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达开自告奋勇奉了秀全命令,去攻平乐。出发那天,李秀成忽然引着两个武士来见达开道:“这两个,一个是我从弟世贤,一个是我朋友赖汉英,特从家乡来此投效,故敢引见大哥,可否收录帐下。”
达开瞧见世贤、汉英两个,都极英勇,一口应允,便命归入秀成部下,听候调遣。世贤、汉英二人退下。
秀成献计于达开道:“现在平乐府城,仍是张总兵敬修把守。他和向荣十分知己,一切计划,都与向荣商义过的。向荣现和秀清方在厮杀,彼此不分胜负。以我之意,须得先行通知秀清,教他那里牵制向荣,勿使向荣有暇来救平乐。我们单单对付张敬修一个,自易得手。”
达开点首道:“此言正合我意,你就教你堂弟世贤,去办此事,我们就此前进便了。”秀成退下照办。
世贤奉命去后,达开即率大兵直向平乐进攻。
原来张敬修自在江口吃了一场败仗之后,忙向向荣那儿告急。那时向荣正和杨秀清杀得难解难分之际,那里还有队伍可以分给敬修,只好教他自去随地招募,最好兼守平乐要紧。敬修只得照办。到了平乐之后,一面添招健丁,一面日夜躁练。
起初闻得朝廷放了林则徐督办广西军务,很是欢喜;后来又闻得林则徐在籍出缺,自然又是着慌起来。及至最后闻得放了大学士赛尚阿继林之职,连忙函询向荣,说是赛钦差不识兵法,如果受他节制,大局一定弄得愈糟。究竟如何办法,飞函示复。向荣接到敬修的信,仅复了一句:明则受其节制,暗中须自主张。敬修得了回信,于是便不把赛尚阿放在眼中了。
等得赛尚阿兼路赶到广西,巡抚周天爵,藩司劳崇光两个,请他单顾乌平一带;省垣地方,由他们二人负责。赛尚阿也是旗人,竟和那个死鬼乌兰泰一样脾气,一点不知军情大事,倒还罢了,又因他的官阶,比较乌兰泰更大,只知大搭钦差大人的架子。到一处地方,要人供应一番;见一个下属,要人孝敬一笔;而且沿途搜罗民间美女,供他寻乐。凡他所过之处,百姓无不遭殃。如此一来,民心大半归附洪军,所以赛尚阿反而弄得大不高兴起来。一路之上,只与官府百姓为难,行程便致滞缓,等他老人家将要走近平乐的时候,石达开的一支人马,老早占了先着,已把平乐城池围个水泄不通。
张敬修因见寡不敌众,一日一夜,连发一二十通文书,去向赛尚阿那儿告急。赛尚阿只命张敬修小心把守,自会发兵救援,若是失守城池,即按军法从事的几句官样文章而已。张敬修一见不是路头,与其失守城池,去被钦差正法,不若去和敌人拼个你死我活,倒还值得。
张敬修既下这个决心,一天晚上,就乘石达开的营中,一个不备之际,亲自前去劫营。石营之中,果被张敬修杀得一个不亦乐乎。幸亏他手下的李秀成,赖汉英两个,压住军心不动,方才没有溃散。张敬修打上一场胜仗,仍旧退回城去。哪知张军去后,赛尚阿也派了一员广西候补知府,名叫江忠源的营官,接连又来杀上一阵。
石达开自从带兵以来,要算这场吃亏,最为厉害,当时虽由李秀成之力,保住中军。事后点查人数,很是死伤不少。石达开急将秀成请到中军帐中,一面拿出军符令箭,一面对着李秀成垂泪说道:“秀成贤弟,这场败仗,我是没有脸去见秀全大哥的了。”说着,指指那些军符令箭道:“贤弟可把这些东西收下,代我接管此军。”达开的一个军字,刚刚离口,忽地拔出佩剑已在自刎。
秀成还算眼快,慌忙一把抢下达开手上的那把宝剑,豁琅琅的丢至一边。厉声责备道:“大哥受了秀全大哥之托,负此全责出来,怎么仅受一点小挫,便要自刎,真正叫做不顾国家大事,只顾私人颜面。兄弟实在不取。”
达开不待秀成说完,吓出一身冷汗,连连认错道:“贤弟责以大义,提醒了我,为兄不敢死了。”话虽如此,只是一时不及去讨援兵,如何是好。
秀成摇手道:“援兵已经早早去到阳朔,大哥何以这般健忘。”
达开不解,急问道:“前天据探子所报,韦罗萧三个乃是奉了东平大哥的将令去劫阳朔那儿的粮草去的,怎么好算援兵。”
秀成接口道:“目下秀全大哥营内,并不缺少粮草,何必急急的命他三个去办此事,这分明是东平大哥,预先行的围魏救赵之计。大哥勿急,我们只顾整理残兵,预备去入此地之城就是。三天之内,兄弟能够料定张军不战自乱起来。”
达开一被秀成提破,不禁又惭愧又高兴的对着秀成说道:“贤弟竟能料着东平大哥之计,真正是个天才。”
秀成摇首道:“这也不过旁观者清当局者浑的一句老话罢了。”
谁知秀成道言未已,忽据飞探报到,口称城中的军队,陡然大乱。听说他们的阳朔地方之粮,已被我们这边的韦罗萧三位全行劫去。劫到之后,又由钱先生派了洪仁发、洪仁达、洪大全三位先生迎着押送回营。韦罗萧三位,已由北门杀进城内去了。
李秀成不待石达开答那探子之话,他忙手取一支令箭,率了一队残兵,立即飞奔出营,直向平乐府城的南门而去。
石达开一见东平果然调度有方,真能出奇制胜,心下又敬又喜,便去拾起那柄宝剑,立即同了赖汉英以及本部将官,一直杀进城去。
哪知刚巧进城,兜头正遇那个钦差赛尚阿单骑逃来。石达开一见大喜,赶忙一马冲上前去,立即轻舒猿臂,已将那个赛尚阿擒过马来,正待令人捆起带回营去,不防斜刺里突然冲出一队人马,当头一员戴着蓝顶花翎的少年清将,向他大声喝道:“敌将休伤我们大人,俺江忠源来也。”石达开一个惊吓,不觉把手一松,可惜业已擒到手中的一位钦差大臣,竟被江忠源夺了回去。尚待再去抢转,同时又见一员少年清将,也是一马冲来,保护着江忠源背着那个赛尚阿,就向东门逃去。
石达开忙问左右,此人是谁?当一有个随身探子答道:“此人叫做江忠济,就是方才那个江忠源的胞弟。现充赛钦差的文案。”
石达开听了,暗暗的赞了一声道:“如此人才,竟为满人效力,殊觉可惜。以后我当将他兄弟二人,生擒过来,以作我们这边将材之用。”石达开一壁想着,一壁忙又向前杀去。忽见兜头又来二男一女三位将官,定睛一看,正是韦罗萧三个,急问他们三个道:“张敬修这厮可曾拿下?”
三个一齐摇首答道:“没有没有,大概已被逃走的了。”
萧三娘又一个人说道:“杀贼之事,我们三个担任,石大哥快快请入府衙,头先安民至紧。”
石达开听说,疾忙将手一拱,道声有劳,他就飞马奔入府衙去了。及至进了府衙,只见尸横遍地,血流盈阶。同时又见他手下的那些将官,瞧见地上躺着戴有顶子的尸首,都爱前去踏他几脚。石达开立刻传令禁止此种恶习道:“地上尸首,他们也是为国捐躯之人,尔等只有怜悯他们,怎好前去践踏他们。以后再有此等毫无人道的事情发现,定按军法从事。”
石达开说完,方才走入里面,各处仔细一瞧,但见案卷凌乱,什物满地,不禁连摇其头的慨叹道:“此地如此,民间又不知怎样?”
石达开刚刚想至此处,忽见李秀成匆匆奔入道:“兄弟已把张敬修拿下,现在绑在外面,听候大哥发落。”石达开大喜的问道:“此人究在何处被捉?”
秀成道:“兄弟当时在营,一听见探子报称,说是韦罗萧三位,已从北门杀入。兄弟料定凡是逃走的人们,必出南门,因只向南门一带迎了上去。姓张的果然不出兄弟所料,因得将他拿下。”
达开不及奖励,因见秀成背上插有令箭,忙不迭的吩咐他道:“你有令箭在身,赶快出去传令封刀,不得妄杀无辜。”
秀成奉令去后,过了一会,方同韦昌辉、罗大纲、萧三娘等等一齐走入。韦昌辉先问石达开道:“石大哥为了何事,这般巴巴结结的下令封刀。依了兄弟的性子,真想杀尽这一城的满奴呢。”
石达开失惊道:“我们为了要救百姓,方才举此义旗。昌辉大哥,何故说他们都是满奴。”
韦昌辉见问,突然红裂其眦的大声答道:“石大哥,你怎么忘记了前事呢?我从前在桂平县里的时候,就信天主教的。有一天,因见一座关帝庙中,只有一个庙祝,我就摔去神像,赶走庙祝,把庙改作天主教堂。不料县中绅士,恨我吃了洋教,说是无父无君的东西,暗中嗾使那个庙祝,去到县里告我,县里不问皂白,将我办了十年长监,后来因蒙皇恩大赦,我才出狱,依我当时之意,还想去报前仇。后来有人劝我双拳难敌四手,不可造次。我没饭吃,便去充了狱卒。那时秀全大哥已在朝贵哥哥家中传教,忽被歹人告发,说他谋为不轨,拿入县中。我因爱他所传之教,更比天主教有理,我已在设法想救他和秦日纲大哥出狱的当口,又被那个不贤妇人,和她奸夫前去出首。那个时候,倘若没有你石大哥率兵去救,我和秀全大哥等人,早已死了两三年了。这样说来,我敢说一声凡是不信教的百姓,个个都是满奴。”
石达开忽见韦昌辉这人,一提前事,就此气得北斗归南。又见他的双目发赤似乎就要噬人的样子一般,连忙劝上一番。还怕他在此地多伤人命,便教他先去报知秀全。昌辉见是公事,也不推却,掉头出衙而去。
石达开一等韦昌辉走后,先行记了秀成的首功,以及大众之功。刚刚记毕,忽见李世贤同着秦日纲两个,匆匆的一同进来。石达开忙问秀清和向荣打得怎样,秦日纲即在身边取出杨秀清亲笔的一封信,交与达开。达开展开一看,只见上面写着是:
达开大哥如见,弟自云山大哥阵亡后,无日不督同敝部凤翱、凤翔、开芳、日纲等等在与向贼鏖战。无奈向贼坚守不出,一任我等如何辱骂,仍似充耳不闻。嗣由朝贵兄弟贤伉俪二人用火箭射入,始偶尔出城一战,亦即退入。弟本不才,莫可如何。除日夕督队用连环法攻城外,业经飞报秀全大哥。顷蒙我兄派世贤贤弟来此通知,命敝处牵制向贼,敢不遵命。特派日纲偕同世贤贤弟遄回答礼,仍望随时有以教之,歼此小丑以彰天威。临颖匆匆,不尽欲言。
小弟杨秀清顿首百拜
石达开看毕了信,递与大众一齐看过,即命世贤下去款待日纲,方命带上张敬修来,喝问着道:“你这小子,屡次被我所败。此乃我们仰体天父的仁慈,保留你的一条狗命。谁知你偏偏死死活活的去助满奴,我们问你一声,你可是个汉人么?”
张敬修一任石达开去问,只是俯首不答。
萧三娘在旁瞧得动起火来,便厉声的对着石达开说道:“这等满廷奴隶,石大哥要杀就杀,要放就放,何必罗罗嗦嗦的问个不休。”
石达开听说,想上一想道:“此等十恶不悛的东西,杀一儆百,以寒敌胆,本无不可。但是我们既为救民而来,宁可人负于我,不可我负一人,放他去吧。”石达开说毕,李秀成即把张敬修带下,命人押出境去。
石达开放走张敬修之后,又据探子报称,说是赛尚阿自被江氏兄弟两个救去,率了残兵,逃回桂林。因见藩司劳崇光很知兵机,已命劳崇光统率大军,会同江氏兄弟两个,直扑灌阳兴安一带,想与向荣联成一片,似有窥取全州之意。
石达开听了一吓,忙与秀成计议道:“我知劳崇光晓畅兵机,颇有声望,又和向荣十分投机。现既会同二江,去与向荣会合,秀清大哥那儿,岂不危矣。”
秀成点头道:“大哥之言甚是,现在只有一面用了全力去助秀清,一面兄弟另有别计。”
达开正待有话,忽又见萧朝贵单身而入,大家相见之后,达开忙问朝贵道:“秀清那儿,方在吃紧,贤弟何故单身来此。”
朝贵因见日纲不在身边,其余都是首义的弟兄,当下便忿忿的答着石达开道:“杨秀清这厮,本非我们嫡系,为人又极奸诈,云山大哥临终时候,本与兄弟说过,谁知果被云山大哥料到。秀清自与向荣厮杀以来,从未用过死力;平日之间,只对我们夫妇两个絮聒,说是秀全大哥,曾经替他看过风水,许过他有九五之尊的。现在又借着劳崇光一支生力军的由头,已将胡以晃、黄文金的两支人马,要求秀全大哥编入他的部下。兄弟替他算算,他的手下,新收旧有的队伍,已经不下十万,比较秀全大哥手下,反而多上一倍。倘有异心,那就不妙。”
萧三娘接口问道:“他有信来,说是向荣坚守不出,此言究竟是真是假。”
朝贵听说,气得跳得百丈高的说道:“你瞧你瞧,当面说假,是何居心!”
石达开也皱着眉毛说道:“这件事情,倒是一桩心腹之患,我又不好怎么干涉。只有请朝贵大哥,快将此事报知秀全大哥和东平大哥要紧。”
石达开尚没说完,又见韦昌辉匆匆走入道:“秀全大哥已和东平大哥,亲自在此,立即可到。”
石达开听了大喜,正拟同着秀成以及大众出城迎接;又见秀成和他咬上几句耳朵,自引百人而去。石达开即引大众出城,刚刚出城,已见秀全、钱江二人并辔而至。
钱江一见石达开,首先含笑的用手抚着他的背脊道:“达开大哥,正真文武全材也。”
石达开连连谦虚道:“此番战事,若没东平大哥命人去袭阳朔,兄弟怎能入此平乐府的城门。”
秀全忙对钱石两个大笑道:“你们二位,都有本领,都有功劳,大家不必推让,快快入城再说。”
洪秀全一面和大众见过,一面即到平乐府衙。萧朝贵即将秀清将有异心,以及一切举动,详详细细的告知秀全、钱江二人听了。钱江不待朝贵说完,已在连称此事不妙,此事不妙。一等说毕,便请萧三娘暂时回避。三娘不知何故,只好怔怔的退了出去。
钱江一等三娘出去,急对秀全、朝贵二人说道:“秀清为人,我已早知。不过现在大局未定,万万不可先起内讧。我知秀清新丧妻子,不如就将我们这位三娘与之续弦。三娘本有美名,秀清又是色鬼,只要三娘在内善为防范,暂时之间,便没甚么问题了。”
秀全听说,连称妙计。朝贵虽不情愿,因为国家大事,不好反对,又去亲自问过三娘。三娘答称为公起见,只好如此。朝贵回报钱江,钱江即请石达开、秦日纲二人为媒,立即办理。秀清竟被钱江料定。本在思慕三娘,今见秀全如此相待,居然感激得罚上一个血誓,说他将来果有异心,一定死于乱刀之下。三娘的嫁秀清,既为公事,自然克尽妇道。洞房之夕,秀清装束一新的,也去敷衍三娘。
合卺时候,秀清忽向三娘道:“你和宣娇两个本是姑嫂,听她口气你知秀全为人,倒底怎样。”
三娘正色的答道:“贱妾常常听见家嫂说起秀全大哥,因有天父降福,没有一桩事情,不是逢凶化吉的。如此看来,秀全大哥完全是位好人。你既和他共图大事,此时万万不可就生异心。贱妾又常常听见秀全大哥背后在说,将来果能逐走胡奴,他一定谢绝帝位,必拣军中功劳最大之人,扶之为帝,方始公允。”
秀清一直听到这里,不觉失惊道:“这般讲来,我姓杨的不是在此地错怪了人家了么?我只当秀全大哥,必在想做皇帝,方举这个义旗。此刻听你说来,将来必拣有大功劳的人,扶之为帝,这么我就从今天为始,不去立功,非为人也。”
秀清此时说得高兴起来,要求三娘讲出秀全几件逢凶化吉的事情听听。
三娘因曾听宣娇说过,本是真的。当下就把一桩极奇怪的讲给秀清听道:“贱妾曾听我那嫂嫂说起,秀全大哥,那时还只二十多岁。他因为信天父之教,所以常常地去做救苦救难之事。忽有一年,不知怎么一来,无意之中,得罪了一位绅士。那位绅士,便亲自去拜新任桂抚郑祖琛,硬要请他把秀全大哥,当作叛徒问罪,办个立地正法,方才消他之气。哪知那位郑抚台,当面虽然满口答应,一等事后,便将秀全大哥安然放了。”
秀清听到此地,自然大为不解,忙问其中底细。正是:
洞房花烛谈闲事
蓦地军书报喜音
不知三娘答出何言,且阅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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