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话嫉妒是结婚催化剂
周五,我一觉睡到早上六点,抻长了胳膊拿到了桌子上的手机,第五次阅读了一遍郑伦昨晚发来的短信:唐小仙小朋友,我到家了。时间太晚了,就不给你打电话了,好好睡吧。昨晚,我捧着这短信,笑得在床上打了两个滚儿。在我唐小仙的这个年纪,能像芦苇一般挑拨我心弦的,不再是“死了都要爱”的海誓山盟,而是脚踏实地的惦念。
我又用被子把自己裹成了一条大虫,睡了个不知今夕是何年,直到我妈闯进来,隔着被子往我屁股上掴了一巴掌,我才又扭曲着醒来。我妈嚷嚷:“都九点了,你还睡?店还开不开了?”我一个激灵坐直了:“九点了?”俗话是说“人逢喜事精神爽”,可我倒来了一个“人逢喜事睡得爽”。
等我打扮妥当,再乘坐公共汽车到了店门口时,时间已是近十一点了。
隔壁衬衫店的小甜看见我,颠颠地跑了出来:“姐,今天这么晚啊?”我讪笑:“啊,睡过头了。”小甜青春的脸在阳光下粉嫩粉嫩的:“自己当老板真是好啊,真自由。”我心想:你姐姐我今日的自由,是用之前七八年的不自由换来的。我实话实说:“你还不到二十岁呢,慢慢来,早晚一天会自由的。”衬衫店另一名年长的导购不知何时也走到了店门口。她铁青着脸,果然骇人。我给小甜抛了个眼色:快回去上班吧。她一偏头,瞥见铁青脸,蔫蔫地就回了店。
开业几日,店内收支仅仅平衡,钞票并没有像我想象中一般源源不断。我翻看着自己的账本,店租、装修、店内陈设,还有这一店的从广州跋山涉水而来的女装,外加上将来月月须缴的水电开支,突然觉得身上像背着座大山。这时,孙佳人打来电话:“小仙姐,明天我们去逛街如何?”我斥她:“我现在就是街,我现在是等着别人来逛我。”挂了电话,我又突然想及,自从着手筹备这间店,我手头儿紧得连一瓶新的指甲油都再没添置过。我吸了吸鼻子:谁说老板好当啊?我们当老板的苦衷,哪是你们这群下人知晓的。
有客人进店时,我又马上咧开嘴笑了。如今,伤春悲秋是于事无补了,赚钱才是真格的。
客人穿着时髦,仰着下巴看我。我心想:莫非您眼睛长在脖子上,不仰下巴就挡上了?她伸着兰花指从店的这头,扒拉到那头,末了问了一句:“件件都两百以上,你凭什么啊?”
我心中的小火苗俨然被泼了一桶油下来,立马变成熊熊大火了。我唐小仙现在是爱钱不假,是非常爱钱也不假,但我这卖两百赚二十的低盈利率,说出去一准儿会被其他店家笑掉大牙了。不等我开口,那时髦女人就走向了门口:“装修这么破,卖卖日用百货还差不多。”说完,她开门走了,留下我一人咆哮道:“你,你长得就和日用百货差不多。”
我在店中来回溜达,心想:我这装修这么了?白墙壁、藏青地毯、白金属色的衣架,多么简洁、多么质朴。再说了,你盯我装修干什么?你是买装修还是买衣服啊?我想着想着,就想到了郑伦。他也说过我的装修太糟糕了。我撇嘴:衣服不糟糕不就行了吗?
下午,我思前想后,还是给郑伦打了电话:“如果唐小仙是你的女朋友,那你愿不愿意为小仙女装店义务装修呢?”郑伦立马道:“啊?那我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晚上,郑伦依旧在九点驾驶着面包车来接我。
郑伦思考了一下午加一傍晚,以为自己终于思考出了个所以然:“唐小仙,我问你,你是不是为了省装修的钱,才死乞白赖地要和我交往啊?”
我大惊:“怎么会?难道你以为你给我义务装修完了,我就会甩了你?”
郑伦一脸哀怨:“难道不是吗?”
我扑哧笑了出来,觉得这大男人仿佛一只防范大灰狼的小白兔。我也换上一脸哀怨,向郑伦怀中依去:“那人家嫁给你好了,这样,你该相信人家不会甩了你了吧?”我一边生长着鸡皮疙瘩,一边听郑伦叫道:“啊?嫁给我?怎么好像我又中计了呢?”
我笑了。非常想嫁人的唐小仙我,觉得郑伦真的是个上佳的选择。
周六,我好好打扮了一番。人说:恋爱中的女人都分外的美。其实,是恋爱中的女人都分外地爱打扮。我穿了素色小格子的及膝大衣、窄腿的长裤和艳粉色的细跟矮靴。我妈拦住我:“你穿得这么好,就显不出你店里的衣服好了。”我不以为然,刷了睫毛膏又刷了唇膏,雄赳赳气昂昂地出了门。
才没过多一会儿,我的一番打扮就又得到了除了我妈之外的第二个人的赏识。
我刚走到已聚了三四个人的公车站牌下等车,那三四个人之中的一名男子就盯上了我。我没在意,心想:有人看总比没人看要好得多。不过,那男子竟还真的走了过来。他问我:“请问,这是十四路公车站吗?”
我抬头看了一眼站牌,上面的十四赫赫然,油漆没有脱落,也没有被违法乱纪的小广告遮拦。我点点头:“是。”
他露出不好意思的神色:“我等了半天了,一辆也不来,所以问问你。”
我又点点头,勉强替他解围:“是啊,这车就是比较少。”
我这一解围,那男子倒活跃了。他说:“我叫文武,文武双全的文武。”
我不动声色地扫视他,他年轻极了,像个仍没毕业的大学生。他脸上有一颗青春痘,他一直企图微微侧着身子而不让我看见它,不过,它生长的位置实在是太接近鼻梁了,所以,我的目光还是不由自主地被它吸引。我礼貌地说道:“哦,你好。”
见我没报上名来,文武追问道:“你呢?你叫什么?”
我只得更礼貌了:“唐小仙。”
这时,十四路公车终于在千呼万唤中缓缓驶来。我对文武微微一笑一颔首,企图结束对话。哪知,文武竟和我黏着上了车,一并钻至了车尾,对话仍须继续。文武滔滔不绝,他二十三岁,刚刚大学毕业,目前在某某饮用水净化设备公司担任技术人员。他又引我开口:“你也是刚毕业吧,我觉得我们年纪相仿。”
我说了久违的实话:“不,我已经三十岁了。”
文武小惊了一场,却马上又道:“真看不出来呢。不过没关系,现在年纪没什么意义。”
我心想:可你对我而言,也没什么意义。文武扫视我的双手,我的十指上没有戒指,也没有戴过戒指的痕迹。
公车行驶缓慢,周末的大街上依旧熙熙攘攘。
文武又问我:“你这是要去哪里?”
我道:“去上班。”
“周末还上班?”
“我自己开了一间店,天天须上班。”
文武又小惊:“真是个不简单的女孩子。”
我背脊发麻,并不乐于自己被一个小毛头称之为“女孩子”。
一路上,文武都没有下车的苗头,我也不乐于打探。直到我下了车,他却也尾随了下来:“我送送你吧。”无奈,我同他一道步行至了店门口。末了,我说:“你请回吧。我店中尽是女装,有男人在,客人不自在的。”文武瘪了瘪嘴,点了点头,说:“好吧,再见。”
我松下一口气来,打开店门。小甜又探头探脑,她望了一眼文武的背影,小声问我:“姐,你男朋友啊?”
我忙否认:“才不是呢。”
小甜捂嘴笑:“姐,你好厉害呀。这么几天,我看你这儿来过好几个男人了。”
我瞪她:“你是说我水性杨花吗?”小甜笑着把头缩回了店中。
周末的生意红红火火,我忙得人仰马翻。我一双手当做四只来用,两片嘴皮子一张一合没完没了。郑伦给我打来电话,我也只好说:“对不起啊,我没时间说话啊。”郑伦善解人意:“你忙你的,我晚上去接你。”
晚上近九点,我刚刚得以坐下来好好松弛松弛脚趾时,就又有人推门而入。我一看,是个男人。我再一看,看见一颗青春痘。来人正是文武。
我吃了一小惊:“你怎么来了?”
文武精神抖擞:“想来看看你。”
我小有不悦:我又不是动物园中的猴子大象,你想来看就来看?何况动物园还收门票呢。文武甫毕业,颇有初来乍到的风范。他直接走过来,坐在了两把椅子中的一把之上,而另一把上正坐着我。
文武没话找话:“生意好不好?”
我敷衍:“说得过去。”
文武又问:“几点关门?我送你回家?”
我拒绝:“不必了,一会儿有人来接我。”
说曹操,曹操到。我一说郑伦,郑伦就打开了店门。不过,他一看见我和一名男子肩并肩坐于店内,就又扭身走了。我匆匆追了出去,拉住郑伦:“怎么走了?”
郑伦板着脸:“有别的男人在,我就不打扰了。”
我咯咯笑,郑伦又道:“别告诉我他是你哥或你弟啊,长得不像。”
我又笑:“他不是我兄弟,他是追求我的人,之一。”
郑伦不悦:“而你允许他追求你?”
我耸耸肩:“那你说怎么办?”
郑伦长长的手指指向我店内:“怎么办?你去告诉他,你快结婚了。”
我一下蹿到郑伦身上:“你要娶我?给我一点点时间,我考虑考虑啊。”
店内的文武虽听不到我和郑伦的对话,但仅凭肉眼看,也能看出个端倪。他一声不响地打开个门缝儿就溜走了。我也一声不响地祈祷:老天爷,文武是我的贵人,请您保佑他的青春痘早日痊愈。
我妈见我眉开眼笑,又来问:“和男朋友处得可好啊?”
我所答非所问:“妈,您对您未来的女婿有什么苛求吗?”
我妈想了想说:“我希望他父母双全,感情和睦。这不叫苛求吧?”
我若有所思:我妈见多识广,总结过一则结论,说幸福的家庭是辈辈相传的。而偏偏我之前的四个男朋友,偏巧不巧的个个生长在单亲家庭里,父母要么是不和睦,要么是天上人间一边一个,想和睦也和睦不上。经过我的四次验证,我妈如今更是一口咬定:出自幸福家庭的孩子,才更容易与我共创下一个幸福家庭。用她的话说,就是“家庭决定性格”。
我唐小仙出自幸福的家庭。我爸妈是大学同学,毕业后,在老师的撮合下喜结良缘。我从没见过他们脸红脖子粗,因为每每一个欲发火,另一个就似水。而且,他们还越老越俏。我首次目睹我爸、我妈亲热时,我已步入了二十八岁的大龄。自此以后,他们还越亲越频繁,感情像极了越酿越香的美酒。如今,我爸在他市公干,与我妈一日通三通电话。
对于我妈那半真半假的“幸福相传”结论,我早已由置若罔闻变成了半信半疑。回想我之前的四名单亲男朋友,个个皆是因为那俗得不能再俗了的“性格不合”而与我分道扬镳的。他们不懂我对婚姻的憧憬和依赖,而我也不懂他们隐隐的低迷和犹疑。不懂,是感情世界中最致命的武器。
我一夜都在憧憬郑伦出自没有伤痕的家庭。
周日,郑伦与他的面包车来接我去店中。我又是一番打扮,惹得郑伦说:“真是人靠衣装马靠鞍。”我回嘴:“我不穿衣服也别有一番风味。”郑伦的目光变得色迷迷的:“什么风味?麻辣?糖醋?”
我与郑伦正式讨论开了二度装修“小仙女装店”的事宜,因为,在经过了一个生意火红的周六后,我对于营业额大幅提升,但营业利润却小幅下降而感到了不满。越来越多的客人因为我店内的简朴装修而低估了我商品的价位,她们划价划得大刀阔斧,以至于我常常招架不住。
郑伦说:“早就跟你说了,你的生意会毁在你这装修上的。”我白他一眼:“早就说了?有多早?我们才认识几天啊?”郑伦反咬我一口:“没认识几天,谈结婚倒是谈了不少天了。”
下午两点,我借着这一拨客人走尽,下一拨客人还没到的空当,匆匆关上了店门,作“不营业”状。出去觅食并觅回来两份拉面的郑伦归来时,一脸不解:“怎么关门了?”我神秘兮兮:“今天歇班半天,下午我们去办一件重要的事。”郑伦更不解了:“什么事?”我只道:“哎呀,先吃面。”
小甜说得对,我们当老板的就是好,想歇班,我就歇班了。
吃完了面,我又从郑伦身上搜刮出巧克力,塞入口中。郑伦说:“你必须承认,吃零食让人感到幸福,对吧?”此时,郑伦正在开车,在我的命令下,往北京城折扣低得数一数二的商厦驶去。郑伦提及幸福,引发了我迟迟没说出口的话:“郑伦,我想冒昧地问你一个问题。”郑伦忍俊不禁:“还有比求婚更冒昧的?”我却笑不出来,手心里握了一掌汗:“你,你家庭幸福吗?”
郑伦今天又一次不解:“你怎么这么问?”
我挤出一个笑来:“你先回答我。”
郑伦一脸灿烂:“幸福啊。”
我的心放下大半:“父母恩爱?”
郑伦点点头:“恩爱啊。”
我的心又放下另一半来。我唐小仙寻寻觅觅三十年,终于找到他郑伦了。
商厦正好抵达,我拉着郑伦的手冲入其中。一楼的金银珠宝折扣低至一折,我目光炯炯地落在布满戒指的托盘上。旁边的郑伦小声问我:“你想买戒指?”我点点头,对营业员说:“给我拿这一对看看。”营业员把我指向的女戒递给我,男戒递给郑伦。郑伦如落入陷阱的小鹿,一双大眼充满无助。我试了试自己那只的大小,又把郑伦手中的那只替他戴在了无名指上,刚刚好。我笑眯眯对营业员道:“就要这对了。”
我就要的这对,自然是由郑伦付的钱。我说:“哪有女方买婚戒的道理?”郑伦仍无助:“哪有逼人买婚戒的道理?”我清了清嗓子:“喂,你不买,我让别人买啊。多少人排大队抢着给我买呢。再说了,这打一折啊,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啊。再再说了,我都让你替我装修了,你给我买只戒指都不行啊?小气。”
末了,不小气的郑伦付了钱,我们一人戴上一只,就没再摘下。营业员说:“祝二位幸福啊。”我笑开了花:我们二人是出自幸福家庭的小孩儿,幸福不在话下。
第四话幸福是代代相传的吗?
车上,郑伦问我:“你为什么非得嫁给我?”我头头是道:“第一,我想结婚了。第二,我觉得你是个好人。”郑伦不满:“不用你觉得,我就是个好人。不过,是好人你就嫁?”我把身子侧向郑伦,嗓音似糖如蜜:“别人我不喜欢,我就喜欢你。”郑伦明显满意了,又明显想笑,可他还忍着。我也想笑:这厮,分明也喜欢着我。
我认真道:“郑伦,你何时才让我去你家?”郑伦又瞪大了眼:“去我家?”我心中明镜一般:“对啊,我先去你家拜访,你再去我家拜访,再接着,我们就可以结婚了。”郑伦抗议,喊了一声“喂”。不过,我又抢话道:“喂什么喂?拜访是必须的啊。这叫尊重长辈,是不是?”郑伦又落了网,咕哝道:“这倒是。”
回到家,我给我妈正反面地展示了两遍我的手,不,应该说,我的戒指。我妈聪敏,一下子嚷道:“小仙,有人求婚了?”我点点头——的确有人求婚了,那个人,正是我唐小仙。我妈一把抱住我:“快说说,是谁?”我娓娓道来:“他叫郑伦,二十五岁,室内装修设计师。我们两情相悦。”我妈忙问道:“他家?”我也忙答道:“家庭幸福,父母恩爱。”我妈热泪盈眶:“快带回家来让妈看看。”
半夜,我睡得酣畅,只觉有人推我,一边推一边说:“小仙,小仙,醒醒,妈有话问你。”我蠕动:“妈,明天再问吧。”我妈不依不饶,活生生把我从躺姿揪成了坐姿:“他才二十五岁?比你小五岁?”我闭着眼,耷拉着脑袋:“嗯。”我妈又问:“他不嫌你年纪大?”我恍惚道出真相:“我骗他说,我也二十五。”我妈一松手,我又变成了躺姿,只听到她说:“哎,放心,我不会说漏嘴的。”我放心地睡了过去。
我睡得不酣畅,做了一个梦。我梦见我和郑伦面对面坐着,他突然对我说:“小仙,我们性格不合,分手吧。”性格不合?分手?梦中的我不言不语默默枯坐,泪水哗哗成河。
早上我醒来,脸上竟真的湿漉漉一片。
新的周一,我依旧坐了公车去开店,郑伦的“伦语工作室”也已经在筹划“小仙女装店”的翻修了。
我打电话给郑伦:“我们结婚吧,夜间我梦见你对我说分手。”郑伦打趣我:“结婚了我也可以对你说离婚啊。”我狡辩:“离婚比分手复杂多了。有你翻箱倒柜找户口本、结婚证的工夫,你早就幡然悔悟了。”郑伦笑了:“你这孩子,脑子真是异于常人。”我又翻回正题:“晚上带我去你家拜访,好不好?”郑伦叹气:“哎,你呀。我打电话问问我妈,可以的话,六点我去接你。”
蒋有虎打来电话时,我正在招呼客人,没有接。等客人空手走了,我才又给他打了回去。蒋有虎几乎是马上就接了电话:“喂,小仙。”我叹气:月老弄人,弄出世间多少痴情人。我不冷不热地问:“你找我啊?”蒋有虎咕哝:“啊,晚上有没有时间啊?我,我们见个面吧。”我又叹气:“蒋大哥,我晚上要去我男朋友家拜访他的父母。”
蒋有虎又中招,吐血挂了电话。多少个春秋了,我将“大哥巨石”掷向蒋有虎,时而再飞去一支“男朋友飞镖”,蒋有虎中招,吐血,再慢慢复原,复原之后,又来讨教,周而复始。
晚上六点过三分钟,郑伦姗姗来迟。我撅嘴:“迟到了。”郑伦啄了一口我的嘴:“路上堵得像停车场一般。”我脸上染上红晕,犹如朝霞。郑伦又道:“唐老板,关门吧。我带你回我家。”我装忸怩:“哎呀,人家好紧张啊。”
我和郑伦买上一篮水果,上了车。
北京城的上下班时间堵车堵得厉害,真似停车场一般。往日,我坐在自己的甲壳虫中,照照镜子,抠抠手指甲。今朝,我坐在郑伦的面包车内,与他你一言我一语。有幸,多么有幸。
直至七点半,我和郑伦才抵达了他家。他家距我家不远,不堵车的话,大约二十分钟的车程。
郑伦停了车,我却真的忸怩了:“怎么办?我真的紧张。”郑伦问我:“没见过男朋友家长?”我道:“见是见过,不过,这也不是一回生两回熟的事啊。”郑伦伸出手指弹了我的额头,啪的一声:“你之前见他人家长的旧账,我以后慢慢跟你算。现在,你赶紧给我下车。”我捂住额头赶紧下了车,抱怨道:“未来夫君真是好力道啊。”
郑伦家位于六层楼中的五层,没有电梯。我身心俱疲气喘吁吁,觉得这五楼简直耸入云端了。
待我缓慢了呼吸,我才让郑伦敲了门。当当当三声,他又把我的呼吸敲急了。不过,再拦他为时已晚。一名中年女人开了门,郑伦道:“妈,这就是唐小仙。”郑伦手中提着水果篮,我空手鞠一小躬:“阿姨好。”此时,我同蒋有虎见到我妈时一般嘴脸。郑妈妈和蔼极了:“进来,小仙,快进来。伦伦下午才告诉我你今天来,我也没时间收拾收拾,家里乱,别笑话啊。”我咧嘴笑:“阿姨,您太客气了。”
这时,我才看见,家中还有一位老太太。郑伦大声嚷嚷:“奶奶,这是我女朋友,唐小仙。”奶奶也极其和蔼,耳朵不太好的同时,腿脚也不太好,拄着拐棍儿。我也嚷道:“奶奶,您好。”郑伦揉了揉耳朵:“你也不用这么大声吧。”
接下来,郑伦做了一件出乎我意料的事。他对我说:“你随意吧,我先去洗个澡。”说完,他就拿了换洗的衣服,去了洗手间。我盯着洗手间的门关上,瞠目结舌。回家洗澡无可厚非,可,可家中还有初次做客的我啊。这厮,不马上洗澡莫非会一命呜呼?郑妈妈开口:“伦伦这毛病是改不了了。饿他三天三夜,回家来第一件事也是洗澡。”我又咧嘴对郑妈妈笑:“这多好,爱干净。”
说到干净,郑伦的家中真可谓十二分的干净,完全不像郑妈妈所说的“家里乱”。浅米色的沙发犹如崭新,深灰色的家具简直就是崭新,而黑白两色的家电,天啊,就是崭新的吧?我还另瞄到茶几上的一个小瓶中装有牙签,一根一根甚至都歪向同一个方向。听着洗手间中淋浴的水声,再想及郑伦一尘不染的车,我突然觉得,未来,我将是这个家中唯一一个污点。
奶奶和郑妈妈都看着我笑,我处于以一敌二的劣势。我尴尬开口:“郑叔叔呢,还没下班吗?”郑妈妈又一笑:“伦伦没告诉你啊?他爸爸已经过世了。”天啊,晴天霹雳。我唐小仙前世造了什么孽啊?郑伦不是说父母恩爱吗,莫非是人鬼情未了?
郑伦洗好了澡,在这大冬天中清爽得像颗薄荷糖。他看着我滑稽的神色,问郑妈妈道:“妈,她怎么了?”郑妈妈反问:“你没告诉小仙你爸爸已经去世了吧?”郑伦哦了一声,坐到我身边:“小仙,我爸爸在十年前病逝了。”我按捺不住,嗫嚅道:“你,你不是,不是说父母恩爱吗?”郑伦耸了耸肩:“是啊,他们这一生一世都只爱对方啊。对吧,妈?”郑妈妈红了脸:“哎呀,快,快来吃饭了。”
我直挺挺地被郑伦牵到饭桌前,郑妈妈备了一桌子菜,大盘小碟的,十种上下。长方形饭桌的四个边上,坐下了我、郑妈妈、郑奶奶三个女人,以及郑伦一个男人。
我脑中预先描绘的郑爸爸,由于“去世”一词而变得混沌了。不过,更让我混沌的好戏却仍在后头。郑妈妈给我夹菜,一边夹一边道:“小仙啊,我这个儿子,往家中带过六七个女朋友了,不过,像重视你这么重视的,却还真没有过呢。”我大惊:“啊?六七个?”这么说来,郑伦说他谈过十几次恋爱,还真是谦虚了。郑伦见苗头不对,忙打圆场:“妈,您吃菜,多吃菜。”郑妈妈也不迟钝,顾不得吃菜,又道:“哎呀,小仙,你看我这张嘴,乱说话。我其实是想说啊,伦伦重视你。真的,下午他对我千叮咛万嘱咐,要我多烧几道拿手菜。可你看,我也没什么拿手的。你别笑话啊。”
郑妈妈是个好人,不说话的郑奶奶看上去也是个好人。不过,我那一股股想嫁给郑伦的思绪却像退潮一般退下了。我食不知味,笑脸变得有如面具。郑伦坐在我对面,微卷的刘海儿和长长的手指如初,不过,他却没有爸爸,还有一段又一段的旧恋情。我突然没有了把握:他,会不会是一个好夫君?
我郁郁寡欢地坐在郑伦的面包车上,听他滔滔不绝道:“我看得出,我妈很喜欢你,我奶奶也很喜欢你。”我咕哝了一个“哦”,低头对比自己左右手食指的长短。郑伦瞥我一眼:“怎么了,没精打采的?”我再咕哝:“你为什么不早说你爸爸已经过世?”郑伦又连续瞥了我好几眼,语气中有不悦:“我们认识得有多早?我何时说才可谓是‘早说’?”我也不悦:“我们认识得虽没多早,但却已经谈婚论嫁了。”郑伦把车子靠了靠边,一脚刹住:“别忘了,谈婚论嫁是你主动的。”
我愤愤然下了车,嘴里嘟嘟囔囔:“我主动,我主动怎么了?听没听过一个巴掌拍不响啊?”
郑伦也下了车,追上了我,从后面一把拽住我的胳膊:“唐小仙,你莫名其妙啊?”我红了眼眶:“是,我就是莫名其妙。我就是想找个父母双全且和睦的男朋友,这过分吗?”郑伦呆住了,他也许怎么想也想不到,我的没精打采是因为他没了爸爸,不然,他也不会不“早说”了。
郑伦的手松开了我的胳膊,我眼睁睁看着他的眼睛越来越亮。他说:“我爸在十年前的除夕夜突发腹膜炎,医院没有医生及时为他开刀。后来,他在病床上躺了整整五个月,过世了。”郑伦的亮眼睛终于漫出两滴泪来,我机敏地伸出双手,一手摸去一滴。
就是这样了,我唐小仙又一次陷入了这样的戏份之中。我唐小仙之前的四名男朋友,一旦说起爹娘说起家,也是郑伦这副隐忍却又忍不住的模样。
郑伦又道:“我恨医生,我恨他们这群草菅人命的披着羊皮的狼。”
对,就是这样。我唐小仙的男朋友们通通愤世嫉俗,以偏概全。这不是他们的错,可这,也不是我唐小仙的错啊。
郑伦扯了扯嘴角,笑得像哭:“好吧,再见。”
我看着他走向面包车,一步一步,越来越接近。我的脚趾在鞋中蠢蠢欲动,我在心中对它们呐喊:不许动,唐小仙的脚趾们,不许作蹬地状。俗话说得好,团结就是力量。我的十个脚趾战胜了我的一颗心,它们有力量地齐刷刷地蹬地,让我追上了郑伦。
就是这样,我唐小仙虽日盼夜盼我的男朋友能生于长于没有伤痕的家庭,但却不会因为他的家庭有伤痕,而松开他的手。他还是那个用长长的手指抓零食吃的郑伦,还是那个在我的胁迫下接我送我并买戒指给我的郑伦,还是那个轻轻一吻就把我吻得云里雾里的郑伦。我有多久没心动过了?可他,让我心动了。
我拽住郑伦的胳膊:“喂,你给我站住。”郑伦仍一脸愤世嫉俗:“还有什么好说的?”我叹气,投入他的怀抱:“让我和你肩并肩孝顺妈妈和奶奶吧。”郑伦扑哧就笑了:“肩并肩?我还背靠背呢。”
我松了一口气。我的郑伦,还是那个爱笑的郑伦。他的伤痕不远不近,不至于根深蒂固,也不至于血流汩汩。我自己开劝自己:他的伤痕,无伤大雅。
郑伦无伤大雅的伤痕,让我在我妈面前抬不起头来。我妈围着我左看右看:“怎么了?不是去郑伦家了吗?受欺负了?”我稍稍抬起头来:“妈,我有话想对您说。”我妈捂住胸口:“说,快说。”我眨巴眨巴眼睛:“妈,其实,郑伦他爸爸已经在十年前病逝了。”我妈的手放了下来:“唉,太不巧了。闺女,不难过啊,更好的还在后面。”我抢话:“妈,我不难过。而且,我暂时还不需要后面的。”我妈的手又回到了胸口:“什么,你还要和他在一起?”我扑入我妈的怀抱:“妈,您相信我。他工作积极,以助人为乐,又爱惜动植物,爱惜粮食,而且幽默极了。而且,他妈妈和奶奶也都是大好人。”
我的多嘴,又换来了我妈的多心:“什么,他奶奶也和他一起住?”我点点头:“是啊,他、他妈妈、他奶奶三个人一起住。”我妈抓住我的双手:“小仙,切记,如果你和他结婚的话,你们务必搬出去住。否则,一个婆婆,再加一个婆婆的婆婆,你可生不如死啊。”
这就是我妈了。她虽希望我嫁给出身幸福之家的孩子,但却仅仅是希望而已。她抡不动打鸳鸯的棒,所以她女儿我唐小仙才会先后交往了四个伤痕之家的孩子,不,如今加上郑伦,已经五个了。
更可惜的是,我妈仅存的“你们务必搬出去住”的希望,日后却也变成了一场空。我和郑伦结婚后,搬进了他家,从此“生不如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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