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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节

  慧敏风尘仆仆地赶了回来,保姆迎上前接过她手中大包小包的东西。她卸了妆,喜滋滋的,一点儿也看不出劳累了一天的样子。

  “孩子怎么样,没闹吧?”她心急火燎地问。

  “睡了。”我说,“喂了奶,刚睡。”

  “都等急了吧?”她一边把外套挂在墙上,一边扭过身儿跟我们说话,“店里的事儿一完我就往回跑,路上还买了点儿水果,吃过饭可以吃。”

  “慧敏,没你这样的,下午的时候当着那么多人拎着我当活道具,左一个‘这是我老公’右一个‘这是我老公’的,影响多不好。”靳征半真半假地对她说,竭力掩饰着他的不悦。我一听就知道这是他憋了一下午的话,否则也不会这么绷不住,丁慧敏刚进门他就迫不及待地把片儿汤话甩出来。

  慧敏跑到厕所去洗手,也跟靳征一样半真半假地回道:“怎么影响不好了,你不是我老公啊?咱俩可是有结婚证儿的。”她不等靳征再说什么径直进了婴儿房,“我得赶紧看一眼孩子,一天没见了,怪想的。”从婴儿房出来立刻又拐进了厨房问保姆,“饭好了吧,赶紧吃,估计他们早该饿了。”她根本就没打算再给靳征说话的机会。

  靳征只得咽了口唾沫,生生把话憋回了肚子里。我跟陈喆在一边面面相觑,不敢多说一个字。趁他们都不注意,陈喆趴在我耳朵边上蚊子似的哼哼着说:“第一回合,慧敏胜出。”

  这话说得又好气又好笑,我瞪了陈喆一眼,“还嫌不热闹是吧?”

  慧敏在餐厅招呼我们,“别坐着了,赶紧吃吧,待会儿凉了。”

  上一次我们四个人围坐在一起吃饭似乎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儿了,久远到我想不起来。不对,想起来了,最后一次大概是为了庆祝他们“结婚”,可是我仍然想不起来那天都吃了什么又说过什么,印象中那天我跟陈喆买的鲜花堆满房间,花了许多钱。

  慧敏拿来一瓶红酒,“喝点吧。”她说。

  没人反对,实际上是没人说话。倒酒的时候我发现慧敏左手的无名指上带着她和靳征的“结婚”戒指,在灯光下熠熠生辉。很显然,靳征也注意到了,否则他不会把头转向一边假装没看见。

  我们举杯,四双眼睛互相看着,谁也不知道该说点儿什么,丁慧敏默默地给每个人倒满酒,“靳征,陈喆和左娟都不是外人,有些话我想当着他们的面儿跟你说他们也不会笑话我的……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想一件事儿,关于咱俩的事儿……”

  听慧敏说到这儿,靳征把筷子放下,接过话茬继续说道:“就是,其实这些日子我也一直在想咱俩的事儿,一来我怕你忙,没时间,二来我也担心你情绪不好,所以也就没给你打电话,没提这事儿……慧敏,找一天咱去把结婚证注销了,离了吧,别再把你耽误了……”

  我跟陈喆再次用眼角扫了对方一眼,飞快地不约而同地低下头去。

  丁慧敏却像没事儿一样,她笑着给靳征夹菜,“你还是赶紧吃吧,保姆特意做的,都是你们爱吃的菜,再不吃就凉了。”说着话,她给我和陈喆的碗里也添满了菜。

  眼看着精心准备的台词就这么被慧敏轻描淡写地给翻了篇儿,靳征委实不甘心,他做着最后的挣扎,“慧敏,你这样可就没意思了,就算我对不起你了还不行么?”

  “你有什么对不起我的,你一点儿都没有对不起我的地方,你是好人靳征,你一直想帮我,你一直觉得我特别不容易,你想让我过得好,我特别感激……”她端起酒杯,“来,咱俩喝一杯。”

  靳征犹豫了两秒钟,喝干了杯中酒。

  “再喝一杯。”

  “喝多少我都陪着你,可是慧敏,我真不想这么下去了,咱去把手续办了吧。”

  “为什么?现在这样不是挺好的嘛。”丁慧敏特别平静。

  “好?”靳征似乎不敢相信似的,“你觉得现在这样挺好的?别逗了你,这太不正常了,咱俩虽然是法律意义上的夫妻,可是根本就不是爱情,咱俩是兄弟你明白吗?是,我知道,现在我说这样的话挺孙子、挺不是东西的,特别不像个男人,可是慧敏,我靳征对天发誓我只是想帮你,在当时那种情况之下,我觉得我在你危难的时候挺身而出,我真觉得自己特爷们儿。但是慧敏,我现在必须得说,那是我的错觉,我过高地估计了个人能力,我以为我能帮助你,能改变你的处境,我以为当英雄是一件特有面子的事儿,现在我发现自己做错了,请你原谅我慧敏……”

  丁慧敏看了他一眼不徐不疾地开口,“这一年对你们来说可能再平常不过了,可对我来说不一样。对我来说,这一年过得像一辈子那么长,”她低头把玩着手里的红酒杯,“我被自己深爱的人抛弃,像死了一回。在广州那段时间活得特别没有尊严,像鬼一样,”她喝了一口酒舒出长长的一口气,“后来,我终于想明白了,如果连我自己都不爱惜自己的话,别人凭什么会爱你?所以我回来了,怀着孕,不敢回家,还是活得像个鬼,我决定活得自私一点儿,把孩子送人,从头开始潇洒的生活。然后你们出现了,说了很多暖人心的话,愿意帮助我,给我一点儿爱……”说到这儿,她意味深长地看了靳征一眼,然后低下头去盯着杯中荡漾的红酒,她一口气喝下去,再倒一杯刚要喝的时候被陈喆拉住了胳膊。

  慧敏有些微微的醉了,她握住陈喆的手,紧紧攥着微微抖动,充满感激。

  “后来我生下了小孩儿,忽然之间我觉得生活充满希望,那时候再想起跑到广州去找朱小伟的事儿,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为那样的一个人,特别不值得,我觉得我完全可以开始新生活了,忽然我妈又不在了……”她的眼泪掉出来,叫人心酸,“真的,你们别觉得我矫情,我真觉得人这一辈子要经历的事儿,我在这一年里都体验过了,特别难受……”她哭了,特别无助,像小时候那样用手背擦眼泪。

  我的心里酸酸的,眼泪也不由自主地掉下来,陈喆拿了几张纸巾递到慧敏的手里,他也红了眼圈,我们看向靳征,他就像个木头人一样没有表情。

  “别哭了慧敏。”靳征伸手去替慧敏擦了一把眼泪,“你这样我心里特别难受,我们心里都特别难受,真的。”

  “是啊慧敏,好不容易聚一起吃顿饭,说点高兴的吧,我跟你说,等将来香子长大了我得教她拉琴,把她培养成音乐家……”

  “我不离婚。”丁慧敏打断了陈喆,看着靳征再次说道。

  “慧敏,这是两回事,即使不做夫妻,咱们一样还是最好的朋友,我还想认香子做干闺女呢……”

  “你忘了靳征,那天你还给我买过戒指呢,还有衣服,你说你不是想帮我,是想给我一点儿爱……”尽管近在咫尺,慧敏的眼睛却仿佛看到了很远的地方,看到那个秋天里平凡的一天,我们坐在酒店包房里肆意喝着五粮液的瞬间,看到那天环绕在我们周围的鲜花,它们甜美得叫人落泪。

  “我那是……我那是胡说八道。”靳征显得很沮丧,忽然他又振作起来,“那天你不是也说么,你跟左娟他们说‘别听靳征瞎说,靳征就是为了帮我’,这话不是你说的?”

  “那天你说得特别认真,你说想给我一点儿爱。”慧敏重复着靳征说过的话,像个孩子似的争辩着。

  “好吧,就算我说了,可是你能不能把那当成我对你的客气?”

  “不是客气,你当时就是那么想的,我知道。”

  靳征忽然急了,“我凭什么那么想啊?我有病啊?我是看你大着肚子又没法回家,我想当一次英雄!我现在承认,我当时冲动了,我天生就是个怂人,我就当不了英雄不行啊!”他额头上的青筋都凸起来,像随时会爆炸。

  “……总之,我不离婚。”

  我清晰地感觉到丁慧敏不大的声音里蕴含的不容动摇的力量。不离婚,这三个字已经不是她的态度,而是信仰了。她的话出乎所有人预料,靳征的表情简直可以用震惊来形容,他的眼神之中充满慌张。

  好不容易靳征才镇定了情绪,他又扯出惯用的那副满不在乎的面具,歪着脑袋看向慧敏,“行,丁慧敏,真有你的,有本事你跟我说,你告诉我凭什么不离?”

  “我凭什么离?”

  “凭我帮了你!”靳征在桌子上重重拍了一下,面前的酒杯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靳征,我跟你说人生就是那么回事,别太认真,经历了这么多之后我学会了两件事:找个爱人过平静的日子,把每天都当成最后一天来过……”

  “我告诉你丁慧敏,咱俩之间没有爱情你知道吗?!”靳征“呼”地站起身大步朝客厅走去,他站在客厅的中央,一边转着圈一边说道:“行,丁慧敏你可真行,真有两下子,你……你恩将仇报!”

  “靳征,我会一辈子对你好的,我一辈子都会报答你的。”丁慧敏说得真诚而笃定,我相信,她一定是因为实在没有别的办法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人在无计可施的时候才会说一些可笑的话。

  “……我一辈子都会对你好的,我保证……”

  “我不需要!”

  忽然之间空气就像凝结了似的,一时间我们都僵在那儿,这情形让我想起小时候。每当我们之间发生争执,靳征也总是像这样简单而粗暴地对抗我们三个,而慧敏总会在他平静一点儿之后,软言细语讲出一番道理来叫他无可辩驳,最终靳征会妥协。在我的心底,特别希望此时的靳征能够再次被慧敏打动,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觉得他们是天生的一对儿,从小到大,他们都是最互补的一对儿。

  “其实……”陈喆转过身子对着客厅的方向说道,“其实……两个人在一块儿过日子,相处的时间长了,总会有真情。”

  靳征背对着我们,看不到他的表情,但我能感觉到陈喆的话让他心里动了一下。

  小香子又醒了,哭起来,慧敏立即冲进了婴儿房去照料,我和陈喆也跟在她身后去看个究竟。只见慧敏从保姆手中接过尿布熟练地替女儿换上,又拿过温好的奶瓶抱起孩子小心地喂她,保姆小声儿对我们说:“没有奶,只能给孩子喝奶粉。”

  “慧敏,他要是实在不乐意就算了,勉强没意思。有些错误,一辈子犯一次已经够了,再犯就是愚蠢。”陈喆冒出这么一句来,在我的印象里,他从未说过如此直白的、发人深省的话。

  “我没事儿。”慧敏头也没抬头,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的女儿。“你说的这些我都明白,我没事儿。”她转过身来看着我们,“你们回去吧,有香子陪着我就行了。”

  我知道这个时候我应该说点儿暖人心的话,可是我必须沉默下去,这就好比你看人家打麻将,两家人的牌都被你看得清清楚楚,你能说话么?况且从接到章晓雯的电话的那一刻起,我的心里就一直记挂着明天她要约宋雪宁吃饭的事儿,并且因此而忧心忡忡,我有点想不明白,自己怎么就会一下子卷入到这么多人的生活当中,一头扎进乱麻团里。可是生活原本就是这样,我没办法。

  慧敏抱着香子跟着我和陈喆来到客厅,靳征在抽烟,见香子出来他慌忙掐灭了烟头又去开窗户,“对不起对不起,我忘了孩子跟前不能抽烟。”

  “没事儿,我们香子不怕。”慧敏微微笑着,“我刚跟他们俩说呢,说你们也累一天了,差不多就回去吧。”饭桌上那个特别无助又迷茫为男人而哭泣的丁慧敏不见了,此刻的她是一个母亲,沉着镇静,天塌下来一肩扛。

  我和陈喆互相递了个眼神,“那行,今天就先到这儿,改天我们再来看你们娘儿俩。”说着话,我已经到了门口,陈喆也跟过来,只有靳征还站在原地。“你还跟那等什么呢,孩子也该睡了。”

  “我……”他有些为难似的先朝我和陈喆看了一眼,又转过去看着慧敏,“我再最后问你一次慧敏,离还是不离?”

  “该说的我也都说过了,陈喆说的对,勉强也没意思,按你说的办吧。”说完,她抱着香子朝房间走去。

  就在我拉开家门准备迈出去的时候,靳征忽然提高了声音说道:

  “不离就搬到一块儿过!”说完这一句,他看也不看我们,迅速地走到门口穿上鞋抓起外套出了门,临走,他使劲推开站在门边的陈喆,头也不回上了电梯。

  家门还开着,我和陈喆像两个门神定在门口,屋里的慧敏也愣愣地站着,久久回不过神儿来。

  “这回……他该不会再改主意了吧。”陈喆试探着问我。

  我只好看向丁慧敏,“你觉着呢?”

  “你们都别管了,只要他同意和我过下去,就算是一块儿石头也有被焐热的那天。”

  从慧敏家出来,我和陈喆的内心都显得特别沉重,我们都没说话,沿着马路走了很长的一段。月亮高高悬在头顶上,散出清冷的光辉,他的口中一直哼着不知名的乐曲,我的心里则塞满了忧愁,思忖着明天该如何去面对章晓雯。我在瞬间做出决定,给宋大夫发去了短信,如实交待了我对他的暗恋只是章晓雯的一句玩笑,他对我的表白也只是由那句玩笑衍生出的误会,并且希望可以得到他的原谅。发完这个短信之后,我站在原地舒出长长的一口气,像卸下了压背在心头的石块儿,顿时轻松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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