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7月7日星期一上午10点45分
缓过来了。前几天很倦,没想到今天就缓过来了。
难得一早就觉得心里安静、不急不躁,接近神清气爽,比较有气力,此刻可算是一无挂虑。但愿常能生活在这样的一种状态中。明天会更好。就像那首赞美诗所说:“感谢神赐明天盼望,要感谢直到永远。”刚才我克服了抑郁症的情绪障碍,干脆地接听了电话。我现在要有意识地锻炼自己与外人交往的能力。
抑郁症爆发时,我几乎失去了与人交往的能力。不能接听电话,不能出门,害怕别人来看我,害怕电话铃声,有许许多多古怪的害怕。总是自己吓自己。
我至今不想也不愿回忆3月底到5月初这段黑暗时期的发病细节,我还不能理性地分析发病整个过程的来龙去脉。不着急,慢慢来。
我目前要做的调整是,消除恐惧心理,恢复正常的社交能力,起码不害怕接听电话,不害怕出门和少数朋友短聚,不害怕一般的交往活动,不害怕见人。也就是治疗社交恐惧症。
主说:“我的恩典是够你用的。”阿门。
从上个星期五到今天,我经历了一回克服电话恐惧的训练。开始非常紧张、害怕,采取逃避方式。接着不断责备自己,恨自己不能摆脱恐惧心理。然后是反复的思想斗争,心理挣扎,说服自己行动起来。哪怕只是走出一小步。终于打出电话了。没人听,非常高兴,能暂时给自己一个躲避机会了。直到今天,才在主的引导下完成这次训练。
以后要记住:遇到问题,不要害怕。交托、等候主的帮助。
随笔累。倦。反弹了。又有些不对劲了。我不愿意相信自己那么脆弱,刚揭开回忆表层的一角就……我不愿意见人,不愿意打电话接听电话,不能集中精神,心中像堆积着次等木炭的烤炉,火郁在炭灰中时灭时燃,烟气堵塞结成块状。有时候,元神会突然挣扎出窍,蹿到高空中无声地疯吼,理直气壮地冲我怪叫:为什么不发疯?!不许死,又不许疯,我受不了受不了受不了啦!白天变得疲惫难熬。我竭力控制身心,尽量保持一种正常状态。可是,深夜里,睡梦中,黑暗之魔在跳跃、嬉笑。
梦中……我满口牙都碎了。我紧闭住嘴,咬着牙,我清晰地听到了牙齿碎裂的声音,我咬牙不敢用力也不敢不用力。上下两排牙每一颗都松兮兮的,舌边和内腮触得到三分之一的牙已经破碎,碎碴尖儿直扎舌头。
去过几个口腔医院。医生说:“没有办法。你满口牙都碎了,到哪家医院都不能帮你补。你只要一张嘴,牙齿就会全部掉下来。”我走出医院,茫然地沿着马路边走着,不知该到哪里去,不知该怎么办。我不能也不敢张嘴。别说张嘴,就是一松劲,牙齿就咬不住了,立刻会满嘴碎牙。可是,我总不张嘴怎么喝水呢?我会渴死的。咬牙咬久了,腮帮、下巴、太阳穴、整个脑袋都累得慌,发痛。我稍稍松了一点点力,立刻感觉到所有的牙齿都浮动起来,我只得又咬住牙,维持原状。心里发愁,不知还能坚持多久。
总咬着牙不行。张嘴也不行。我该怎么办呢?梦中……一个度假村要举行什么文学活动。许多人在大堂报到。我没见到一个熟人。报完到,提着旅行箱进了一间房。没等我把衣服挂进衣柜里,有人敲门。门口的女人可能是哪个刊物的编辑,她轻快地笑着说:“你怎么才来呀。梁××到处打听你,问你到了没有。”我随口说:“她在这里?好多年没见了。等会儿我去看她。”心里突然激灵一闪。梁××——啊她不是去世了吗?几年前北京鲁院的同学就告诉我,她患癌症去世了。
仿佛一枚暗器划破了空气,这是哪里?有时候,阴阳是无界线的。有些人注定要在阴阳两岸穿梭作功。
梦中……我走在一条胡同里。胡同地面铺着木格子钉成的棚架,有几个人正往上糊黑纸。我感到空气中有种紧张的悲哀在逼近,我不敢再往前走。有人说前面死人了!不要看。快走。我赶快往后退。
胡同里没有岔路口,无路可退。前面来了黑压压一群人,最前面一排人举着一个上吊的女人。他们走得好快,似乎想冲出胡同找医生救她。
我贴在胡同边上不敢细看,但还是看见那女人脖子上紧勒着一根粗麻绳。我心想为什么不给她解开绳子?这样举着也不是办法,只怕到了医院已经彻底没救了。
我想提醒这些人。但我喊不出来。我很害怕。我怕看见那自杀女人的脸。我转头往高处看,看见胡同上方有五个红色金属焊的大字:云海话剧团。
怎么有话剧团在这里?来不及多想,黑色的人群正迎面而来,我往哪里躲?胡同里怎么就找不着一小截岔道口呢?停笔一个月了。噩梦又多了起来。昨夜做的就是胡同这个梦。我觉得日子很难过。我必须暂时停止回忆。
我需要恢复气力。但我不会放弃说出这些感觉,尽管有复发的危险。
我希望有一天,当一个抑郁症病人感到无助时,他(她)会遇到这本书。
不是你一个人在受难,不是你一个人在害怕。活着,的确很难。但是,坚持活下去也许就是你今世的使命。我们要做世界的光。2005年12月28日链接《生命中的一个春季》那年我二十一岁。春天来临时,我正在一家很有名的医院里住院。从十七岁开始,我陆陆续续住过好几家医院,先是住十人一间的大病房,后来住过六人一间的中病房,二十一岁时我住的是三人一间的小病房。若是小病房的人病情再恶化,就该住一个人的单间了。进单间的病人往往挨不过三天就会转入太平间。
我住进小病房没两天,3床的那个阿姨就给推到单间去了。她是坐着轮椅去的,她的头无力地歪在一边,她哼哼说我不要转病房,不要氧气罩。
3床进单间后,二十来分钟就停止了呼吸。
3床空了。几天过去了,我和1床常常对着那张光秃秃的床垫发呆。那床垫很厚,有点泡泡的,上面有大片小片的污迹,乍一看,像一张浮肿丑陋的阔脸。每天夜里,我都觉得3床躺着一个人,我很想大声尖叫。一到天明,我就赶紧到阳台上看云彩看树木,我不愿再想太平间。
小病房在三楼,它斜对面有扇门,一走出去就是大阳台,阳台边紧挨着两棵高大的白兰花树。
当时正是初春,那两棵树的树枝上连花蕾都没有,树叶也不是鲜绿色的,那绿色很暗,好像绿得很辛苦很勉强。我闻不到春天的气息。
一个星期一的中午,3床的床垫上有了床单,一个广州市郊的农家女孩住了进来。她只有十三岁,瓜子脸,典型广东美女的眼睛,很灵活。我带她去阳台看白兰花树。她在阳台一个角落里拔了几根秆儿细细的野草,还拔了一朵很细很小的紫红色的野花。我说哎呀脏啊。她憨憨地笑。她去讨了个小药瓶,装上水,插上小花小草。病房里一下子有了春意。
一周后,我们知道小3床患的是白血病,医生说她活不过两个月。她母亲哭得很伤心,三个做农活的哥哥脸上淌着大颗的泪,他们轮流输血给小妹妹。
一个月之后,小3床已经不能起床行走,可是她的黑眼睛依然很灵活。她天天催我去阳台看那两棵白兰花树,盼着它们赶快结花蕾。她叫我捡树叶子回去给她当书签。那时候我才发现,原来大树春天也落叶,而且落的多是绿叶。我不再盼着白兰花儿开,我盼着时光停下来。我知道,春天一过去,小3床就会像一片小绿叶飘进太平间。
一天,小3床见母亲不在病房,坐起来对我和1床说:我知道医生说我快死了。我和1床大惊,面面相觑。1床厉声喝道:不要乱说话,你这么小怎么会死呢!小3床望着我,一脸天真无邪,她说我不要死,我要活,就要活,就要就要!她的口气很坚决,就像她在教室里说“我就要考一百,就要就要”似的。
时间过得飞快,小3床一天比一天弱,后来她连吃半流质食品的力气都没有了。但是她那双年轻的眸子里仍有美丽清朗的光。
小3床不能进食了。查房时,医生说要把她转去单人病房。她是那天夜里转入单间的,她没说不愿进单间,她只说你别忘了,花开了就来告诉我。
对我来说,那年的春季就在那一个黑夜里结束了。1993年3月补白在我生命的春季里,我见过这样那样的死亡。死亡的过程各式各样,有丑陋的、狰狞的、腐烂的、地狱般的,也有美丽的、令人疼惜的、如白兰花的花蕾悄然落地的。有的人临死是刻意要伤害人的,他们似乎被恶魔附体,对一切充满仇恨;有的人则专伤身边最亲的人,他们身上的怨毒之气放射笼罩着整个病区;也有像小3床这样的人,不想死,但不怕死,他们将死的过程化为星空下几滴花雨,随清风过后留下沁人之香。
有时候,噩梦醒来,觉得奇怪。梦里那些人平时并不认识,也没见过,但他们的长相、言行这么真实,他们不会是凭空而来的吧?也许,我早年住院时,潜意识里摄录下无数影像,这些底片终究是会显影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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