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纳尔·里根:……他在气象学上虽然颇有贡献,不过与所谓的“里根悬案”相较之下,这些贡献尽皆黯然失色。他的行动曾将哈里·谢顿置于险境,这点已是不争的事实。不过引起众人争论不休的——而且总是一个极富争议性的问题,在于这些行动究竟是无意间导致的结果,抑或是蓄意阴谋的一部分。
争议双方都争得面红耳赤,但即使最深入的研究也无法得出定论。无论如何,在其后的数年之间,这个嫌疑几乎毁掉里根的事业与私生活……
——《银河百科全书》
25
铎丝·凡纳比里找到杰纳尔·里根的时候,白昼时光尚术完全结束。对于她带着焦虑的问候,他的响应是哼一声,同时随便点了点头。
“好,”她带点不耐烦地说,“他怎么样了?”
里根一面将数据输人计算机,一面说,“谁怎么样了?”
“我的图馆课学生哈里,哈里·谢顿博士。你今天带他一起到上面去,他对你有没有任何帮助?”
里根将双手从计算机键盘上移开,再转过身来。“那个赫利肯佬?他一点用都没有,也未显出任何兴趣。他一直在看风景,其实根本没有风景可看。真是个怪人,你为什么要让他上去?”
“那不是我的主意,是他自己想去的。我无法了解,但他的确很有兴趣——现在他在哪里?”
里根耸了耸肩:“我怎么会知道?在附近哪个地方吧。”
“跟你们一起下来之后,他到哪里去了?他有没有说?”
“他没有跟我们一起下来。我跟你说过他没兴趣。”
“那么,他是什么时候下来的?”
“我不知道,我没看着他,我有一大堆事要做。大约在两天之前,一定曾有一场风暴或某种暴雨,两者都是始料未及的。我们预期今天会出现的阳光,却又偏偏不肯露脸。我们的仪器显示的数据,全都无法作出一个好的解释。现在我正试图把这些弄明白,而你却在打扰我。”
“你的意思是说,你没看到他下来?”
“听着。我根本未曾想到他。那个白痴没穿对衣服,我看得出来,不到半小时他就无法忍受上面的寒冷。我给了他一件毛衣,但那对他的腿和脚没什么帮助。所以我让升降机开着,并且告诉他如何使用;我对他解释,说升降机把他带下去之后,会自动回到上面来。整个程序非常简单,我确定他果真耐不住寒冷,果真提早离去,然后升降机又回到上面,最后我们也都下来了。”
“可是,你不晓得他究竟是何时下来的?”
“是,我不知道。我告诉过你,我当时很忙。不过当我们离开时,他的确不在那里。而且,那时暮色即将降临,看来好像还要下冰珠,所以他必定早就离开了。”
“有没有任何人看到他下来?”
“我不知道。克劳吉雅也许看到了。她曾经跟他在一起,你为什么不去问她?”
铎丝在克劳吉雅的寝室找到她,她刚冲完一个热水浴。
“上面可真冷。”她说。
铎丝说:“在穹顶上时,你和哈里·谢顿在一起吗?”
克劳吉雅扬起眉毛,答道:“是的,有一阵子。他想要到处走走,还问了些有关该处植物的问题。他是个心思敏锐的人,铎丝。每件事物似乎都会引起他的兴趣,所以我尽量把知道的全告诉他,直到里根把我叫回去为止。当时他的脾气坏得想杀人,天气并不理想,而他……”
铎丝插嘴道:“那么,你没有看到哈里搭升降机下来?”
“里根把我叫回去之后,我就再也没看到他——不过他一定下来了,我们离开的时候,他已经不在上面。”
“可是我到处都找不到他。”
克劳吉雅看来也慌了:“真的?可是他一定在下面哪个地方。”
“不,他不一定非得在下面哪个地方。”铎丝越来越焦急,“万一他还在上面呢?”
“那是不可能的,他不在上面。在我们离开之前,我们自然到处找了找。里根曾教他如何下来,他的衣服不够,而且当时天气很糟。里根告诉他,如果觉得冷就不必等我们。那时他已经开始觉得冷了,我知道!所以除了下来之外,他还会做什么呢?”
“可是没有人亲眼看到他下来——他在上面有没有出什么状况?”
“绝对没有,至少我跟他在一起时没有。他好得很——当然,除了一定觉得冷之外。”
铎丝此时心乱如麻,又说:“既然没人看到他下来,他就可能还在上面。我们不该上去看看吗?”
克劳吉雅紧张兮兮地说:“我告诉过你,我们下来之前到处找过了。当时天色还相当亮,谁也没见到他的踪影。”
“我们还是去看看吧。”
“可是我无法带你上去。我只是个见习生,没有开启穹顶出口的密码,你得去求里根博士。”
26
铎丝·凡纳比里知道里根现在一定不愿到穹顶上去,必须强迫他才行。
首先,她又到图书馆与用餐区巡视一遍,然后打电话到谢顿的房间。最后,她走到他的宿舍门口,按下门上的讯号钮。在确定无人应门之后,她请来该层的管理员将门打开,发现他果然不在里面。她问了几个过去数周以来与谢顿结识的人,但没有一个曾经看到他。
好吧,她只好硬逼里根带她到穹顶上去。不过现在已经入夜,他一定会极力拒绝。在这个能冻死人的夜晚,冰珠眼看就要转为雪花,哈里·谢顿若是果真困在上面,她还能浪费多少时间与里根争论?
她突然冒化一个念头,立刻冲到一台小型“大学计算机”前,这种计算机专门记录所有学生与教员的最新状况。
她的手指在键盘下飞舞,很快就找到她要的数据。
有三个人可以求助,他们都住在校园另一角。她召来一辆小型滑车将她载到那里,找到了她要找的那栋宿舍。不用说,他们之中至少该有一个在家——或者找得到。
这回她很章运。她按下第一个房门下的讯号钮,询问灯便随即亮起。她键入她的身份识别号码,其中包括她所隶属的学系。房门打开后,一个胖胖的中年男子好奇地盯着她。他显然正在梳洗,准备出去吃晚餐。他的深色金发凌乱不堪,而且上身未穿任何衣服。
他说:“很抱歉,你来得真不是时候。找我有事吗,凡纳比里博士?”
她微微喘着气问道:“你就是罗根·班纳斯楚,首席地震学家,对吗?”
“没错。”
“这是紧急事件,我必须看看过去几小时内穹顶上的地震记录。”
班纳斯楚瞪着她:“为什么?什么事都没发生。如果有我一定知道,地震仪会通知我们。”
“我不是指流星撞击。”
“我也不是,那还轮不到用地震仪。我是指沙砾造成的细微裂缝,今天一个也没有。”
“我指的也不是那种情况。拜托,带我去地震仪那里,帮我解读一下,这是生死攸关的大事。”
“我有个晚餐约会……”
“我说生死攸关,可不是在开玩笑。”
班纳斯楚说:“我不懂……”们在铎丝的瞪视下,他的话只说了一半。他擦了擦脸,对着留言机很快说了一句,然后慌忙套上一件衬衣。
他们小跑步(在铎丝毫不留情的催促下)前往矮小的地震学中心。对地震学一窍不通的铎丝问道:“往下?我们在往下走?”
“要到居住层之下,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地震仪必须固定在底盘岩上,远离都会层的恒常扰攘和震动。”
“可是在这下面,你怎能知道穹顶上发生了什么事?”
“地震仪和装在穹顶夹层的一组压力转换器有电线相连,即使一粒沙砾的撞击,也会使屏幕指针开始跳动。我们能侦测到强风撼动穹顶的效应,还可以……”
“很好,很好:”铎丝不耐烦地说,她来这里不是为了学习这些仪器的优点与精巧程度,“你能侦测到人类的脚步吗?”
“人类的脚步?”班纳斯楚露出困惑的表情,“穹顶上不太可能有人。”
“当然町能,今天下午就有一群气象学家到穹顶上去。”
“喔,嗯,脚步几乎辨识不出来。”
“如果你看得足够认真,就可以把它辨识出来,我要你做的就是这件事。”
班纳斯楚或许痛恨她那种坚决的命令口吻,不过即使真是这样,他也完全未说出口。他只是按下一个开关,计算机屏幕便显现从画面。
画面右缘中央有个粗大的光点,一条水平细线从那里一直延伸到屏幕的左方边界。水平线正在轻轻蠕动,那是一组随机、绝不重复的微弱起伏,稳定地向左方前进。铎丝感到它几乎有催眠作用。
班纳斯楚说:“这是再平静不过的情况。你所看见的,全都是上面的气压变化,也可能是雨滴,或是远处机械装置运转造成的结果。上面什么也没有。”
“好吧,可是几小时之前又如何呢?比如说,检查一下今天一五○○时的记录吧。你当然有些那时的记录。”
班纳斯楚对计算机下了必要的指令,一两秒钟之后,屏幕上便出现一片混乱混沌。画面不久平静下来,那条水平线再度出现。
“我要把灵敏度调到最大。”班纳斯楚喃喃说道。现在那种起伏变得十分明显,当它们向左方蹒跚游移时,它们的图样也同时发生显著变化。
“那是什么?”铎丝说,“告诉我。”
“既然你说上面曾经有人,凡纳比里,我猜它们代表的就是脚步,包括重量的挪移、鞋子的撞击。若非事先知道上面有人,我不晓得还能不能猜到这一点。这是我们所谓的良性震动,与我们所知的任何危险现象无关。”
“你能不能看出共有多少人?”
“肉眼当然看不出来。你可知道,我们看到的是所有撞击的合成效应。”
“你说‘肉眼’看不出来,那能不能利用计算机,将这种合成效应解析成个别成分?”
“我怀疑这个可能性。这些都是极小的效应,我们还得考虑无所不在的噪声,否则,分析结果不会可靠的。”
“好吧,那么将时间再往前推,直到脚步讯号消失为止。比如说,能不能让它正向快转?”
“如果我那样做——你所谓的正向快转,整个画面会变得模糊,只剩下一条直线,上下各有一片朦胧的光影。我能做的是让它每次向前跳十五分钟,迅速观察一下,然后继续这个程序。”
“好,就这样做!’,
两人定睛盯着屏幕,直到班纳斯楚说:“现在什么都没有了,看到没有?”
屏幕上又剩下一条直线,除此之外只有噪声的微小起伏。
“脚步什么时候消失的?”
“两小时以前,呃,再早一些。”
“当它们消失的时候,是不是比原先的脚步少了些?”
班纳斯楚看来有点冒火。“我看不出来,我想即使是最精密的分析,也无法做出肯定的判断。”
铎丝紧抿一下嘴唇,接着又说:“你是不是正在检查靠近气象侦测站的那个转换器——你管它叫转换器是吗?”
“是的,我们的仪器就在那里,那些气象学家当时也该在那里。”然后,他又以不敢置信的口吻说:“你想要我试试附近其他的?一个一个试?”
“不,就留在那里,不过继续以十五分为间隔向前推进。有个人也许落在后面,也许后来才回到仪器附近。”
班纳斯楚摇摇头,低声咕哝了几句。
屏幕再度开始变换,铎丝突然指着屏幕喊道:那是什么?”
“我不知道,噪声吧。”
不对,他是周期性的。有没有可能是单独一人的脚步?”
“当然可能,但也可能是十几种其他现象。”
“它的变化和步行的快慢差不多,对不对?”过了一会儿,她又说:“再向前推一点。”
他照做了。等屏幕稳定下来之后,她说:“这些凹凸不平是不是越来越大?”
“可能吧,我们可以测量一下。”
“我们不必了,你可以看出它们越来越大,代表那些脚步逐渐接近转换器。再往前走,看看它们什么时候消失。”
又过了一会儿,班纳斯楚说:“它们在二十或二十五分钟之前消失了。”
然后,他又谨慎地补充一句:“不论那是什么。”
“就是脚步。”铎丝以毋庸置疑的信心,斩钉截铁地说,“还有一个人在上面,当你我在这里浪费时间的时候,他已经瘫倒在地,马上就要冻死。不要再说‘不论那是什么’,赶紧打电话到气象学系,帮我找杰纳尔·里根。生死攸关,我告诉你。就这么说!”
班纳斯楚的嘴唇开始打颤,到了这个地步,他再也无法违抗这个古怪而愤怒的女人下达的任何命令。
不到三分钟,里根的全息像便在讯息平台出现。他是从晚餐餐桌上被拉下来的,手中还握着一条餐巾,嘴唇下面油腻腻的,不知是什么东西。
他的长脸露出可怕的阴沉表情:“生死攸关!这是怎么回事?你是什么人?”然后他看到了铎丝,她故意凑近班纳斯楚,好让她的影像出现在杰纳尔的屏幕上。于是他说:“又是你,这根本就是骚扰:”
铎丝说:“这不是骚扰。我已经咨询过罗根·班纳斯楚,他是本校的首席地震学家。在你和你的小组离开穹顶上之后,地震仪又显示出清楚的脚步,代表还有一个人留在那里。那就是我的学生哈里·谢顿,当初他是在你的监护之下上去的,如今我们相当肯定,他已经倒地昏迷不醒,可能活不了多久。因此,现在你必须带我上去,并且带着一切必要装备。假如你不立刻照办,我就去找校方安全单位——甚至找校长本人,若有必要的话。我总有办法上去的,要是因为你耽误了哪怕一分钟,而让哈里有个三长两短短,我保证会拿失职、无能,以及我能安在你身上的任何罪名,让你吃上官司,让你丧失所有的地位,并被赶出学术圈。而如果他不幸丧生,当然,那就是过失杀人——或者还更糟,因为我现在已警告过你,他快要死了。”
火冒三丈的杰纳尔转向班纳斯楚:“你是否侦测到……”
但是铎丝突然打断他的话:“他把侦测到的全告诉了我,我刚刚已经转述过了:我不准备让你把他吓得心神恍惚。你到底来不来?啊?”
“你有没有想到过,也许是你自己弄错了?”杰纳尔以刻薄的口气说,“你知不知道,如果这是个假警报的恶作剧,我会怎样对付你?丧失地位一样会应验在你身上。”
“谋杀罪却不会,”铎丝说,“我已准备好冒着被控恶作剧的危险,你是否准备冒着被控谋杀罪的危险?”
杰纳尔涨红了脸。这也许是因为他不得不去,而非因为受到威胁向对方低头。“我会来的。小过,小姐,如果最后事实证明,在过去三个小时中,你的学生安然无事地待在穹顶内,我绝不会对你客气。”
27
三人在直达穹顶上的升降机中,保持着一种充满敌意的沉默。里根的晚餐只吃了一半,没有做充分的解释,就将妻子独自留在用餐区。班纳斯楚根本没进晚餐,可能还令某位女伴大失所望,而他一样来不及解释。铎丝·凡纳比里同样没吃任何东西,在他们三人之间,她似乎是最紧张、最不好受的一位。她带了一条热力毯,以及两个光子源。
当他们到达穹顶上的人口时,里根紧绷面部肌肉,将他的身份识别号码一一输入,门随即打开。一阵冷风立刻袭来,班纳斯楚不禁哼了一声。他们三人全都穿得不够,不过两位男上并未打算在上面久留。
铎丝以生硬的声音说:“下雪了。”
里根说:“这是‘湿雪’,温度刚好在冰点上下,它并不是‘杀霜’。”
“那要看你在里面待多久而定,对不对?”铎丝说,“而浸在融雪里也没什么好处。”
里根咕哝道:“好了,他在哪里?”他愤愤地瞪着眼前全然的黑暗,由于他身后入口处透出光线,能见度变得更差。
铎丝说:“来,班纳斯楚博士,帮我拿这条毯子。而你,里根博士,把你身后的门关上,不过别锁起来。”
“门上没有自动锁,你以为我们是傻瓜啊!”
“也许不是,不过你能从里面把它锁上,让留在外面的人无法进入穹顶。”
“如果有人在外面,把他指出来,让我看一看。”里根说。
“他可能在任何角落。”铎丝举起双臂,两个光子源分别绕在她的左右腕。
“我们不可能查看每一个角落。”班纳斯楚可怜兮兮地喃喃说道。
此时光子源发出亮光,将光子洒向四面八方。雪花被照得闪闪发亮,好像一大群萤火虫,使得视线更加受阻。
“脚步声最初稳定地增大,”铎丝说,“他一定逐渐在接近转换器。它会装设在哪里呢?”
“我毫无概念。”里根吼道,“这不是我的本行,也不是我的责任。”
“班纳斯楚博士?”
班纳斯楚的回答显得很迟疑:“其实我也不知道,老实跟跟你说,以前我从未来过这里。它是在我接管之前装没的,计算机知道确切位置,但我们一直没有想到问它——呵,我觉得好冷,我看不出我在这里有什么用。”
“你必须在这里再待一会儿。”铎丝坚决说道,“跟我来,我要以入口为中心,由内向外沿着螺线绕圈圈。”
“我们在雪中看不到什么。”里根说。
“我知道。如果没下雪,我们早就看到他了。现在这种情况,大概需要花上几分钟的时间,我们还能受得了。”虽然她说得信心十足,内心却毫无把握。
她开始行动,一面不停挥动双臂,把光线的照射范嗣尽量拉大,一面极目寻找白雪中的黑暗斑点。
结果是班纳斯楚最先发现:“那是什么?”他一面说。一面伸手指去。
铎丝让两个光子源重叠,沿着他所指的方向形成一个明亮的光锥。然后她赶紧跑过去,另外两人紧跟在后。
他们果然找到他了。他缩成一团,全身湿透,距离门口大约十米,距离最近的气象装置只有五米左右。铎丝伸手想探探他的心跳,随即发现没有这个必要,因为在她的触摸下,谢顿立刻抖动一下,同时发出一声呻吟。
“把毯子给我,班纳斯楚博士。”铎丝的声音总算放松一点。她将毯子“啪”地一声抖开,铺到了雪地下。“将他小心地抬到上面,我要把他裹起来,然后我们抱他下去。”
在升降机中,当热力毯加热到血液的温度时,裹在里头的谢顿开始浑身冒出蒸汽。
铎丝说:“我们把他送到他的房间后,里根博士,你马上去找医生——找个好的,并且务必让他立刻赶来。假如谢顿博士安然度过这一关,没有任何三长两短,我就什么也不再提——但唯有在这个前提之下。记住……”
“你不必教训我,”里根冷冷应道,“我为此感到遗憾,我会尽力负责到底。可是我唯一犯的错误,就是当初竟然准许此人到穹顶上去。”
热力毯动了一下,传出一声微小、虚弱的声音。
班纳斯楚吓了一跳,因为谢顿的头正好枕在他的臂弯中。他说:“他想要说些什么。”
铎丝说:“我知道,他在问:‘发生了什么事?”’
她忍不住小声笑出来,他会这么说似乎是很自然的事。
28
医牛显得很开心。
“我从来没见过感冒症。”他解释道,“在川陀没有人会感冒。”
“或许是这样,”铎丝以冷淡的口气说,“我很高兴你有机会体验这个新奇病例。但这是否代表说,你不知道如何医治谢顿博士?”
这位蓄着两小撇灰胡子的秃头老医生,此时突然怒发冲冠。“我当然知道。感冒症在外围世界相当普通,简直是家常便饭。而且我渎过一大堆病例。”
治疗的方法包括注射抗病毒血清,以及使用微波包裹。
“这样应该可以了。”医生说,“在外围世界的医院中,他们会使用更精致的设备,不过在川陀上,我们不会有那些设备。这只是对轻微症状的治疗,我确定它会生效。”
当谢顿逐渐恢复,并未显现任何后遗症时,铎丝曾经想,他能大难不死,或许是因为他是外星人士。黑暗、寒冷,甚至冰雪,对他而言都不是全然陌生的事物。
而处在类似情况下,一个川陀人可能就会丧命,致命的主因并非生理上的创伤,而是心理下的震撼。
不过,她无法确定这一点,因为她自己也不是川陀人。
拂去这些思绪,她拉过一张椅子,坐到谢顿的床边,开始耐心地等待。
29
第二天早上,谢顿缓缓醒过来,一眼就看到铎丝。她正坐在他的床边,一面读着一本胶卷书,一面做着笔记。
谢顿以近乎正常的声音说:“还在这儿,铎丝?”
她将胶卷书放下来:“我不能让你一个人在这里,对不对?而我也信不过其他人。”
“好像我每次醒来的时候,我都会看到你。你一直待在这里吗?”《基地前奏》(上)-209.JPG.TXT
“不论你是睡是醒,我都没有离开。”
“可是你的课呢?”
“我有一个助教,可以暂时帮我代一下课。”
铎丝俯下身来,抓住谢顿的一只手。但她马上注意到他的尴尬(毕竟他躺在床上),于是又将手缩回去。
“哈里,发生了什么事?把我吓坏了。”
谢顿说:“我要招认一件事。”
“什么事,哈里?”
“我本以为你或许也参与一个阴谋……”
“一个阴谋?”她很激动地说。
“我的意思是说,把我引到穹顶上去,这样我就离开了大学的管辖范围,帝国军警就可以将我抓去。”
“可是穹顶上并未脱离大学的管辖范围,川陀各区的管辖范围是从星核一直延伸到空中。”
“啊。我可不知道。但你并未跟我一起去,因为你说你的日程很忙,而当我开始妄想时,便想到你是故意要遗弃我。请你原谅。显然,是你把我从那里救下来的,除你之外,还有谁会关心呢?”
“他们都是大忙人。”铎丝以谨慎的口吻说,“他们以为你早就下来了。我的意思是说,那还算是个合理的设想。”
“克劳吉雅也这样想?”
“那个年轻见习生?对,她也一样。”
“嗯,这仍有可能是一个阴谋,我的意思是不包括你在内。”
“不,哈里,这的确是我的错。我绝对无权让你独自到穹顶上去,保护你是我的工作。我无法不自责,我竟然让这种事发生,竟然让你迷路。”
“嘿,等一等。”谢顿突然发火,“我没有迷路,你把我当成什么了?”
“我倒想知道你管它叫什么。当他们离去时,到处都找不到你,而且一直到天黑许久之后,你才回到人口处——或者应该说入口处附近。”
“可是事实并非如此。不是因为我到处乱跑,找不到归途才迷路的。我告诉过你,我怀疑有一个阴谋,而且有理由这样怀疑,我没有全然陷入妄想。”
“好吧,那么,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于是谢顿一五一十告诉了她。他毫无困难就能记起全部的经过细节。过去几乎一整天的时间,他都在器梦中不断重温那些经历。
铎丝一面听,一面皱着眉头:“但这是不可能的事。一架喷射直升机,你确定吗?”
“当然确定。你认为那是我的幻觉吗?”
“可是帝国军警绝不可能搜捕你。假如他们在穹顶上将你逮捕,造成的反应将和派遣警力在校园逮捕你一样严重。”
“那你要怎么解释呢?”
“我不确定。”铎丝说,“不过我未能跟你一起到穹顶上去的后果,说不定比实际情况更糟,夫铭一定会很生我的气。”
“那我们就别告诉他。”谢顿说,“结局还算圆满。”
“我们必须告诉他。”铎丝绷着脸说,“事情可能尚末结束。”
30
当天傍晚,晚餐时间过后,杰纳尔·里根前来拜访。他轮流望向铎丝与谢顿,仿佛不知该如何启口。两人并未主动帮他,只是耐心地等着。在他们看来,他从来就不是个善于闲聊的人。
最后,他终于对谢顿说:“我来看看你的情况。”
“好极了,”谢顿说,“只不过有点困。凡纳比里博士告诉我,疗法会让我这几天都感到疲倦,想必是要确定我能得到应有的休息。”他微微一笑,“坦白说,我并不在乎。”
里根做了一次完整的深呼吸,迟疑了一下,然后,几乎像是将要说的话勉强挤出来一样:“我不会打扰你太久,我绝对了解你需要休息。不过,我的确想要告诉你,我对发生的一切感到很抱歉,我当初不该假设——那么随便就假设你已经自行离开。既然你是个新手,我就该感到对你有更重的责任。毕竟,是我同意让你上去的。我希望你能真心地……原谅我。我想要说的真的就是这些。”
谢顿用手遮住嘴巴,打了一个哈欠。“对不起——既然似乎是喜剧收场,你就没有必要自责。就某个角度而言,这并不是你的错。我不该逛到别处去,况且,真正的情况……”
铎丝打岔道:“好啦,哈里,拜托,别再讲了,好好休息吧。现在,趁里根博士还没走,我要跟他说几句话。首先,里根博士,我相当了解,你很担心这次事件对你可能产生的影响。我曾经说过,假如谢顿博土能够康复,没有任何的后遗症,我们就不会再追究:目前看来似乎就是如此,所以你可以宽心——暂且宽心。我想要问你另一件事,希望这次我能得到你的主动合作?”
“我尽力而为,凡纳比里博士。”里根口气僵硬地说。
“你们在穹顶上时,有没有发生任何不寻常的事?”
“你知道当然有,我把谢顿博上弄丢了,刚才我特别为这件事郑重道歉。”
“我当然不是指这件事,还有没有其他不寻常的事情发生?”
“没有了,什么事也没有。”
铎丝看了看谢顿,谢顿不禁皱起眉头。他感到铎丝在试图取得一组独立的口供,以便查证他的叙述是否属实。难道她认为搜索飞机是他的幻想吗?他本想提出强烈抗议,但她早已举起一只于,示意他保持沉默,像是为了要防止他插嘴。他果然平静下来,一部分是由于她的手势,此外也因为他浓厚的睡意。现在他只希望里根不会待得太久。
“你确定吗?”铎丝说,“没有外人闯进来?”
“没有,当然没有。喔……”
“怎么样。里根博士?”
“有一架喷射直升机。”
“你感到这点很不寻常吗?”
“不会,当然不会。”
“为什么不会?”
“这听来非常像是我在接受盘问,凡纳比里博士,我不太喜欢这样。”
“这点我能体会,里根博士,可是这些问题和谢顿博士的不幸遭遇有关。有可能整个事件比我当初想象的还要复杂。”
“怎么说?”他的声音重新变得尖刻,“你打算提出新的问题,好让我再度道歉?这样的话,我觉得或许有必要告辞了。”
“在你解释清楚之前,或许还不该走。为什么一架在上空盘旋的喷射直升机,一点都不令你觉得不寻常?”
“因为,亲爱的女士,川陀上的许多气象站都拥有喷射直升机,以便对云层和高层大气进行直接研究。不过我们的气象站并没有。”
“为什么没有?它应该很有用。”
“当然。但我们不是在相互竞争,彼此间也从不保密。我们会发表我们的研究结果,他们也会发表他们的。因此。将研究的题目和专长分散,是一种很合理的做法。假如两组人员从事完全相同的工作,那将是一件很蠢的事。我们本来可能花在喷射直升机上的财力、物力,可以拿来用在介子折射计上,别人则可省下对后者的投资,而集中于前者的计划。毕竟,虽然各区之间或许存在很多竞争和芥蒂,但科学却是一个——唯一的一个将我们凝聚起来的力量。我想这点你应该知道。”他以讥讽的口吻补上最后一句。
“我知道。可是在你要去使用气象站的那天,刚好有人派一架喷射直升机到你们上空,这会不会太巧了些?”
“根本不是什么巧合。我们曾经事先宣布要在当天进行测量,因此,其他一些气象站便会理所当然想到,他们可以同时做些悬浮物测量——就是测量云量,你知道吧。把我们的结果放在一起,会比两者分别测量的结果更有意义、更有用处。”
谢顿突然以相当含糊的声音说:“那么,他们只是在进行测量?”说完他又打了一个哈欠。
“没错。”里根说,“他们还有可能做什么别的吗?”
铎丝眨了眨眼,这是她进行快速思考时常有的小动作。“这些听来都很有道理。那架喷射直升机属于哪个气象站?”
里根摇了摇头:“凡纳比里博士,你怎能期望我会知道呢?”
“我想每架气象飞机上面,都可能挂有所属气象站的标志。”
“当然,但我并未抬头仔细研究。你知道吧,我有我自己的工作,我让他们忙他们的。当他们发表结果时,我就会知道它是谁的喷射直升机。”
“要是他们没发表呢?”
“那我就会推想,是他们的仪器失灵了,有时会出现这种情形。”他的右手紧握成拳,“好,问完了吗?”
“等一下,根据你的推测,那架喷射直升机可能是从哪里来的?”
“可能来自任何一个拥有喷射直升机的气象站。只要提早一天通知,任何一架都能从本星任何角落从容飞来——何况他们早就知道。”
“可是哪里最有可能呢?”
“很难说。海斯特娄尼亚、卫荷、齐勾瑞斯、北达米亚诺,我说这四个区可能性最大,但是至少还有其他四十个区都有可能。”
“那么,只剩最后一个问题,最后一个。里根博士,当你宣布你的小组将前往穹顶上时,你有没有可能提到了一名数学家,哈里·谢顿博士,也将跟你同行?”
里根脸上明显掠过一阵深沉而真实的惊讶,但这个表情很快转变为不屑。“我为什么要列出名字?谁会对它有兴趣?”
“很好。”铎丝说,“那么,实情是这样的。谢顿博士看见了一架喷射直升机,使他感到心神不宁。我不确定原因是什么,显然对于这件事情,他的记忆有点模糊。可以说他是为躲避那架喷射直升机才述了路。在黄昏将尽之前,他没想要试图折返,或者是不敢那么做;而后来在黑暗中,他未能找到完全正确的归路。这件事不该责怪你,所以让我们双方把这整件事忘掉吧。同意吗?”
“同意,”里根说,“再见!”说完便转身离去。
当他离去后,铎丝站起来,轻轻将谢顿的拖鞋脱掉,再让他在床上躺直,替他盖好被子。当然,他早就睡着了。
然后她坐下来开始寻思。里根刚才说的有多少是实情,他的话中可能隐藏着什么,她一概不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