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兴既陷,省垣自然岌岌可危。在那广德州未失之际,杭垣的绅矜,就去献策于罗遵殿抚台道:“广德州乃是浙江的紧要门户,现在既被贼军攻破,杭州便没甚么保障。快请大公祖迅调劲旅,径出独松关,以便分扼泗安、东亭湖南两路;再能调出一军,前去屯于百丈关,更是固守边圉的要着。”罗抚台蹙额的答道:“现在本城,仅有李定太的一军,虽然号称十营,实在的人数,只有二千。前几天曾上公事,说是拟离此他往,还是兄弟苦苦相留,方始未定,诸位教兄弟调出劲旅,请问那儿去调呀。”
众绅矜听说,不觉一齐大惊失色的道:“怎么,偌大的一座杭州城,又在军务时代,竟没兵士可调,已是奇事。李定太吃了国家的俸禄,见敌就想逃走,难道大公祖不好立请王命杀他的么,这更是奇之又奇的了。”
原来,前清的王命,只有总督巡抚,有这东西,仿佛和明朝那柄可以先斩后奏的上方剑一样。不过明朝的上方剑,不是个个节度使,或是巡按使、观风使所能有的,非得皇帝指名钦赐不可;任满之日,且须缴还。清朝的王命,不是跟着个人走的,乃是跟着总督巡抚的缺分走的。只要一做到总督,或是巡抚,便有立请王命随意杀人的权力。照大清会典所载:这个王命,文官可以杀至藩台,武官可以杀至提台。所以清朝的总督和巡抚,威权是很大的。
后来清朝的皇帝,因见总督、巡抚的威权太盛,恐有尾不大掉之势,故又兴出一个例子。藩臬两司,可以会同奏参督抚。这道奏本,却须督抚转奏;督抚心里不论如何不愿,此折不能不代奏的。这就是防范督抚滥用王命的补救。否则只要督抚一与藩台以下,或是提台以下的官员不合,大家岂不被他杀尽。后来虽可平反,滥杀的督抚可得死罪;但是那个冤枉被杀的人,可是不能复生的。本书原有兼记清朝法典的宗旨,所以附记于此。
现在接说当时的那位罗抚台听得那班绅矜的说话,很觉有些颟顸。忙又细细的解释给大家去听道:“诸位方才所说,却也有理。但是以局外人来论局中的事情,稍觉有点隔阂。殊不知本省的军队,早经派出外府防御,若要添募,非得请旨定夺。兄弟的未曾请旨添募,一因初到贵省,赶办不及。二因既要募兵,须有现成嫡款;虽可仿照湘军、淮军,奏请各省协饷。可是这道本章奏上,照例是发交户兵二部议覆的。倘与户兵二部的堂官,没甚私交,就是奏上十本百本,也没效验。诸位都是本省巨绅,当然出过任的,也该知道部里的弊病。至于李定太的一军,他是客军,行动本可自主。若因此事,就请王命,那也不成说话。”
众绅矜听了罗抚台的说话,个个弄得哑口无言。
罗抚台忽见众绅矜没有说话,他又说道:“诸位既是来此指教兄弟,兄弟很是感激。且俟兄弟将那李定太请来一商,只要他肯答应,兄弟一定立饬藩司替他筹措行军款项,请他径出独松关就是。”
众绅矜听说,只好又诚诚恳恳的叮嘱一番而退。
罗抚台一等众绅矜走后,立即命人拿了愚弟帖子,去请李定太到衙谈话。并且预先传谕文武巡捕,说是停刻李大人到来,须得升炮。
照前清的仪注,抚台是例兼着兵部侍郎衔的,总兵应该归他节制;既有上司下属之分,总兵便须落官厅,上官衔手本。抚台和他客气,进见以后,抚台方命请轿,开麒麟门,升炮送客,所以总兵去见抚台,谓之软进硬出。软进者,总兵的轿子停在上堂外面,先落官厅,后上手本,自居下属之礼。硬出者,抚台因他乃是二品大员,却用并行官阶之礼待之。那时的罗抚台竟以硬进硬出的仪注相待李定太起来,无非要他去挡前敌,保守杭州城地而已。
李定太一见罗抚台如此相待,心里早已透亮。及听罗抚台请他率兵径出独松关前去扼守泗安、东亭湖两路,于公于私万难推托,只好一口答应。
哪知藩司筹拨出发之费,耽搁了一天;李定太守候运兵船只,又耽搁了一天;到了湖州,又多住了一宵;尚未赶到泗安,已据探子报到,说是泗安、东亭湖两处相继失守。李定太闻报,只得改援安吉。及至赶到安吉,安吉又已失守。连连下令退却。已经不及,便在梅溪地方,算与李秀成的军队打了一仗。无如李定太的人数,仅止二千;李秀成的人数却在二十万以上。寡不敌众,当然吃上一个大大的败伏。急又下令退守湖州,刚刚扎好营盘,第二天的拂晓,李秀成的部将陈坤书、李尚扬,已来进攻。第一个要隘的青铜桥,守兵只有三百人,不战而溃。
陈坤书、李尚扬跟踪进扑,势甚危迫。李定太忙与绅士赵景贤、湖州府知府瑞春、归安县知县寥宗元等人,一同登城守御。大家犹未议出办法,陡被敌军的一颗落地开花大炮,轰隆隆的一声,不偏不正的恰恰打在青铜门下,立时击毙官兵二百余人。李定太首先吓得牙齿打战的向着众官说道:“长毛的大炮厉害,我们血肉之躯,怎么可以抵挡。”李定太一边说着,一边就想避下城去的样儿。
赵景贤本在曾国藩军中干过大事的,只因受过李秀成的好处,曾经设过誓的,以后不与李秀成直接作战。曾国藩倒说他有义气,知信守,准许他不与李秀成直接作战。可是京中的一班多嘴御史,不肯放他过门,狠狠参上一本,赵景贤便得军职永不叙用的处分。①他就看破世情,飘然的回到湖州家乡,原想终老林泉的了,不防敌军又来攻打他的乡土,自然不能袖手旁观。
当时一见李定太讲出这般话来,立把他的双目一突,红筋迸起的厉声说道:“总戎一退,军心自必大乱,此城益发难保。日后果有甚么疏虞,总戎须担责任。此间中丞,我虽不能直接讲话,曾涤帅倒还相信我的句把言语。”
李定太为人,本极刚愎,对于一个永不叙用的赵景贤,本来不在他的心上。起初瞧见赵景贤对他那种凶相,已经大为不然;再加怪他扰乱军心。正待发火的当口,又听到赵景贤说出曾国藩的字样,方始软了下来。陪着笑脸说道:“赵大人不必发火,兄弟若不重视贵处,何必前来拚命保守。不过我们大家站在此地,若被大炮打着,倒犯不着。况且赵大人又是一位磐磐大才,将来必要大用,应该留着此身,以报国家。快快同了诸位,去到敝营,商量御贼之法才是。”
廖宗元也怕李赵二人,闹了意见,官绅不和,更加不妙。赶忙一手一个,拉着赵李二人下城,一同走到李定太的营内。
大家正在打算赶紧招募乡勇守城的时候,忽据探子飞报前来,说是记名总兵曾秉忠曾大人,亲自率领长龙炮船六十艘已由吴口震泽,衔尾鸣鼓而至,军容非常壮盛,一到青铜门外,便与长毛大打一仗,长毛不能支持,已沿太湖直趋夹浦去了。李定太听了方在大喜。
廖宗元却跺足的说道:“这样一来,省垣危矣。”李定太不以此话为然,正想有所辩论。
廖宗元道:“李大人不必争辩,但愿省垣安稳,那才一天之喜,倘若被我料中,浙省人民便无噍类矣。”
湖州府知府瑞春插嘴道:“李大人要在此地保守城池,不能兼顾省垣,如何是好?”
赵景贤踌躇道:“这倒是桩难事。”
那时李定太的私心,本也不想回省,索性向众位官绅讨好道:“兄弟既受罗中丞的嘱托,来此御敌,自然只好专顾此地。”大家听了,也没别的办法。
谁知没有几天,即得省城失守的信息。
原来罗抚台自从打发李定太出省之后,满望李定太能将长毛击退。只要泗安、东亭湖两路未失,省垣还不碍事。不料李定太一出省垣,罗抚台即据四处探子分头去报,说是李定太尚未赶到独松关,泗安、东亭湖等处,已经失守。长兴县是十三那天,被贼攻破。武康、良渚等处是十七那天被贼攻破。罗抚台一闻这等信息,只是急得跳脚,但是一无办法。
正拟飞檄苏皖赣几省乞援的当口,又据抚标中军罗丹忱面奉,说是今天黎明时候,武林门外忽有几十个本地土匪,闯进城来,标下正待亲自前去捉拿,究又不知去向。罗抚台听说,皱皱眉头道:“土匪虽没长毛厉害。你们职守所在,也应该仔细一点才好。”
罗丹忱尚未来得及答话,统带宝胜勇的候补道陈焕文,不待传见,早已慌慌张张的走入,对着罗抚台上气不接下气的说道:“回大帅的话,职道刚从武林门前经过,瞧见数十骑贼人,很似长毛的样子,官兵都当他们是土匪。大帅快快下令关城为妙。”
罗抚台听了一吓道:“这还了得。”说着,一面急拔一支大令交给罗丹忱,命他飞马前去知照四城城守,赶紧关城。一面又命陈炳元再去打听,即行来辕禀报。
当时陈炳元去了未久,又来禀说道:“职道业已探得确信,贼人探得昨天是观音诞辰,本城城门,照例通宵不闭,原打算就趁那时杀进城来,却未知道杭城规矩,游夜湖是在十八晚上的。幸亏贼人算错一天,错过机会。但是现在已将武林、钱塘、涌金、清波等门,团团围住,杭垣仍旧可危。”
罗抚台不待陈炳元说完,急又摇头搓手的说道:“罗中军所司何事,贼人业已围城,还来说是土匪。”
陈炳元接口道:“大帅此时怪他,也已不及。现在只有赶紧调兵守城,方为正办。”
罗抚台听说,立传三司①一府两县,商议办法。等得众官到来,杭府何绍祺首先说道:“卑府刚才据报,知道四面围城的贼人不下七八万人。我们城内,得有抚标各营兵士二千,运司盐丁五百,协防局团勇三百,姚都司发科所带的福胜勇五百,臬司所部亲兵营四百,一共算来,不过几千,怎么能够守城。”
罗抚台忙问盐运缪梓杰道:“兄弟曾留江南大营过境的兵士二千,札在城外,不知可还能够调进城来么?”缪运司忙不迭的摇头道:“八城已闭,如何能够调进城来。只要不被贼人击溃,就算幸事。”
臬司段光清接口问罗抚台道:“司里知道大帅曾经奏调湖北道员萧翰庆,率领本部训字营援浙的么,怎么尚未到来?”
罗抚台一听此话,不禁气得紫涨了脸的说道:“张芾张钦差,真正不是东西。倒说一见萧道员率兵过境,硬叫留下,帮他防堵,②置我们这里于不顾。”
藩司王友端道:“大帅不必动气,现在气也无益,还是赶紧调兵守城要紧。至于城防经费,司里无论如何为难,三天之内,至少可以筹出三千。”
当时王藩司的一个千字,刚刚离嘴,陡然听得坍天塌地,轰隆隆的几声炮响,夹着街上老百姓的一片哭声,使人闻之,心胆俱碎。
臬司段光清,运司缪梓杰,杭府何绍祺一齐说道:“事已危急,司里卑府等等,就去各自调兵,守城应敌再说。”罗抚台双手乱拱的答道:“很好很好。今天的事情,只有仗诸位同寅费一费心的了。诸位走后,兄弟就去和将军商量,请他统将旗兵调出。”
及至三司一府两县,以及都司姚发科等人,统统上城之后,适有宁绍台道仲孙懋率领兴勇二百名,来省助防。因被天国军队围攻,幸由旗兵开城,方得进来。
这样的一连死守两天,曾国藩那边的援浙军张玉良率部五千,首先赶到。副将向奎,率前锋兵士一干五百人,由平望取道海宁,也已到来。李定太因恐省垣失守,究竟说不过去,又与赵景贤一同来援。三路人马一齐到达,札在清波门外。敌军素惧张国梁的威名,一见张字旗号还当张国梁到了,于是稍退。
罗抚台忙又召集所属会议,臬司段光清主战,运司缪梓杰主守。正在议论纷纷,莫衷一是的时候,天国的军队,已将清波门外的西竺庵掘通地道,拟用炸药炸毁杭城。丁忧绍兴府照磨陈奉彝,已闻其事,急去面禀缪运司,请开城内地道,以应敌人。缪运司大为赞赏,立拨经费三千,即命陈奉彝承办其事。无奈连天大雨,平地水浮二尺,不能动工。延至六月二十七的那天卯刻,西竺庵的地雷陡然炸发,清波城门,立塌三丈有余,天国军队,一拥而入。
那时缪运司正在城上防御,首被击毙,杭州城池,即于是日陷落。浙江巡抚罗遵殿、布政使王友端、杭嘉湖道叶-、宁绍台道仲孙懋、新任杭府马昂宵、仁和县李福谦等人,于是一同遇害。臬司段光清、候补道陈炳元、抚标中军罗丹忱,巷战半日,方始殉难。当天晚上,天国将弁兵士,还防城中有状,仍退城外住宿。
第二天即是二十八日,全部重又入城。将军瑞昌,副都统来存,佐领杰纯,竟率旗丁,死守满营。所有满洲妇女,尽将旗袍厚底鞋子,统统摔在路旁,各持长矛短剑,守城御敌,甚至火燃发髻,边拂边战,毫没惧色。天国兵将,恨得咬牙切齿的叫骂道,老子们既得杭城,不见得让你们这班满贼。再守旗营。但是尽管叫骂,一时不能攻入。
张玉良乃于七月初二的拂晓,率兵士乘坐小船六百艘,直至民山门外,又将战时云梯架在民房屋顶,攀登上城,张玉良立即手刃天国将弁一十八人。敌军陡见张字大旗,仍旧当是张国梁到了,无不大骇。便在抚台衙门,召集会议,以定去守。会议结果是,一因满城未下,二因业已饱掠,三因官兵大至,四因金陵空虚,即于初三大早弃城,出涌金、清波二门,向平窑、独松关、孝丰一带,窜回宁国府、广德州而去。
张玉良、李定太、赵景贤三人,一面会同绅矜,资雇民夫,掩埋尸首。一面飞禀曾国藩那儿报捷。曾国藩奏知朝廷,朝廷便以苏州布政司王有龄补授浙江巡抚。并令将死难官绅将士,查明请恤。王有龄奉到上谕,直至次年的三月,方始到任。到任之日,查知绅士赵景贤很有大功,首先给予令箭一支,命他督守湖州。
其时适值江南大营溃散,副钦差张国梁战死丹阳,苏常既陷,浙中复震。张玉良那时已经驻军苏州,闻风自溃,单身乘坐脚划船,以十几个亲兵护卫,漏夜驶至杭州。手下将弁连同兵士,竟至溃散二万余人。浙西一带,扰乱得不成模样。赵景贤飞禀王抚台请示,王抚台急命旗牌官四人,各将大令一支,赶赴湖州,禁止溃兵,不准越过湖州,倘若违令,即以土匪办理。溃兵至此,纷纷窜入江西。直到四月初上,浙境始无溃兵踪迹。
岂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侍王李世贤,又率大军十五六万,由金坛一带,进攻嘉兴。浙江提督江长贵,未曾接战,溃于平望、震泽等处。李世贤跟踪追击,二十六的那天,嘉兴复又失守。府教授蔡兆辂、训导张园等等,同时殉难。浙抚王有龄闻报,只好复请张玉良招集流亡散卒,以便保守省垣。
那时张玉良正是进退维谷的当口,一请即出。没有多久,已经招得溃卒一万二千人,自愿担任克复嘉兴之责。只是兵燹之余,大宗军饷,无处可筹。王有龄有位姓高的幕友,首倡十倍绍捐之议。
怎么叫做十倍绍捐,原来浙江第一次被陷的时候,绍兴一带,幸未糜烂,所有军饷,都是取挹于宁绍的。十倍的一句说话,乃是比较平时的捐项增高十倍其数。
王有龄既没他法可筹军饷,只好不管民间疾苦,采取此议。姓高的幕友,且任筹捐局总办之职。张玉良既已有兵,又已有饷,于是军容复盛,所有经过之处,不免有所蚤扰,百姓纷纷控于王有龄那里,王有龄如何敢去顾问。
只有湖州一带,因是赵景贤督守,城中又有团练五千多名,主强客弱,总算未被蚤扰。赵景贤并与张玉良相约,张军如能克复嘉兴,他愿筹措犒赏费三万以赠。其时曾国藩限令张玉良克日克复嘉兴的公事,适值又到,张玉良无奈,只好率兵前进,及到嘉兴,即在三塔湾、白衣庵一带驻军。正是:
焊将骄兵无异贼
忠臣义士可成神
不知张玉良能否将那嘉兴克复,且阅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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