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悲伤
我在陈小兵的脸上看不到悲伤。孙美琴的死倒像是天空中突然消除阴霾,出现了万里晴空。陈小兵一贯的忧郁不见了。我看到他的脸像是一株向日葵生动地绽开着花瓣。他已经不会再在路边和我讲起他的母亲。每一次见到我,他总是用一种清脆的声音,喊上:“喂!”然后就转身匆匆地擦肩而过。
我惊讶地看着他和方柳柳亲密地出现在辛庄的小路上。陈小兵用他那甜甜的声音称呼方柳柳为“妈妈,妈妈。”他们手牵着手在蔬菜地里采摘扁豆。黄昏时分深入田野,共同将割来的一篮篮青草倒入羊棚。特别是有一天陈学平与方柳柳牵着陈小兵的手,在清晨的薄雾中,踩着草上的露珠,一直送他到学校,让人不禁怀疑,这才是真正的幸福一家。
陈小兵的快乐让我不安。这快乐来得太突然,太彻底,也太凶狠。让人觉得矫揉做作,觉得神秘。因此,在有一天放学后,我心事重重地拦住了陈小兵。我们来到学校附近的池塘边。那个池塘是我们小时候经常玩耍的地方。四周圈着挨挨挤挤的芦苇,栖息着水鸟和昆虫。到了夜晚就会发出各种各样奇怪的声响,我们曾经就因为一种鸟的叫声而争论不休过。我们到的时候,夕阳正在芦苇的头顶上燃烧成一片绚丽的红霞,远远望去就像是在风中飘拂着的纱巾一样。
当我小心地说出我的忧虑时,陈小兵并没有马上回答。我看到他脸上的笑容一点一点收了起来。过了一会儿,他才一字一字地说:“我现在很好。”
时间在他的一字一顿中忽然停止了。水面上有两只蜻蜓无声地相互追逐着。它们毫无保留地表达自己的爱慕之情。阳光将它们的翅膀染成了金黄金黄。那两个东西像是沉浸在水波中游动一般,翅膀几乎展平着动也不动,却飘来飘去的。陈小兵平静地看着水面,有一段时间仿佛已经着迷了。突然他捡起一块砖头狠狠地朝蜻蜓砸去。那对轻快的伴侣一惊而散,飞了一段,却又凑到了一起。
“我让你们飞!”说着,陈小兵又追着砸了第二块,第三块,直到蜻蜓彻底飞远,他才跟着狂奔而去。
望着陈小兵身上背满阳光,越走越远,我陷入了深深的悲哀之中。我一个人站在池塘边上,第一次觉得自己成了一株鼓满晚风的芦苇,全身哗哗直响。我知道他的心里已经起了某种可怕的变化。那不再是单纯的忧郁的陈小兵了。
这天晚上,陈学平说:“小兵,男孩子应该独立一些。你是大孩子了。小兵听话,明天我给你买一把手枪。小兵,陈小兵,听见没有?陈小兵。”
最终陈小兵很不情愿地从被窝里钻了出来。他一走出房间,门就在他的身后“砰”地关上了。当里面含糊不清的声音传入陈小兵的耳朵,他紧紧握住了拳头。
当时早已迫不及待的陈学兵,所向披靡无可阻挡。他粗暴地撩开了被子。在月光下,方柳柳的身体是一幅波澜起伏惊心动魄的景象。陈学平还来不及解开扣子,就像一座大山一样压了下去。正当他心急火燎成了离弦之箭的时候,门被陈小兵推开了。
我的朋友若无其事地走进房间。他看着满面通红的陈学平以及捂着脸惊叫的方柳柳,不慌不忙地从床头抓起自己皱巴巴的衣服就往外走。当时的陈小兵出奇的镇定,每走一步背和脖子都挺得直直的。直到他关上房门,眼泪才刷刷地淌了下来。
第二天上学时陈小兵昂着头走进了教室,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眼角嘴角全都高高地耸起。眼睛眯成了一条线,嘴巴倒是裂开了。对我十分小心的询问,他只是含含糊糊地说是摔跤的,就不肯多说了。可是谁都看得出来,这些伤痕是殴打造成的。我无法想象制造这些伤痕的过程。我的想象进入了漫长的黑夜,呈现出了一片漆黑。
那一晚的辛庄始终沉沉入睡着,并没有传出什么叫声。我不知道陈小兵是怎样一下又一下咬住了疼痛。对于一个少年来讲,一个短短的夜晚,经历了这样的触目惊心,那是一桩悲伤的事情。
这件事情过后,陈小兵又恢复了他一贯的沉默。那种快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沉重。我经常会看到他在人群中,突然走开并转过脸去用手抹着眼睛。孙美琴死去的悲伤迟到了几个月后,才真正在陈小兵身上汹涌澎湃。
许多个黄昏,陈小兵都远远的落在同学们的后面。他同样也躲避着
我。几次我回头张望的时候,陈小兵都不见了。他不愿意将自己暴露在大家的面前。我猜想是人们的目光令他感到了难以忍受的心酸。
陈小兵在家里也保持了这样的沉默。一次教训过后,他充分认识到了自己极其有限的力量。他的理智告诉他,硬碰硬是没有好处的。陈小兵现在只有沉默。
每当太阳沉落在地平线之下,我站在后窗口看着陈小兵从孙美琴的坟前回来。他的手上沾满了泥巴。瘦弱的身体略微有些弯曲,头向前伸着。他的步伐轻轻地,更像是一片白云在漂浮。他走近时,晚风撩开了额前的头发,现出了一双哀伤而明亮的眼睛。
四、忧郁
那一年的夏天早早地结束了。当人们习惯于看着方柳柳的身影走来走去的时候,秋意已经浓了。孙美琴就像这过早结束的夏天一样,在秋风中激不起一点的回忆。我知道,除了我和陈小兵仍旧对死亡耿耿于怀,仍旧处在忧郁之中,人们都毫无妨碍地过着与以往一样的生活。
九月的庄稼成熟了。辛庄开始了收割。这一天,人们看到陈学平手握镰刀,豪迈地走向稻田。紧跟在他身后的是戴着太阳帽的方柳柳。陈学平和方柳柳走到自己的责任田,将腰深深地弯了下去。他们站直的时候,一片稻子就伏倒在地。这个上午他们一起一伏,挥动着镰刀,将稻子剃了个光头。我看到方柳柳雪白的脸越来越红,像是一只饱满的苹果。她将两只手撑到膝盖上,然后像摇一棵树一样摇摆着身体。她还张开嘴巴,发出一长串轻轻薄薄的欢笑声。
这一景象引起了陈家老汉的回忆。据说,他最后一次见到陈学平手持镰刀,还是十多年前的事了。那个时候,他还是个身穿红色体恤的毛头小伙,混在大人一起积累一些工分。自从陈学平当上工地搬运工,成为工人阶级后,农民的活他是“从来不干!”
人们总是能在黄昏来临后,看到陈学平悠闲地抱着一只酒瓶去打酒。然后慢悠悠地抿上一口。当满身灰尘头发蓬乱的孙美琴回到家,迎接她的总是杯盘狼藉和连绵起伏的鼾响声。用陈学平的话说,这样的生活“一条腿伸进了棺材。”
现在,陈学平全心全意地开始了他全新的幸福生活。这当然归功于细声细气的方柳柳。陈学平回味无穷的对旁人说:“这女人与女人,之间有很大的区别啊!”
在这段幸福生活的叙述中始终没有出现陈小兵这个人物。因为他的存在,在陈学平的眼里就象一缕白烟。幸福让他处在一种美好的激动之中,忘记了一切。所以,当老师气急败坏地找上门来,陈学平的脸孔还是一片晴朗。
事情是这样的。在一个热闹非凡的课间,操场上突然传来一阵尖利的喊叫声。接着,我们看到一个胖乎乎的女生捂着自己的屁股,在原地蹦跳。她的姿势令人想起了一只弹性十足的皮球。在场的人都哈哈大笑起来。那笑声是声势浩大的。很快,老师就准确地抓住了陈小兵。
那一天,一只蝎子在草丛里爬,陈小兵就把它捏住了。它在手中愚蠢地蹬着脚,露出难看的肚皮。当那个女生低头捡一粒弹珠,并将自己硕大无比的屁股毫无保留朝向他时,陈小兵想也没想就伸出手放开了蝎子。后来陈小兵并没有否认自己的行为。他站在办公室的墙角。鼻尖顶着墙壁,坦白地讲述了自己抓蝎子放蝎子的过程。接着老师问他为什么要拿蝎子蜇人?我的朋友响亮地回答:“因为她的屁股大,凡是大屁股都该蜇。”
这个绰号“大屁股”的老师,平时都要穿长长的衣服,将那个过于突出的部分遮挡住。陈小兵的话却无情地揭开了她试图掩藏的自卑。老师的脸在一瞬间就变成了一只紫色的茄子,并且很快抖动了一下。她一把抓过陈小兵的领口,叫道:“你说什么?”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愤怒。陈小兵却不慌不忙地又重复了一遍。
老师气坏了。她一手扶着桌子,另一只手在半空中急切地飞舞。她声明她从没见过这样无礼的学生。没有礼貌,没有教养。一个十足的流氓。最后她将残留的愤怒统统抛到了陈学平的面前。她的揭发是可怕的。
陈学平走进我们校门的时候,脸色铁青。他一看到陈小兵,就抡起了一个巴掌。使得陈小兵在一阵跌跌撞撞后,才得以平稳。陈小兵的左半边脸已肿了起来。
陈学平说:“你这兔崽子。我打死你这个没教养的兔崽子。”
在那个时候,我悄悄走开了。我不忍心目睹我的朋友在一阵拳打脚踢中,像个破麻袋一样摇来晃去。即使这样,我的耳朵里还是传来了沉闷的打击声,就像棍子击中面粉袋一样的声音。陈小兵始终没有啃一声。他只是用他那忧郁的目光望着眼前这个暴怒的男人。
几天后,陈小兵站在了全校同学面前。老师用一种可怕的语气和词语指着陈小兵,诉说着他的罪行。老师的话语让我感到陌生。面对几千双眼睛,陈小兵始终没抬起头来。我看不见他的表情。当他走下台时,突然抬起了头,朝人群望了一眼。当时他脸上的落寞和淡淡的微笑,深深地映在我的脑海里。他走下台时,瘦瘦的身体甚至有些颠簸了。
之后,陈小兵就更加沉默了,每天背着书包在学校里进进出出,就像一个影子。
一天放学后,我拎着竹篮走在田野的小路上。陈小兵慢慢向我来。他朝我伸出了手,接过了我的篮子。不知为什么,我当时竟然开始嚎啕大哭起来。眼泪,鼻涕和声音从胸腔里脱缰而出,并且一泻千里。我一直哭得昏天地暗呼吸困难。陈小兵始终站在一旁看着我。微风吹乱了他的头发,夕阳在他的身上跳跃。当时,他的脸上慢慢出现一种很奇怪的表情。我是到了多年后才明白,那原来是叫做忧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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