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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情敌

  玉梨魂——

  第十二章情敌

  藕丝不断,药性难投。梨娘病卧兼旬,迄未能愈,镇日昏昏,如被鬼祟,不语亦不食,不睡亦不醒。曾几何时,而花羞月闭之梨娘,已花蔫月暗,瘦不成人。绣床一尺地,变作愁城万叠,枕边被角,绣遍泪花,斑斑点点,梨娘一人见之耳。嗤弱于丝,肉销见骨,朽腐王嫱,狐狸钻袕相窥,其期当不远矣。谁为为之,而令若此?

  呜呼,吾书至此,吾为梨娘危,吾不能为梦霞恕矣。忍哉梦霞,既以一封书逼其病,更以一封书加其病,是直立意欲制梨娘之死命,岂复尚有人心者?呜呼,路旁枯骨,仁者动心;门内哭声,行人变色。梦霞与梨娘其感情果属何等,而忍以无聊之语,作催命之符耶?世不乏有情人,能不为梨娘叫屈!

  虽然,梦霞非不知梨娘之病之何因,且非不知梨娘之病之当用何药也。誓言既出,万难追悔,欲对症发药,虽足愈一时之病,而尽抛往日之情,梦霞之所不肯出也。其意若曰:梨娘病,我与之俱病;梨娘死,我亦与之俱死。死生事小,惟此呕心啮血之誓言,当保存于天长地久而不可销灭。其作书慰问也,明知梨娘阅之,其病有加无减,以伤心语作了世事,亦心有所不能安,情有所不容已耳。呜呼,梨娘固在病中,梦霞虽不病,亦无日不在奈何天中,以眼泪洗面。一日十二时,心恋神伤;一夜五重更,魂飞梦杳。自闻病耗以来,不知为梨娘绞出多少泪汁,瘦减几许风神。人遥两地,实已四目全枯,使两人此时一面,当必有相对失声者。易地以观,其苦适相等耳。

  榴火飞红,荷钱漾碧,斯何时耶?非已届各校之暑假期耶?梦霞离家数月,归思如云,固急盼夫假期之至,得以离此愁城,还我乐土,慰老母倚闾之望,且得与久别之剑青握手言欢,重叙天轮之乐事。今假期已届,而梨娘之病,尚无起色,归心虽急,不得不为之滞留数日。梦霞不能舍梨娘,又乌能舍病中之梨娘而掉头竟去耶?然梨娘之病,非急切所能愈者,梨娘一日不愈,即梦霞一日不能归。日来忆念梨娘之心,与思母思兄之心,交战于胸,辘轳万状,一重愁化作两重愁,人非金石,何以堪此?呜呼梦霞,恐亦殆将病矣。

  相持不决,两败俱伤。为梨娘危,又为梦霞危矣。孰知梨娘之病与前此梦霞之病同其病情,且同其病态。不数日间,梨娘已不病,梦霞且得归。如此惊波,如此危象,顷刻间烟消云散,了无痕迹。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古人不我欺也。盖届此各校放假之时,梨娘忽于鹏郎、秋儿外,多一侍疾之人。梨娘得此人,固思得一对付梦霞之法,心事已了,病亦旋愈。此侍疾者何人?梨娘病中之救星,而实梦霞眼中之劲敌也。

  记者暂搁笔,先有一言报告于阅者诸君。诸君已知梦霞与梨娘为《玉梨魂》之主人翁矣,不知此外固更有一宾中之主,主中之宾在也。此人未出现以前,《玉梨魂》为一种情书。此人既出现以后,《玉梨魂》为千秋恨史,有离奇之情节,无良好之结果矣。其人何人?厥名筠倩,崔氏之少女也。

  阅者诸君尚忆及《玉梨魂》第一章“葬花”一节乎?梦霞所葬者为已落之梨花,庭中不更有方开之辛夷乎?梨花为梨娘之影,而此弄姿斗艳、工妍善媚之辛夷,又为何人写照?知阅者蓄此疑问也久矣。艳哉辛夷,有美一人,遥遥相对,但此人来而梦霞与梨娘之情将愈沦于悲苦之境,记者所以迟迟不忍下笔也。

  记者于此更有一疑问,欲为诸君解决。梦霞寓居崔氏已近三月,知否崔氏之眷属舍梨娘、鹏郎等以外,尚有筠倩其人?诸君试检阅第二章梦霞之诗,其咏辛夷一首末有“题红愧乏江郎笔,不称风前咏此花”之句。此诗固非借花寄兴、漫无所指者也。特筠倩肄业于鹅湖女学,每月一归省其亲,梦霞仅于初至时,一识春风之面耳。

  今请先略述筠倩之历史。崔父生子女二人,长为鹏郎之父,次即筠倩也。筠倩十岁丧母,茕独无依,视梨娘若姊,梨娘亦视之若妹,时梨娘亦年仅十八耳。梨娘出自大家,素娴文字,筠倩质美而秀,慧根种自前生,于是又以梨娘为师。闺房之内,衣履易着,几案同亲,其融融泄泄之象,即求之同姓之姊妹,恐亦无此亲昵也。乃未几而梨娘遽丧所天,衔哀终古。筠倩仅此一兄,中途分手,悲恸与梨娘相等。凄凉身世,孤苦零丁,两人同嗟命薄。从此亲爱有加,相依若命,大有一日难离之势。平日间虽不无外家姊妹、邻舍娇娃,慕两人之慧美,时来闺中伴寂寞,忸怩作狎昵态,两人殊淡漠遇之,不甚与之款洽。而若辈犹相嬲不休,或招赴踏青之游,或约共斗草之戏,两人由是益厌之,竟谢绝焉。尝笑相谓曰:“此皆俗物也,胸无点墨,貌丰而肥,涂脂抹粉,丑态毕露,见之令人作十日恶,那有闲心情与若辈周旋哉!”噫,谚有之:痴人多福。若辈俗则俗矣,而命乃独隆,一生饱享家庭之幸福。彼不俗者,才清貌秀,矫矫不群,不为恶物摧残,定遭天公妒忌,负才毕世,饮泣终年,千古红颜,竟成惯例。“世间亦有痴于我,岂独伤心是小青。”呜呼,小青之言验矣,彼梨娘与筠倩,非皆小青之流哉。

  筠倩年渐长,益秀丽,柔姿媚态,倾绝人寰。而一种兀傲之气,时露于眉宇间,有不可亲近之色,所谓艳如桃李而凛若冰霜者非耶。戊申之秋,肄业于鹅湖女学,得与四方贤女士交,眼界为之大扩,学术因之骤进,一泄从前禁锢深闺中无限不平之气。每归语其家人曰:“黑暗女界,今日始放光明,而环顾吾同胞,犹沉埋地狱不知觉悟。吾他无所惜,所惜者梨嫂耳。以嫂之天资颖敏,心窍玲珑,使得研究新学,与儿辈青年女子角逐于科学世界,必能横扫千人,独树一帜。惜乎生不逢辰,才尤憎命。青春负负,问谁还干净之身?墨狱沉沉,早失尽自由之福。来者纵尚可追,往者已不可谏。梨嫂,梨嫂,胡兄之死也早,而嫂之生也亦早耶?”

  自筠倩就学鹅湖后,梨娘失一良伴,益复无聊。虽遇良辰佳节,恒郁郁不欢,视他人之勃发,嗟实命之不犹,中心感愤,莫可名言。幸筠倩月必一归,归必三四日始去,积匝月之离思,倾连宵之情话,尚可藉以抵偿。筠倩尤善诙谐,能解梨娘颐。两人恒彻夜不眠,拥衾待旦,别后则彼此以书代语,浃旬之间必有数函往复,鱼笺叠叠,忙煞寄书邮。梨娘孤栖半世,于世已等畸零,彼视筠倩而外,更无第二亲爱之人。孰知孽缘未了,冤债正多。筠倩去而梦霞来,恨海翻腾,情场变幻。梨娘心脑中,遽多增一亲爱者之影。然梨娘虽移其爱于梦霞,而于筠倩一方面,别时惆怅,去后思量,邮函往还,仍未尝稍形冷落也。

  方梦霞之初至也,筠倩适告假归。梦霞于窗棂间望见之,虽惊其艳,而觉其妩媚中含有一种英爽气,令人不敢平视。既见之后,如浮云之过太空,脑海中不复留其影象。至筠倩之于梦霞,则更形淡漠。在家时少,在校日多,平日间但知家中有梦霞其人,而于梦霞之年貌、品性,固属茫然。即梦霞之里居姓氏,亦未能一一详悉。彼性本落落,素不作小儿女之喋喋。此时方专肆志于学问,校课以外,不问他事,非遇事忽略,实未暇旁骛也。即归家后,除与梨娘谈话时间外,辄终日兀兀,伏案如老儒,或温习旧课,或翻阅新籍,家中事概置不理。故梨娘与梦霞交涉史,彼竟纤毫未悉。而梨娘亦深自隐密,心中事不敢轻遗小姑知也。

  入门带笑,见面含愁。鹊报檐前,了无喜意。鹦迎窗下,亦少欢声。筠倩久别梨娘,怀思颇切。两星期来,又为预备试验,未暇作书问讯。考试事竣,即鼓棹还乡。自念得与久别之梨娘,携手碧窗,谈衷深夜,红灯双影,笑语喁喁。此后迟迟夏日,家庭之乐事正多,可以追昔时联榻之欢,而偿数月分襟之苦。帆影如飞,家门在望。风花片片,烟草离离。昔日见之,以为牵愁惹恨之媒者,此时乐意在心,接触于目者,无不足以增加其愉快。彼梨娘之相念,当与余同,今日见我归来,更不知当若何欢慰也。

  炊烟四起,柔橹数声,一船傍岸歇。一女郎登岸,淡装革履,手携书籍数册,翩翩若迎风之燕。一舟子负装随其后,望而知为由校还家之女学生也。此女学生即筠倩。筠倩登岸后,望家门而疾趋,履声橐橐,容色匆匆,顿失其平日娴静之态度。盖其别绪如云,归心似火,仓皇急遽,有流露于不自觉者也。无何而入门矣,入其门不闻人声。无何而入庭矣,入其庭不见人影。咄,离家仅三月耳,而门庭之冷落,至于如此,我其梦耶?门以外之所见,无物不助欢情;门以内之所见,到处皆呈惨状。十分欢喜,化成一种凄凉,感触之来,转移其捷,斯时筠倩如痴如醉,木立不动,逡巡廊下,不遽入室。须臾,门内有一人出,见筠倩即呼曰:“女公子归矣,我报老主人去也。”筠倩识为秋儿,乃入室,则鹏郎已迎面至,牵筠倩之衣而呼曰:“阿姑归来矣,市得何物以饷余也?”筠倩笑应之曰:“有,有。”语时,抱鹏郎于膝,摩抚其顶,复问之曰:“汝母安在?”鹏郎忽惨然曰:“阿母卧病已多日矣。姑归大好,阿母得姑为伴,其病当即有起色也。”筠倩闻言大惊,遽舍鹏郎,入内往朝其父讫,急趋步入梨娘病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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