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不知什么时候,手机响了。迷迷糊糊看清是张胜华打来的,忙接通。却听到张胜华好像在哭,说,林瑶,我活得太累了。
我从来没听到过那么绝望的男人的声音,它来自于张胜华。我的心都快碎了,霎时忘记了他所有的不是,只想安抚他,听他诉说。我说,怎么了,你怎么了?
张胜华像是没听到我的问话,一个劲儿地说,我不想在这儿了。
我急起来,大声问,你怎么了,说话呀?
那边就没声音了,电话也没挂。我喂喂喂了半天,再也没有反应,死一样的沉寂。张胜华喝醉了。他要是没喝醉,我永远也听不到这样的声音。他一定是压力太大,自己承受不起了。他到底输了多少钱,怎么这么不堪一击?
我又睡不着了。要不是喝醉了,我永远听不到他那么痛苦的声音。就算他输了钱,还不是有我的错。我没在他身边,他一个人怎么打发,回到家里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张胜华不是那种不知好歹的人,在外面玩儿,就是喝醉酒,也不会把手上提的腊肉给丢了,都会好好带回家。这样的人输了那么多钱就够难受的了,我还忍心骂他,把他往绝处上推。我真是后悔死了,他这会儿在哪儿呀?可我再也联系不上他。
36
天渐渐亮了,鸟儿又在外面吵闹,我得起来干活儿了。
早晨是忙碌的。一整夜,我都想了些什么,这会儿全模糊开去。黑夜让人的想像无限制地扩张,到了白天,一切又回到了现实中。
齐总说,你脸色不好,是不是想家了。
我说,没有,挺好的。见她吃完面条,开始吃水果,我也吃完了,收拾碗筷进去洗。脑子里迷迷糊糊的,想着把冰箱擦一擦,却是把碗柜里的碗都倒腾出来,去擦柜子。擦也就擦吧,都是程序化的动作,闭着眼睛也能做的。却总是静不下心来,咣当一声碎响,碗给摔了。我立刻从不平静的思绪中惊醒,脑子里飞快转动的是,这一万多一套的餐具中,一只碗值多少钱,齐总听到没有。才惊魂未定,齐总已走进来,她听到,也看到了。只好由她发落。
齐总淡淡地说,扫了吧。就出去了。
怎么这就完了,我不敢相信。小心翼翼地把其它碗洗了,跟着去了齐总的房间,齐总正换衣服,新的,粉红的套装,是春节她从香港带回来的。见我进来,问我,好看吗?
我忙说,好看,这么精致的做工,又剪裁得这么合身,像是专为您量身定做的。
齐总说,香奈尔,一万八呢。
我又做出震惊的样子来,心下里却轻松,知道没事了,她不会叫我赔了。我有一些感动,说,是戴那条钻石项链吗?
齐总说,你说戴哪条好?
我说,陶先生为您买的那条好看。
齐总说,就它吧。
我从首饰盒里取出那条项链来给她戴上。我由衷地赞叹道,真迷人。
齐总笑了笑。这笑容真厚道,让人觉得可以依靠。
37
再次听到张胜华的声音又是晚上了。我不无担忧地问道,你怎么样呵?
他淡淡地说,没怎么样。
我说,你在家里吗?
他说,是呵。
我听到电话里有电视的声音。我说,一个人吗?
他说,是呵。
我说,你回妈那儿去了吗?
他说,刚过来。
我说,你昨天晚上在哪儿呀?
他说,几个朋友在一起,喝醉了。
我说,你昨晚电话一直都没挂?
他说,怎么,我给你打电话了?
我说,你忘了?
他说,我昨天真的给你打过电话?
我说,你真的记不起了?
他说,我都说了什么?
我说,你说你太累了,你不想呆在那儿了。
他问,是吗,我一点都记不起来了?
我说,你好些了吗?
他说,挺好的。
我说,你到底输了多少钱?
他一下就烦躁起来,说,没多少,你不要管我的事。
我沉住气,说,你说吧,我不会怪你的,我知道了才好帮你。
他说,你帮我什么,你能帮我什么,林瑶?你还是离开我吧,我现在自己都管不了自己了。
怎么会是这样,以前无论发生什么,我们彼此都没对对方说过分开的话,我都不敢相信,说,你快告诉我,你到底输了多少,我帮你还。
他说,你帮我还得了什么?你想听,我告诉你,我现在欠了一万八的债,我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办,我现在是过一天算一天,哪天过不下去了,我也走了,不回来了。
我惊呆了,说,到底怎么了?
他说,我输了,我赢了六千多的时候叫你回来,你不听,现在我全输了,我都输麻木了,我真想像你一样一走了之,再也不想在这儿呆了。所以我劝你还是离开我,在外面找一个算了,以后你好过了就把娇娇带出去。
真是太可气,太可恨,冲到嘴边的"傻逼"生生地被咽了下去,因为他太可怜了。我忍住自己的情绪说,现在事情都出了,逃避也不是办法,只有面对现实。
他说,怎么面对,那么多钱上哪儿找去?
我说,你一个大男人,不会一两万块钱就给压垮了吧,人这辈子得挣多少一两万呢,你当初要赌,就得愿赌服输,什么结果你都得扛,哪儿有输了就撂摊子的。那边张胜华平息了些,他似乎听进去了。我又说,不管输了多少,你先别打了,我们再想办法,没有过不去的坎,你都跟谁错的钱。我是怕他欠水公司的钱。
他说,都是朋友的,安老板那儿有三千,急着还。
我得把他的心先安着,很多打牌输了的人不是还不了债,是急着赢钱来还债才愈陷愈深的。我说,我寄三千块钱给你,你先把安老板的钱还了,其它朋友的钱再慢慢挣来还,行吧,咬咬牙,不过一年,一年多一点,就还完了,你要再这么赌下去,怕真是走远了,想回头都没路了。
张胜华颓然地说,是呀。
我感觉他是真怕了,我说,我还是回来吧?
他说,你现在回来做什么呢,我又要还债。
我还是没压抑住自己,说,我在外面打工,你老是后院起火,让我怎么安心?
他叹口气说,我当初就没叫你出去,你执意要出去,我还不是想多赚点钱,让你回来,踏踏实实呆在家里,没想到却输得那么惨。
还能责怪他什么。这会儿我的感觉是酸、是涩。我说,行吧,明天我去给你寄钱。
38
我陷入了一团乱麻麻的迷茫中,不知道该往哪里去。本来,我们俩口子过着平平淡淡的小日子,虽不富有,却宁静又和美。我们很知足,也懂得珍惜。我们没什么远大理想和抱负,只想把娇娇养大,让她成为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
可是一夜醒来,我什么都没有了。没有了天天陪着我的孩子们童真的笑声,没有了我热爱的幼师工作,后来连饭碗也没有了。我想,我得振作起来,从头再来。我做,可无论怎么做,一段之后,我仍旧还在原地。出来做保姆,含辛茹苦两年多,原以为可以慢慢攒点钱,可是一转眼,又什么都没有了。我抛夫离子,忍受那么多寂寞和辛酸在外飘荡又为了什么?
既然这样,我还不如回去陪我的娇娇。长时间的分离不光对夫妻感情不好,对娇娇也不好。现在只是张胜华捅了一个娄子,再这样下去,不知道还会发生什么。我感到了畏惧,人有时脆弱得让你难以想像,我突然觉得自己什么都把握不了。
想呵想呵,头都想烂了。最后我悲哀地发现,除了做幼师,我还是只能做保姆,再不就是清洁工。
一想到回去以后的样子,我就难过得想哭。去菜市场买最便宜的菜,怀中还抱着别人的孩子。我们那儿小地儿,做保姆就只有带小孩。一个月挣三四百块钱,勉勉强强可以维持我的最低消费。最要命的是经常会遇着熟人,头都抬不起来,远远地避开。实在避不开,见了面,对方眼里总有关切和同情,问我一个月挣多少钱。张胜华时常埋怨我丢他的脸,时间长了,或许会麻木。
还是在北京好,就是干再下流的活儿,也没有太多的心理压力。在这里,谁也不认识我。
可是面子值多少钱一斤?我都沦落到如此地步,生活处处危机四伏,还奢谈什么面子?
后天就发工资了,我得耐住性子,不能让齐总看出我要走。等工资拿到手,再跟她说,请求她理解我、原谅我。
齐总和雯雯去雅思学校了。她们母女俩说好明年出去留学,这些日子可把齐总忙坏了,到处联系,回家之后就研究资料。一个国家一个国家地比,一所学校一所学校地比,目标大致锁定,英国。最后还在两三所学校间徘徊。
我一个人在家,不知道她们回不回来吃饭。空荡荡的屋里,只有落地钟发出的嘀嗒声。想着干完这个月就要离开,我有些忧伤。我已经习惯了这里的生活,熟悉了这个屋子里每一件东西、每一处角落,还有齐总脸上每一种表情,她眉头一皱,我就知道该干吗了。人和人就是一种缘分,没有是非,没有对错,只有是否合适。
电话响了。雯雯说,林阿姨,你把我的东西收好,半小时之后到楼下等着,妈妈说出去吃饭,吃完饭送我。
我说,好的。
挂了电话,我把雯雯要带的东西装进箱子里,关了音乐,换好衣服,时间也差不多了。锁了门,下楼等她们。
齐总和雯雯看起来很开心。小天独自坐在后面,我招呼他,他只是腼腆地冲我一笑。每个周末齐总都要把他接过来补两天课,礼拜天晚上再把他送回去。现在雯雯要上雅思,齐总休息日更忙了。
齐总和雯雯谈论着有关留学的事,非常兴奋。因为想着过了这两天要走,我把自己隔离成了局外人。我的加入一点没影响她们谈话的兴致和节奏,她们在谈论哪些同学要出去,哪些同学会留下来考大学。这些孩子的命可真好,生在这么富有的家庭。学习不好又怎么样,人长得丑又怎么样,一生下来,他们就不用为生计发愁。
齐总问雯雯去吃什么。雯雯说想吃拉皮了,齐总就带我们去了一家东北菜餐馆。来过一次,我非常爱吃这里的猪肉韭菜馅饼。
齐总单独为我要了一个猪肉韭菜馅饼,大大的,皮儿薄薄的,里面的肉丁一大块一大块,很实在。我有点受宠若惊,突然意识到,这段时间她对我特别好,我摔坏了那么贵重的碗,她连哼都没哼一下。我一直不认为她是一个大方的人,大概是这些天我心情不好。抬头看她的时候,把感激倾注在眼里。她微笑着对我说,快吃吧。
我的肠胃一直不太好。到了北方,喝小米粥,吃面食,肠胃上的毛病都没有了。我习惯了这方水土,回去我就吃不着这么好的馅饼了。一直沉默的我开口说话了,雯雯要是出去了,就吃不着这么好的中国菜了。
雯雯没心没肺地说,我爱吃西餐。
齐总说,她倒是什么都能吃,这么胖。
我说,我中午的时候还想着给她做一点鱼香茄子,带着到学校里吃的,可是昨天没买。
雯雯说,下星期给我做,记着多做一点,英子也爱吃你做的鱼香茄子。
我接不上话来。下星期雯雯回来,不知我还在不在。这会儿我才发现,其实我一点都不想走。
齐总说,你快吃吧,都晚了,林阿姨记着给你做,小天快吃。
吃完饭,先把小天送回家,再把雯雯送到学校,回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高速路上一点灯光都没有,车辆也很少,四周一片寂静。每次曲终人散,只剩下我们俩的时候,我们会更亲密,嗅得出对方呼吸的味道来。恍惚间我感觉,无论经历多少事,最后陪在她身边会是我。我从来没和哪一个雇主产生过类似的情感。我说,您真的舍得雯雯出去。
齐总说,嗨,有什么舍得舍不得的,她长大了,迟早会离开我的。
我说,雯雯要是在外面交了男朋友,以后嫁在外面,好几年才回来一次,您怎么办?
齐总说,就这么办呀,像现在一样,她不也没在我身边吗?
我说,您老了谁来照顾您?
齐总说,我上养老院。
我感到一丝苍凉。人生不过如此,年轻时再怎么轰轰烈烈,再怎么灿烂辉煌,到了最后都会归于平静,像江河归于大海。我说,再生个孩子吧,我不忍心看到您一个人。
齐总笑起来,再有个孩子多难带呵,还得看雯雯答不答应。
我说,关她什么事,是您需要,您那么有钱,随便也能找着人带大,您老了,让一个孩子陪在您身边,不要都放出去,好吧?
齐总说,你今天说话怎么这样,像是我很快就要老了,明天就我一个人了,不是有你吗?
我说,我要是回老家了,将来我总会离开您的。
齐总说,还会有其它阿姨呀。
我说,外人是靠得住的吗,只有孩子,只有亲人才会对您不离不弃,可是您还要把雯雯送那么远的地方去,您身边还有什么靠得住的人,您以后老了,神志不清的时候,谁给您支付养老院的钱?
齐总说,还早呢,操那心干吗,再说,哪儿有你想的那么严重。
我叹道,您总是那么要强,您总是不需要依赖人,您就不能学会依赖谁吗?
齐总怔了怔,答非所问,今天几号?
我说,十二号。
齐总说,后天该给你结工资了,时间过得可真快,你来我们家都几个月了?
我说,四个月。听她说起后天该给我结工资,我有点抑制不住自己,说,开始觉得您脾气不好,后来觉得您蛮厚道的。
齐总说,是吗,嗨,我这人就这样儿,甭往心里去。
我说,真的,我很喜欢您,您对我很好,我心里知道。
齐总说,主要是你太完美了,我都挑不出你的缺点来。
我说,也不是,我以前也跟雇主吵架。
齐总说,你和我们家挺投缘的,雯雯也喜欢你,以前她从不和我们家阿姨说话。
我实在忍不住了,低声说,我家里出了点事儿。
齐总说,你该不会是想回去了,这两天我也看出来了,你别走,我给你涨工资,涨两百,一千四,一个月一千四,你回老家能挣着那么多钱吗?
原来她早就察觉了。我们相处得那么近,我能感受到她的心情,她怎么感受不到我的心情。我急着想解释的是,呵,不,我不是想让您给我涨工资,若是真有那样的要求,我会认真给您提出来,我不是这意思,您别误会。
齐总说,我知道你不是这意思,只是我喜欢你,我从来没挽留过谁。
我打住了。齐总是个要强的人,我相信她说的话。我再辩解,让她再表白会更伤害她。其实我下定决心要走,什么也拦不着我。我只是不想看到她乞求谁,那不是她的性格。
齐总也不说话了,看着前方只管开车。她的样子在慢慢浸化我的心,心竟变得像水一样柔软。窗外黑漆漆的,什么都没有,只有我们的车在高速路上飞跑。我想伸出手去牵她的手。突然我就觉得,我能和张胜华那样过,为什么就不能和齐总这样过。能和张胜华以夫妻的形式存在,为什么就不能和齐总以主仆的形式存在,谁能说哪一种就一定是永恒。我竟然动摇了和张胜华一起走下去的信念。
我和齐总一直没说话,直到车开进车库,直到我们上楼。我为她把门打开,她进去了,我插好门。齐总换了鞋,也不看我,径直往卧室去了。
我换了鞋,回自己屋里换衣服。脱外裤时,裤兜里抖出两枚硬币,掉在地上,分头向两个方向滚去。一个滚到保险箱下面看不见了,一个滚到墙角处被挡住,躺了下来。我走过去捡起墙角那枚,仔细一看,它的一面是一角,另一面是兰花。心里突然产生了一个奇异的想法。想看一看,冥冥之中,天意如何。一角在上,我回去,兰花在上,我是不是可以留下来不走。
天!我实在是太卑微、太渺小了,一个硬币就可以影响我的人生,指引在十字路口徘徊的我向左转或是向右转。
轻轻抛起那枚硬币。它在空中划了个漂亮的弧线,飘然坠落于地。又蹦跳起来,再坠落于地,唿唿旋转着,直到能量尽释,啪地倒下。兰花朝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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