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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第十七话孙佳人的内忧外患

  我继续给孙佳人打电话,她仍不接。我只好把电话打去了“金世证券”,而对方说:“孙佳人今天请假了。”对方又说:“哎,你是唐小仙吧?”我忙嗯嗯两声,道:“你真有良心啊,还听得出我的声音。怎么样啊,你们最近有什么新闻啊?”对方一声长叹:“哪有什么新闻,烦都要烦死了。市场不振作,我们是天天看上头脸色啊,听说过几天还要减薪呢。”我没心思听她东拉西扯,如今的人,个个都有一肚子牢骚,要是任其发个没完没了,都能发到海枯石烂去。我打断她的牢骚:“喂,你知不知道孙佳人为什么请假啊?”

  “不知道啊。不过昨天,她被上头狠狠K了一通。”对方真是响当当的“金世”大嘴巴、“金世”小喇叭。

  “被谁啊?”我继续问。

  “老赵,赵董。”对方嗓音越压越低。

  “为什么啊?”我继续问。

  “不知道,不过好像相当严重。孙佳人眼睛都红了,一看就是给K哭了。”瞧瞧,连描述带推理,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挂了这通电话,我又给孙家打了一通。我对孙妈妈说:“阿姨,您好啊。我是小仙。”孙妈妈笑得咯咯的:“小仙啊,还是你懂事,不像我们佳人,这都多少天了,不露面儿,连个电话也不往家打。”“啊,是吗?啊,这样啊。”就这样,懂事的我在说了几句吉祥话后,挂了电话。我又给焦阳发了短信:找到孙佳人了吗?而焦阳回的短信十分简短:没有。

  完,完了。孙佳人之前逮了赵董和小樱桃的奸情,又得罪了婆婆、得罪了丈夫,结果现在反过来被赵董教训、被丈夫嫌弃了。如不出郑伦所料,我这个她的好姐姐,却正是加剧她丈夫嫌弃她的催化剂。孙佳人,你,该不会是寻了短见吧?

  想及此,我一溜烟跑到店外,企图锁上店门跑向派出所。锁门的时候,店面房东又正好溜达过来:“你,你这是,你这是又要走啊?”我都没正眼看他,只撂下一句:“人命关天,不走不行啊。”

  派出所在“小仙女装店”西侧二百米,我跑过去,劈头盖脸就一句:“同志,我朋友失踪了。她叫孙佳人,女,二十八岁。”戴大壳帽儿的民警哥哥气定神闲:“失踪多长时间了啊?”我口干舌燥:“昨儿一夜没回家,今儿也一天没露面儿,电话也不接。”大壳帽儿又问:“该找的地方都找了吗?”我点头如捣蒜:“找了,都找了。”

  这时,我的手机响了,我看都没看,接了就喊:“喂。”对方还礼:“喂。”我不分青红皂白:“你等等啊,我在派出所呢,我这儿有急事儿。”说完,我一愣:等等,手机那边,不正是孙佳人吗?失踪人口复出了?我避开大壳帽儿审视的目光,低声对孙佳人说:“你在哪儿呢?怎么一直不接电话啊?”“悦天宾馆。”孙佳人老实作答。

  我猫着腰溜边儿蹭出了派出所,再没看民警同志一眼。耽误了人民公仆的宝贵时间,我真是不好意思。

  我又回了“小仙女装店”,因为孙佳人说她没事,叫我不用着急,所以我决定先以事业为重。一回店,我就拆开了刚取来的那批来自广州的货,这一拆,我只觉两眼一麻黑。天哪,怎么这么多线头?衣料的颜色怎么也不均匀?天啊,怎么还有开线裂口子的?

  我一手捂脑门儿,一手抓上手机,拨通了供货商的电话。那边慢条斯理:“喂,您好。这里是某某女装厂,请问您有什么需要?”我咬紧牙关:“帮我找某某某,我是他客户。”

  某某某说:“喂,哪位啊?”我自报了家门,就嚷嚷开了:“你们简直欺人太甚啊。就因为这是咱最后一锤子买卖,你们就把所有残次品都给我了?”某某某竟还有脸叹气:“唉,唐小姐,就您出的那一点点钱,到谁那里谁都保证不了质量啊。”

  “嫌我出的钱少,你们早说啊,我可以不要这最后一批货啊。现在你们给我这么多残次品,你们,你们,你们这是要把我逼上绝路啊。”

  “几千块钱的东西,不至于吧唐小姐?”

  “你觉得几千块钱不值钱,好,那你给我换货,要不然,退货。”

  “哎,不好意思,没这先例。一分钱一分货,有脑子的人谁不懂这道理?”

  得,我还成了没脑子的了。“就你们这么做生意,这辈子也休想做大。”我开始断言其前途。“这就不劳你费心了。”对方嬉皮笑脸,挂了电话,留我一个人在这边七窍生烟。

  傍晚,一个熟客进店来,一眼就瞄见了我那伫立于墙角的货包:“哟,老板,进新货了?快让我看看。”一边说,她一边伸手。我如离弦的箭,一射就射到了货包之上。我两瓣儿臀将货包压了个结实:“别别别,这是别人家的。”我可没胆量让客人见识这一包布头儿其实和那群挂着的价值几百大元的女装是亲姊妹。

  郑伦来接我时,我刚结束了和吴哲的通话。这通电话是我主动打的,我开门见山:“找个时间,我们当面谈谈?”

  吴哲似乎求之不得:“随叫随到。”

  我随口又问:“你下班了吗?郑伦在吗?”

  “我还没呢,不过郑哥他走了有一会儿了。”吴哲有问必答。

  我正要挂电话,吴哲又补充道:“他一下午都待在工作室,哪儿都没去。”我一听这话,简直可以用祖宗十八代的家产来担保了,这小子,是非要当我的心腹不可了。关于郑伦的行踪,只要我愿意听,他就一定愿意说。当然,他也一定是有求于我的,我同样可以用祖宗的家产担保,他绝不是见义勇为、以助人为乐的人。只不过,到目前为止,我还不知道他会求我什么。

  刚挂电话,郑伦就推开店门进来了。我因为背着他跟他的手下勾结而稍稍心慌:“哎,你,你这么早就下班了啊?”“我下班早你也不用结巴啊。”郑伦抢白我,看来斗气的状态还会持续。我不睬他,坐在椅子上自顾自地用右手指甲抠左手指甲。郑伦没有坐下来的意思,直接说:“不走吗?”“这才几点啊?走哪儿去?我还要不要做生意了?”我陪着他斗气。郑伦双手交叉一抱胸:“不去见你的好姐妹孙佳人?”我嗖地站直身:“你怎么知道我找到她了?”“不是你找到她,而是她找了你吧?”郑伦眯缝着眼睛,颠着脚,以表示他什么都知道。看着他的嘴脸,我不得不说了他一句:“二百五。”

  其实在孙佳人给我打来电话时,我就应该察觉:这事,肯定是有旁人插手了。不然为什么她一直死活不接我电话,冷不丁又突然主动打给我说她没事,还让我不用着急?而插手这事的人,竟是郑伦。这我死活也没想到。

  坐在面包车上,郑伦又教训我:“你说你笨不笨?孙佳人不接你电话,你就不会用别的电话给她打啊?”我挠了挠头:“你一打,她就接了?”

  “废话。她只不过是在生你和焦阳的气,又不是要和全社会绝交。”

  同时,她还在生公司赵董的气。我不由叹了口气:唉,她比我更是家庭事业齐艰难啊。下一秒,我突然嚷了一嗓子:“哎,郑伦,你从哪儿得来了孙佳人的手机号?”

  “废话,当然是从你手机里偷看来的啊。难不成你以为,你和焦阳不清不楚,我就也要和孙佳人不明不白啊?”郑伦这个“小偷”,竟有脸给我来长篇大论。

  眼看着就到了悦天宾馆门口,郑伦停好了车,撵我:“赶紧去吧。”我的臀反复在座位上蹭:“我不知道该跟她说什么。”在我看来,澄清万一澄不好,就会走上越抹越黑的不归路。郑伦调了调座位背,躺了个舒服:“放心吧,电话里我都跟她说好了,你和焦阳是清白的,不然,我这个戴绿帽子的一定第一个跳出来,将你们俩抓出去游街。”我听得头皮发麻,赶紧下了车。

  孙佳人给我开门前,正遨游在一床的零食中,我进门后,最先看见的就是一床的话梅、花生,还有疑似芒果干、猪肉脯之类。我心想:这要是让郑伦看见了,他两眼还不得直了?床前的电视开着,第二三十次上演着聒噪的电视剧《还珠格格》。

  孙佳人脸皮一抽搐,笑得比哭还像哭:“小仙姐,让你着急了,不好意思。”我心中大石顺利放下:这丫头,头脑可真是比个位数加减法更要简单了。先是捕风捉影认定我与她的男人背叛她,要同我划清界限,后又是听了郑伦的一面之词,就又与我重归于好了,虽说还端着点儿架子,但已经在为之前误会我而深感尴尬了。我白了她一眼:“以后不许跟我玩儿失踪了啊。”我一说这话,孙佳人就比电视中的小燕子还聒噪了。她一咧嘴,号啕道:“小仙姐,你真好。我不该误会你。”我心中酸酸的:这孩子,到底是受了多大委屈啊?

  我带着孙佳人离开宾馆与郑伦会合时,郑伦正处于即将睡着的边缘。我和孙佳人上车坐在后排,郑伦一边揉了揉眼睛,一边和孙佳人打了招呼。我瞪他:“除了吃,就是睡,活人必备的两件事,倒被你当做人生嗜好了。”郑伦发动了车子,看都不看我:“你如果能让我晚上睡好了,我怎么会白天睡?”孙佳人不由自主咳嗽一声,脸也红了。她脑子里一定是黄色思想泛滥了,以为我晚上有多么的渴求,才会让郑伦“睡不好”。可其实,我们夫妻俩只不过是为了萧之惠和焦阳而各怀不满,进而辗转反侧而已。

  “少说话吧你,好好开车。”我伸手指头杵郑伦的后脑勺儿。

  “你以为我跟你似的,脑子一丁点儿,一心用不了二处。”郑伦转着头说出这无根无据的话来。

  我只听孙佳人一声叹息,于是开口问:“怎么了?”孙佳人耷拉着脑袋:“真羡慕你们,感情这么好。”“啊,我们这样还叫感情好?”如今真是打是亲、骂是爱的奇怪年代。孙佳人接着说:“不像我和焦阳,唉,说话说不过十句,就会吵翻天了。”看来,这打骂的力度还真是讲究,同样是吵嘴,她却羡慕我。

  “你们到底怎么了?”虽说这问题的答案浅显,但我还是想听孙佳人亲口说说。

  “唉,自从他妈来了,他就变了。”孙佳人双手掩面。

  “佳人妹妹,听姐一句话,媳妇斗不过亲娘,所以干脆别去斗。”我又发扬开了中国妇女的贤良淑德,并结合上了“识时务者为俊杰”的概念。

  “我真的没去斗。现在,我是能忍就忍、不能忍的也忍了。虽说,我没法去和她亲近,可大体上,我也是尊重她的啊。”孙佳人撒开双手,一张小脸严峻肃穆。

  “这就对了,家和万事兴。”我说开了大调调。

  “兴什么兴啊?现在的根本问题已经不是焦阳的亲娘,而是焦阳了。他变了,变得不关心我,嫌我小心眼,嫌我不节俭,嫌我懒,嫌我刻薄。总之,我以前的优点现在全变了缺点。”孙佳人越说眼睛越红。

  可不是吗,现在的焦阳需要会打扫、会孝敬爹娘、会让存折上的数字越变越大的媳妇,可孙佳人只是个好打扮、好吃喝玩乐的娇娇女朋友。

  “小仙姐,我,我觉得,我觉得焦阳他在外边有人了。”孙佳人的眼泪已经摇摇欲坠了,“所以,所以,我才糊里糊涂地怀疑到你头上了。对不起,小仙姐,对不起。”

  “停,停,你快别见外了。”我心想:要是哪天郑伦不关心我了,说不定我会把他身边上至七十岁下至中学生的女性,挨个儿怀疑一遍。不多疑的女人,简直不是标准的女人。

  郑伦一声不响,车已四平八稳地驶到了我家楼下。不,应该说,我娘家的楼下。今晚,我在亲娘的命令下,回来吃饭。

  我妈一开门,看见孙佳人,一愣:“哟,佳人也来了?”我揽着孙佳人进了门:“是啊,我们一家三口。”“说什么呢,这孩子。”我妈一巴掌招呼在我的屁股上。郑伦第三个进门,一鞠躬:“妈。”我努了努嘴:看来,没有自己的住处的我们,注定会有其中一个人须展现这狗腿子的风范。

  我爸我妈,外加我和郑伦,再外加孙佳人,五个人围着饭桌大眼瞪小眼。我一天劳心劳力饥肠辘辘,闷头吃饭。我爸我妈看出孙佳人心事重重,所以不好草率开口。至于郑伦,他一向好在岳父母面前化身小绵羊。

  半晌,我爸才说了句不痛不痒的话出来:“我下周二出差,走半个月。”

  “哦。”我口含黄瓜炒虾仁中的虾仁,咕哝了一声。

  “爸,放心吧。我和小仙会过来陪妈住几天。”说这话的人,正乃郑伦。而这话,真是说到我妈心坎儿里了。她笑着点点头:“好,好。乖,真乖。”我一身鸡皮疙瘩:乖?亏我妈说得出口。郑伦他是二十五岁,又不是五岁。不过,我也真是乐于回家住几天,避一避那既重男轻女又以大欺小的奶奶。不知道她现在在吃什么,是馒头豆包,还是花卷糖三角?不过不管是什么,绝对至少吃俩儿。

  我正想着奶奶,我妈就问上了:“小仙,你有没有好好照顾奶奶、帮你婆婆多干活儿?”一听这话,我和郑伦双双停止了咀嚼。我没照顾奶奶,而且,看她目前那精气神儿,好像也不需要我照顾。至于我婆婆,我倒是正计划着帮她干活儿。“有啦,有啦。”我连声敷衍。“妈,我妈和我奶奶都可喜欢小仙了。”郑伦这话半真半假,再一次直击我妈的心坎儿。其实,当妈的哪里在乎女儿有没有多干活儿,她只是希望我被人喜欢、被人善待而已。

  我妈心里一美,嘴上就没有把门的了。她扭脸就问孙佳人:“佳人,你和焦阳没再吵架了吧?”孙佳人一直小口小口地吃着,跟小鸡啄米似的,闷头道:“不吵了,和好了。”我妈也辨不出真假,大呼“这就好,这就好”。我给孙佳人夹了块儿排骨:“快吃,不然都被郑伦吃光了。”我妈向着郑伦:“哎呀,锅里还多着呢,敞开了吃啊。”孙佳人先对我投来感激的一瞥,后才把排骨放入了两排牙齿之间。我们女孩子的心事,只有我们女孩子自己才明了。

  我和郑伦把孙佳人送回了家,虽然,焦阳再没给她打过电话,并且始终像我一样,没有用过除了自己电话之外的任何电话找过她;虽然,我没有把握,焦阳是不是真的想找回她,但我还是对她说了:“有事好商量,别动不动就跑。你跑得了一天两天,跑不了一辈子。”孙佳人本来就不想跑出来太久,所以一听我这话,立马下了台阶应允了。

  鉴于孙佳人和郑伦对我和焦阳的看法,我和郑伦把孙佳人送到了她家楼下就止步了。临了,我揪住孙佳人问了一句:“老赵为什么K你?”孙佳人整个人委靡下去:“他和小樱桃的事暴露了,他成心找我的茬儿。”“你说出去的?”我露出恨铁不成钢的目光。“怎么会?我怎么会自己往枪口上送?”孙佳人又直了腰板。“那是怎么传出去的?”“不知道。我只知道,我成了那替罪的羔羊。”说完,她的腰板又佝偻了。

  晚上,我趴在郑伦的身上:“怎么办?焦阳和孙佳人凶多吉少。”郑伦因为我的体重而呼吸艰难:“婚,婚姻,是爱情的坟墓。”

  “咱俩的婚姻,也是咱俩爱情的坟墓?”我的耳朵贴着郑伦的胸膛。

  “媳妇儿,坟墓不可怕。可怕的是,两个人中一个想出去,另一个却不想。”

  “嗯,一个诈尸,一个死不瞑目,是够可怕的。”我说得自己脊背凉飕飕。

  “嗯,可要是两人都安安分分的,坟墓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住哪儿不是住啊?”

  “夫君所言甚是啊,两人都安分,不就相当于合葬吗?多温馨。”

  “娘子真是好想象力啊。”郑伦笑得胸膛直颤。

  “夫君,你可愿意安分地与我合葬在这段婚姻之中?”我娇滴滴地道。

  “嗯,啊,这个,咳咳。”郑伦开始打哈哈。

  接着,我将头颅扬高,再砸下,正砸在他胸口。他嗷嗷叫了两嗓子,屈服了:“愿意愿意,娘子我愿意。”

  第十八话“舍己为人”的狐狸精

  第二天一早,我抓紧时间在奶奶的馒头片还没出锅前,就溜出了门。我并不是有多么多么懒惰,我只是不甘于在朝气蓬勃的大清早,就去迎战一口铁锅。俗话说,一日之计在于晨。

  郑伦在我身后追,追得踉踉跄跄的。下了楼,我给他抹去了嘴边好像是干涸了的牙膏沫的白色物质,说:“你不用这么着急,反正你奶奶也不会让你刷锅。”郑伦为我打开车门:“你以后也别着急了,今儿晚上我就跟她说,不许再让你刷锅。”我坐上车,嚷道:“别别别,她是长辈,吩咐我这小辈干点活儿,还不是天经地义的啊?”郑伦也上了车:“嗯,嗯,还是我媳妇儿最明理。”听了这话,我就傻眼了:圈套,百分之百的圈套啊。这姓郑的,压根儿就没打算去批判他奶奶。

  小甜又迟到了,将近十点时,她才姗姗现身,嘴里还叼着根儿油条。我怪腔怪调:“哟,这都几点了?炸油条的进军午餐市场了?”小甜可不理会我这套,依旧笑嘻嘻的:“姐,不好意思啊,今天我闹钟没闹。”我不理她了,闷头对付我手上一件扣子与布料一线牵的衣服。我想好了:那批残次品那么搁着也不是回事,修修补补后打折出售,才是出路。

  小甜把脸凑过来:“姐,你干吗呢?”我连眼都没抬:“钉扣子呢,看不出来啊?”“啊?可是姐,你这活儿也太糙了吧?”小甜怪叫道。一听这话,我白了她一眼:“再糙也没你脸皮糙,动不动就偷懒。”小甜咯咯一笑,咽下最后一口油条,假模假式去整理假模特的假发了。我呵斥她:“把手上的油擦干净了啊。”

  我把店面交给小甜,自己躲入试衣间里继续做女红,毕竟在光天化日之下,我并不乐于让客人见识到本店的货品须经过二次加工。我缝了才没两针,就有人找上门来了。我只听那人说:“哎,你们店老板呢?前两天我交了她订金,今天我过来取衣服。”顿时,我真想锁上试衣间的门,说什么也不出去,不过,小甜可嚷嚷开了:“姐,姐,有这事儿吗?”我不得不探出头:“啊,您来了啊。真是不好意思啊,那批货在路上耽搁了,明天才到。您也知道,我这儿的货都是千里迢迢从广州过来的,保不齐路上出点儿什么岔子,是吧?还请您多多担待啊。”由于心虚理亏,我的面目显得格外谄媚。

  通情达理的客人走了,我松了一口气。小甜来揭我疮疤:“姐,那大包里不是新货啊?”我抓挠着头发:“是,可惜是残次新货。刚才那客人订的那件衣服的里衬犹如湖面上的涟漪,你叫我如何拿给她?”小甜眼神直愣愣的,估计在思考什么叫涟漪。

  中午,“小仙女装店”来了一位不速之客,同时,他一度也是这里的常客。此人不是别人,正是蒋有虎,我的蒋大哥。

  蒋有虎推开店门前,我正在以老板的姿态对员工小甜训话:“你说说,这事你怎么负责?这笔钱咱可以不赚,但这信誉,咱赔得起吗?”我之所以说了这番话,是因为刚刚一个客人在试衣服时,竟从衣服口袋中摸出了一片瓜子皮。客人撂下一句“你们这儿卖的是二手货吧”,就扬长而去了。无须进行DNA检验,我也知道这瓜子皮是小甜的杰作。小甜耷拉着脑袋,终于不再嘻嘻哈哈:“姐,对不起,我真是不知道,我怎么会把瓜子皮嗑到那儿去了。”

  “我现在就在想啊,我这店到底已经被你糟蹋成什么样了。今天是瓜子皮,明天会不会出现尖椒和香菜啊?”小甜爱吃陕西特色肉夹馍,更爱夹大把的尖椒和香菜。听我这么说,小甜眼圈竟红了:“姐,你干吗这么凶啊?”这时,蒋有虎推门进来了。

  我一愣:“蒋大哥,你怎么有空过来?”我心想:我和郑伦生米都煮成熟饭了,莫非他还对我念念不忘,趁着午休这点儿空当也要来再睹睹我的芳容?蒋有虎也一愣,不知道店中气氛为什么如此凝重,他心目中的女神唐小仙如此凶神恶煞。他嗫嚅:“我,我到附近办事,顺道过来看看。”这时,小甜抽泣了,肩膀一耸一耸的。

  我唐小仙心软了,软得就像一块硬土块泡了她小甜的泪水,化作了软泥巴。我正欲开口化解僵局,蒋有虎倒抢先了一步:“小仙,你这是干什么呢?”我老实巴交:“我,我,她做错事了,我批评批评她。”“多大的错事啊,至于吗?你看看你把人家小姑娘凶成什么样了?”蒋有虎吃了熊心豹子胆,竟对我说出这等话来。而小甜那边,哭得真是小雨转大雨,大雨眼看就要转暴雨了。

  我张了几下嘴,愣是没说出一个字来。蒋有虎这见色忘义的东西,一看见水灵灵的小花,立马就与我这老树皮划清界限了。瞧他那对准了小甜的色迷迷的目光,我真是替他不好意思。多大一把年纪了,想老牛吃嫩草啊?

  “这位哥哥,我没事。是我不好,你别怪小仙姐,小仙姐是可好可好的老板呢。”小甜说得娇娇怯怯、酸酸甜甜,听得我不仅心软,连手脚也软了。而身为男性的蒋有虎,连骨头也软了酥了,他好不容易才正色对我说道:“小仙,你看看,这么好的小姑娘,你上哪儿找去?以后可别再凶人家了啊。”就这样,这件事的结局由于蒋有虎英雄救美,而变成了我唯唯诺诺,说了句“我保证不会有下次了”。

  我离开“小仙女装店”时,蒋有虎竟还不打算离开。我问他:“走吗?一块儿吃饭去?”他竟说:“我还不饿呢,你先去吧。”我翻着白眼自己出了门:这老牛,不饿是假,想吃嫩草是真。

  下午,我又光顾了那老么老么大一片的服装批发市场。溜达到腿如灌了铅般重时,我出手批了两家的货,总共五十八件,以填补我店内近几日来只出不进造成的空缺。我打电话给郑伦:“夫君,来接我一趟吧。”郑伦拒绝了我:“小仙,我这儿走不开啊,等会儿我得去谈一个橱柜代销的合同。你自己打个车吧。”我正欲应允,去招呼那离我不远、一直像盯猎物一样盯着我的搬运工,就听见电话那边传来一个非郑伦声的男声:“郑哥,嫂子要用车啊?用不用我帮你跑一趟?”我过滤掉耳边的嘈杂,分辨出那男声出自吴哲之口。我又听郑伦对我说:“哎,要不我让我们这儿小吴接你去?”我眼珠子转了三圈,说:“那好吧。”正所谓择日不如撞日,既然吴哲这么巧就在郑伦身边,既然他又如此积极,那我也无须再等了。

  吴哲开着郑伦的车,将我和货拉回了“小仙女装店”。时值傍晚,店内人头攒动,小甜一个人面带娇笑,忙得双颊绯红。我忙加入她,而吴哲则坐在车中等我,等着将我拉去“伦语工作室”,去和郑伦会合。店内客人渐渐散去时,我凑到小甜身边:“不生姐的气了吧?”小甜一撅嘴:“生了一下下而已,现在不生了。”我叹气:“唉,我是请了个导购,还是请了个祖宗啊?”小甜甩甩头发:“你是请了个财神。姐,你看看,今天卖了多少。”我接过小甜递来的账本,一看就说:“好样的,你再次被评为‘最佳导购’。”

  临走前,我还问了小甜:“对了,今儿中午那哥哥,没对你怎么样吧?”小甜一愣:“他能怎么样啊?要了我手机号而已。”“啊,真的啊,那你怎么想?”“我能怎么想啊?那大叔像木头一样,跟我处于不同的两个世界啊。”我扑哧就笑了:瞧蒋有虎这辈分,从哥哥直升到了大叔。木头?我看他倒像是枯木要逢春。

  我坐到了吴哲的身边,一路上,我们一句话都没说,因为该说的,刚刚都已经说了。吴哲时不时瞥我一眼,却不打扰我。他知道,我唐小仙的脑子正在运作,所以请勿打扰。

  我踏入“伦语工作室”的大门时,只觉迎面一阵阴风。除了郑伦和萧之惠,其余人等在我眼中有如花草树木,充作背景。微笑的萧之惠对我一点头,就怀抱文件与我交错而过了。她肩披一件洁白的垂有流苏的披肩,俨然盘丝洞的蜘蛛精。而微笑的郑伦,慈眉善目的好比唐僧:“小仙,来了?”

  “合同谈好了吗?”我手挽上郑伦的手臂。“基本好了,但还有小细节需要改,明天才签。”“那可以回家了吗?”我晃悠着郑伦的手臂,好像我们之间五岁的年纪差距,是他大于我一样。“可以可以,走,现在就走。”郑伦拿我没办法,揉了揉我的头发。纵然他娶了大他五岁的我,他内心的雄性勃勃也注定了我们的关系不像姐弟,而像兄妹。纵然我们夫妻俩的这一套动作发生在隐蔽的墙角,但我还是看见了萧之惠在看着我们,那光亮亮的脑门儿简直是一个探照灯。

  在回家的路上,我前一句话是“今天晚上吃什么啊”,后一句话却是,“哎,对了,那煤老板的生意,小萧她是怎么挽回的来着?”郑伦瞥我一眼:“媳妇儿,你的思维可真跳跃啊。”我扭了扭身子:“哎呀,我胸部不跳跃,思维还不能跳跳啊?”郑伦被我逗得哈哈笑,警惕性下降到了最低值:“我不是跟你说过吗,她主动约了煤老板,结果煤老板让她生生等了五六个小时。她就是用这一片诚心,再加上我们出色的设计图,挽回生意的啊。”我圆睁双眼:“真的就这么简单吗?”郑伦的警惕性又有回升的趋势:“唐小仙,你又要来劲是吧?”我连连摇头,末了笑眯眯说了一句“看来那煤老板的人性还没有完全泯灭”,就让这谈话收场了。

  看来,郑伦对萧之惠的真面目,真的是一无所知。看来,他真的是被蒙在鼓里了。但托吴哲的福,我唐小仙已认识到了真相。今天的吴哲,穿着一件棕色的条绒布夹克,配合着他的平头国字脸,像个中年人。在从服装批发市场回“小仙女装店”的路上,他对我说:“之惠擅自免除了煤老板应付的设计费,答应只收取他材料和施工的费用。”我皱了皱眉头:“擅自?什么叫擅自?”

  “就是瞒着郑哥。”

  “如何瞒?郑伦收不到设计费,怎么会不过问?”

  “郑哥他不会过问,因为他不会收不到。因为那笔钱,之惠自己垫上了。”吴哲终于揭开了谜底。

  我觉得自己中了一记闷拳,觉得鼻梁骨酸疼,恨不得喷出两注鼻血,喷出这一腔憋闷。我堂堂唐小仙,日防夜防,竟还是让她萧之惠钻了空子,抽冷子成了我夫君的大恩人。如果不出我所料,有朝一日她一定会利用这个恩赐,来为自己谋个利益。我张口就问了吴哲:“她萧之惠是不是对郑伦有企图?”吴哲酸溜溜一笑:“没错。”我来不及再说话,吴哲就继续道:“你看得出来,是因为你在乎郑哥,而我看得出来,是因为我在乎之惠。”我扭脸把吴哲打量了一遍:怪不得他会来做我的同盟军,怪不得他会帮我阻止郑伦和萧之惠一对一的接触,到头来,竟是因为他自己想接触之惠。

  “她垫了多少钱?”我有股冲动,想掏出钱包,将里面的钞票全扔在她萧之惠的脸上。不过,接下来吴哲口吐的数字,像一张血盆大口,吞下了我的冲动。他说:“六套房,总共十二万。”我的下巴几乎掉到了脚面:十二万?这不是逼我变卖“小仙女装店”吗?天啊,如今的贫富差距怎么这么大啊?我奋斗到了三十岁,每每听见六位数的金额,还都会肝儿颤,可她区区毛丫头萧之惠,出手竟如此大方。真是真人不露相!

  “怎么,怎么这么多?”我结巴了。吴哲耐心地说:“这不算多。我们的收费水平,属于中等,所以我们的客户,也都是中等有钱人。他们虽说手头有点儿钱,但能省的地方还是会省。之惠就是看准了煤老板这点,才能通过给他降价,而挽回他这笔生意。”一切都明了了:萧之惠舍己为人,瘪自己的腰包,肥了煤老板和“伦语”的田。

  “这些,你为什么会知道?”这是我心中最后一个不解。吴哲依旧耐心:“因为之惠她一下拿不出那么多现金,所以向我借了三万,而我对她唯一的要求,就是要她告诉我这笔钱的用处。”“她明白你对她的感情,是不是?”我自有我身为女人的直觉。吴哲与我交心:“她比谁都明白,要不然,她也不会利用我了。”

  利用?听听这词。这世上,真是没有比人心更黑的东西了。女的仗着自己的几分美色,借着一个男人的力量去讨好另一个男人。而男的,却也不是省油的灯,表面上憨憨厚厚、任人揉搓,背地里的小动作却忙活得跟霹雳舞似的。

  “今天你批了什么货?”郑伦的话唤回了我的神思。

  “老样子,质量第一,式样并重,将初入社会的知识女性作为宰割对象。”我用夸张的语调掩盖了自己的走神。我的信念已坚定:她萧之惠不是要与我斗暗的吗?那么,我奉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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