芮奇:……根据哈里·谢顿的说法,最初与芮奇相遇纯粹是偶然。他只是个贫民区的顽童,谢顿只是向他问路。但从那一刻起,他的人生就与那位大数学家纠缠在一起。
直到……
——《银河百科全书》
77
第二天早上,谢顿梳洗刮脸完毕,上半身还没套上衣服,就敲着通往隔壁铎丝房间的那扇门,以适度的音量说:“开门,铎丝。”
铎丝应声开门。她满头金里透红的卷曲短发还湿淋淋的,而她的上身同样完全赤裸。
谢顿在尴尬的震惊中忙向后退。铎丝毫不在意地低头看了看圆胀的Rx房,拿条毛巾裹在头上。“什么事?”她问。
谢顿将头转向右侧,说道:“我想请教你卫荷的事。”
铎丝毫不忸怩地说:“为何怎么样?还有,看在老天的分上,别让我对着你的耳朵说话。不用说,你当然不是处男。”
谢顿以受挫的语调说:“我只是想表现像个君子。如果你不在意,我自然也不会。还有,我说的不是为何怎么样,我是在问你有关卫荷区的事。”
“为何你想知道?或者你喜欢这么说——为何要问卫荷?”
“听好,铎丝,我不是在开玩笑。每隔一阵子,卫荷区就会被人提起——事实上,是提起那个卫荷区长。夫铭提过他,你提过,达凡也提过。我却对这个区和这个区长都一无所知。”
“我也不是土生土长的川陀人,哈里。我知道得非常少,不过我很乐意和你分享我所知道的一切。卫荷接近南极——面积相当庞大,人口众多……”
“在南极还能人口众多?”
“我们不是在赫利肯,哈里,也不是在锡纳上。这里是川陀,万事万物都在地底,而两极的地底和赤道的地底几乎差不多。当然,我猜想他们会保持相当极端的昼夜分布——在他们的夏天白昼很长,而冬天则刚好相反,几乎和地表的情形一样。这种极端只是装模作样,事实上他们是以身居极地自豪。”
“可是他们的穹顶上一定很冷。”
“噢,没错。卫荷的穹顶上冰雪交加,可是冰层堆积得不如你想象中那么厚,——否则就可能压垮穹顶。冰层就是卫倚握有权力的基本原因。”
她转身面向镜子,将毛巾从头上取下,再将干发网罩在头上。不过五秒钟,她的头发便显出悦人的光泽。“你绝不知道,不必戴人皮帽令我多么高兴。”她边说边套上了上衣。
“冰层和卫荷的权力有什么关系?”
“想想看,四百亿居民每天使用大量能源,每一卡能量最终都会转化成热量,而且必须设法排除。这些热量全被输送到两极,尤其是较先开发的南极,然后排放到太空去。在这个过程中,它融化了大部分的冰。我确定这解释了川陀上空云雨的来源,不论那些气象学究如何坚持实际情形比这要复杂许多。”
“在将这些热量排放之前,卫荷有没有加以利用?”
“据我所知,也许有。顺便告诉你,关于排放热量的科技,我连最粗浅的概念都没有,但我所说的是政治权力。假使达尔停止生产可用的能源,固然会造成整个川陀的不便,可是还有其他能源生产区,它们能将产量提高——此外,还有以各种方式贮存的能源可以救急。只要有段缓冲时间,达尔的问题终究可以解决。反之,卫荷……”
“怎么样?”
“嗯,川陀上所产生的各种热量,至少百分之九十由卫荷负责排放,没有任何替代办法。假使卫荷将热量发射全部关闭,整个川陀的温度便会开始上升。”
“卫荷也会。”
“啊,可是既然卫荷位于南极,它就能设法导入冷空气。这当然没法解决问题,但却可以使卫荷比川陀其他各处撑得更久。所以说,卫荷是皇上一个非常棘手的问题,而卫荷区长是——至少可以是——极有权力的人。”《基地前奏》(下)-187.JPG.TXT
“那么现任卫荷区长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点我不清楚。根据我偶尔听来的传闻,他似乎非常老迈,而且几乎是个隐士,但他和超空间飞船的船身一样刚硬,而且仍在老谋深算地谋夺权力。”
“为什么,我不明白?如果他那么老了,就不可能再掌权多久了。”
“谁晓得,哈里?我想这是一种终身的沉迷吧。或者它是个游戏……只是为了谋夺权力,并非真正渴求权力本身。假如他真掌握到权力,取代了丹莫茨尔的位置,甚至自己登上皇位,说不定他反而会感到失望——因为这场游戏就要结束了。当然啦,要是那时他还活着,他或许会开始下一个游戏,那就是固守这个权力。这也许和前一个游戏同样困难,因而同样令人感到满足。”
谢顿摇了摇头:“这使我有一种感想,不可能有人想要当皇帝。”
“我同意——神智清醒的人都不会。但是这种通常所谓的‘皇帝梦’像一种疾病,一旦染上就会使人丧失神智。而你越接近高位,就越有可能染上这种疾病。随着一次又一次的晋升……”
“这种疾病就会变得更加无可救药。没错,我明白这点。但我还有另一个感想,川陀是如此庞大的世界,它的需求是如此牵一发而动全身,而其中的野心家彼此间冲突又如此剧烈,使它成为皇帝治下主要的不稳定因素。皇帝为什么不干脆离开川陀,定都在某个较单纯的世界?”
铎丝哈哈大笑:“假如你了解历史,就不会问这个问题。根据数千年来的惯例,川陀就等于帝国。一个皇帝若不在皇宫之中,他就不算是个皇帝。事实上,皇帝更像是个地方,而不像是个人。”
谢顿陷入沉默,面孔也变得刚毅。
过了一会儿,铎丝问道:“怎么回事?”
“我在寻思,”他含糊应道,“自从你告诉我那个毛手毛脚的故事之后,我就有一种飘忽的想法。现在你又提到皇帝比较像个地方,而不像一个人,似乎刚好引起共鸣。”
“什么样的共鸣?”
谢顿摇了摇头:“我仍在寻思,或许我全搞错了。”他瞪着铎丝的目光变得尖锐,视线重新聚焦。“无论如何,我们该下去吃早餐了。我们已经迟到啦,我想堤沙佛夫人没有那么好的心情,会帮我们把早餐端进来。”
“你是个乐天派,”铎丝说,“我自己的感觉是,她没有那么好的心情,会想让我们留下来——不论有没有早餐。她想要让我们离开这里。”
“或许如此,但我们让她有钱可赚。”
“没错,但我怀疑她现在恨我们入骨,根本不屑赚我们的信用点。”
“说不定她的丈夫会对房租比较难分难舍一点。”
“如果他敢说任何话,哈里,堤沙佛夫人绝对会比我更惊讶。很好,我准备好了。”
于是他们走下楼梯,来到堤沙佛一家在这栋公寓的活动范围,发现两人讨论的那位女士正等在那里——虽然没准备早餐,却准备了一个更大的惊奇。
78
卡西莉娅·堤沙佛直板板地站在那里,她的圆脸带着僵硬的笑容,一双黑眼珠闪闪发光。她的丈夫则闷闷不乐地倚在墙边。房间中央还有两个人,他们都站得笔直,仿佛早已注意到地板上的坐垫,却不屑坐在上面。
这两个人都有一头卷曲的黑发,以及达尔人必备的粗黑八字胡。两人都很瘦小,皆穿着一套黑色服装。那两件衣服极其相似,看来是一种制服,从肩头到管状裤腿的外侧都绣着细白的滚边。他们的右胸挂着一个不甚明显的“星舰与太阳”标志,在银河中每一个住人世界上,它所代表的都是银河帝国。而他们两人身上的标志,在太阳中央还有一个深色的“达”字。
谢顿立刻了解,这两人是达尔安全警察的成员。
“这是怎么回事?”谢顿以严厉的口气说。
其中一人向前走来。“我是区巡官拉涅尔·鲁斯;这是我的搭档,葛柏·艾斯汀伍德。”
两人都出示了亮晶晶的全息标签识别证。谢顿根本懒得看,只是问道:“你们想干什么?”
鲁斯以平静的口气说:“你是赫利肯的哈里·谢顿吗?”
“我就是。”
“而你是锡纳的铎丝·凡纳比里吗,夫人?”
“我就是。”铎丝答道。
“我来这里是要处理一件投诉案件,昨天有个哈里·谢顿煽起一桩暴动。”
“我没做那种事。”谢顿说。
“我们的情报指出,”鲁斯看了看一个小型计算机版的屏幕,“你指控一名记者是帝国特务,因此煽起一场暴动对付他。”
铎丝说:“说他是帝国特务的人是我,警官,我有理由这样认为。表达一个人的意见当然没有罪,帝国有言论自由。”
“那不包括为了煽起暴动故意提出的意见。”
“你怎能这样说,警官!”
这时,堤沙佛夫人以尖锐的声音插嘴道:“我能这样说,警官。当时她看到外面有一群人,一群从贫民区来的人,他们只是想找麻烦。她故意对群众喊话、煽动他们,说他是帝因特务,其实她根本不懂什么是特务。事实很明显,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卡西莉娅。”她的丈夫以恳求的语气唤她。她瞪了他一眼,后者随即沉默下来。
鲁斯转向堤沙佛夫人:“是你投诉的吗,夫人?”
“是的。这两人在这里住了好几天,除了惹麻烦什么也不干。他们邀请低级民众进我的公寓,破坏我在邻居心目中的地位。”
“邀请干净、平和的达尔公民进某人的房间,警官,”谢顿问道,“难道是违法的行为吗?楼上两个房间是我们的,我们已经租下,并且付了房租。在达尔境内和达尔人交谈也犯法吗,警官?”
“不,不是的。”鲁斯说,“那并非投诉的一部分。你究竟有什么理由,凡纳比里夫人,认为你指控的那个人确实是帝国特务?”
铎丝说:“他只有两小撇棕色胡须,我据此断定他不是达尔人,我推测他是一名帝国特务。”
“你推测?你的同伴——谢顿老爷,他根本没有胡子,你也推测他是一名帝国特务吗?”
“无论如何,”谢顿急忙说道,“根本没有暴动。我们要求群众别对那个所谓的记者采取任何行动,我确定他们没有那样做。”
“你确定,谢顿老爷?”鲁斯说,“根据我们的情报,你们做出指控后立刻离去。在你离去后,你怎能目睹发生了什么事?”
“我不能,”谢顿说,“但是容我请教一下——那人死了吗?还是受伤了?”
“那人曾接受约谈。他否认自己是帝国特务,我们也没有情报显示这点。他还声称曾经遭到虐待。”
“他很可能在两方面都撒了谎,”谢顿说,“我建议使用心灵探测器。”
“不能对案件的受害者那样做,”鲁斯说,“区政府对这点非常坚持。倒是有可能让你们两人——这件案子中的罪犯——接受一次心灵探测器的检验。你们希望我们那样做吗?”
谢顿与铎丝交换了一下眼色,然后谢顿说:“不,当然不要。”
“当然不要?”鲁斯重复道,声音中仅有些许嘲讽之意。“你却毫不犹豫地建议对别人这样做。”
另外那位警官,艾斯汀伍德,目前为止尚未说半句话,此时则露出微笑。
鲁斯又说:“我们还有情报显示,昨天你们在脐眼有过一场械斗,而且重伤一名达尔公民,名叫——”他按下计算机版的一个按键,读了读屏幕上的新画面:“厄金·玛隆。”
铎丝说:“你的情报有没有告诉你械斗的起因?”
“那和现在的问题毫无关联,夫人。你们否认发生过那场械斗吗?”
“我们当然不否认发生过械斗,”谢顿激动地说,“但我们否认是我们挑起来的。当时我们遭到攻击,凡纳比里夫人被这个玛隆抓住,而且他显然企图强暴她。接下来发生的事,只是单纯的自卫行动。难道达尔纵容强暴吗?”
鲁斯以近乎平板的声音说:“你说你们遭到攻击?被多少人攻击?”
“十名男子。”
“而你只有一个人,再加上一个女的,抵抗这十名男子?”
“只有凡纳比里夫人和我两人御敌,是的。”
“那么,你们两人怎么没有挂彩?你们有哪一个被割伤或打伤,——伤在看不见的部位?”
“没有,警官。”
“那么,在一个人——再加个女的——对付十人的格斗中,你们怎么会毫发无损?而那个原告,厄金·玛隆,却伤痕累累地躺在医院里,而且上唇需要接受皮肤移植?”
“我们应付得好。”谢顿绷着脸说。
“妤得难以置信。如果我告诉你,有三个人作证说你和你的朋友攻击玛隆——在毫无挑衅的情况下,你会怎么说?”
“我会说没人相信我们会那样做。我确定玛隆有案可查,是个滋事分子和带刀的凶徒。我告诉你当时有十个人,显然,有六个拒绝为谎言宣誓作证。其他三人有没有解释,为何他们未曾出手帮助他们的朋友——若是他们果真目睹他遭到毫无来由的攻击,而且性命受到威胁?你一定心知肚明,晓得他们是在说谎,”
“你建议对他们施用心灵探测器吗?”
“是的。而且你不用再问,我仍拒绝考虑用在我们身上。”
鲁斯说:“此外我们还接到情报,说你昨天离开暴动现场后,曾经去找一个叫达凡的人,一个被安全警察通缉在案的颠覆分子商议。这是真的吗?”
“你得自己证明这一点。”谢顿说,“我们不准备再回答任何问题。”
鲁斯将计算机版放回去。“只怕你们必须跟我们回总部接受进一步的侦讯。”
“我不认为有这个必要,警官。”谢顿说,“我们是外星人士,没有任何犯罪行为。我们曾经试图回避一名记者,因为他过分骚扰我们;而在本区中以犯罪闻名的地带,我们曾经试图保护自己,避免遭到强暴和可能的杀害;此外,我们也和许多达尔人谈过话。我看不出有任何理由该对我们做进一步的盘问,那样做等于是一种骚扰。”
“作决定的人是我们,”鲁斯说,“不是你。请你们跟我们走好吗?”
“不,我们不去。”铎丝说。
“小心!”堤沙佛夫人叫道:“她有两把刀子。”
鲁斯警官叹了一声:“谢谢你,夫人,不过我早就知道了。”他又转向铎丝,说:“你可知道在本区末经许可携带月械是一项重罪?你有许可证吗?”
“不,警官,我没有。”
“那么,你用来攻击玛隆的武器,显然是一把非法的刀械。这可是严重的罪上加罪,你知道吗?”
“这不算什么罪。”铎丝说,“请你了解一件事,玛隆也有一把刀,而且我确定他没许可证。”
“这点我们并无证据,而且玛隆身上有刀伤,你们两人谁也没有。”
“他当然有一把刀,警官。假使你不知道脐眼每一个人,以及达尔大部分的人都带着刀,而且或许都没有许可证,那你就是达尔唯一不知不晓的人。在此地不论你转到哪里,都能找到公然贩刀的商店。这点你不知道吗?”
鲁斯说:“我对这方面知道多少并不重要,其他人是否违法或有多少人违法也不重要。此时此刻,重要的是凡纳比里夫人触犯了反刀械法。我必须请你立刻将那两把刀交给我,夫人,然后你们两人必须随我到总部去。”
铎丝说:“既然这样,把我的刀子取走啊。”
鲁斯又叹了一声:“夫人,你一定不会认为刀械是我们达尔唯一的武器,或是我需要和你进行一场刀战。我的搭档和我都有手铳,可以在瞬间将你摧毁,远在你的双手能碰到刀把之前——不论你有多快。当然,我们不会使用手铳,因为我们不是来杀你的。然而,我们每人都有一柄神经鞭,可以随意用来对付你。我希望你不会要求一次示范。它不会要你的命,或是造成任何永久性伤害,甚至不会留下任何伤痕——但那种痛苦绝对难以忍受。现在我的搭档正举着神经鞭对着你,而这是我的——好啦,把你的刀交给我们,凡纳比里夫人。”
顿了一会之后,谢顿说:“没有用的,铎丝,把你的刀给他。”
就在这时,大门响起一阵狂暴的敲击声,一个高八度的吼叫声传了进来。
79
芮奇带他们回到公寓后,并未真正离开这个小区。
在达凡住处外等待的时候,他利用时间饱餐了一顿。后来,在找到一间多少还能使用的盥洗室后,他又小睡了一会儿。现在能做的事都做了,他实在没什么地方可去。他也箅有个家,但他即使有一阵子不回去,他的母亲也不大可能担心,她从来都不会。
他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有时甚至怀疑是否真有一个父亲。不过有人曾告诉他,说他一定要有一个,并以足够露骨的方式将理由解释给他听。他有时也怀疑是否该相信这么奇特的故事,但他的确发觉那些细节令人心痒。
他将那件事与那位大姐联想到一块。她当然是个年纪不小的大姐,可是她相当漂亮,而且能像男人一样打斗——甚至比男人更厉害。这使他心中模模糊糊地有种感觉。
而且,她还提议要让他洗个澡!他有时能在脐眼的游泳池泡一泡,那是当他有些没处花的信用点,或是能偷溜进去的时候。游泳是他唯一全身浸湿的机会,但总是相当寒冷,而且事后还得把身子晾干。
洗澡则是完全不同的一回事,会有热水、肥皂、毛巾与热气流。他不确定那会是什么样的感觉,只晓得如果她也在场必将十分美好。
他对这一带的人行道非常熟悉,知道躲在旁边巷道内的哪些地方,不但离她近,又距麝洗室不远,而且还不会被人发现,不至于落荒而逃。
他整夜都在冒出一些奇怪的念头。他要是真的学会读书写字,那会怎么样?他能用这本事做什么事吗?他不确定能做什么,但她或许能告诉他。对于做些现在不知道如何做的事而赚到工资,他有些模糊的概念,但不晓得那会是此什么样的事。这得有人告诉他才行,可是要怎样才能找到这样的人?
假如他留在那个男人与那位大姐身边,他们或许会帮助他。但是,他们留他在身边要干吗?
他打起瞌睡,不久又清醒过来,并非因为光线变得明亮,而是尖锐的耳朵察觉到来自人行道的声音有了大幅起落,标志着一天的活动已经开始。
他早已学会分辨儿乎每一种不同的卢音,因为在脐眼这种地底迷宫,即使想要以最低限度的舒适存活,也必须在看到任何事物前能先察觉。他现在听到的是地面车发动机的声音,对他而言那通常代表危险,这回更多夹带了一重意义。它具有一种官方的声音,一种敌意的声音……
他甩了甩头,让自己清醒过来,再悄悄向人行道走去。光看车子的外形,他就知道用不着再去找那辆车上的“星舰与太阳”标志。他知道,他们必定是来抓那一男一女的,因为他们曾经见过达凡。他未曾停下来质疑自己的想法或加以分析,而是立刻拔腿飞奔,存逐渐拥挤的人群中冲出一条路。
不到十五分钟他又回来了。那辆地面车仍在那里,许多好奇而谨慎的旁观者站在远处,从四面八方向这里望来——很快还会涌来更多人。他一面“砰砰砰”地爬上楼梯,一面试着记起该捶哪家的门——根本没时间搭升降机。
他终于找到那扇门——至少他认为如此。他开始使劲捶门,同时以尖锐的声音喊道:“大姐!大姐!”
他竟然激动地一时忘了她的名字,不过他还记得那男子的部分姓名。“哈里!”他吼道,“让我进去。”
房门打开后,他立刻冲进去——应该说试图冲进去。一名警官的粗大手掌抓住他的手臂。“慢着,小子,你以为你要到哪里去?”
“撒手!我啥也没做。”他四下望了望,“嘿,大姐,他们在干啥?”
“要逮捕我们。”铎丝绷着脸说。
“为什么?”芮奇一面喘气一面挣扎,“嘿,撒手,你这个太阳徽仔。别跟他走,大姐,你不必跟他走。”
“你滚开。”鲁斯一面说,一面猛力摇晃这个男孩。
“不,我不。你也别走,太阳徽仔。我的整帮人就要来啦,你逃不掉的,除非你让这两个人走。”
“什么整帮人?”鲁斯皱起眉头。
“现在他们就在外面,说不定正在拆你的地面车,他们还会把你也拆了。”
鲁斯转向他的搭档:“通知总部,要他们派几辆载满宏的卡车来。”
“不!”芮奇尖叫一卢,甩脱鲁斯,朝艾斯汀伍德冲过去,“别打电话!”
鲁斯举起神经鞭,瞄准后就是一枪。
芮奇惨叫一声,伸手抓住自己的右肩,随即跌倒在地,身子发狂般抽搐。
鲁斯还来不及转身,谢顿已从后面抓住他的手腕,将神经鞭推向半空,再将他的手扭到身后,同时踏住他一只脚,令他几乎动弹不得。在鲁斯发出嘶哑、痛苦的叫喊时,谢顿已能感到他的肩膀脱臼了。
艾斯汀伍德很快举起他的手铳,但铎丝的左臂搂住了他的肩膀,右手的刀子架在他的喉头。
“别动!”她说,“只要你一动——不论你身上哪个部位都一样,这把刀会从你的颈子一直切到脊柱。把手铳丢掉,丢掉!还有神经鞭。”
谢顿扶起仍在呻吟的芮奇,将他紧紧抱住,然后转向堤沙佛说:“外面有大批群众,愤怒的群众。假如我叫他们进来这里,他们会打烂你所有的一切,还会把每一面墙打碎。如果你不想发生这种事,就捡起这些武器,把它们丢到隔壁房间。还有,那个躺在地板上的也一样,把他身上的武器通通取走,同样丢到隔壁去。快!叫你太太帮忙。下次她控告无辜者之前,她会三思而行。铎丝,这个倒在地板上的暂时不能动,让另一个也失去行动能力,但是别杀他。”
“好的。”铎丝答道。她倒转刀身,用刀柄在那人头盖骨上重击一记,他立刻屈膝倒地。
她做了个鬼脸:“我痛恨这样做。”
“他们先攻击芮奇。”谢顿这么说,试图掩饰自己对这些事的厌恶。
他们匆匆离开那栋公寓,来到了人行道,立刻发觉外面人山人海,其中几乎部是男性。看到他们出现之后,那些人发出一声欢呼。他们纷纷向前凑近,一股从未好好洗澡的强烈气味扑鼻而朱。
有人喊道:“那些太阳徽仔在哪里?”
“黾面,”铎丝以刺耳的声音叫道,“别管他们。他们会有一阵子什么事也无法做,不过他们将得到增援,大家尽快散了吧。”
“你们怎么办?”十多个人异口同声问道。
“我们也要离开,不会再回来。”
“我会照顾他们。”芮奇尖声道,说完便挣脱谢顿的臂膀,自己站了起来。他一面拼命搓揉右肩,一面说:“我可以走,让我过。”
群众为他让出一条路,他说:“先生,大姐,跟我来。快!”
几十名男子陪同他们沿着人行道前进。走了一会儿之后,芮奇突然指着一个开口处,喃喃说道:“这里,伙伴们。我要带你们到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就连达凡说不定也不知道。只是有一件事,我们得通过污水层。那里不会有人发现我们,不过有那么点臭……知道我的意思吗?”
“我想我们死不了。”谢顿喃喃答道。
于是他们沿着狭窄的螺旋坡道向下走,迎接他们的恶臭逐渐向上袭来。
80
芮奇为他们找到一处藏身之地。他们攀着一架金属梯爬了许多级,才来到这个类似阁楼的大房间,谢顿无从想象它的功用是什么。室内被一具体积庞大、安静无声的设备占据,它的功能同样无从猜测。这个房间相当清洁,几乎一尘不染。通风门送出一股稳定的气流,不但阻止了灰尘的堆积,更重要的是,似乎也减轻了那股恶臭。
芮奇好像很高兴。“这里好不好?”他追问道。他仍不时搓揉他的肩头,揉得太用力时总会缩一下脖子。
“比我想象中的好,”谢顿说,“你知道这地方是做什么用的吗,芮奇?”
芮奇耸了耸肩——或者说正要这么做——却又缩了一下脖子。“我不知。”说完,他又带点倨傲补充道:“谁管它?”
铎丝用手摸摸地板,怀疑地看了看她的手掌,然后才坐下来。她说:“如果你要我猜,我想这个建筑群是做废物的去毒和回收用的,这里是它的一部分。这些东西最后当然是变成肥料。”
“那么,”谢顿以沮丧的口吻说,“那些管理这个建筑群的人,会定期下来这里,而且随时有可能来。”
“我以前在这儿待过,”芮奇说,“我从来没碰见过人。”
“我想川陀各处已尽可能高度自动化了,要说有什么东两最需要自动化,那就非废物处埋莫属。”铎丝说,“这里应该很安全……如果只是待一阵子。”
“不会太久的,我们会饿会渴,铎丝。”
“我可以找来食物和饮水。”芮奇说,“如果你是个野孩子,你就得知道该怎么凑合。”
“谢谢你,芮奇,”谢顿心不在焉地说,“可是我现在不饿。”他闻了闻周遭的气味,“我也许再也不会想吃东西了。”
“你会的,”铎丝说,“即使你暂时失去胃口,你也会口渴。在这里,至少排泄不成问题,我们等于住在一个显然是开放的下水道上。”
接着是一阵沉默。此地光线暗淡,谢顿不禁纳闷川陀人为何不让它保持完全黑暗。不过他随即想到,不论在任何公共场所,他从未遇见过真正的黑暗,这或许是能源充足社会的一种习惯。说来也真奇怪,一个拥有四百亿人口的世界竟然能源充足。不过,既然有行星内部的热量可供吸取,更别提太阳能与太空中的核融合电厂,因此事实就是如此。其实,再仔细想一想,帝国之中根本没有能源短缺的行星。过去是否曾有一段科技十分原始的时期,使得能源贫乏成为可能的事?
他倚靠在一组输送管上,据他所知,里面流动的应该是污水。想到这点后,他赶紧离开那组管子,坐到铎丝身旁。
他说:“我们有没有任何办法,能和契特·夫铭取得联络?”
铎丝说:“事实上,我的确送出了一道信息——虽然我痛恨这样做。”
“你痛恨这样做?”
“我的使命是保护你。每次我不得不和他联络时,就代表我又失败了。”
谢顿眯起眼睛凝视着她:“你一定要如此强迫自己吗,铎丝?面对整区的安全警力,你根本无法保护我。”
“我想是不行。我们能打垮几个……”
“我知道,我们做到了。但他们会派出增援部队……装甲地面车……神经炮……催眠雾。我不确定他们有些什么,可是他们会投入所有的军火,这点我确定。”
“你或许是对的。”铎丝绷着嘴说。
“他们不会抓到你。大姐。”芮奇突然说。刚才他们交谈的时候,他锐利的目光轮流扫在两人身上,“他们从没找到达凡。”
铎丝勉强笑了笑,伸手抓抓男孩的头发,然后带着些许嫌恶的表情望着自己的手掌。“我不确定你应不应该跟我们待在一起,芮奇。我不想让他们抓到你。”
“他们不会抓到我。而且我要是走了,谁来帮你们找食物和饮水,谁又来帮你们找新的藏匿地点,好让太阳徽仔永远不知上哪儿去抓?”
“不,芮奇,他们会找到我们。他们没有真正尽力寻找达凡。他为他们带来困扰,但我怀疑他们并未将他看得多严重。你知道我的意思吗?”
“你的意思是说,他只是……‘脖子上的一点小伤’,不值得翻遍整个地带追捕他。”
“是的,那正是我的意思。可是你看,我们把两名警官打成重伤,他们不会让我们就这样逍遥法外。假若他们动用全部警力;假如他们必须扫荡本区每个隐匿或无用的回廊,他们就会抓到我们。”
芮奇说:“那使我觉得自己好像……好像不算什么。如果我没跑到那里去,而且挨了一记,你们就不会撂倒那两个警官,就不会有这样的麻烦。”
“不,早晚我们还是会——嗯——撂倒他们。谁知道呢?我们也许还得再撂倒几个。”
“嗯,你的动作漂亮极了。”芮奇说,“要不是我全身疼痛,我就能看到更多细节,好好欣赏一番。”
谢顿说:“试图对抗整个安全系统,对我们没有任何好处。现在问题是:一旦抓到我们,他们会把我们怎么样?不用说,当然是判决收监。”
“噢,不。如果有必要,我们得向皇上提出上诉。”铎丝插嘴道。
“皇上?”芮奇张大眼睛,“你们认识皇上?”
谢顿对男孩挥了挥手。“任何一个银河帝国公民都能向皇上上诉——但是,铎丝,我觉得那样做是错误的。自从夫铭和我离开皇区之后,我们就一直在躲避这个皇上。”
“以前没有被丢进达尔监狱的威胁。上诉皇上将是一种拖延战术——至少是一种牵制。也许在拖延的过稃中,我们能想到什么别的办法。”
“还有夫铭呢!”
“是的,还有他。”铎丝以不安的口气说,“但我们不能把他视为万灵丹。理由之一,即使我的讯息传到他手中,即使他能赶来达尔,他又如何找到我们?还有,就算他做到这点,面对整个达尔的安全警力,他又能做些什么?”
“这样说来,”谢顿说,“在我们被发现之前,我们必须想个可行的办法。”
芮奇说:“如果你们跟我走,我能让你们一直走在他们前面,我知道附近每一个地方。”
“你也许可以让我们走在一个人前面,但他们会派出很多很多人,钻进所有的回廊。我们躲过一组人,又会撞见另外一组。”
接下来有好一阵子,他们坐在不安的沉默中,面对着一个似乎无助的局面。然后,铎丝·凡纳比里颤抖了一下,以紧张、低沉的悄悄话说:“他们来了,我听到他们了。”
他们绷紧神经,倾听了好一会儿,然后芮奇突然跳起来,掐着嗓子说:“他们从那边来,我们得往这边走。”
谢顿感到相当疑惑,他什么也没听到,不过他情愿相信其他两人的超人听觉。但就在芮奇开始迅速地、悄悄地朝脚步声相反的方向移动时,一个声音突然响起,在下水道的墙壁激起回声。“别走,别走。”
芮奇立刻说:“那是达凡,他怎么知道我们在这里?”
“达凡!”谢顿说,“你确定吗?”
“我当然确定,他会帮助我们。”
81
达凡说:“发生了什么事?”
谢顿这才稍微松了一口气。当然,面对达尔区的整个警力,多了达凡一人几乎不算什么。不过话说回来,他指挥着一大批人,他们应该可以制造足够的混乱……
他说:“你应该知道的,达凡。我猜想今天早上在堤沙佛处聚集的群众,有许多都是你的手下。”
“没错,是有不少。传闻说你们在即将被逮捕时对付了一中队的太阳徽仔。但你们为何会遭到逮捕呢?”
“两个,”谢顿一面说,一面举起两根指头。“两个太阳徽仔而已,这就够糟了。我们遭到逮捕的部分原因,就是我们曾经去见过你。”
“那还不够,太阳徽仔不怎么把我当回事。”他又以苦涩的口吻补充道,“他们低估了我。”
“或许吧,”谢顿说,“可是把房子租给我们的那个女的,告发我们曾经掀起一场暴动……对付那名我们去找你时遇到的记者,你知道这回事。你的人昨天和今天早上都在现场,再加上两名警官受了重伤,他们很可能会决定扫清这些回廊——这就代表你要遭殃。我真的很抱歉,我从未打算或指望引发这种事。”
达凡却摇了摇头:“不,你不了解那些太阳徽仔,这个理由还是不够。他们并不想清除我们,如果他们那样做了,这个区就必须为我们做些安排。让我们在脐眼和其他贫民窟中腐烂,他们高兴还来不及呢。不,他们是要抓你们——你们。你们到底做了什么?”
铎丝不耐烦地说:“我们什么也没做,而且不管怎样,这根本不重要。如他们不是在抓你,而真的是在抓我们,他们就会下来这里,把我们通通赶出去。要是你挺身而出,你就会有大麻烦。”
“不,不是我。我有些朋友——有权有势的朋友,”达凡说,“昨晚我对你们说过,他们能像帮我一样地帮助你们。在你们拒绝公开帮我们之后,我跟他们取得了联络。他们知道你是谁,谢顿博士,你是个名人。他们的地位能和达尔区长直接通话,而且能确保达尔放你们一马,不论你们曾经做过什么。可是你们必须被带走——离开达尔。”
谢顿微微一笑,全身顿感松懈。他说:“你认识某位有权有势的人,对不对,达凡?某位立即做出响应,有能力劝阻达尔政府采取激烈手段,而且能将我们带走的人?很好,我不惊讶。”他带着笑容转向铎丝,“这完全是麦曲生的翻版,夫铭是如何做到的?”
铎丝却摇了摇头:“太快了——我不懂。”
谢顿说:“我相信他做得到任何事。”
“我对他的认识比你更深,而且更久,我不相信有这种事。”
谢顿又微微一笑:“可别低估他。”然后,他仿佛急于转换话题,随即转向达凡说:“但你是怎样找到我们的?芮奇说你对此处一无所知。”
“他懂什么,”芮奇愤慨地尖叫道,“这地方全属于我,是我发现的。”
“我以前从未来过这里。”达凡一面说,一面环顾四周。“这是个有趣的地方,芮奇的确是个回廊生物,在这个迷宫中就像在家里一样。”
“没错,达凡,这我们也知道。但你是怎么找来的?”
“利用热源追踪仪。我有个装置能侦测红外辐射,针对摄氏三十七度的热辐射模式校准。它只会对人体有反应,因此我们才能侦测到你们三人的位置。”
铎丝皱着眉头说:“川陀到处都是人,这种东西在这里有什么用?其他世界不难见到,可是……”
达凡说:“可是川陀没有,这点我知道。只不过在贫民窟中,在遭人遗忘的、腐朽的回廊和窄巷中,它还是能派上用场。”
“你从哪里弄来的?”谢顿问道。
达凡说:“知道我有就够了——但我们必须将你弄走,谢顿老爷。如今想要你的人太多,而我只要那位有权有势的朋友得到你。”
“他往哪里,你那位有权有势的朋友?”
“他正走过来。至少一个新的三十七度热源显现了,除他之外,我看不出还可能会是谁。”
另一个人从门口大步走来,谢顿的欢呼却冻结在唇边——那并非契特·夫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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