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有多少次在梦里回到过去,看到他站在阳光下,仍是那个十七岁的少年的背影,也只有在梦里,她会有那样的奢望,奢望她只要耐心地等下去,一直等下去,他就会回过头来,再一次对她微微地笑。
1
沈智第一次见到唐毅,只有十七岁。
他是从天而降的插班生,成绩出色,运动也好,是所有老师的宠儿,男生抱着篮球与他笑谈,女生在课上偷偷地看他。
就连她最要好的那几个朋友都红着脸谈论他,看到沈智又散开,怕她不高兴。
沈智当然不高兴。
那时的沈智,是个名副其实的娇娇女,父亲在教育局工作,母亲在卫生所挂一个闲职,一家四口,严母慈父,弟弟也与她感情甚笃,从小在家跟她抢甜糕鸡腿长大的,可高过她一头之后就不把她当姐姐看,逛街人多时都要挡在她前面。
沈智的父亲在教育局颇有些实权,所以什么人看到沈智都是一张笑脸,那时的沈智不明白,这些笑脸并不是独给她的,它们是为了她背后所依靠着的所有一切而展开的。但她还小,总以为人人都喜爱她,现在回想起来,那真是她无知无畏的金色年华,天青水阔,没一处不是舒心的。
只有唐毅,对她视若无睹。骄傲的人被人当作透明,这滋味当然不好受,但真正让沈智愤怒的是,他居然在转来两个月后就将原本属于她的全国英语比赛的参赛名额抢走了。
就为了这事,校长还专门到她家来打过招呼,她爸爸就笑着摇头,"应该的,水平不如别人就该把机会让出来,小智,你说是不是?"
她在一旁涨红了脸,一句话都不说。
田舒知道这事之后劝她,"比赛而已,下次还有机会,没什么啦。"
沈智咬牙看唐毅的背影,不知他背后藏了什么她所不知的秘密。
她讨厌他,不单因为他抢走了原本属于自己的名额,更因为他对她的无视。
十七岁的沈智肯定地说话,"田舒,校长一定跟他家有关系,否则没可能我会输给他。"
田舒坐在她旁边沉默,她的成绩不太漂亮,代表学校比赛这样的事情从来轮不到她,她也没心情忧心这些。她忧心的是自己的父母,将近二十年的吵骂眼看要走到尽头,不成功的婚姻走到尽头不能算一件坏事,但现在的问题是,她要跟着谁走?
"你看他每天铃响才进教室,一放学就走,成绩还那么好,绝对是有人在他家替他补课,说不定请了一群老师。"沈智犹自猜测,还问田舒,"是不是?"
田舒这才回神,"不会吧?我们才高二,真有人这么读书?"
怎么没有?她就是啊!而且这样都丢了代表学校参加比赛的资格。要不是太过丢脸,沈智差点就叫出声来。
田舒照老习惯安慰她,"说不定是他运气好。"
沈智注意力转移,抓住她伸出来的手,"怎么青了?你爸又打你了?"
田舒盖住手上的瘀青,勉强笑笑,"没,是他跟我妈吵起来了,我拦了一下,不小心碰到的,没事。"
"不小心碰到就青成这样?你爸用了多大力气啊!太可恶了,田舒,让你妈告他家暴。"
田舒沉默,沈智也知道自己所说的不切实际,只能同情地抱抱好友的肩膀,"要是闹得太厉害,你就避一避吧,到我家住两天,跟我睡。"
田舒感激地看了沈智一眼,偶尔田舒父母吵得太厉害,沈智就会拉着她到自己家住两天,沈智是个热情有劲的女孩子,不说话都能让人觉得暖洋洋的,田舒爱她这一点,并且为之感动。
一直在默默较劲的沈智,终于在学期考之后与唐毅爆发了一场正面冲突。
事情的源头在团支部书记那儿,学期考之后团支部书记到各班抽人参加假期里的团组织活动,特地把名单交给沈智,让她负责通知,沈智照着名单找人,别人都一口应了,叫到唐毅,他也是一口,一口回绝了。
一个学期以来,沈智在一次次的大考小考中不知与唐毅暗里比了多少次,但沈智的骄傲从未让她走到他面前说过一句话。
沈智是这么觉得的,这场战争是她个人的事情,与其说是与唐毅比赛,不如说是与她自己在较劲,如果她输了,当然是埋头努力再来过,如果她赢了,暗爽在心也就是了,没必要跑到人家面前去大笑三声。
沈智自认是个有家教的好孩子,她只是看不惯一个人而已,并不代表她会因此而当面嘲笑她。
更何况,唐毅这个在学习上超级变态的家伙,从来没给过她这样的机会。
但这一次,沈智终于有了与唐毅面对面的正当理由,而他的回答加重了她对他的不满,这不满如同密封罐里的泡泡,摇晃着挤压着变成怒气,眼看着就要冲了出来。
沈智站在走廊里,一双圆眼盯住唐毅。
"为什么,拒绝参加团组织活动,你得有理由。"
唐毅淡淡地看了她一眼,眼神明显带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味道,回答更是简单,就三个字,"我没空。"说完掉头就走,留给沈智一个大步离开的背影。
沈智呆住了,这十七年来,她被身边所有人喜爱、妒忌、羡慕,也有过偶尔的争执,但眨眼就能雨过天晴,这是她一生中的第一次,有人当着她的面用如此冷漠并且排斥的态度对待她。
他绝对是故意的!
怒气冲破胸膛,沈智眼前"轰"一声冒出一堆火来,再等她回神,唐毅已经走远了,眼看就要下楼梯。
她奔过去,试图拦住他,没想到他突然地转过身来,沈智毫无心理准备,一时收势不及,在众人的惊叫声中整个地撞在他的身上,鼻子磕到他的胸膛,急痛之中满天金星乱冒,眼泪立刻就出来了。
将近放学的时候,走廊上人很多,一时哄笑声一片,还有些人吹起口哨来,场面不知有多热闹。
冲击的力道太大,沈智被撞得一时说不出话来,捂着鼻子,眼里泪花乱转,唐毅也被撞得后退了一步,幸好他运动神经不错,稳住身子之余还把她也扶住了,否则两个人多半得一起飞跌出去,搞不好一路滚下楼梯都有可能。
"喂,你还好吧?"沈智没声音,唐毅便伸直了手臂,把她推开一点距离,然后在终于看清沈智现在的样子之后立刻皱起了眉头,像是遇到了一件棘手的麻烦事。
"喂,你还行不行?要不要我送你去医务室?"
周围笑声更大了,还有人交头接耳,沈智羞愤交加,整张脸都涨得血红,哪里还说得出一个字来,用力拨开唐毅扶住她的手,别转脸就想离开,可是才迈出一步就觉得鼻子下面粘腻腻的,伸手去抹,一低头,居然一手的血红。
沈智从小就有晕血的毛病,看到这片血红立时天旋地转,脚下哪里知觉,直接就软倒了。
2
沈智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躺在医务室的白色单人床上了。
医务室在一栋独立的小楼里,离教学楼非常远,日落西山的时候,医务室里没开灯,略带些红色的夕阳从长窗外照进来,落在立在床边的男孩的头发上,肩膀上,还有他板起的脸上。
"干嘛这么看着我?"
"唐毅!"之前的一切清晰重现,他恶劣的态度,丢下几个字掉头就走的过分,还有让她当中出丑的前因后果,沈智的愤怒又回来了。
"谁让你待在这儿看着我的?卫生老师呢?"
唐毅仍是板着脸,"我在这儿是因为你晕倒了,是我把你送过来的,至于卫生老师,他刚才有事出去了,所以请我先不要离开,替他照看你一下。"
他说话时若无其事的口气如同火上浇油,让沈智心头那把火愈烧愈烈,瞪他的眼神几乎要滋啦作响。
"唐毅,你别把自己说得跟活雷锋似的,如果不是你,我会在走廊上晕倒吗?会被送到这儿吗?"
"我也在奇怪你怎么会晕倒。"他看着她,竟然真的露出些匪夷所思的表情来,"你突然像颗炮弹那么冲过来,幸好我把你当成篮球接住了,换了别人说不定已经给你撞出内伤来了,体力这么好,怎么一转眼就晕倒了呢?"
把她比作炮弹?当成篮球接住的?换了别人还要被她撞出内伤?沈智怒气蓬勃,终于爆发了。
"我体力好不好关你什么事?你不逃走我会想拦住你吗?唐毅,你不要颠倒因果!"
"逃走?我只是按照放学时间离开学校,你追过来干什么?"
"我追你是要你参加团组织活动!"沈智脑子里铮铮作响,那几条叫做理智的细线开始纷纷崩断,声音越来越大。
唐毅垂目看了她一眼,脸上仍是那个平板的表情,不带一点感情色彩地回答她。
"我说了,没空。"
很好!沈智要疯了,她再也躺不下去,她要站起来把自己的愤怒都对他吼出来!
沈智猛地从床上跳起来,唐毅现在对她的剧烈反应有些过敏,原本抱在胸前的双手一松,本能地想要接住她,但他的双臂一开,沈智的双眼就正对上他外套内白色衬衫上的一滩血渍,她晕血的毛病又来了,头立时发昏,还来不及吼回去一个字就再次软倒在床上,脸埋在枕头里,一只手无力地摆着,声音虚弱无比。
"别,别让我看到血。"
她趴在那儿说话的样子可怜巴巴的,唐毅的表情扭曲了,憋了数秒之后还是没憋住,笑了。
沈智听到了!他在笑!他居然敢笑她!
她挣扎着把脸抬起来,想用眼睛表达自己的愤怒,但眼前看到的却是一个夕阳中笑得眉眼弯弯的少年,那张脸上原本平直的线条全化了开来,灿烂的一团光影。
可怜的沈智,晕血晕得浑身无力,可心跳却无法克制地疯狂加速,手心滚烫,双颊升火,在这样近距离的稀有笑容面前,再一次地,呆了。
这天沈智是被自己的母亲接回家的,她妈妈对她自小严厉,看到女儿萎靡不振的样子也没有一句安慰,问了事情经过之后只是表情严肃地对她说了一句,"就算是学校里布置的任务,但同学之间还是要注意一点交流的方式。"然后与卫生老师告辞,带着沈智与立在门外的唐毅擦身而过,全没有要多看他一眼的意思。
倒是沈智回了回头,唐毅却已经往另一个方向走了,外套一直扣到最上的那颗纽扣,脸上早已恢复了原先的平板表情,之前那个夕阳中的笑容像是个虚幻的水泡,再无踪影。
唐毅到家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他家在高楼环抱中最后一片未拆除的棚户区深处,晚饭时分,每一条狭窄的过道中都有还未熄灭的煤球炉在冒烟,有些人坐在外面吃饭,炒菜声交谈声还有孩子的哭闹声交杂在一起,屋檐低矮,他人高,走过某些地方的时候还要低一下头,再回应两声邻居的招呼。
唐毅到家的时候父母都已经在吃饭了,餐桌上只挂了一支五十支光的灯泡,落下一团黄色的昏暗的光,母亲看到他就站起来,"今天这么晚,学校有事?"
他应了一声,放下书包走过去,接过母亲递过来的饭碗,又把父亲落在桌上的菜夹起来放回他碗里。
"爸,小心点。"
唐毅的父亲目光呆滞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儿子,嘴里发出模糊的声音,他母亲也伸手过来,用事先围在丈夫脖子上的毛巾替他擦了擦嘴角的菜汤。
"今天又跑出去过了,我就冲个热水一转身的功夫就不见他,还好邻居帮忙拦住了,不知道是不是换了种药的关系,这两天闹得特别厉害。"
唐毅"恩"了一声,低头开始吃饭,"今晚我在,你早点睡,我看着爸。"
"你管你读书,我没事,等他吃过药睡下就行了。"
"我来,反正也要看书的,一样。"唐毅三两口吃完饭,站起来收拾桌子,转身到外面洗碗。
唐毅的母亲看着儿子,渐渐眼睛又湿了,丈夫两年前跑长途出了车祸,抢救过来脑子就糊涂了,经常一个人跑出去,家里原本经济就不宽裕,她又不得不辞职在家照顾丈夫,只能靠吃一点低保生活,日子过得很是艰难。幸好儿子争气,但落在这样的家庭,读书再好又能怎么样呢?一样小小年纪就在打工,比民工的孩子还不如,她这个做妈的,总觉得委屈了孩子,时时想起便要哭起来。
唐毅看到了母亲的眼泪,虽然已经习惯,但仍有些无奈,今天这是怎么了?谁都要在他面前落下几滴眼泪来。
这天晚上唐毅独自把衬衫洗了,搓着那条血痕的时候又情不自禁地想到了沈智,想到她被撞之后捂着鼻子眼泪汪汪地看着自己,还有张牙舞爪跳起来却又突然倒在床上的样子,就算双手还泡在冰冷的水里,他都无法控制地弯了弯嘴角。
没办法,她实在太搞笑了。
他不是没有注意过沈智,她时常看他,带着暗暗咬牙的表情,又假装完全不在乎,这一切都让他觉得有意思,但他从未把这些画面放在心上过。
读书对某些人来说,争的只是一时之气,但对他来说,却是必须要做到最好的事情,因为他没有退路,不做到最好,就可能会失去最后的一点机会。
沈智不可能理解他,他确定她是那种路有冻死骨还要问何不食肉糜的女孩子,她家境良好,在学校众星拱月,这样一个公主型的女孩子,是他最不想与之有所交集的人物,她与他不是一个世界的,她不会理解他,他也不想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但是今天,她在众目睽睽之下与他起了冲突,撞在他身上,泪水汪汪,鼻血长流,还在他面前晕倒,接住她的时候他也是手足无措,他没想过她会晕倒,她是那样活蹦乱跳精力充沛的一个人,刚才还在对他怒目而视,却转眼就软了下来。
他低头看自己的双手,女孩子的身体,柔软的,像一团棉花,没一处着力的地方,这感觉太陌生,让他第一下居然没能托住她,差点与她一起倒在地上。
他在医务室里看了她很久,沈智闭着眼睛的时候更像一团棉花糖,脸颊又软又白,头发却很黑,眉毛也是,对比分明。
他想离开,又不能,看着她醒来才觉得胸口一松,原来他一直紧张着,紧张她是撞坏了,看到她又开始怒气冲冲地大声说话才觉得放心,但是让他没想到的是,她居然一转眼又蔫了下去。
她软绵绵地倒在那里说她晕血的样子太有意思了,他笑了,实在是忍不住,然后她抬起头来看他,表情古怪。
回忆到这里嘎然而止,唐毅不笑了,突然觉得头疼,沈智最后的那个表情让他不解,但他有直觉,他的麻烦要来了。
3
唐毅的直觉很准,他的麻烦果然来了。
沈智卯上他了。
没空?之前她认定唐毅每天晚上都在恶补功课,但现在考试刚结束,难道他的补习老师是二十四小时超市?全年无休的?她就不信了,一个高二的学生,忙什么能忙到整个假期都没一点空闲,连理由都说不出来,他家难道是搞地下党的?
沈智是个行动派,一旦她觉得这件事有所蹊跷,她是一定会想要找出个真相来的,唐毅越是不说他究竟为什么不能参加活动,她就越是想知道他究竟在干什么。
她倒要看看,这家伙神秘的外衣底下,究竟藏了什么样的秘密。
但是还没等沈智展开调查,她就被一个意外的发现震惊了。
沈智没有想错,唐毅确实有秘密,还是个不能说的秘密。
周末的晚上,沈智又遇见了唐毅。
在一个匪夷所思的地方,时间也相当之晚,总之一切都令她觉得不可思议,就连她这样2.0的眼睛,都怀疑自己的视力是不是出了问题。
那晚沈智跟着全家到五星级酒店喝喜酒,爸爸老同学的儿子结婚,喝完喜酒全家还被留下来参与闹洞房了,走出酒店就已经过了十一点,一家人立在路口叫车,城中热闹之地,对面就是灯光闪烁的酒吧,沈智妈妈最看不惯这样的场合,皱着眉头跟丈夫说话,又抱怨这里连车都叫不到。
"那去对面叫吧,我看那儿车多一点。"沈智父亲开口。
"不去,那地方乌烟瘴气的。"
沈智没说话,她觉得眼前有幻觉,将近半夜,她居然看到唐毅立在街对面,穿着黑色的制服,站在那家酒吧门口,正在替人拉开车门。
她以为自己是眼花了,用力揉了揉眼睛再看,还是他。
"姐,你在看什么?"沈信看她两眼目不转睛,也觉得好奇,凑过来问了一声。
"没,没什么。"沈智想过去确认,但是立在街道那边的唐毅像是突然感觉到什么,抬起头来,隔着宽阔的街道,隔着穿梭来去的车流,与她的目光对了个正着。
然后他的一切动作都停止了,僵住一瞬之后才慢慢挺直了身子,远远地看着她。
灯光落在他的脸上,沈智再无疑问,那个人,绝对就是唐毅。
她脚下一动,但手却被弟弟抓住了,耳边还有催促声,"姐,老爸拦到车了,快来。"
她在仓促中被沈信拉进出租车里,门合上之后立刻又扑到车窗边往那个方向看,但刚才唐毅所立的地方已经没有人了,只有酒吧门口明晃晃的霓虹,不间断地闪出各色光芒。
沈智看到的确实是唐毅,在她坐在出租车中为自己所看到的情景匪夷所思的时候,他正立在酒吧的大门后,懊恼到极点。
他不想让任何人知道自己在这样的地方打工,尤其是她,他不知道沈智会做出什么样反应来,如果她跑来问他,你为什么会在酒吧门口替人拉门,他又该说些什么?
这两年来觉得自己已经对所有可能发生的状况都能妥善应付的唐毅,在这一刻烦恼得头疼欲裂。
沈智并没有当面跑去质问唐毅,她不认为这样会有任何结果。按照唐毅的性格,她不用问就能想象出他的回答是什么。
他一定会板着脸说,"不是我,你看错了。"
或者,"你又撞到脑子了吗?"
沈智没有撞到脑子,但她想知道真相。
她在帮班主任整理全班成绩的时候问了,"老师,唐毅是从哪儿转过来的?为什么会转到我们这儿?"
唐毅替班里拿了不少奖了,班主任听到这两个字就露笑脸,"他从城东转过来的,具体情况我不是很清楚,应该拿了高校物理联赛的冠军,我们校长点名问人家要来的吧。"
拿了冠军就转校?太不知道忠于母校忠于党的道理了,沈智在心里撇嘴。
"那他爸妈是做什么的?老师你去家访的时候见过没?"
从没听唐毅提起过他父母,那么神秘,她又想到立在酒吧门口的唐毅,他父母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儿子在干什么?
"我还没去过他家,他说家里最近有事,不太方便。"班导说到这儿突然对沈智眨眼睛,"沈智啊,你是不是对唐毅有意思?老盯着他问。"
班主任自己也才二十出头,大学毕业没几年,平时就跟学生们没大没小的,说着说着就觉得有意思,逗了沈智一句。
沈智当下板脸,"才不是!他拒绝参加团组织活动,又不给理由,我这是关心同学。"
说得班主任哈哈笑。
沈智去了唐毅的家。
她记下了唐毅的地址,然后在休息日里,一个人去了一次。
拿着地址走在路上的时候,沈智心里已有些忐忑,但对唐毅的好奇已经成了她的一种执念,让她寝食难安,辗转反侧,总之就是一个无法摆脱的怪异心结。
究竟为什么他会去一个酒吧打工?是偶尔一次还是每晚如此?他究竟花多少时间读书?沈智前所未有地觉得自己以及其他同学与唐毅的智商有着很大的差距。
还有,高二算成年了吗?沈智是小月生的,还有几个月才满十八岁,唐毅呢?未成年人打工不需要查身份证的吗?
沈智边走边想,门牌号在桥下中断,她转了进去,桥下阴暗,斑驳水泥壁上贴满了不知所云的小广告,路面不平,两侧肮脏不堪,再里就是一片密密麻麻的棚户房子,紧紧挤挨在一起,有人在外头架起的竹竿上晒被子,大概是被人先占了好位置,骂骂咧咧的,背后的小道被低矮屋檐遮盖,狭窄得仅能让人侧身通过。
沈智立在这片棚户区前呆住了,她从未来过这样的地方,也没想到自己熟悉的城市里还会有这样的地方,一时方向全无,全不知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办。
耳边突然传来惊叫声和纷乱的脚步声,她还来不及躲闪就有人从黑沉沉的通道中窜了出来,经过她身边时与她肩膀相碰,撞得她整个人都往边上跌了下去。
昨天刚下过雨,这儿的地面上仍有些泥泞,沈智双眼一闭,心里叫一声"惨了!",没想到肩膀被一股力气带住,她狼狈地稳住身子之后才睁开眼睛,想说"谢谢",但那人已经抽回手,匆匆说了声"对不起",只留给她一个背影。
那个声音,那个背影……沈智不敢相信。
她看到他奔上前将那个撞到她的老人一把抓住,那老人一看便是精神不正常的,表情可怕,嘴里"嗬嗬"有声,还要挣扎,他就用双手将他扣住,然后叫了声,"爸!"
爸?沈智立在原地,双目圆睁,口吃地,"唐,唐毅?"
唐毅转过头来,终于看清刚才自己扶住的是谁,眼色一沉,整张脸都冷了下来。
"沈智,你在这里干什么?"
4
沈智在这一瞬间完全明白了唐毅之前种种奇怪之处的理由,但她再也不觉得唐毅的秘密是有意思的了,她只看到他冷冷看着自己的眼神,冻得她整个人都如坠冰窖。
唐毅母亲也追出来了,看到儿子与一个女孩面对面立着,明显是认识的样子,丈夫还在挣扎发作,她脸上就露出些窘迫的样子,什么都没说就将丈夫边哄边带走了,留下他们俩站在原地。
唐毅没动,一开始的震惊还未过去,怒气已经上来了。
是她,居然是她!这个处处与他针锋相对的沈智,就连他打工的地方都会被她撞见的沈智,她居然跑到他家来了,他不信她是无意路过这儿的,她也不可能路过这样的地方,那么,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她究竟想干什么?
唐毅一直都没有再说话,沈智渐渐意识到自己所犯的是多大的一个错误,她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些什么,但又不能不开口,嗫嚅半天,最后还是期期艾艾地讲了一句。
"我,我不是故意的……"
"有趣吗?"唐毅突然开口打断她。
他的声音那么陌生,沈智害怕起来,摇着手,"不,不,啊,我不是要来偷看你家的情况,我,我……"
完了,她开始语无伦次了。
"够了,现在你满意了吧?满意了就走吧,想告诉谁都可以,但请你不要再跟着我了,我已经没什么可以让你好奇的了。"
沈智被他说得呆住,刚才看清他的那一瞬的错愕表情又回来了,那个让他再也不想多看一眼的表情,现在又添了一些更复杂的东西,震惊、无措、怜悯混杂在一起,让她的整张脸都显得陌生。
他并没有以自己的家庭为耻,但也没想过要将之大白天下,让谁都可以自以为是地对他表达一些同情或者怜悯,他不需要,尤其是她的!
沈智还想说些什么,但唐毅已经转身走了。
他没有回家,只是沿着路一直往前走,一个个路口被抛在身后,路上车流往来,人群熙攘,两侧商铺缤纷热闹,身后一直有脚步声跟着他,有时还是小跑起来的,他知道是谁,但一直都没有回头,也不想回头。
跟在唐毅身后的是沈智,她不知道唐毅要去哪里,只是一种本能,看着他的背影就跟了上去,唯恐让他消失在自己眼前。但他走得太快了,而且丝毫都没有要停下的意思,她不擅走长路,到后来实在撑不住了,只好奋力拉近两人的距离,并且从后拽住他,声音怯怯。
"别走了行不行?我走不动了……"
唐毅停住脚步,深吸一口气,一时的愤怒已经变成无奈,然后是更深的无力感。"你别跟着我行不行?"
"不行啊。"沈智快要哭出来了,"我怕你……"
"我不会因为你看到我家的情况就去自杀的,沈智,我没那么无聊。"唐毅咬牙。
"你家,你家的事情我不会说出去的。"她就差没有伸出三根手指对天发誓。
"随你。"他看旁边。
"还有你在酒吧打工的事情,我也不会说出去的。"她急了,怕他再走掉,手里抓得更紧。
"是不是还要我谢谢你?"
"不是不是。"她摆手。
"那你还跟着我干什么?"
"我怕,我怕你不原谅我。"沈智从没走过那么多路,脚痛得都要烧起来了,再听到他这样冷嘲热讽的语气,终于忍不住,眼里水雾弥漫,眼看就要哭了。
"喂,喂!"怎么又哭?唐毅望天,再一次被她打倒了。
这天沈智是被唐毅用自行车送回去的,他回家取车的时候让她她在路边的肯德基里等他,还给她买了个冰激淋,沈智要付钱的,他已经给了。
"我来买啦,对不起。"
他瞪了她一眼,"收回去。"
沈智无条件投降。
唐毅骑着自行车回到肯德基的时候发现沈智仍坐在原来的地方,隔着玻璃向外张望,看到他就笑了,眼睛还是红红的,像只小兔子,不知有多可爱。
回去的路上沈智一直都很安静,唐毅也不说话,埋头骑车,暮色渐落,路灯一盏盏亮起来,下坡的时候风把他没有扣起的外套吹了开来,男孩温暖的脊背,还有耳边呼呼作响的风,这一切都让沈智感觉自己身处梦中。
她想起他在校医务室里的那个笑脸,想起他那天离开时扣得紧紧的校服,想起他在酒吧前替人拉门的样子,还有刚才,他带她走进肯德基里,给她买下那只冰激凌时的表情,明明是瞪她,嘴角却是微微翘着的,像是在笑她总是做出蠢事来,笑她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做出这些事情来。
她知道,她现在知道了,原来她这样在意唐毅,并不是因为她讨厌他,而是因为她喜欢他!
唐毅一直都没有说话,身后是没有没一点声音的沈智,安静得让他觉得反常。
路很长,他骑了很久,却仍感觉前面有无限的路要走,心里一片空白,并不是不舒服,只是觉得一切都很好,就这样一直骑下去,没有尽头也很好。
这怪异又美好的感觉让他无措,下坡的时候唐毅终于打破沉默,低声说了句,"你在干吗?小心。"半是提醒她,半是提醒自己,但背后突然一暖,是他身后的女孩儿,伸出手来,轻轻抱住了他。
沈智问自己,如果那时的她能够预知未来,知道她与他会有那样一个悲伤的结局,她还会伸出手去吗?
唐毅也问过自己,如果那时的他知道自己最终会被沈智决绝放弃,他还会在那一刻感觉到满心柔软吗?
但是十七岁的他们谁都没有预知能力,真可惜,他们谁都没有逃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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