丈夫死了,女儿出嫁了,王秀珍在乡下没事做,就到城里擦皮鞋来了。
王秀珍把擦鞋的地点固定在向阳小区旁,一条马路边的两棵雪松之间。这里来往行人不少,路边却也还清静,加上有雪松掩蔽左右,她不显山不露水,既不会与别的同行抢生意,也不用担心影响到市容。
王秀珍的生意很清淡,擦一双皮鞋才收一块钱,陪着那两棵雪松坐上一整天,也只有十几块。但王秀珍是个容易满足的人,能在城里过日子,而且还能赚到钱,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她每天和颜悦色地坐在那里,盯着马路上那些来来往往的鞋子,时不时轻言细语地唤上一声:有擦鞋的么?那声音只是一种亲切的提醒,一种善意的点拨,并没有强加于人的意思,于是那些想擦鞋和本没想擦鞋的人,都不知不觉地为之吸引,坐到她面前,将他们穿各色皮鞋的脚往踏脚上一搁。而王秀珍呢,并不一味的低头做事,手头再忙她也会抽空给顾客一个清爽的笑,或者赞美一下人家的皮鞋,或者拉上几句家常,将人家灰不拉几的皮鞋擦得油光闪闪的同时,也把人家的心情弄得清清爽爽的了。
一天中午,王秀珍正闲着,眼前忽然出现两只沾了泥巴的鞋。她顺着鞋上面的腿杆往上一瞟,只见那位头发花白了的老头眉头紧蹙,一步拖着一步,边走边吃着一个烧饼,心事重重的样子。王秀珍就不自在了,仿佛那些脏泥巴粘到了自己眼睛里。她扬手道:“老师傅,让我给您擦擦鞋吧!”
老头停步,转过身,低头瞟瞟自己的脚说:“不好意思,我的鞋太脏了。”
王秀珍笑道:“就是脏了才擦嘛,哪个还擦干净的鞋呢?您照顾我的生意嘛!”
听她这么一说,老头就在她面前坐了下来。老头的皮鞋真脏,泥巴糊了一圈,差不多漫到鞋面上来了。王秀珍先用篾片将泥巴刮掉,又拿起那个装水的饮料瓶轻轻一捏,让一线清水射到鞋缝里,同时用一只牙刷悉心地剔刷,清洗完后再用绒布抹干,然后擦拭,打油。
王秀珍边干活边说:“老师傅,年纪大了的人可不敢往野地里乱走呢,万一崴了脚都没人晓得!”
老头有点诧异:“你怎么晓得我到野地里去了?”
王秀珍说:“这还要问吗,你的鞋都告诉我了。”
老头噢了一声,说:“也不是什么野地,就是往效区河边走走,不走走这一天也不得完。”说着,把最后一小片烧饼塞进嘴里。
王秀珍问:“您就吃个烧饼当中饭呵?”
老头说:“有什么办法,没人做。”
王秀珍小心地说:“家里没人了?”
老头说:“有个女儿,结婚了,没住在一块,她有她的家。”
“哎呀,跟我一样呢!老师傅,像我们这种样子,孤家寡人的,要晓得自己心疼自己呢。”
王秀珍说着,不禁就往老头的鞋上多搽了一些鞋油,待它稍稍风干,便操起一块长绒布用力擦起来。片刻之后,老头的皮鞋就让她抛了光,亮闪闪的照得见人影子了。
老头起身,满意地点点头:“服务质量不错,谢谢!”说着掏出一张两元的钞票递给她,还说不用找了。
但王秀珍还是找给了他一块钱,笑着说:“我可不敢抬价哟。”
“唔,难得!”
老头冲她笑笑,转身走了。擦干净皮鞋之后,老头显得精神多了,走路还显出一些派头来。王秀珍想,他可能是个退休干部吧。果然,老头没走多远,就有人跟他打招呼,称呼他郑书记。难怪他身上有股与别人不同的味道。可是不管你书记不书记,也是个没人管的老单身呢。这么想着,王秀珍就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过了两天,郑书记老头真的来照顾她的生意了。这次他穿了一双酱色的皮鞋,并没有沾什么灰,但王秀珍还是认认真真地替他擦了。他们已经是熟人了,所以话也多了起来。郑书记仔细地问了她的情况,家人啦,收入啦,与哪些人合租房子啦,吃得如何啦,晚上都做些什么啦,等等等等。当他听说她是与四个乡下来的擦鞋女挤在一间房子里时,说:“你也真不容易呵!”
王秀珍淡淡一笑,她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容易的。
郑书记擦完了鞋,没有马上走。他站在一旁,一边看王秀珍给别人擦鞋,一边心里想着事。王秀珍看得出来,他心里有事。郑书记的脸有些发红,与先前相比,显得年轻了许多。鞋摊前没别人了,王秀珍闲下来了,郑书记才说:“我有个建议,你是否可以考虑考虑?”
从来没人对王秀珍这么说过话呢,她不由得也变得郑重其事了,说:“您请说。”
郑书记说:“我想请你做保姆,也就是干做饭洗衣之类的家务,吃住在我家,月薪三百,你愿意应聘么?”
王秀珍顿时愣住了,她没想到有这样的好事。
郑书记说:“你不用急着回答,想好了再说。”
这还有什么好想的呢?王秀珍反问道:“您想好了吗?”
郑书记眨着眼:“我当然想好了才说的。”
王秀珍起身道:“您想好了就行,走吧,我应你的聘。”
就这样,王秀珍很爽快地到了郑书记的家。
郑书记的家是一套两室一厅的老式住宅,很陈旧了,不过配有卫生间与厨房,也还方便。据郑书记说,这房子其实原来是女儿一家的,郑书记心疼女儿,就把自己的三居室新房换给女儿了。王秀珍没有一点拘束感,就像进了自己家一样,袖子一绾,就扫呵抹呵洗呵,一言不发地忙开了,倒让郑书记闲在一旁,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好像成了外人。把屋子收拾整洁,又将找得到的脏衣服洗了之后,已经是太阳西斜的时候了。王秀珍手板往郑书记面前一伸,要了十块钱,屁颠屁颠地跑到菜场买了一斤排骨和两把小菜回来。王秀珍最担心的是她做的饭菜是否合郑书记的口味,毕竟,城里人的嘴巴比乡下人讲究些,何况,他还是郑书记呢。她用高压锅做了一个炖排骨,炒了两个小菜,心惴惴地喊郑书记上桌。郑书记看看那菜的颜色,闻闻散发的香气,嘴里就叫了一声好。但王秀珍仍不放心,眼睛盯着郑书记的嘴巴。见郑书记不停地咂嘴,吃得津津有味,王秀珍感到他的赞美是真心的,这才端起了碗。郑书记有些惊奇,说想不到乡下来的她不但会用液化气灶,还做得这么一手好菜,他真是有口福了。王秀珍微微一笑,心里说,这算什么嘛,以为乡下人就那么老土啊?转念一想,又觉得郑书记有点可怜,一个做书记的人,看来老伴走后没吃过几顿好饭呢。
晚饭后,王秀珍到租住的地方,把自己的铺盖卷和几件换洗衣服拿了过来,将它们整理好,放在衣柜顶上。那套擦鞋的行头也没舍得丢,她用纸箱子装了,塞在她睡的床下。她想,以后也许还用得着的。
天一黑,王秀珍就在客厅里点上一片电蚊香,又给郑书记沏上一杯茶,陪着他看电视。郑书记躺在摇椅上,轻轻地摇着,很享受的样子,一边喝茶一边问一些乡下的事。王秀珍有啥说啥,不一会就将自家的情况作了一个全面的汇报。后来,他们就沉浸到一部电视连续剧里,都不说话了。再后来,郑书记就进屋睡觉去了。郑书记进门时征询她的意见:“天气热,我睡觉都不关卧室门的,空气流通一些,你不介意吧?”王秀珍连忙摇头表示不介意,这有什么好介意的呢,是开着门舒服些嘛,再说人家是主人,保姆应当尊重主人的生活习惯。王秀珍睡觉时也就没有关门。躺在床上,她听得见隔壁郑书记翻身的声音。郑书记翻来覆去的好像很久没有睡着。王秀珍觉得这样挺好,晚上郑书记万一有点什么事,她听得一清二楚,也好有个照应。
做饭洗衣对王秀珍来说不能算事,太简单了。而她偏是个闲不住的人,手头没事做就不自在。于是第二天上午,她将郑书记的家搜了一遍,翻出十几双旧皮鞋,搬出她的擦鞋工具,再一次施展她的手艺。其中有一双七成新的女式平跟皮鞋,样式很过时了,虽然灰扑扑的,鞋面还很光滑。王秀珍随手拿起它,刚抹去灰尘,郑书记就把鞋拿了过去,说:“不用擦了。”
王秀珍不解:“为什么?”
郑书记叹息道:“人都不在了还擦什么?它是我老伴的。”
王秀珍便噢了一声,但她又从郑书记手里拿过鞋去,说:“既然留着,还是擦干净吧,也是个念想。”
郑书记也就随她去,坐在一旁静静地看。王秀珍感到郑书记的目光像是一片羽毛,在她手上、身上还有脸上轻轻地撩来撩去,心里就有莫名的惬意,双手也就更来劲了。
擦了一会,王秀珍额上沁出了一层细汗,郑书记便给她递来一条毛巾。
王秀珍哎呀一声,说:“我手脏,不方便,要不劳驾您一下?”
郑书记于是顺手替她将额头上的汗擦掉了。
王秀珍眯眼一笑,道了一声谢,又说:“郑书记,您年纪不算太老,身子骨也健朗,一个人过不是办法,就没想找个老伴?”
郑书记叹气道:“哪里没想?都找过三个了,一个也没成。”
王秀珍笑道:“您眼光太高,看不上人家吧?”
郑书记说:“非也,只有一个是我没看上,另外两个我都看上了,女儿却不喜欢,横挑鼻子竖挑眼的。没办法,人活到这个地步,可以没老伴,却不能没女儿啊!”
王秀珍很有同感,点头道:“倒也是啊!”
鞋擦完了,郑书记拿起那双老伴的鞋递到王秀珍手中:“你试试,看合脚么?”
王秀珍忙说:“这我怎好意思啊?”
郑书记说:“怎不好意思?物尽其用嘛,你穿上它,我就像看到老伴一样了。算你帮我一个忙,好吗?”
看郑书记这么说,王秀珍就不好再推辞了。她将她那双乡下人的脚塞进了那双皮鞋里。真是巧了,它就像给她定做的一样,不紧不松正合适。好像它在这屋里闲了这么多年,就等着她来穿。
郑书记偏着头端详了一遍:“刚刚好嘛,你不用脱了。”
王秀珍穿着皮鞋在屋里走了几个来回,感觉很舒适,不觉一笑,眼角的皱纹就像一朵菊花绽放开来。当她穿着这鞋再去拖地抹桌时,心里有种奇异的感觉,好像她不是自己了。
这天夜里,郑书记和王秀珍先后洗了澡,王秀珍又把换下的衣服洗了晾好,这才坐下来看电视。郑书记特意买了一斤瓜子来,两人边嗑边聊天。杯子里水喝干了,郑书记起身去倒,王秀珍忙拦住他:“我来我来,这些事该我做的。”郑书记就有些不高兴,说:“你不要分得这么清嘛,进了一家门,就是一家人嘛!”王秀珍只好随他去。她明显地感到,郑书记心里有事,说话东一榔头西一斧的。当她被电视节目逗笑的时候,他却闷着头。王秀珍很想知道他有什么心事,她想替他宽解,但他不肯说,她也没办法。后来郑书记先去休息了,王秀珍便关了电视,又收拾了一下屋子,才上床睡觉。
但是王秀珍睡不着,因为她听见郑书记没有睡着。郑书记的床吱吱响,间或地,还听得见他的唉声叹息。王秀珍不忍心了,高声说:“郑书记,你哪里不舒服吗?”郑书记没有吱声。王秀珍便爬起床来,穿上拖鞋到郑书记房里去了。一进门,她听见郑书记自言自语:“嘴巴怎这么干呵……”王秀珍就倒了一杯水,端到床边。这时郑书记翻过身来,望着她说:“老伴,你来了?”王秀珍刚想说她不是他老伴,可郑书记一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腕,用力一拖,她便身不由已地倒在床上。咣当一声,那杯多余的水泼在了地上,杯子也破碎了……
事后,王秀珍穿好衣服准备回自己房间,郑书记再次抓住她的手说:“对不起,我把你当成我老伴了。”王秀珍在黑暗中笑笑:“没关系,我喜欢。”郑书记问:“真的喜欢?”王秀珍说:“我从不做我不喜欢的事。”郑书记便说:“那你不用过去了,以后就睡在这里吧。”王秀珍嗯一声,点点头,重新躺了下来。
舒心的日子过得快,转眼间,王秀珍来郑书记家就一个月了。这天夜里上床之前,郑书记拿出四张粉红色的百元钞票,塞在王秀珍的手中。
王秀珍说:“怎么多出一百块?”
郑书记说:“不是跟原来说的不一样了么。”
王秀珍说:“哪里不一样了?”
郑书记说:“这你心里不清白呵?”
王秀珍想想,点头道:“是不一样了,可是我想的不一样只怕与你想的不一样不一样呢。如果照你说的不一样,那就不是这个价,再多几百块都不够;如果照我想的不一样呢,我就不该要你一分钱了。”
郑书记瞪着她,嘴巴张开好大,好像不认识她似的,红了一会脸,才说:“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觉得……这样吧,我们都不要那样想,还是照原来的口头协议办吧。夜里你喜欢的时候,就到我这儿来,好吗?”
王秀珍说好,退给郑书记一百元,然后到先前住的房间去了。她把铺盖打开,重新开好铺,静静地躺了下来。可是她睡不着,心里像有一窝蜂子嗡嗡嗡地飞舞。夜深了,她听到郑书记重重地咳嗽了一声。她知道他的意思,他想她过去呢。可这个时候她心里并不喜欢,于是装着没听见,还装着打起了鼾。不一会,王秀珍的假鼾就成了真鼾。不过,接下来的一个夜晚,郑书记没咳嗽王秀珍也过去了,因为她心里喜欢了。
若不是老惦记着她那点擦鞋手艺,若不是看到脏皮鞋就手痒,王秀珍在郑书记家的好日子也许就这么过下去了,说不定会过上好多年。可是这一天,郑书记的女儿郑明来看父亲了。郑明对王秀珍很客气,还特别给她买了件礼物,一双洗碗时戴的橡皮手套。吃饭时,郑明一再对王秀珍给予父亲的照顾表示感谢,还不停地往她碗里夹菜。
饭后父女俩坐在客厅里拉家常,王秀珍扫着地,眼睛直往郑明的脚上去。也许是走了远路的缘故吧,郑明脚上的红皮鞋粘了不少灰。那些灰让王秀珍不自在,她实在忍不住了,拿出了擦鞋的工具,对郑明说:“我帮你擦擦鞋吧。”
郑明也不客气,将脚往她面前一伸。
王秀珍便拿出她的全部手艺,利利索索地忙了起来。
抹灰,打油,抛光,眨眼工夫,她就将两只鞋收拾得像两只刚刚摘下来的红辣椒,光鲜可人。她满意地欣赏了几眼,低头收拾工具的时候,听见郑明说了一声谢谢,接着一张一块钱的钞票从面前飘了下来。她愣住了,没有来得及去接,那张钞票落到了她手背上。她的手背立时像被蛇咬了一口,尖锐的疼顺着手臂倏地传到她心里。王秀珍忍不住哆嗦了一下,但她还是将那张票子捡了起来,并且将它装进了口袋。
当天傍晚,王秀珍做完所有的家务,便背起自己的行李,提上擦鞋工具,向郑书记辞了工。郑书记问她为什么,她说不清,只说自己不想做了。郑书记再三挽留,王秀珍置之不理,乘着夜色,一步一步地走回到了她旧日的擦鞋伙伴当中……
现在,只要不下雨,王秀珍仍然坐在那两棵雪松之间,招徕着擦鞋的生意。她的生意还不错,因为小区里的人越来越多。只是,她再也没见郑书记来找她擦鞋。有天收工时,王秀珍迎面碰上郑书记,埋怨道:“郑书记,你怎么不照顾我的生意了啊?”郑书记脸一红,转身走了。他好像有些怕她。她有那么可怕吗?望着郑书记摇晃的背影,擦皮鞋的王秀珍心里有种说不出的难受。
2006.3.26于常德 原载《都市小说》2006年第8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