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场离城堡并不很远,半小时的车程。平缓的大道,随着绿色原野绵延起伏,远处城堡那标志性的白色塔楼尖顶,随之若隐若现。
车子驶下最后一个斜坡时,辽阔的湖面陡现眼前,碧波如镜,侧面群山青翠,和蓝天白云一同倒影其间。绿色原野狭窄延伸,最后变为悬崖高台,直插入湖水中,雪白的城堡仿佛一柄利剑,巍峨耸立其上,绝世独立的美,让所有的湖光山色,全都匍匐在它脚下,就连头顶如洗碧空,在这样极致美妙面前,也只能沦为淡淡背景。
车子驶过长长的古道,两侧围墙耸立,城堡拱形巨门,庭院内满目葱茏,尽是保养得宜的花木,枝叶繁茂的矮树被修剪成完美的长圆蛋形,错落规则地散布四周,车子最后在高挑拱门前停下,两排身穿制服的仆从立在门口迎接,城堡总管是一个面目严肃的中年妇人,这时立在最前的位置,看到他们下车,所有人恭敬地弯下腰来,向难得一见的主人致敬。
“先生,您来了,一切都已经准备妥当。”
“詹姆斯太太,你辛苦了。”孔易仁点头,然后回身探低,向车里伸手。
掌心相合,感觉自己手被攥紧,身子转眼被牵出车外,五月的苏格兰,阳光正好,纯净空气中仿佛带着透明的光,不急开口,静言仰头,与他相视一笑。
“夫人,欢迎您来到图斯曼堡。”立在近前的詹姆斯太太率先弯腰,几乎是同时,她身后的所有人,也一同再次弯下腰去,向她致敬。
婚礼还有两天,已经有部分直系亲属先行到达城堡。孔雀扇尾形的主厅已经布置完毕,到了晚餐时分,所有先到的人都等候着面见孔家最新的女主人。静言保持微笑的表情,一路接受着大家的自我介绍以及寒暄道贺,各种目光,探索的,好奇的,钦佩的,捎带谄媚的,或者略略鄙夷的——全都极力控制着不露痕迹。除开必要的回答,静言始终安静,晚餐后,男人们转到小厅里开始讨论新的话题,某个公司究竟是重组还是拆零或者某个国家最近货币的动荡起伏预示着什么全球金融风波即将来临。
女客也散开来,詹姆斯太太走上前,“夫人,我带您先回房休息吧。”
“我还不困。”静言转头看着身边的孔易仁。
他微笑,“要不要詹姆斯太太带你参观一下城堡?我和他们说几件事情,马上就好。”
“好。”很爽快地答应。
詹姆斯太太当先领路,非常尽职尽责地带着新夫人上下参观了一遍。大批的鲜花源源不断地运到,这美轮美奂的城堡好像浸润在花海里,四处暗香浮动。为了婚礼,几个月来这里焕然一新,每个角落都有柔和灯光辉映,走在明亮光影之下,很难想象它已经有几百年的历史。
长而旋绕的回廊长梯,可以俯视大厅灯火辉煌,安静地听着詹姆斯太太对这城堡的简单介绍,静言随口提问,“这里有图书室吗?”
“有,就在前面。”快走几步,詹姆斯太太伸手推开某扇雕花大门。
面前高耸的书架延伸到屋顶,最上端隐没在吊灯光线不能及的暗处,密密麻麻的各色书脊浩瀚如海,静言走上前,随手取出一本翻页,竟然是难得一见的古籍善本。
“宝藏。”小声叹息,她究竟是嫁到什么人家了。
“这是这个城堡原先主人的藏品,老先生买下时都留下了。”詹姆斯太太轻声解释。
“原先主人?”
“是,苏格兰的贵族,不过没落了,就连自己的家也要卖掉。”
很感兴趣地回身,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身后那堵墙上挂着的油画和照片。
“这里有他们的肖像,还有老先生没有过身时留下的照片。”
最高处有写实的油画肖像,骏马上军服笔挺的持剑苏格兰男人,还有一身礼服,敛容端坐的盛装女子。再往下全是黑白泛黄的照片,一眼望去,尽是时空凝滞的感觉。
背手直走过去,仰头望,镜框中英俊的年轻男人,与孔易仁轮廓极为相像。沉默严峻的脸。隔着遥远的岁月,眼神依旧犀利如刀,“易仁的父亲?”她猜。
“是,这是老先生年轻时的照片。”
再往下看,很少有合照,大多是单人独幅。终于有三个人一起出现,年轻的少妇,低头沉静的美,手中抱着三四岁的男孩,坐在丈夫身边,宽大的裙摆将他笔挺的裤脚淹没。
不等她发问,詹姆斯太太主动介绍,“这位是太太,手里抱着的是小时候的先生。”
啊,这男孩是易仁。欢喜起来,凑近了仔细看,不敢想象,那个人会有这么小这么柔软的样子,静言微笑了,踮脚伸手,轻轻抚了一下,仿佛隔着遥远的岁月,疼爱过小时候的他,一下之后,她就心满意足地收回了手。随口继续问,“那么二小姐的照片呢?”
“二小姐?”
“易群啊。”静言奇怪地回头。
“夫人,二小姐是庶出的,二夫人的女儿,这里没有她的照片。”詹姆斯太太不再看着照片,转头很冷静地回答了她。
“我累了,今天就到此为止吧。”转头直奔楼下,静言的脚步在小会议厅门口停住,大门虚掩着,里面传来热闹的交谈声。
“夫人,需要我进去通报先生吗?”詹姆斯太太很有礼貌的声音。
暗暗吸了口气,静言回头看她,“不用,我还是先回房吧。”
正说着,里面有人走出来,门在他背后大开,所有人看到她们两个都是一愣。
“静言。”孔易仁的声音,好像很遥远,又好像近在耳边。
也不知他宣布了些什么,其他人立刻鱼贯而出,经过她身边时,都低头致敬。热闹的讨论会,转眼烟消云散。
他在里面立起身招手,快步走进去,詹姆斯太太有礼地替她从外轻合上门。
宽敞的空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个,四周安静下来,孔易仁在沙发上重新坐下,拍拍身边的位置,笑道,“怎么回来了?”
撑了一天的冷静矜持,终于忍到四下无人,静言快步过去靠到他身边,脚步急促,几乎是小跑起来。
“怎么了?”他不再笑,伸手撑住她的肩膀,仔细打量,然后不确定地再次双手触摸。
只是短暂的肌肤相贴,就好像有力量重新回来,静言抓住他的手,憋着的一口气终于缓过来,勉强笑,“别摸了,都是你的,都在。”
“怎么了?”追问。
“这城堡,太大了。”侧头靠在他肩膀上,静言语速缓下来。
“你不是赞它美?”不知她看到或者听到些什么,他暗暗记着,等下要向詹姆斯太太问话。
“是,很美,看上去很美。”
笑着安抚她,“待几天而已,婚礼之后就回亚洲。”
“你和我。”
“是,你和我。”肯定的声音。
闭上眼睛,好像在做幸福的遥想,静言终于真心微笑,“我想上海的家了,还是在那里最舒服。”
“那儿很小。”
睁开眼睛,“先生,不要拿来跟这里比。”
笑容加大,“我记得你说过,太大了,很寂寞,你不喜欢。”
点头,“是,我不喜欢。”
“不喜欢城堡的公主——”他拖长声音,“那我该怎么满足你的心愿呢?”
小会议厅里晶亮的水晶吊灯,四壁有光灿灿的投影,让她联想起图书室里,泛黄照片上沉默的一家三口,想起那个安静抱着孩子的沉静妇人,想起詹姆斯太太口中的二夫人——
埋首在他肩膀上,静言自言自语,“回去以后,还是轮流做早餐,一人一天,每天都一起吃。”
沉默地抱紧她,许久之后,他才低声开口,“好,我答应你。”
开心了,静言抬起头来笑。看到他深思的眼睛,又开始提问,“静言,你现在可以告诉我,刚才怎么了吗?”
唉,某人洞察一切,想在他面前隐瞒情绪,很难。
老实招供,“刚才我去了图书室,看到很多照片。”
“是吗?”修长的眉毛挑起来,意思是,继续。
“有你父亲,母亲,还有小时候的你。”先生,我明白,无奈地继续。
“我母亲去世早。”
孔家的上一代女主人,三十不到就香消玉殒,大概知道一些,静言叹气,“很美,真可惜,红颜薄命。”
“父亲也过身十多年了,好像前几代也差不多岁数啊,”他突然笑,“奇怪,孔家的男人,挺短命的。”
“呸呸呸!”难得反应那么快,静言很用力地瞪他,“不要乱讲话!”
“对不起,”立刻道歉,他低头微笑,“我会努力打破常规的。”
不回答,继续瞪他。
正色举手发誓,“我保证,努力到最后一分钟。好了,你继续说。”
唉,叹气,静言继续说,“那么多照片,都找不到二小姐,詹姆斯太太告诉我原因。”
他的笑容凝住了,半晌才开口,“她说到二夫人?”
知道瞒不过,她正面回答,“是。”
他皱眉,思索许久,然后拉着她起身离开小会议厅,一直走回那间图书室里。伸手到书架角落取出相册,摊开在桌上。
与他并肩立在桌前,静言凝神低头,照片上年轻温婉的女子,稍稍局促的样子,身边紧贴着相貌神似她的女孩,黑白的着色照片,嘴唇被涂得鲜红,更显得两张粉团似的脸,白得透纸而出。
转头看他,孔易仁低着头,默不作声,许久才开口,“二夫人,还有易群。”
“嗯。”不知道说什么好,静言点头。
“静言,有些事,或许你应该知道。”他侧脸过来,声音里隐约挣扎。
“什么?”
又思考了几秒钟,他伸手合上相册,拉她一同坐下,“我母亲家族显赫,父亲和她结婚时,孔家只是依附,后来才慢慢崭露头角,这些你知道吗?”
“大概听说过。”开始意识到接下来多半会听到一些豪门秘辛,静言吸气做心理准备。
“其实二夫人早就和父亲在一起,但是当时不可能回主宅,一直待在这里。”
“这里?”
“是,一直到易群快七岁的时候,我母亲去世了,她们才能回来。”
那么大的城堡,带着年幼的女儿,一直在这里,做什么呢?等待吗?遥望那本已经合上的暗金镶边的华贵相册,静言感觉凄凉。
“那时我才十岁不到,二夫人个性温婉,对我非常之好,在我心里,她跟母亲的地位是差不多的。”
复杂——静言继续点头,这就是所谓的锦绣豪门,还没正式踏进去,她已经开始排斥了。
看了她一眼,对她的想法心知肚明,孔易仁微笑,“放心,这些都是陈年旧事,从我以后,再也不会有了。”
“我知道,别打岔,说下去啊。”明白明白,只要看看希音小姐在婚事上的自由度,她就可以明白孔家早已从封建时代大踏步迈入新世纪了。
“好,我说完。”话虽如此,他却开始停顿不语。
又是什么耸人听闻的秘密?静言安静等待。
“她们回来几年后,二夫人又有了身孕。”终于再次开口,他眉头紧皱,表情冷下来。
“弟弟?妹妹?”脱口问,突然想到孔家目前出现的只有他和易群,静言收声。
侧头不看她,孔易仁加快语速,“没有,当时情况复杂,父亲还要靠我母亲的家族作为经济后盾,外公知道这事以后,担心引起第三代资产纠纷,就向父亲施压,拖了几个月,终于拖不下去,最后还是让二夫人引产了,六个月的男婴,没有了。二夫人引产后大出血,也没有了。”
从刚才到现在,心里已经做了上万种猜测,但无论如何也没想到是这个答案,静言倒吸一口冷气,惊呆了。
典雅的图书室,陈旧的油画和照片,父亲在远处沉默凝视,母亲低着头,永远年轻安静,一切仿佛时光倒流。捧着隆起腹部的温婉女子,在他面前泪流满面,“易仁,弟弟不会跟你抢任何东西的,为什么连活下来的资格都没有,为什么?”
没有人回答她,就连父亲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到了最后,她失血过多的惨白脸上,只剩下奄奄一息的哀求。
对不起,我没有能力帮助你,但是我可以答应你,永远好好照顾易群,永远让她不受伤害。
是,当着易群的面,他就是这么说的,这么答应的,这么多年了,自他成年之后,已经将两家势力合并,这世上再没有什么外来的力量,可以影响到他的决定。
“易仁,那些都过去了。”身上一暖,是身边静言伸出手来,给他温暖的拥抱。
是,那些都过去了,闭上眼睛回抱她。心里却仍旧翻腾,世事难料,那么多年过去了,为什么最大的伤害,总会来自最亲近的人,这反复轮回的阴影,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完全消散?
第二天,也就是盛大婚礼前一天的傍晚,大家长发话了,今天的晚餐,他要与新娘单独享用。
安静地跟着他走过上行的长廊,尽头有窄小通道,推门而出,半圆的宽阔露台正对湖面,精致的桌椅放在露台正中,一切已经布置妥当。立在一边的仆从看到他们俩个出现,一同弯下腰来致敬。
圆桌上铺着雪白的桌布,四角柔软垂落,正中鲜花怒放。平静无波的湖面,倒映着绚丽多彩的晚霞,微风拂过,波光如丝绒般起伏闪烁。橙黄色的落日,以无比优雅的姿态,在群山掩映中缓缓温柔滑落。
自走下飞机就开始告诫自己,再怎么样都要在这几天里保持端庄矜持的风范,可实在忍不住,静言快走几步到矮矮的围墙边,扶着花岗岩的粗糙平台,深深吸气,花香阵阵,夹杂着晚风送来的遥远的树木味道,苏格兰著名的绿色原野,绵延起伏直到目力所不能及之处,与瑰丽的天空遥远相接,美得惊心动魄。
孔易仁立在她身后微笑,“喜欢吗?”
“震撼。”
“可以常来。”
伸手去牵他的,脸颊贴进他的手掌,“不用,哪里都很美,在一起就好。”
仆从很安静地上菜,这顿晚餐费时漫长,从彩霞满天一直吃到夜色暗沉。起身把她送到卧室门口,门被推得半开,静言回身望他。
詹姆斯太太在不远处候着,这时低声提醒,“夫人,明天就是婚礼。”
“我知道,传统。”昨天詹姆斯太太就开始念她了,按照传统,婚礼前还同居一室,会招来不祥。当时她没有回答,早晨与母亲通电话,抓紧机会提问,婚前不能同房是哪个国家的传统?回答,是全世界的传统!白白招来一顿教训。
卧室里晕黄的灯光,均匀地洒在她的侧脸上,模糊暗影处,依稀看到她在叹气。
孔易仁笑了,低头亲吻她的额头,“早点睡吧,明天会很累。”
既然是传统,那就宁可信其有吧。点头答应,静言目送他离开。
回头看到詹姆斯太太还立在原处,“夫人,还有什么需要吗?”
“不用了。”摆手进屋,好了,别看了,最后一天,她很尊重传统的。
看着她低头往里走,詹姆斯太太一贯严肃的表情,终于破功,忍不住笑了一下,但还是尽职尽责地继续提醒,“夫人请放心,明天一早我就会带着人过来的。”
“好,”回头看了一眼她憋笑的脸,笑吧,英国人!静言慢慢回答,“詹姆斯太太也请放心,我不会晚起的。”
丝绸的睡衣水一般贴在身体上,躺进柔软的被褥里,仰头就看到屋顶上精致的浮雕。
没有他在,这里真的是很空旷啊。闭上眼睛,仿佛又看到那寂寞华美的一墙照片。
睡不着,睁眼发呆。
这怎么行?难道要失眠整夜,然后明天上演熊猫新娘娱乐观众的荒诞剧?
强迫自己伸手去按熄床边的台灯,还是睡吧,明天一定很漫长。
灯光熄灭,黑暗转瞬淹没整个卧室,一片安静中,古老的座钟的走针声被无限放大——
“啪!”灯光再次被按亮,静言挺腰坐起,抱起枕头,呻吟着把脸整个埋进去。好吧,她承认,她是个胆小而没用的女人。
铃声突响,惊跳了一下,回头瞪着床头柜上的电话,她伸手接起。
“静言,你还没有睡。”低而温暖的声音,清晰地传了过来。
“易仁。”难得拖长了声音。
“睡不着?”平稳的声音,隐约有笑意。
笑吧,你们都笑吧。垂下头,静言咬咬牙,“就睡,没事我挂了。”
“静言,要不要过来?”
“明天就是婚礼。”没好气。
“是,明天就是婚礼,所以我让所有人都早些休息了。”微笑的声音。
诱惑她——“孔先生,请尊重传统。”
“好,那你也早些休息,晚安。”不再多说,他道晚安。
一秒也不迟疑,静言立刻回应,“晚安。”
搁上电话,整个城堡都安静下来,几分钟后,厚重的卧室大门被悄无声息地推开,晕黄的灯光一点点漫出来,转眼就被再次掩没,赤脚跑在平滑的木制走廊上,长长的睡衣丝质下摆随风飘动起来,好像一朵盛放的花。还没奔出几步,走道尽头的大门就开了,暗夜里挺拔修长的身影被灯光拉得绵长,转瞬便落到她的足下。
“别急,不要跑。”压得非常低的声音,笑意满满。
身子已经扑进他怀里,反手合门,静言闭着眼睛板脸,“我已经睡着了。”
“是是,能够迎接到梦游的公主,我感觉很荣幸。”
他怀里温暖,感觉心满意足,静言终于笑出声,“记得叫醒我,詹姆斯太太一早就会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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