新安排每条筋肉的位置,当来到罗严克拉姆公爵莱因哈特的办公室时,已俨然塑造成为一种谨慎正直的表情。对这个毫无名气的优秀演员来说,未能将这种极为巧妙精致的高超艺术成果公诸于世人面前,实在是太可惜了。“有些事我想先确认一下。”

  莱因哈特促请博尔德克坐上椅子,自己也坐了下来之后便首先开门见山地说道,那是一种高雅而不粗暴的口吻。“是的,阁下,请问是什么事?”“你是自治领主鲁宾斯基全权的代理呢?或者只是单纯的跑腿呢?”

  博尔德克以一种极为恭谨的表情注视着俊美的帝国宰相,但是眼神当中流露着观察与盘算的心机。“是那一种呢?”“形式上……应该算是后者,阁下。”“形式上?我倒不知道费沙的人原来是形式上重于实质意义啊!”“我可以视这句话为夸奖吗?”“我无意干涉你的解释。”“这……”

  博尔德克看来似乎有些沮丧地静静坐着。而莱因哈特优美的唇边却浮现浅浅的笑意,若无其事地发动了第一波的攻势。“费沙有何企图呢?”

  博尔德克细心地拿捏着演技,疑问似地瞪大眼睛:“非常地抱歉,阁下,我不明白您所说的意思。”“哦,不懂是吗?”“是的,下官愚昧,不知您所指为何……?”“这就麻烦了。一流的剧本要能成为一流的戏剧,也得要有一流的演员才行。如果你的演出不能得到观众的认可和理解,那就有点扫兴了。”“阁下言重了……”

  博尔德克畏怯地笑着。莱因哈特知道如果给他来点直接了当的打击,别说是他的假面具,只怕他连个手套也不肯脱下。“那么该换个什么样的说法才好呢?”

  对于莱因哈特而言,在此时有必要花一些心力来隐藏他露骨明显的轻蔑。“如果我问,诱拐挟持皇帝,对费沙有什么好处呢?”“……”“我觉得这行动对兰斯贝尔克伯爵一个人来说,似乎是有些难以胜任,你认为呢?”“太令人吃惊了,您已经料想到这个地步来了吗?”

  不知是真清流露或者是高明的演技,博尔德克以一种感叹的眼光看着莱因哈特,甘拜下风似地叹着气。“这样的话,想必阁下您也一定知道密告者是费沙自治政府的人喽?自然地,您也会明白这是对阁下您的一个暗示。”

  莱因哈特认为没有回答的必要,只是冷冷地用冰蓝色的眼眸默视着博尔德克,这个时候,仿佛可以看到冰溶化后的水在他脸部的血管里流动着,面具开始改变了。“那么,阁下,就请您听听我们全部的计划吧!”

  博尔德克将身子向前倾了倾。“我费沙自治政府一直希望能协助罗严克拉姆公爵完全支配全宇宙的丰功伟业。”“是鲁宾斯基的意思吗?”“是的。”“这样说来,是不是要说明一下,为什么协助我的第一步是唆使门阀贵族的余党来挟持皇帝呢?”

  博尔德克略为犹豫了一下,这时了解到有必要将手上的牌摊开,于是将自己的语气调整成率直的口吻,开始对莱因哈特说明。“依我等人所认为,兰斯贝尔克伯爵将艾尔威·由谢夫陛下由乱臣手中救出后-咦!不,这当然是他个人主观的看法,将会经由费沙逃亡到自由行星同盟,然后在那里建立起流亡政权。虽然这并不是一个具有实质意义的政治实体,但这种事态应该不会为全银河帝国的人民和罗严克拉姆公爵您所接受。”“当然。”“如此一来,阁下您便有名正言顺的理由可以举兵讨伐自由行星同盟。您说是不是呢?”

  博尔德克笑着说道,表面上看起来似乎是在迎合对方,事实上则不然。

  在某一方面而言,莱因哈特确实是很难以安置年仅七岁的皇帝艾尔威·由谢夫。这个小孩目前只不过暂时地坐在这个莱因哈特迟早会篡夺的皇位上罢了。但无论如何,只要一经加冕便算是公认的皇帝,即使这个皇帝形同虚设,随时都可废掉,但问题就在于七岁的这个年龄,如果因篡夺而带来流血事件,无论是在现在或者是在未来,都必定会招来“残杀幼儿”的恶名。

  这样看来,莱因哈特所持的这张皇帝牌除了增加他的麻烦之外根本一点用处都没有,但是如果交到同盟的手上,就会变成一张具有恶意的鬼牌,不但省却自己一个麻烦,还可造成同盟内部意见的不和,同时让自己师出有名。所以就莱因哈特的立场而言,是绝对希望将这张牌打给对方的。

  如果同盟保护皇帝的话,那么就正如博尔德克说的,莱因哈特因此得到了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可以攻打同盟。如此一来,一方面可以针对挟持皇帝此一事由加以兴师问罪;另一方面,也可以谴责其与门阀贵族的余党意图联手复辟旧制而阻止帝国社会改革的阴谋。无论如何,这两者甚至其他方面,都是莱因哈特所乐于见到的。最重要的是,不管最后的结果如何,同盟国内势必都无法避免对于接纳皇帝与否此一问题所引发的言论分歧,而这种情势,也具有高度的利用价值。

  无论就军事面或就政治面而言,帝国,正确地说应该是莱因哈特领导下的帝国,都占有压倒同盟的优势,兵戎相见的话,获胜的机率很大。如果单纯地相信费沙的说法,那么这应是值得欢迎的好意。

  但是在莱因哈特看待费沙的态度当中,如果以选择题方式来决定的话,绝没有“正直”或“单纯”的答案。“那么,我应该怎么做才好呢?对于费沙的好意,只要点个头说声谢谢就可以了吗?”“阁下您这么说就有点讽刺了。”“干脆明白地说希望我怎么做好了。玩捉迷藏的话偶而还可以,每次都来的话,就有点令人反感了。”

  莱因哈特所放出的快枪,就连狡滑的博尔德克也无法闪避。“那么,我就单刀直入地说了。事成之后,所有在政治上、军事上的霸权以及世俗的权威,全由罗严克拉姆公爵您一人掌管,而我方费沙,则希望能分享阁下您所统辖的范围内,全银河系宇宙间的经济权益,特别是恒星之间所有的物资流通与输送方面,不知您意下如何?”“听起来好像还不错,不过有漏洞,今后费沙的政治地位呢?”“希望在阁下的宗主权之下继续享有自治的权利。也就是说,除了宗主变动之外,其余则维持目前相同的情势。”“这倒是可以。不过,要是同盟不接纳亡命皇帝的话,再好的戏曲也都无法再继续唱下去了,这样一来的话,又应当如何呢?”

  对于这个问题的回答,博尔德克充满了近乎有恃无恐的自信。“这一点,就请您务必信赖我们费沙的工作效率,在必要的时候,我们会运用在同盟的影响采取行动的。”

  假若同盟高层有冷静且明快的外交家的话,可能会将从天而降的皇帝当作是对帝国进行外交的王牌,或许可能会将皇帝郑重其事地送返莱因哈特的手中,而不引起人道立场的指责或感伤的批评。这样一来,莱因哈特将没有任何拒绝的理由,只得被迫收回这一张已经变成什么都不是的小丑的无用鬼牌。费沙却说可以防止这种情况的发生,自己纵火之后,然后又像作人情似地说要替人防止火炎的蔓延,莱因哈特觉得这真是太可笑了,对方如此的傲慢也应该适可而止了。“事务官,如果费沙真要和我缔结盟约的话,应该还要为我做到另外一件事。”“哦,是那一件事呢?”“不用说你们也知道,我指的是将费沙回廊的自由航行权开放给帝国军。”

  费沙的事务官虽试图掩饰内心因受到强烈冲击而显露在脸上的表情,但还是失败了。姑且不论未来是否有这个可能,但在现在这一个时间点上就被要求到这一个地步,是始料所未及的。顿时视线恍惚,原先在精神回路内奔驰的盘算与判断好像重力失去平衡似的踉跄摇晃,外交官的护墙受到了来自意外方向的攻击而裸露出脆弱的一面。“怎么了?害怕什么吗?为什么不回答呢?”

  灿烂却冷酷的笑容出现在莱因哈特的脸上,事务官试图扳回劣势似地提高音量:“这,我没办法立刻回答,阁下。”“你不是说要协助我确立霸权吗?如果是的话,不就应该要高高兴兴地一口答应我的要求吗?否则不管进攻的名义多么地冠冕堂皇,但是可充分利用的进攻途径被堵塞住,那不是一点用处都没有吗?”“但是……”“把汗擦掉。难不成你们真正希望看到的是帝国军无数的尸体陈列在伊谢尔伦回廊上,是不是?嗯,这是非常有可能的,在双方势力受挫之后,最后由费沙独自地坐收渔人之利,对吗?”“阁下,您想的太多了。”

  事务官微弱的抗辩声,并未受到任何理会。年轻人的笑声好像竖琴尖锐的弦音,刺痛着博尔德克耳里的鼓膜,那感觉竟比针还锐利。“其实这也难怪,费沙当然要为自己的利益来着想。但不要忘记了,就这一点来讲,帝国或者是同盟也都是一样的。所以最好不要抱有三方势力当中,如果有两方合作,其中一方就一定是费沙的这种想法!”

  莱因哈特的一番话,在精神上完全压倒了博尔德克。

  年轻的金发独裁者暗示着帝国与同盟也有共同携手合作将费沙消灭的可能。博尔德克至此打从内心深处充分地体会到,这个无与伦比的战争天才是绝不可能将外交与战略的主导权拱手让与他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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