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誉为“美国公众的良心”的苏珊?桑塔格(1933—2004)由于在文学和文化批评领域出类拔萃,地位显赫,其小说创作方面的成就在一定程度上受到遮蔽。实际上,桑塔格本人最青睐的是虚构文学,在一次接受访谈时,她宣称身为作家,自感与虚构文学有着最深刻的牵连,并且得以将散文的写法在小说创作中推到极致。桑塔格一生共发表4部长篇小说和1部短篇小说集,其中,《在美国》(1999)于2000年获得美国国家图书奖。
桑塔格的长篇处女作《恩主》于1963年问世。在2003年为《恩主》中文版所作的序言中,作家指出,虽然她后来的几部长篇均有别于第一部,但她的风格从第一部就已确定下来,“旅行也就此开始”,而《恩主》讲述的就是“一个旅行的故事。这是一次生命之旅、精神之旅。这一旅行以达到平和或曰宁静而结束”。
的确,在桑塔格的其他小说中,我们不难发现她在当年就已确定的风格路线。《死亡匣子》(1967)是桑塔格的第二部长篇。在这里,作家同样表现出对生命的深切关注和对旅行的高度倚重,主人公的旅行同样“以达到平和或曰宁静而结束”。不过,正如书名所示,这部作品讲述的主要是死亡的故事。
小名迪迪的道尔顿?哈伦出身于一座中等城市的一个中产阶级家庭,受过良好的教育,现年三十三岁,就职于一家老牌显微镜公司驻纽约办事处的广告部门。他性情随和,温文尔雅,循规蹈矩,克己敬业,是个“很难不讨人喜欢,连灾难也会避他三分”的人。但这位“好人”、“好好先生”却显然正经历着巨大的中年危机:婚姻失败,事业未成,缺少亲情,没有朋友,在极度抑郁和孤独中于一个月前自杀未遂后,决定重新振作,继续生活下去:继续守时兢业地上班,继续为前妻付赡养费,继续履行身位兄长的义务。《死亡匣子》的故事正是以从死亡线上退回来的迪迪乘火车出差旅行而拉开序幕,情节随迪迪意识的流动而发展,在迪迪的所思、所见、所感以及梦呓和狂想中逐渐推进。
在这部以第三人称为叙述者的小说中,为了契合主人公的职业身份和敏感气质,桑塔格创造了一种新奇、别致的手法,不妨称之为显微术式叙述。显微术原指用显微镜观察细胞和组织的技术,这里指在叙述上营造出类似显微镜观察的效果。迪迪在显微镜公司的广告部门供职多年,对显微镜的构成、种类、用途、使用方法等早已烂熟于心,在现实生活中也常常不自觉地进行显微镜式观察,希冀于平庸暗淡之中检视出意义和价值。为此,作品被附上明显的显微术式叙述标记。首先,在文字排版上,整部作品共有44处缩进,且常常含有多个段落,往往是对前文拆解细分,提供具体而微的说明或解释。这些缩进部分暂停了故事的叙述节奏,犹如对主人公的经历、感受、思想进行切片,然后置于显微镜下放大观察。如第4~5页,在“对他而言,所有的工作都已失去意义,所有的地方都不再友好,几乎所有的人都面目狰狞,所有的气候都不再宜人,所有的情形都危机四伏”之后,缩进部分用5个段落对5种“不再”逐一展开陈述。又如第11~12页,迪迪在火车上无所事事,便装着漫不经心的样子打量起包厢里的另外4位乘客,紧随其后的下文便是4个缩进的段落对4位乘客分别进行细致的描述。其次,括号和有关迪迪的修饰语中引号(原文为首字母大写)的特殊使用与显微镜操作过程中的聚焦、放大等有着异曲同工之妙。迪迪依稀觉得“现在在变为过去的同时,也被一笔勾销”,并为此深感恐慌和无助。他害怕现在的缥缈和无形,希望现在能变成实在,变成永在。在作品中,“现在”一词共出现448次,其中335处使用了括号,仿佛一旦置于括号之中,就有了安全感、实在感,就能将现在推至前景,使它定格、停驻。与此同时,迪迪尽管自命“好人”、“好好先生”,但庸碌无为的生活和多疑善感的性格使他承受着无休止的身份焦虑。迪迪到底何许人也?“好心肠的迪迪”,“可鄙的迪迪”,“乐于助人的迪迪”,“占有欲强的迪迪”,“友好的迪迪”,“嫉妒的迪迪”,等等等等,这种出现在引号中的带修饰语的迪迪在作品中共出现100余次,一方面表明迪迪对自我认识和界定的强烈渴求,另一方面也反照出他的定性身份的缺位。另外,文中主语的大量省略以及独立短语的高频使用也破坏了叙述的流畅性,在凸显主人公意识的零乱、跳跃、断裂的同时,也与显微术中的标本选取、调焦聚焦等暗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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