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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第36节 老大的艺术

  史群给巴立卓腾出办公室的那天,机关里能躲的人都躲起来了。办公室主任绍劲光无法躲避的,他只好叫人来帮一帮“前主要”。脸一直阴沉着,绍劲光的态度格外的好,无论史群说话怎么难听,他都始终笑脸相迎。但这种笑脸,和从前的笑容大不相同了。注意保持微笑的绍劲光没想到,巴立卓决意撤换他,而且是刻不容缓的。

  移动重组在即,人员有了基本的框架。在蒋对对的再三争取下,巴立卓终于同意了霍达同志去移动公司的申请。巴立卓否决了郝静波而批准霍达进步,完全取决于自己一时的好恶,与当事人的工作业绩和能力无关。虽说蒋对对即将挂帅移动公司总经理已确凿无疑,但是在上级没有正式宣布以前,蒋对对还是副职,也就是说电信和移动两边的主要人事安排,还是巴立卓说了算。

  绍劲光是三朝元老了,他按部就班地玩着他习惯的游戏,对近在咫尺的霉运浑然不觉。绍劲光对自己的角色有着比较深刻的认识,他不止一次的自嘲说,办公室主任需要“像猴子一样灵活,像鹦鹉一样学舌,像蜘蛛一样爬格,像乌龟一样缩脖。”可是他没想到,无论他是猴子、鹦鹉、蜘蛛还是乌龟,巴立卓都铁了心肠撤换他。巴立卓让他通知班子成员来开会时,绍劲光还鹦鹉似的想打探具体内容,巴立卓说:“叫你通知你就通知,不该问的别问!”

  巴立卓和盘托出自己的想法,换掉绍劲光,新任职务是党办主任。蒋对对和许维新均无异议,事情就这样定了下来。按照老大的指派,许维新找绍劲光宣布组织决定。绍劲光勃然大怒,丢下许维新就闯进了巴立卓的办公室。绍劲光一见新领导严阵以待的冷脸,嚣张的气焰就自行熄灭了大半,顾及到自己的孩子在电信局上班,不敢太造次。

  绍劲光摆出无辜者的可怜相,问:“巴局长,我的工作有啥错误?”

  巴立卓冷冷道:“错误谈不上,工作需要。”

  绍劲光太熟悉这个词组了,“工作需要”在国企和官场一样频频出现。所有的政治动物都能娴熟使用并推陈出新。“工作需要”还有许多同义词:听从指挥、服从调度、顾全大局、甘于牺牲,等等。绍劲光不甘心被解除武装,追问:“巴局长,我老绍究竟有啥毛病?”

  巴立卓机械地笑了,“别想那么多,事业在发展,人员会经常变动的。”

  绍劲光说,“是不是因为司机小赵和小龚的事儿?怪我没调配好?”

  巴立卓不予评论,只是强调说:“新形势新任务,为稳定队伍,党务工作亟待加强。”

  绍劲光挠头,“我去了就能加强?现在全局都人心惶惶的。”

  巴立卓反问:“老绍啊,你不是经常说,自己是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

  绍劲光冷静了,他觉得自己既然是人家的眼中钉肉中刺儿,真不如闪开身子,嘴上却说:“你还得给我指点指点,好让我到了新岗位有改进的方向。”

  巴立卓安抚他,“你是老同志了,能够体谅组织的决定。局办和党办同样重要啊,是不是?”

  绍劲光泄气了,他现在想要的不过是找个台阶下。

  巴立卓又说,“高高兴兴地去,粱菁菁主任还仰仗你协助协助,扶上马送一程。”

  事已至此,绍劲光只能效忠似的表态,顺便献上告别性的一计:“既然局长这么器重,我老绍也没啥好说的了。不过我有个建议,是不是召开全局大会,稳定稳定队伍的情绪?”

  巴立卓历来重视台上作秀的机会。作为松河邮电有史以来“最有水平”的在职研究生,巴立卓脱稿演讲,从全球化浪潮谈到IT产业的未来,从公司化改革的方向讲到松河信息化的目标。三寸不烂之舌,让全场听得血脉贲张如醉如痴。比之过去史群手捧讲稿上气不接下气的照本宣科,巴立卓作秀的效果立竿见影,无人打瞌睡,会场不时响起雷鸣般的掌声。蒋对对也诚心悦服,发自肺腑地赞扬巴局长高实在是高。

  看来掌控权力需要威望,而威望常来自于作秀,普通人经常用口才来评价为官者的优劣。面对蒋对对的恭维,巴立卓说:“不是我高,是电信队伍的素质高。”

  职工陆续散去。蒋对对有些愁眉苦脸的说,划拨移动的人员差不多都是没见过大世面的,精华和骨干都留在电信这边了。

  巴立卓意味深长道:“看来蒋总求贤若渴啊。”

  蒋对对扶着眼镜,眼睛里放出无奈的目光,“千军易得,一将难求。我这边经营的、管理的、技术的人太单薄。”

  偌大的会议室空荡荡了,新科办公室主任梁菁菁知趣地等候在大门口,远远地望着两巨头说说笑笑。巴立卓想了想,“我很早就想推荐个人选了,就怕你多疑多虑。”

  蒋对对拍拍胸脯,“不是自我标榜,我蒋某历来礼贤下士虚怀若谷。”

  巴立卓被逗乐了,“好,平原局的林紫叶怎么样?”

  蒋对对愣住了,“林紫叶,你的那个相好?”

  巴立卓皱了皱眉头,“说的多难听?是我同学。你要不要吧?”

  蒋对对:“要倒是要,可是她是平原局的骨干,心肝宝贝似的人物,人家那边能放行吗?还有,究竟以什么理由调转呢?”

  巴立卓:“理由很简单,她如今是‘剩女’了,一直在老地方相亲,可至今仍是名花无主。所以离开平原来松河,意味着有新的转机。”

  蒋对对诡谲地笑了,“什么名花无主啊,你尽收囊中不就万事大吉了?自古英雄爱美人啊,更何况咱巴局长年轻有为风流倜傥!”

  巴立卓半真半假道:“你是捧我呢,还是骂我呢?告诉你啊,如果传出什么绯闻之类的,你蒋总要负全责的,当心我和您老拼命!”

  “我向毛主席保证,绝对严守机密!”蒋对对特有的贫劲让气氛轻松了不少。

  巴立卓点头,“虽然是莫须有的机密,但还是谨慎为好。”

  蒋对对请示,“小老大,啥时候操作好啊?”

  巴立卓早有方案,“等你们独立运营以后吧,平原移动那边叫她自己去运作,你只管接受就是了。”

  蒋对对想人情做到底,问:“肯定是科长了,哪具体岗位呢?”

  巴立卓,“这个我不管,反正交换、计费、基站技术口都行,怎么安排就看你神算子的力度了。”

  蒋对对嘿嘿一笑,“能在两个女人中间游刃有余的男人,确实是官场高手,佩服佩服。”

  巴立卓摊开手,“你看你,存心恶心我不是?我真担心你的嘴啊。”

  暑热蒸腾,蒋对对率领一干人马搬迁到铁东分局去了。按照重组方案,整个铁东分局的场地设施都划归移动公司,一二楼的电信交换和营业部分以租用的方式继续使用,而反过来,各局所星罗棋布的移动基站即为租用电信的场地。局间中继光缆也分出了芯线,你十芯他八芯的。总体上说,固定资产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犬牙交错的两家账本,互订关联协议双向结算,不是特别知情的人谁都搞不清其中的名堂。而且固定网和移动网的互联互通和结算也很麻烦的,尚需要互设关口局按流量计算。千乱万乱中,闹哄了小半年的移动重组终于尘埃落定。

  巴立卓有了空闲时间,就找来粱菁菁谈工作。粱菁菁不敢坐,站着听昔日的老弟训话。办公室的房门很避嫌地大敞四开,巴立卓拉开距离的说,“梁主任,你认为局办的工作该怎么开展?”

  “一直想向您请教呢。”粱菁菁随手拿过巴立卓的茶杯,用开水烫了又烫,才添了新茶,她想通过这些细节来体现自己的忠心耿耿。

  巴立卓先是不动声色地看着,然后才说:“我认为主要职责是办文、办事和办会。可是我交办的一件事始终没有落实。”

  粱菁菁捧着茶杯,小心地放回巴立卓的板台上,她想辩白:“小赵和小龚都想开一号车啊。”

  “所以你就举棋难定,能拖就拖?我知道老领导史局长也来帮小赵说话,你就为难了,对吧?”

  粱菁菁柔声细语,“我不敢自作主张的,换车还是换司机等你发话呢。”

  巴立卓有些生气,“我去市里开会,他俩都抢着接送,成什么样子了?还有没有组织纪律性了?都想开一号车,二号、三号车就不是人开的了?”

  粱菁菁满面通红,“巴局长,我是一直派小龚的。可小赵说红旗车有损局长形象,非要开奥迪车去。”

  巴立卓以诗人的跳跃式思维转了话题,说:“老局长不容易,虽然退下来了,但还有一些社会活动,也要用车的。还有原来的宋书记,经常要下乡钓鱼什么的,你考虑过没有?”

  粱菁菁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索性说:“巴局长,我这人头脑简单,您只管吩咐就是了。”

  巴立卓这才说,“我和省局财务处打过招呼了,你准备准备,抓紧添置辆‘陆地巡洋舰’。”

  “真的?”粱菁菁先是喜出望外,随即有些犯难:“这新车由谁开呢?”

  巴立卓眼睛一瞪,“这还用问吗?你自己决定,做好思想工作。”

  粱菁菁彻底明白了,“那就叫小龚去提车。奥迪就留给史局长和宋书记他们。”

  粱菁菁心头的一块石头落地了,拧着微胖的身躯喜滋滋地离去。巴立卓了解这个女人,既无才学又无能力,他看中的是她唯领导是从的秉性。作为局办主任,最重要的并不是文字能力和协调水平,而是在于忠诚和服务于一把手。为了弥补梁菁菁文字能力的欠缺,巴立卓不失时机地提拔原运维部的小卢做了秘书。

  孔萧竹带儿子和巴立卓彻底分居了,粱菁菁就担当起照顾巴立卓起居的重任,例如精心打扮他,定期将脏衣服送到干洗店去。巴立卓不下班,粱菁菁就不走,她一定要确认局长有了吃饭的去处后才离开。因此比起普遍意义上的办公室主任,粱菁菁具备了绍劲光之流难以企及的独到之处,或者说是现阶段巴立卓不可或缺的正科级保姆。

  巴立卓一边品着茶水,一边心不在焉地批阅厚厚的一大沓文件。国企和政府机关一样,文山会海很是缠人,五花八门又言之无物的文件叫人不胜其烦。有一封明传电报引起了他的沉思,通知说,省邮电管理局行将解体,以鲁敏副局长为首的省通信管理局不日成立,以承担电信市场监管的职责。

  巴立卓反复玩味手里的传真件,粱菁菁又来敲门,急急地说:“巴局长,有人非叫你接电话。”

  巴立卓很奇怪地搁下传真,“谁呀?”

  粱菁菁说:“他没说是谁,指名道姓地要找你,还挺横的。”

  巴立卓起身去了隔壁。接起电话,就听有人自报山门:“我是原任市委王书记,和你们柳鹏很熟的。”

  巴立卓想起来了,对方是十年前引进程控交换机时的市委书记。马上热情洋溢地说:“呀,书记啊,德高望重的老领导。我们电信职工都感谢您呢,您当年是多么支持我们邮电发展啊。”

  电话那边显然很高兴,声音变得洪亮了,还是威风八面的样子。

  巴立卓听懂老王书记的意思了,要求电信局赞助市里的老干部活动中心一笔款子。巴立卓就笑,“哎呀老书记,这五万元真不多,比起老同志对我们的支持还差得很远呢。不过呢,我们正在迎接省里的财务税收和物价大检查。您知道,现在整个电信业都成热点焦点了,所以我有钱却不能动,动了就要犯错误,就要碰政策的高压线的。”

  对方的声音一下子低落了许多,再三强调一些理由。巴立卓很犯难地叹了口气儿,“这样吧老书记,我小巴怎么也得代表当年的柳鹏局长报答你,我违反一次纪律,偷偷给您二万元行不行?”

  对方又说了好多,巴立卓越来越不耐烦了。粱菁菁痛心疾首,她知道自己又办了件傻事儿,就听巴立卓说:“请老书记多体谅,就三万了,多了就更不好办啊,我现在还犯愁财务怎么落账呢。”

  搁下电话,巴立卓对粱菁菁说:“你看你,三万块没了不是?你怎么不学乖点儿?这种电话也叫我接?就说我去北京开会去了不就得了!”

  粱菁菁的脸一阵白一阵青,眼看着局长大踏步地走了。正犯嘀咕呢,桌子上的电话又响了,粱菁菁接起来,就听有人打中央机关某部委的旗号,要巴立卓局长亲自来接电话。

  既然说是国家机关,粱菁菁哪敢怠慢,就以当年话务员的标准语言说,“请稍等,我去找。”

  粱菁菁来到局长室的门口,忽然犹豫了。正在进退两难,巴立卓看见了她,“梁主任,你有事儿?”

  粱菁菁只好实话实说,巴立卓连连苦笑,看来有必要亲自点拨手下死脑筋的女主任了。巴立卓很耐心地讲解道:“打这种电话的人绝对不是中央机关的,为什么呢?国家部委要是有事儿找地方,首先找省里,然后省里再找市,依次类推,决不可能一竿子插到底。你见过信息产业部部长直接交代我工作吗?一定是推销商品的,不是刊物大全就是约你培训的,不信你去逗逗他。”

  粱菁菁彻底醒悟了,返身拿起电话,一攀谈果然是要银子若干。粱菁菁咯咯一笑,那声音很有青春少女的味道:“不好意思,我们局长开会去了,要不您拨他的手机?”

  见对方不死心,粱菁菁拿他开涮:“手机嘛,我们局长好几部呢。不过呢,我都不知道号码。”

  如今巴立卓确实有好几部手机,非知亲知近的人难以找到他,为的是躲开社会上乱七八糟的朋友。刚打发完笨笨的粱菁菁,巴立卓的手机响了。一看号码,是孔萧竹的来电。女人说:“巴大局长你好,最近不忙了吧?”

  “托孔总的福,还凑合吧,你怎么样,我有一周没见到你的芳踪了,还日理万机的样子吗?”

  “你春风得意马蹄疾呀,哪有闲心去看糟糠之妻?”

  巴立卓哼了一下,“哪里哪里,糟糠之妻一走,本人只好独守空房了。”

  孔萧竹也哼了一声:“留你一个独夫民贼独守空房,正合适!”

  “孔总说的是,我是成孤家寡人了。”

  “很有必要纠正领导一下。本人不是松河联通的老总,我只是等待中国联通融合收编的马前卒而已,现任职务为寻呼事业部的部门经理,所以孔总的称呼等于强人所难。”

  “哈哈,”巴立卓笑出了声,他忽然发觉和孔萧竹斗嘴十分有趣。

  孔萧竹继续道:“巴大局长还一直没来视察我的新居呢。”

  巴立卓回应:“真是受宠若惊啊,我终于盼来了你的邀请。盼星星盼月亮,只盼着深山出太阳。”

  “别自以为是了,儿子巴奢要你对话。”

  “儿子怎么了?”

  “怎么了?”孔萧竹的声音抬高了许多分贝,“你儿子期末考试,班级第一,倒数第一,数学得分是十八分,吉祥号码。”

  巴立卓怔了怔,然后说:“你慌什么?才小学四年级,一切都来得及的。”

  孔萧竹忧心忡忡,“小学很快就要过去了,这个成绩可怎么办?变着法的花钱胡折腾,不学无术只知道打游戏。”

  巴立卓故作轻松道:“那就扬长避短吧,人生如游戏,有一局胜出便精采!”

  孔萧竹道:“你怎么净说反话?你儿子打游戏倒成了长处?”

  巴立卓觉得不对劲儿,“中小学早就放暑假了,你怎么才想起来通知我?”

  孔萧竹冷笑,“我就知道巴大局长要怪罪的,可是有你这样当爹的吗?不管不问,好像儿子是我从娘家带来的。”

  “我最服的就是你,在你面前我完全是劳动局了——劳而无功、动辄得咎、局促不安!”

  “别卖弄了好不好?我一听见诗人发酸,浑身鸡皮疙瘩,连头皮都发麻。”

  这女人够刻薄的了,怎么叫自己难堪怎么说,巴立卓越难受她越开心。巴立卓截住女人的感慨,说:“好吧,我和儿子好好谈谈,去你家还是出来聚会?”

  孔萧竹略作沉吟,“还是我家吧。”

  “遵命!”巴立卓转念一想,问:“几点好?你知道我没有钥匙的。”

  孔萧竹当然知道巴立卓在放气球,她压根就不欢迎巴立卓,就避而不谈钥匙的问题,故意装糊涂说:“六点钟吧,我先去买点菜,慰劳慰劳聪明的父亲和笨蛋的儿子。”

  巴立卓不想输给女人,就说:“实际上,爹不聪明,儿子也不笨蛋,问题是爹和儿子的生态环境太糟糕了。”

  孔萧竹夸张地哎呦声,“你儿子不笨蛋,全世界的儿童都是天才了。”

  巴立卓煞有介事地说:“最新资料显示,男孩的智商主要取决于母亲的遗传。”

  孔萧竹长叹一声:“是啊,我孔萧竹最愚蠢的事情就是不幸嫁给了巴立卓!”

  巴立卓一声怪笑,“是啊,我巴立卓和谁都合得来,就和孔萧竹不志同道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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