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们深爱过之后,其他的人,最多只是可爱的,可能爱的,即使我们选择了另一个人与之共度一生,这也是永无可改变的事实,若你不能接受,那么,再好的婚姻都解决不了这个问题,令我们分开的,非婚之过。
1
车在雨中前行,沈智浑身湿透,地上带起的泥水,很脏,濡湿的了副驾驶座的皮面,潮泞泞的。
但车厢里很暖,他在她身边沉默地开车,速度极快,没有人说话,数分钟后,他的右手离开方向盘,并没有看她,只是伸过来,紧紧抓住了她一只手。
她觉得烫,身上的湿气像要被蒸发,转眼升腾起水雾那样,然后才发现是自己的眼泪,涨满了眼眶,让整个世界都是模糊的。
“停车吧。”她终于开口,声音喑哑。
他的手仍与她握在一起,从没有这样过,有无数的话想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能用力收紧十指,怕她会消失,怕自己会再也找不到身边有她的实感。
“我不能跟你走。”她用力抽回手,藏在自己的身后去,这才抬起头面对他,看着他因沉默压抑而更加线条分明的侧脸,嗓子仍是哑的,但一字一字,吐字清楚。
“即使我心里已经这样与你离开了一千一万次,但我不能这样跟你走。”
“为什么?”掌下一空,随之而来的是整个人的空虚感,他开口,呼吸沉重。
“你不明白吗?”
“我明白,我知道这一切都是因我而起,小智,我已经回来,我要你知道,我已经回来了。”无法再将车向前驶去,他停车,面对她说话。
他早该把这句话告诉他,他早该让她知道,无论时间这去多久,无论他们经历了多少改变,她仍是他心上的那颗小痣,他仍为她心疼,难过,他仍为她的快乐与不快乐努力着,他为她回来,他愿意回到她身边。
他的话让她晕眩,这是她这一生最渴望的句子,她无数遍幻想过这个场景,无数遍想象他握着她的手,对她说:“小智,我回来了。”可当这一切真正来临;她反而没有任何的喜悦。
不,她没有麻木,她只是长大了,只是能够看到喜悦与欢欣的背后,只是不能再不顾一切地享受浮沙上的幸福,或者她原本就是这样的女人,知道得到与失去是一对孪生子,如果不是这样,为什么当年她要让他走?为什么她没有留下他?她并不伟大,她只是胆小,怯懦,她只是恐惧未来。
他仍看着她。四目相对,那是黑色的两道旋涡,要将她整个吞噬,沈智寻找着自己的声音,寻找着挣扎在旋涡中即将灭顶的自己。
“不,唐毅,一切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都与你无关,我们已经错过了。”
“不可能,小智,你看看我,我在这里,你也在这里,我们只是错了,一切的错误都可以被改正,我们不可能错过。”
“你的未婚妻呢?”她克制地呼吸,怕自己被空气洞穿,“你的大好前程呢?唐毅,你又和其他男人有什么两样?你回来了,你是怎么回来的?你已经与她在一起了,你享受着她带给你的光彩夺目的人生,现在你对我说,你已经回来了,那么,你要把我置于何地,你要我做你的什么人?”
他呆住,像是不能理解她为什么会在这时候说出这样一席话来,但他随即开口,怕她会打断那样,“我的事业不是任何人带给我的,没有人会把一切交给一个毫无能力的人,那些数亿的工程,没人会用它们开玩笑。”
“是,你有能力,但这世上有能力的人成千上万,为什么人家的父亲选中你?为什么只有你脱颖而出?如果你没有这样的未婚妻,这一切可能吗?就算可能,那也是三十年之后了,三十年!你等得起吗?”
她不间断地说着,双手仍深深地藏在身后,攥得太紧,指甲深深陷进掌心中,锥心的痛。
“事情不是这样的,小智,你不能这么看我。”他紧皱眉头,肯里尽是阴霾。
“这一切都是事实,为什么我不能?”她咬着牙,忍着痛,反手去推门,他有些失魂落魄,但仍是一把拉住她,不说话,只是拉住她。
冰冷雨水从打开的车门缝隙中扑面而来,手腕的热滚烫,她不能回头,心里有可怕的声音在尖叫。
还要她再说些什么?让她走吧!他已经看到了她最狼狈最可悲的场面,她已经对他说出了最伤人最羞辱的句子。
她不想他知道她与邓家宁之间的龌龊,但他知道了。他也一定不想她知道王梓琳对她说的一切,但她也知道了。
还能怎么样呢?她离开的男人,用一段关系换来的从泥到云的飞升,换来了年少有成的光芒,而她选择的男人,她与之同床共枕,生儿育女的男人,用怀疑、阴郁、暴力,一步步灭杀了她对他的所有感情,最后还掉进犯罪的泥淖里去。
如果可以,她希望自己早已聋了哑了,什么都没有看到,也什么都没有听到。
沈智抽手,第一次没有成功,但她坚持着,一根一根手指地抽出来,自始至终都没有回头,指掌分开的一瞬间,她清楚听到自己身体中崩裂的一声响,还有他的声音,不知对她说了些什么。
沈智没有听清,也不想停留,她只是攥紧了拳头,在漫天雨水中,背对着他,奔向另一个方向。
沈智回到家,浑身湿透,头发贴在面颊上,雨水滴落脚边,脸色惨白双目空油,像是一个孤魂野鬼。
钥匙和手机都没有带,沈智敲门,叫妈妈,很久都没有人开,天已经全暗了,走廊的声控灯亮起又暗下,她渐渐明白,家里并不是没有人,只有妈妈有用自己的方式惩罚她。
惩罚她这个在众目睽睽之下,在追逐自己的丈夫面前,与另一个男人一同离去的,背叛婚姻的女人。
她慢慢收回手,忽然又重重敲了上去,速度更快,声音更急,门开了,她最后的这一下就几乎敲在自己母亲的脸上,背对着屋里的灯光,母亲的脸落在阴影中,条条岁月刻下的沟渠都带着怒气与沉重,“走开,我没你这样的女儿。”
安安在她身后奔过来,一定是看到了沈智,伸着手叫妈妈,沈母回过头,一把抱起孩子,“别去,外婆带着你。”说完转过身,就在沈智面前把门合上了,砰的一声,像是砸在她的身上。
沈智呜咽着,低低叫了一声妈,连自己都无法分辨的微弱声音。
算了,她累了,不想再解释,不想再申辩,她只是慢慢蹲下身来,坐在自己家的铁门边上,蹲在邓家宁曾经长跪过的地方,手抱住膝盖,脸埋在双膝之间,尽可能地把自己缩起来,缩进只有自己的地方。
没有了,这世上再没有人愿意保护她,除了她自己。
不知过了多久,楼梯响,然后是一声惊呼,“姐!你怎么坐在外头!”
是沈信,他已经一个人在外头住了一个多月,一是早已想好了,不能老是让母亲照顾自己,二也是为了支持自己的姐姐。
她不是要和邓家宁离婚吗?他一千一万个支持,怎么支持,不但是精神上还得有实际行动,离婚是个持久战,既然姐姐要与安安常住回来,他就得给腾出地方,让她住得名正言顺,也让自己老妈没理由再把老姐赶回家去。
就这样,沈智出院之后没几天,沈信就手脚麻利雷厉风行地找好房子搬出去了,手头工作多,也确实忙,自住过去之后很少回家来,今天难得没有加班,想好了回家来蹭顿饭吃,没想到一上楼就看到浑身狼狈、孤零零坐在门边上的姐姐。
他这一惊非同小可,直觉就是家里出事了,一步跨过最后几节楼梯,奔上去就把她扶起来。
“出什么事了?是不是家里出事了?”
沈智这时候看到弟弟,就像是黑夜里看到了一团光,不及开口一双手就把他拉住了。
“妈不让我进去。”她声音虚弱。
“为什么?安安呢?”
“在里面。”
“是不是又为了邓家宁的事情?我跟妈说去。”沈信皱着眉头换钥匙。
“不,现在不要。”沈智按住他的手,略带着哀求,“你不明白,你得听我说。”
“好好,我听你说。”沈智模样凄惨,沈信也知道自己妈妈的脾气,不知道现在进去又会怎样的天天雷地火,想了想拉着姐姐往楼下走。
“走,到我那儿去说。”
2
沈信所租的公寓在另一个区,离他公司很近,方便上下班,简单的一个小套,一室一厅,原来就家具齐全,居然弄得很干净,完全不像是一个单身汉待的地方。
沈智浑身湿透,进屋先去浴室换衣服,热水冲在身上的感觉竟是痛的,这才觉得浑身一直紧绷着,水流过皮肤,寸寸都在惨叫。
沈信有干净的运动裤和T恤,搁在洗衣机上了,沈智从淋浴房里出来,一边擦头发一边伸手去拿,浴室小,镜子里照出她的身体,她忽然静止,与镜中的自己面对面,手落在冰冷的玻璃上,掌心下一张暗淡无光的脸。
这是她吗?
这个面色苍白、双目无神的女人,竟然是她吗?
离开唐毅的那一天,嫁给邓家宁的那一天,还有生下安安的那一天,她不是都对自己说过,这辈子,再不为所谓的爱情伤心?再不为得不到和已失去的东西难过?
眼前错乱,唐毅的脸,邓家宁的脸,王梓琳的脸,与她自己的纠缠在一起。
他说,小智,我回来了,我想你知道,我已经回来了。
他说,沈智,不就是为了钱吗?你看我,我也是有钱人。
还有她,立在她面前,对她说,沈智,你可知道,究竟是谁离不开谁?
玻璃上凝结着魄的雾气,掌下冰冷坚硬,她盯着自己,许久,最后用力用手去抹,恨恨地,像是要抹去自己脸上的一切表情。
又怎么呢?沈智。不过是两个男人,不要了,我一个都不要了,从此以后,我只要自己与女儿。
没有了唐毅与邓家宁,她仍是沈智,没有了唐毅与邓家宁,她一样会好好地过下去,还要过得更好。
沈智动作大,台盆上地方窄小,她这一下抹过,手指扫过镜边上挂着的小铁架,沈信一个男孩,铁架上总共几样洗脸用的东西,这一带就掉下来一些,噼啪几声响。
“姐,怎么了?”沈信在外头问了句。
“没什么。”沈智低头去捡,才捡了两样手就停了,地上除了男士洗面奶和肥皂盒之外,还有一件亮晶晶的东西,沈智细看,竟是一枚耳坠子,样式简单,金线下吊着孤零零的一颗方钻,但大得惊人,浴室中的晕黄光线下也是璀璨夺目。
沈智握着那耳坠子,即使脸子里仍是一团混乱,也为之吃惊了。
沈信一个大男人,哪来的这样的一枚耳坠?
正想着,外头门响,门铃声,然后是手掌拍在门板上的声音,即使在关着门的浴室里都能清晰听见。
沈信才打开门,脸就红了。
门外立着王梓琳,穿着件无袖高领的上装,长长的金链在胸前层叠,长长的肚子骄傲地对他仰着,眼睛却看着旁边,伸出一只手来,掌心向上。
“拿来吧。”
“什么?”他明知故问。
她一急,这才把眼睛对上他,“什么什么呀?你会不知道我说的是什么?”话说得又快又急,四目相对之间,那晚的一切又潮涌而至,她再无法掩饰,又偏砖头去,耳根滚烫,瞬间赤红了一片。
沈信与王梓琳上一次见面,不过是两天前,他同事陈立技术移民,申请了好几年,终于批下来了,高兴得找上一群人出去庆祝,定的是复兴路的钱柜包厢,进包厢的时候沈信还笑他,不就是出去做移民监的吗?至于高兴成这样吗?没想到陈立一个大男人,两瓶酒下去,唱着唱着就哭了。
“找着外国人怎么了?出国怎么了?以后老子也是外国护照,以后我也是外国人,让她后悔去,让她后悔一辈子。”
旁人就跟着劝,后来这哥们儿站起来要往外去,沈信看他脚步都乱了,不放心,跟着去了,陈立进了厕所就开始干呕,又吐不出东西来,憋得整张脸都青的,沈信看得可怜,又不知还能说些什么,女人劝女人,两眼泪汪汪,男人劝男人,那就只有两两干瞪眼的份儿,更何况沈信没什么恋爱经验,身未受感不同,要劝也不知从何说起。
终于等陈立吐完了,沈信扶他回去,快到包厢的时候正遇上一个服务生从边上一间里退出来,还跟身边人说话。
“这女人都第三瓶了,真能喝。”
“失恋呗,一个人跑这儿来唱伤心情歌,借酒浇愁,这样的女人多了去了。”
“你以前也见过这样的?”
“见过,还有更厉害的呢,一边哭一边喝一边唱,也不怕呛死。”
两个人边说边走,还一起笑起来,后来与沈信他们擦身而过,总算收敛一点,停止交谈侧过身让他们过,还说了句“欢迎光临,这边请。”
沈信手里扶着人,但走过那小包间时终究没忍住,侧头往里面看了一眼,透过包厢外墙的小块玻璃,里面果然只有一个单身女客,坐在宽大的沙发中间,一手拿着酒杯,另一手握着话筒,也不唱歌,只呆呆看着屏幕,包厢里灯都开着,射灯的光直落在她身上脸上,沈信是边走边看的,一眼之后又回头,再看了一眼,回到包厢后仍觉得无法置信,索性走出来,又确认了一遍。
怎么可能?这个独自在包厢里喝酒唱歌的女人,竟然是王梓琳。
王梓琳不能相信,自己竟然会在沈信的车上醒来,她更不能相信,她竟然会在醒来之后仍去了他所住的地方,他那时所有的反应她都已经模糊了,只知道她在他的车上吐了,只知道他与她近在咫尺的脸上露出的尴尬无措又怜惜温软的表情。
那个表情让她心碎,从没有人这样看过她,她是含着金钥匙出生的富贵女,她是一生顺遂永世无忧的公主,所有人都羡慕她,所有人都当她再无缺憾,但是这个男人,他可怜她,无措却温柔地可怜着她。
他知道她是伤心的,至少他明白,她有多么伤心。
之后她便到了他的家里,浴室是白色的,很小,他替她放水,送她进去,又在她身后轻轻合上门。
面前只有满满一缸清水,透明无色,她忘了脱衣,只觉得自己浑身都是软的,跌进去那样,水泼溅出来,温的水浸没皮肤的感受让她一声尖叫,他又进来了,砰一声推开门,脸上惊急。
她抱住他,死死地,只想有个人在身边,无论是谁都好,只是不想一个人等着。
他被她拖进水里,然后,然后她记忆里剩下的就只有些零碎的片段,干渴太久,身体像一条干涸的河床,只要有一些暖流就完全地打开,抱着她的双手是温柔的,在她耳边低语言声音是温柔的,亲吻、抚摸、拥抱,这一切都是温柔的,带着暖意,她已经太久没有尝到这种滋味了,她已经忘记自己有多久,没有像一个有伴的女人那样,尝到过这种滋味了。
被打开的那一瞬间,她在朦胧中笑起来,是那种自嘲的笑,有伴的女人?她还能算是个有伴的女人吗?她只是一个,失败的女人而已。
早晨醒来时,他就在她身边睡着,年轻的男孩的侧脸,睡着的时候还像个孩子,但双手拥抱着她,却像在抱一个婴儿。呼吸均匀,眉目安静,她有数分钟只是睁着眼发呆,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个地方,不知道面前为什么会出现他,然后他睁开眼,她在他面前惊跳起来,仓皇后退,身子一空,转眼滚落到地上。
他被她吓到,坐起来伸手来拉她,又要开口说话,她却已经手脚并用地爬起来,一头冲进浴室里,自己的衣服就在洗衣机上,皱巴巴的一团,她也不顾脏污,手忙脚乱地套在身上,浴室门被敲响,她更是慌乱,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一切的仓皇,套上衣服后一转头,看到台盆边上自己的耳坠子,反手抓起就开门往外走。
“梓琳……”他就立在浴室门外,光裸着上身,叫她的名字,不是王小姐,而梓琳。
而她的回答只有两个字。
“再见。”说完推开大门就走,料他光着身子不可能追下来,一路急奔。
王梓琳就是这样,仓皇逃离沈信的公寓的,跑上出租车的时候她还在呻吟,捂着脸把头直埋到自己的膝盖之间去。
怎么可能?她喝醉了,跟人一夜情,对象还是自己认识的,还是沈智的弟弟!
她早已想好,这辈子再不要见与沈智有一丝相关的人与事,那个在她眼里一无是处的女人将她打得一败涂地,毁了她的骄傲毁了她的自尊,让她日日懊恼夜夜失眠,还没有任何人可以倾诉。
说什么?告诉她的那些密友,她的男友被人抢了,被一个有丈夫有孩子还没离婚的女人抢了?
如果不是因为沈智,她何至于跑到钱柜独自唱悲情歌借酒浇愁?又何至于碰到沈信,还跟他回了他的家。
天哪,沈信!
王梓琳一千一万遍地懊恼,只盼自己能够彻底抹掉关于这一夜的记忆,至少也要彻底抹掉沈信在她生活中的存在,但是天不从人愿,当她打开手掌发现孤零零的那枚耳坠子之后,她便知道自己这霉运走得有多彻底。
这耳坠子,是她母亲留下的,她不能缺失了它,即使它是被丢在了她最不想回去的地方,丢在了她最不想见的人手里。
挣扎一天之后,王梓琳还是决定要将耳坠取回来。
她在路上接到父亲的电话,爸爸的声音让她心碎,她一直忍着,没有告诉最亲爱的人她所遇到的一切,她已经长大成人,不想再把一切烦恼交给父亲,更何况这也是不可能被任何人所解决的问题,但是爸爸回来了,还要去找唐毅,她说好,一瞬间热泪盈眶。
他不是不奢望任何人理解他吗?那好,让他自己告诉她爸爸,让他自己说,他做了些什么!还有,让他自己说,他还要不要结婚!
挂断电话之后,王梓琳开车去了沈信所住的地方,她奇怪自己居然会这样清晰地记得回来的路,上楼时她的心跳如擂鼓,每踏上一级台阶都想要调头奔下,奔回停在楼下的自己的车里,远远离开这个危险的地方,但是另一股莫名的力量推动着她,将她一步步推到那扇白色的铁门前。
门开了,再没有后悔的可能,她不看他,摊开手,一鼓作气地说出自己的来意,对他说:“拿来吧。”
3
沈信知道王梓琳说的是什么,那天离开钱柜时她留了一个心眼,特地去王梓琳所在的包厢看了一眼,她正对着服务生发脾气,看到他就摇摇晃晃站起来,居然还认得他,叫他的名字。
“沈信,你来得正好,替我问问他,为什么要我现在就结账?他什么意思?怕我付不出钱?”
服务生看到他像是见了救星,苦着脸到他旁边压低声音说话:“先生,你跟这位小姐认识?太好了,能不能劝她先买单?她已经喝光三瓶芝华士了,我们经理说,万一她醉倒在包厢里不好处理。”
“你偷偷摸摸在说什么?太不像话了,以为我没钱是吗?”王梓琳拍桌子,人还站着,一下子没拍到桌面,差点跌到地上去。
沈信眼疾手快地拉住她,双手并用将她扶好之余还回头替她打招呼,“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是她朋友,我来结账,我送她回家。”
服务生如蒙大赦,立刻拿着他的信用卡和账单出去了,沈信这才得空回头,手上沉重,刚才还气势汹汹的王梓琳一身酒气,满脸通红,趴在他身上,连眼睛都闭上了。
沈信就苦笑了,想这位大小姐胆子也够大的,也不知受了什么刺激,一个人跑出来猛喝,也不怕被人抢。
他替她付了账,带她到自己车边,想着该怎么叫醒她,送她回家,没想到她就在他车前吐了,吐完了就流眼泪,也不说话,只是看着他,眼泪汪汪,想人拥抱的小动物那样。
他是喜欢她的,否则也不会这样在意着她,看到她这样,心里就也难过起来,又酸又软,又不知能送她去哪里,最后见她实在狼狈,左思右想还是开车带她回了自己的住处。
之后发生的一切,他几乎要以为只是自己的春梦一场,直到她第二天早晨仓皇离开,他立在被拍上的门口良久都不知是真是幻,然后他在浴室的地上看到了她留下的耳坠子,硕大的一颗钻石,耀眼夺目,她从水中起来时它们与她湿透的头发缠在一起,她还在不太清醒的时候,只知道用手去扯,皱着眉,用力地,是他替她除了下来,怕她把自己弄伤。
她那时很乖,脸贴在他的胸膛上,藏在短发里白色沾着水珠的耳朵,湿漉漉的,耳垂却嫣红欲滴。
心跳让手指打颤,他摘了很久,终于成功后浑身都是滚烫的。
那一夜他抱着熟睡如婴儿的她想了一整夜,思绪繁杂,直到天亮才朦胧睡过去,没想到等待他的却是她醒来后的仓皇逃离。
他在接下来的一天里都是心神不宁的,屡次想要拨电话给她,但都是拿起手机又放下,不知自己能跟她说些什么。
无论哪一种方式的开始都好,但是一夜情……这也太很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了。
更何况以王梓琳离开时的那个状态而言,明显是受了刺激,他没有经验更没有把握,她究竟会做出如何的反应,思前想后,还是找身边最亲的女人咨询一下女性心理,所以沈信今天才会一下班就往家赶,没想到却在家门口看到了狼狈不堪的沈智。
他身边的女人们哪,最近不知怎么了,一个比一个情绪差,让沈信一个大男人,每每措手不及。
想到沈智沈信心里又是一咯噔,正想着等下沈智出来看到王梓琳他该怎么解释,浴室门一响,沈智已经出来了,几步走过来,到了门前却不动了,只是盯着王梓琳的脸。
“姐,这是,这是我朋友,梓琳,这是我姐沈智……”沈信尴尬,抢着开口解释关系,可两个女人谁都不说话,彼此盯视,目光与脸色都是越来越冷。
“怎么了?”沈信原本要说的话都没了,在两个女人当中愣怔,奇怪地,“你们认识?”
“小信,你怎么会跟她是朋友?”沈智走到弟弟身前,先开口问了一句,手拉着弟弟,只是不放开。
沈智的动作明显地带着保护意味,王梓琳双眼微眯,然后冷笑了,“你这是做什么?害怕吗?沈智,你弟弟是个成年男人,你还怕他羊入虎口?”
“王梓琳,你找我弟弟做什么?我已经说了,一切都是误会,你与唐毅的问题,请你们自行解决,不要找完我又来找我的家人。”
“姐,你们在说什么?唐毅?关唐大哥什么事情?”沈信来回看面前这两个女人,脑中嗡嗡作响,无数念头横冲直撞错乱无章,哪一个都让他无法置信。
沈信知道唐毅。
那个混乱的夜晚之后,为了母亲那一句“你也不看看,跟她一起进医院的是谁?”沈信与自己的姐姐曾有过一次深谈。
那天沈智去医院复诊,他特地请假送她,在路上边开车边问她,那天和她一起进医院的到底是谁?
沈智一开始并没有回答,到了这个时候,关于唐毅回来之后所发生的一切,沈智已经没有了向任何人解释的意念,只想沉默,但开口的是自己的弟弟,若他不问,她当然无意多说,但他问了,她也不愿对他隐瞒,后来还是说了。
沈信听到唐毅这两个字就愣了,他记得他,姐姐高中同学,大学的恋爱对象,他小时候一直叫他唐大哥,读高中的时候他还点拨过他的功课,确实有用,让他成绩有了质的飞跃。
但那已经是许久以前的事情了,沈信大学是在外地读的,等他毕业回到上海,姐姐已经快嫁人了,对象当然不是唐毅,是他的姐夫邓家宁。
沈信是个男孩,大大咧咧惯了,虽然有些奇怪,但姐姐都已经要嫁给别人,与唐毅自然是分手了,至于原因,他也没想过要多问一句,就这样数年过去了,突然又听到这个名字,当下吃惊。
“为什么会和他在一起?姐,难道你和唐大哥又……”他实在忍不住,握着方向盘问了一句。
沈智把发生的一切略说了个大概,最后一句是,“就是这样。”
沈信这段日子只知道家里什么事都凑在一起一团乱,现在听姐姐这么一说,顿时明白过来,“所以邓家宁和妈都以为你是和唐大哥又在一起了?”
“你呢?”
“姐,我是你弟,你不至于拿这事骗我。”沈信答得很快。
沈智当时就泪眼朦胧了,看,关键时刻,还是她的弟弟,无论何时都全盘信任她,斩钉截铁站在她这一边。
“不过唐大哥很好啊。”沈信又接下去说,“如果你还能跟他在一起,我也支持。”
“胡说什么!他现在已经有未婚妻了。”沈智当时就皱眉,一句话结束两人之间的对话。
沈信在那时还可惜了一瞬,但听过也就听过了,今天唐毅的名字被沈智再次提起,还与面前的王梓琳联系在一起,他怎可能不震惊,不混乱。
“她是唐毅的未婚妻,小信,你不知道吗?”不知弟弟与王梓琳之间发生了什么事,但沈智直觉自己不能坐视不理。
王梓琳冷笑,“没想到你还记得这件事,沈智,我以为你早就忘得一干二净了。”
沈智瞪着王梓琳,还要怎样?这女人还要怎样?她不会让任何人伤害自己的弟弟,尤其是她!
唐毅的未婚妻?沈信如雷轰顶,不愿相信自己所听到的,但那晚王梓琳在医院停车场所说的话突然有了答案,一切都有了答案。
她在漆黑的夜里与他相遇,并不是巧合,那个所谓的朋友,就是与他姐姐被送入同一家医院的唐毅。
她说她的朋友死了,那句话并不是真的,她只是看到唐毅与他的姐姐在一起,那只是一句气话。
他转头看王梓琳,她没有在看他,只是用一双喷着火的眼睛等着沈智,他苦笑,心跳变沉,口中发苦,她自始至终都知道他是谁,在这个游戏里,被戏弄的人只有他一个。
“我知道了,王小姐,你是来拿回那只耳坠的是吗?稍等一下,我去取给你。”沈信收回目光,木然开口,声音机械。
“在我这儿,给你,你可以走了。”沈智张开手,掌上是那团钻石的光。
王梓琳抬起下巴,斜睨了她的手一眼,“不必,你碰过的东西,我也不想再要了,沈信床上功夫不错,我也不能白享受他一个晚上,是不是?”
说完也不拿坠子,转身就走,只留给他们一个背影,下楼走进车里,脖子一直四十五度向上仰着,渐渐觉得僵硬,待到关上车门确定自己不可能再被任何人看到才垮下肩膀来,还未发动,双手已经握拳砸在方向盘上,用力太大,腕子碰到方向盘边缘,生疼。
4
田舒又去找了私人侦探,目的地在老式居民区里,最早的带电梯高楼,大门前的水泥台阶已经破损斑驳,楼下没有任何标识,要抬头仔细看才能看到一扇靠着高架的玻璃窗上贴着黄底红字——“私人承接调查、追踪、各色取证,安全高效,保证隐私。”与边上各种承接翻译、保姆介绍的广告混杂在一起,不起眼到极点。
田舒上楼,用了不知是十几还是几十年电梯灯光昏暗,上升时咯吱作响,有住户一起进来,拎着装满了菜的塑料编织篮的老妇人用狐疑的眼光看她这个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陌生人,她视若无睹,只是面无表情地抓紧手中的范思哲。
老李的住处铁门紧闭,田舒用力按电铃,许久里面才有应声,问:“谁啊?”
“李先生,开门。”
门被拉开,老李隔着铁门看她,略有些吃惊,“李太太,怎么是你?”
田舒进屋,很小的两室户,外头的那间被改作接待客户的地方,老李让她在沙发上坐了,倒茶的时候问:“李太太,你的委托不是已经都完结了?怎么今天又想起过来。”
田舒听到完结两字,浑身都是一颤,“不,事情还没完!”
“没完?”老李走过来坐到她对面,“怎么说?”
田舒从包里抽出照片来摊在桌上,指着照片上的男孩问:“我要知道这孩子是怎么回事。”
老李低头看了一眼,照片是他拍的,调查也是他做的,他当然清楚,“这是那女人的儿子啊,她前夫在国外,这孩子一直是跟着她的。”
“这孩子是不是跟我丈夫有什么关系?他是不是他的私生子?”田舒手指落在照片上的关博文的脸上,用力很大,指甲锋利边缘几乎要划破光滑的照片表面。
“没可能吧……”老李不可思议地拿过照片来仔细看了一眼,“我查过了,李先生跟她是回国以后才认识的,还是由猎头公司介绍的,他们要是早就认识,还生过一个孩子,开始的时候怎么可能还需要通过第三方联系。”
“可我丈夫要这个孩子,他要这个孩子!”田舒尖叫。
自从李兆文说出离婚这两个字之后,她就像是跌进了地狱里。日日哭泣夜夜哀求,他开始还与她谈条件,说他会划两套房子到她名下,并给她一笔现金,保证她今后的生活,她听完几乎要疯了。
她要房子和钱做什么?没有李兆文她就失去了一切,她是靠着这个男人才能活下来的,她不能没有他!
她就这样苦苦地纠缠着,李兆文便越发的不耐烦起来,最后竟搬到别处去住,再不回来了。
她以为他一定是与那个女人在一起了,咬牙切齿地找上门去,却找不到一点关宁存在的影子,只遇到狂怒的丈夫,她又哭泣,求他不要离开自己,又问他那女人哪一点比她好?为什么他要这么绝情。
李兆文忍无可忍,最后冲口而出,“你用什么和别人比?田舒,你看看你自己,你身上还剩下些什么!”
“剩下什么?我完完整整站在这里,和你第一眼看到我的时候一模一样,我缺了什么?兆文,你喜新厌旧,你厌倦我了,你只是厌倦我了!”
“你都不明白我在说些什么!”他气极无语。
田舒拉住他的手,“我知道,你只是图一时新鲜,你给她迷惑住了,她有什么好?我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我都知道,她离过婚,有个儿子,兆文,你怎么会喜欢那种女人,你怎么会娶那种女人,你不会替别人养儿子的,我知道,我知道。”她翻来覆去地说话,神经质的表情。
“你闭嘴,你懂什么?我喜欢那个孩子,我想要那个孩子!”他吼出来了。
田舒无法接受!
这世界怎么了?破坏婚姻的第三者轻松得到一切,就连拖油瓶都被无条件接受,而她这个名正言顺的妻子却可悲到就连苦苦哀求都留不住自己的丈夫。
不可能,这世上没人会喜欢别人的儿子,尤其是传宗接代高于一切的李家的男人,她独自倒在华丽的卧室里,对着那一叠照片——那些令她发狂,又让她无法控制地看了一遍又一遍的可怕画面失魂落魄,突然电光火石,她明白了!
只有一个原因,这孩子是李兆文的,他这样坚决的要与她离婚,是因为他!
这念头让她惊恐万状,她抓起照片就来到这里,只想要一个确实的答案。
老李吃惊地看了田舒一眼,感觉她已经有些不正常了。
田舒第一次到他这里来要求他调查自己丈夫的时候,他并未觉得她有什么问题。这样的女人他见得多了,一般夫妻变心闹到要请私家侦探这一步的,多半已经不指望恢复什么感情了,只想找到证据方便多分点家产。
这单子做得并不费力,李兆文没一点平常人婚外情时的偷偷摸摸,与关宁之间几乎可算得上是光明正大,他跟了几天就拍到了一大叠他们在一起的照片,一手交给田舒一手拿钱,以为事情就这样了,没想到时隔多日,田舒又来了,还说出这么匪夷所思的一段话来。
关博文是李兆文的儿子?这也太扯了吧?是个人都看得出这孩子与他没一点相像的地方,这位太太不是被丈夫出轨刺激得神经错乱了吧?
老李想到这里,再说话就有点小心翼翼,“李太太,这怎么说呢?亲子鉴定这个事情,得找专门的医疗机构,除非你能把他们俩的血液样本都拿到,否则这个忙,我实在是帮不上啊。”
“你也帮不上我?”田舒双手纠在一起,牙关紧咬。完了,这世上没一个人靠得住,丈夫背叛她,唯一的朋友沈智早知这一切也瞒着她,她还能靠谁?她只有她自己了。
老李竟有些怕了,想想拉开抽屉找了张名片给她,“要不这样吧,你找他们,只要你肯出得起价钱,他们应该能帮上忙。我能帮你的也就是这些了,李太太。”
田舒走出大楼,但人仍在大楼投下的阴影中,阳光没有一丝照到她的身上,她低头看着手中所抓的照片和那张名片,渐渐目光冰冷。
5
关宁感觉有人跟着自己,这感觉已经持续了数日,她怀疑自己是过度敏感,毕竟她所研发的只是日用食品,而不是新型武器。
或许是李兆文,她想到那个男人,眉头就是一皱。
从她拒绝再见他的那一日开始,李兆文做了许多努力来挽回他们的关系,他甚至整夜候在她家楼下,就为了跟她说一句话——他已经在与田舒谈离婚的细节。
关宁不在乎。
她不是不相信或者不接受他所说的话,她只是不在乎。
或许她曾为他有过一瞬的心动,但当她发现这个男人是用已婚的身份在与她交往的那一刻起,他于她已经是个陌生人。
这世上有些话只能当做笑话来听,已婚男人说“我会与她离婚”绝对排名前十,其可信度等同于江湖医生对绝症病人说:“你一定会在明天便好起来。”或者受审者对大众说:“我没有拿过他一分钱。”
关宁是个大女人,做事从不瞻前顾后,工作如此,感情方面也一样,开始与结束一段关系都异乎寻常地干净利落。
还有什么好拖的呢?之前的时间已经证实是白白浪费,难道还要她学古人苦守寒窑,等一个男人离婚并且娶她?
不,别说是寒窑,就算是待在千平海景豪宅关宁都不愿意。
李兆文这辈子都没有遇到过关宁这样的女人,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他在她心里竟占不到一点分量,可正因如此,他才更是欲罢不能,离婚的念头在关宁的转身离开与田舒的崩溃哀求之间变得益发坚定,他不需要一个歇斯底里与神经质的太太,这么多年来他头一次无比明确自己想要的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他想要关宁!
李兆文的坚定将田舒推到疯狂的边缘,佣人们害怕了,一个个辞工而去,田舒终于彻底成了一个人,在空旷的大宅中整日对着那些照片,用锋利的剪刀一张张一幅幅地剪碎那上面的关宁与孩子,剪成千万个碎片,剪碎这两个给她带来不幸的人。
剪刀在孩子的脸上剧烈地颤抖,最后呛然落地,锋利的尖端将坚硬的实木地板划破,她捂着脸哭泣,因为他,就是因为他!那女人用这孩子夺走了她的丈夫,夺走了她的一切,不她不会让他们好过的,她要他们付出代价!她要抢走她的孩子,让她失去一切,就像她让她失去了一切那样!
关博文合起手里的书,从沙发上跳下来往楼梯处走,关宁从笔记本电脑后抬头叫住他,“你去哪里?”
关博文回头,“妈妈,我是男生,现在要去只有男生可以进的地方,你要跟来吗?”
周末母子下午茶时间,关宁在咖啡厅忙她的报告,关博文则在她对面继续他的《基督山伯爵恩仇记》,天气热,关博文穿了件白色的短袖T恤,胸前一支火箭,说完还摊摊手,不知有多可爱,看得关宁忍不住笑。
“小小年纪这么啰嗦,上你的厕所去。”
最近自己的妈妈突然很紧张他的一举一动,关博文自小独立惯了,很有些不适应,还跟关宁讨论过这个问题,关宁也说不出为什么,只是直觉,不想让儿子离开自己左右,关博文就自己下结论。
“恋爱不成功,想有人陪了吧?”
“谁恋爱不成功?”关宁瞪了他一眼。
“好了好了。”关博文大度地不再提起,还走过来拥抱她一下,“你还有我。”
这样贴心,让关宁想到便觉得为他做什么都是值得的。
安静时光过得快,关宁报告做完再抬头,天色已经暗下来,“看完没?小书虫?回家吃饭。”
“你下厨吗?”
“还你下厨?”
“可以点菜吗?”
“惠赐点小费就可以。”关宁对儿子眨眨眼。
两人收拾东西下楼,老板不在,就两个女生在看店,都很熟了,小菜最爱关博文,追着要亲他,关博文不堪骚扰,一溜烟推门出去了,关宁就立住脚步,笑着说了句:“要收费的啊。”说完就见面对自己的小菜望着落地窗外一声尖叫。
“那个人要干吗!”
关宁一惊回头,正看见自己儿子被人捂住嘴拖进一辆车里,车门“砰”地合上,她冲出去,那车却已经加速驶离,她叫了出来,拼尽全力想追上它,又哪里赶得上,反是自己扑跌在路上,摔得眼前一黑。
身边有惊呼声,店里的那两个姑娘都跑了出来,还有立时围过来的路人。她摔得浑身骨骼欲碎,撑不起身子来,嘴唇都在发抖,嘴里却只是催促,“报警,快报警,有人绑架我的孩子。”
田舒坐在沙发上,看着在面前拨电话的两个粗壮男人浑身发抖,不明白事情为什么会发展到这个可怕的地步。
是她拨通了老李给她的那张名片上的号码,这两个人来得很快,就在这客厅里与她谈了许久,最后拿着照片与钱走了,她想要这个孩子,她要那个女人也体会到失去一切的滋味,这念头一旦升起便如火般燃烧,煎熬着她,让她不顾一切。
后来这孩子便被他们带过来了,怕他乱动,还是被绑着手脚的。到底还小,吓得脸色雪白,但奇怪地并没有哭闹,从头到尾统共对他们说了一句话。
“警察会来抓你们的。”
就这一句话,其中的一个男人就吼了回去,“滚蛋,小兔崽子,我们抓你来是问你爸要钱的,你爸要是敢报警,我们就剁了你的手指头给他送过去。”
田舒听到这里,立刻惊惶失措地喊叫起来。
“谁让你们问他要钱的?钱我不是已经给了?你们只要把孩子留给我就可以走了,你们可以走了!”
“李太太。”那两人看着她像看一个白痴,“这是你老公的私生子吧?你要这个小孩干什么?帮他养儿子?你看看这个地方,你老公有的是钱对吧,有钱人都抠门,你跟他离婚又能拿到多少钱?我们帮你好好敲他一笔,事成之后大家拿钱走路,不是更好。”
“不,谁说我要跟他离婚!我只是要这个小孩,有了孩子他就会回来的!”田舒疯狂地叫起来,有人上来捂住她的嘴,用了很大的力气,手上肮脏,气味难闻,让她险些呕吐出来。
另一人已经拨通了电话,免提电话,李兆文的声音传出来,“哪位?”
“李先生,你的私生子在我们手里,还想不想要这个孩子的命?准备五百万吧,我们等着你。”
那头明显是愣住了,“我没有孩子,你打错电话了吧。”
田舒竭力挣扎,那人一个没有按住,被她推开了手,她扑过去抢电话,“不!把电话给我!”
“田舒?”李兆文悚然,“你跟谁在一起?什么孩子?”
“李叔叔,是我。”关博文认得他的声音,立刻也叫了一声。
警察到得很快,确定孩子在别墅内后就将整栋房子都包围了起来,两个绑架犯原本只是想趁机会捞一票,没想到电话搁上没多久警察就来了,速度快得就像是一路都跟在他们后头那样。
其中一个就慌了,看着瘫在一边的田舒与被捆住的关博文说:“怎么办?大哥?这要是被抓住了得判几年?”
“操他妈的,点儿真背。”那被叫做老大的阴沉下脸色,对着田舒狠狠骂了句,“你个臭娘们儿,给老子找的好差事。”说完一把抓起孩子就往外走,还在关博文耳朵边上说了句,“你爸连儿子的命都不要,这么没人性,要怪就去怪他。”
关博文被拖到窗口,关宁刚下警车,看到儿子就想扑上去,被旁边车上下来的李兆文一把拉住,“关宁,别冲动。”
关宁甩开他的手,对他怒目而视,他被看得遍体生寒,竟生生后退了一步。
刑侦队长走过来,对关宁说:“狙击手都已经准备好,现在你们跟他谈判,如果不成功,我们随时出手。”
关博文看到自己的妈妈立刻开始挣扎,老大紧紧扣住他,一手拿出刀子来,挥舞着,“谁敢过来,老子宰了他。”
刀光雪亮,关宁惊恐得眼前发白,窗前又有人影,却是田舒,不知从什么地方扑出来,猛地抓住那老大拿刀的手,场面混乱,警察们破门而入,转眼将滚倒在地上的老大制住,另一个男人已经跑到后窗,正在往外跳,也被候在窗外的警察抓了个正着。
关宁不顾一切地奔过去抱住儿子,用力过猛,关博文被抱得闷叫了一声,还想硬充好汉安慰自己妈妈一句,可到底还是个小孩,恐惧许久之后回到妈妈怀里,嘴巴一张,一字未吐就已经哭出来了,号啕大哭。
田舒倒在地上,双目空洞,手掌被刀锋擦破,鲜血流了一地,老大还在那里叫,“是这个女人要我去抢孩子的,她给钱的!我只是替她做事!替她做事!”
警察过来拉她,李兆文看着自己的妻子,心脏沉甸甸的,装满了石头那样,她被人从地上拉起来急救,他走过去,对警察说:“对不起,这是我太太。”
“是吗?”刑侦队长斜眼看他,对这个男人没一点好感,“她是重要证人,也是嫌疑犯,得跟我们回去调查,你要一起来吗?”
田舒没一点声音,两眼直愣愣地看着前方,整个人都像是被抽空了,关宁已经抱着孩子走出了别墅,没有回头看过他们一眼。李兆文立在原地怔忡了许久,最后终于伸出手去,握住了田舒的肩膀。
“是,我陪她一起去。”
6
沈智得知关博文被绑架一事的时候,田舒已经被拘留,绑架是刑事罪,无论关宁是否提出诉讼,她都要接受法律制裁,但法官也说了,鉴于她在最后关头奋不顾身救孩子的表现,法院会酌情减轻对她的刑罚,另外,田舒的精神状况也有待专业机构鉴定。
李兆文没有再见关宁母子,也没有与田舒离婚,他常去拘留所看她,但她不知为何却拒绝见他,像是要把与那场噩梦联系在一起的一切都从自己生命中完全地抹掉,其中也包括他。
不敢相信田舒竟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沈智为自己的朋友悲伤,但更多的意外与冲击接踵而至,没有给她一点缓冲的时间,让她措手不及。
李副局长出事了。
有人写信到市检察院,实名投诉了环保局绿色通道的问题,检察院成立了专门调查组进行调查,这调查已经暗里进行了一段时间,现在大部分证据都已经确凿,就等着将几个直接责任人一举拿下。
邓家宁首当其冲,谈话是在他的办公室进行的,调查专员并未疾言厉色,相当客气地请他配合,拿走了他电脑里的所有数据,走时还说了声谢谢,但邓家宁却是冷汗浸透衣衫,想站起来,却发现自己两腿都是软的。
怎么办?他打电话给李副局长与蔡秘书,但电话一直不在服务区,后来终于接通了,说话的是蔡秘书,却是叫他放心,绿色通道没问题,调查组只是走个形式,让他安心工作。
蔡秘书搁下电话之后,抬头看坐在面前的李副局长,“这样说可以吗?”
“还能怎么样?让他狗急跳墙?”李副局长面色疲惫,整个人再不复往日儒雅风采,一日老了十年那样,说完站起身来,“我要回去安排安排,你呢?”
蔡秘书没有回答,立在原地喉结上下,整张脸上的表情都是紧缩在一起的,掰都掰不开的沉重。
蔡秘书的话并没有给邓家宁吃下任何定心丸,当天晚上他回到家里,从床下把所有的钱都取出来,神经质地数了一遍又一遍,红色的百元大钞在面前凌乱地铺开,永远都数不确切,最后纸面上单调重复的数字飞舞起来,死死地将他缠住,他惨叫着惊醒,发现自己竟在钞票当中睡着了,一场噩梦。
他在床上呆坐了许久,抬头看时间,居然仍是夜里,九点都没到。
这一天怎会如此漫长。
他将那些钱都收拾起来,找了一个皮包将它们都放进去,皮包太小放不下,他又去找了两个黑色的马甲袋,提着出门,家边的大卖场开到十点,这时仍是灯火通明,他走到储物箱边上,将皮包和马甲袋都塞了进去,箱子太小,他用力合上,一边穿着制服的保安走过来,他又是一身冷汗。
“先生,再开一个好了。”保安提醒他。
“哦,好,我再开一个。”他擦汗,又摸出一块钱来,打开了另一个箱子。
做完这一切之后他在超市里走了一圈,停止营业的时间快到了,推着推车的人们在收银台前三两排队,老人喃喃计算着自己买了多少东西,年轻夫妻与情侣低笑交谈,还有带着孩子的,赶在结账前抓起收银台前放着的小包糖果逗孩子一笑。
他两手空空如也地看着他们,觉得面前所发生的一切都是陌生而遥远的,自己站在一个虚空的地方,脚下崩塌陷落,整个人没一点凭靠。
他在第二天早晨照常去上班,局里每张面孔都是熟悉的,可每张面孔又都是陌生的,藏着他看不到的冷笑。
他惴惴不安地过了整个上午,打电话找李副局长与蔡秘书,却被告知他们都已经去市里开会。
他放下电话,瘫在椅子上,心里想,完了,他们一定是接受调查去了,接下来就要轮到他。
下午他再无法在办公室里坐下去,找了个理由就出去了,回到家边的那个超市,在自己放钱的储物柜前走了数遍,最后走进超市买了一只超大的旅行箱,将钱都放了进去,拖着就走。
他要走,与其留在这里坐以待毙,还不如给自己找一条出路。
他拖着旅行箱走了两步,又在街上顿住脚步。
如果他走了,沈智怎么办?难道就让她跟那个男人一起风流快活?
那天之后,他再没有见过沈智,他找过她,但她拒绝与他再见,还在电话里说过,如果再这样下去,那么她就会起诉到法院去,请法院判决离婚。
他想要让全世界知道她做了些什么,想要冲到她的公司去,让她身败名裂,但每当这念头涌起,那天沈智坐在钞票中的情景就会不期然的浮现。
她在威胁他,她说她要起诉到法院去,她会告发他收了这么多的钱,邓家宁不止一次查过与法律有关的书,知道按照手头这个数目,自己会得到什么样的刑罚,那是他无法想象的结局,他每次想到这里就开始不寒而栗,这恐惧甚至让他不敢再去找她。但是现在,一切已经变得无法收拾了,他要走了,他不能把她留给那个男人享用,他要带她一起走。
但是沈智会跟他走吗?他仰起头,阳光刺目,手里却握紧了拳头。
会的,她会跟他走!只要有安安,不怕她不跟着他!
沈智接到陌生的电话,那边自称是检察院的工作人员,说邓家宁今天离开环保局之后就失去联络,问她可知道他的去向。
沈智听到检察院这三个字就明白过来,邓家宁终究是出事了,她为他悲哀,他终究是曾与她同床共枕的男人,她从没想过他会走到这一步。
“我已经与他分居很久了。”沈智说实话。
“据我们猜测,邓家宁很可能是想带着赃款潜逃,他没有跟你谈起过这样的打算吗?”
“我刚才说了,我们已经分居很久,我早已向他正式提出离婚,他知道我不会跟他去任何地方,除非……”沈智说到这里,突然声音阻塞,句子停顿。
“除非什么?”对方立刻追问。
沈智为自己所猜测的可能惊喘,“除非他带走孩子!”
邓家宁从托儿所里接出安安,老师认识他,但看他拖着硕大的行李箱又有些疑惑,“安安爸爸,你要带她去旅行?”
“啊,是啊,带她出去玩。”他含糊应了一声,安安不太配合,被他牵着走到门口便不愿再走了,嘴里只说要妈妈。
邓家宁无奈,只好将她一手抱起来,才走出托儿所大门就听到有刹车声,一辆标着检察院字样的车就停在正门口,数个身穿制服的人推开车门走下来,将他的去路堵住。
“邓先生,请你跟我们回去继续配合调查。”
他眼前一阵白光闪过,突然什么都看不清了,抱着孩子的手也情不自禁地一松,有惊叫声,然后安安被人从边上一把接住。
他转过头,阳光刺眼,是沈智,在孩子的哭声中收紧手臂,一连后退了数步。
“沈智,我只是想你跟我走。”他茫然地向她伸出手去。
她又退了一步,死死抱着孩子,几乎要把安安嵌进自己的身体里去,那几个检察院的工作人员随即上来,将他拉进车里。
车门被合上,副驾驶座上的人对沈智说了句:“先安顿好孩子吧,接下来我们还有事需要你的配合。”
邓家宁从坐上车后便低头沉默,再没有看沈智一眼,她抱着女儿呆立原地,直到车子在视线中完全消失,安安仍在哭,口齿不清地重复,“爸爸没了,爸爸没了。”
沈智看着女儿,快要虚脱的身子里就有了些力气,只抱紧她说了句:“不要紧,安安还有妈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