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静芬阿姨出院那天,靳征来接她。经过这些日子的休养,她的精神和气色都好了许多,只是她仍不搭理靳征,不管她儿子说什么,她都不肯说一个字,用沉默向她儿子表达着抗议。对此,靳征也只有唉声叹气的份儿。
我送他们到医院门口,趁靳征去开车的工夫,我说:“林阿姨,靳征的事儿您就别跟着操心了,我说句不该说的话,还不够添乱的。您这么挤兑他,他心里难受,您不也跟着难受么?”
“你们到底还年轻,我跟你说左娟,听人劝才能吃饱饭,老人儿说的话是不见得都对,可那也不都是胡说的,都是吃了多少亏上了多少当以后总结出来的,我跟你妈妈我们到了这个岁数,经过的桥比你们走的路都多,总不能看着你们吃亏上当往火坑里跳吧。”
“哪儿有您说的那么严重,这都什么年代了还有火坑,往狠了说,也就是摔个跟头,能有什么大不了的!爬起来继续朝前走呗。”
“行了左娟,我也不跟你说了,你跟靳征是一伙儿的,抽空我找你妈说去。”
靳征已经把车开到了跟前,林静芬阿姨上车的工夫,章晓雯正走过来,这个礼拜赶上她上夜班,好几天了我们在病房几乎碰不着面。
“哟,今天怎么来这么早?”
“还说呢,”她从地铁站走过来气喘吁吁的,鼻子尖儿上渗着汗珠,“昨天我从家带了两个芹菜馅儿包子,正吃着呢,阿姨闻着味儿就过来了,吃了一个直说还想吃,我回去就让我妈又做了几个,给送过来了。”说着话,她把手里的饭盒递到林阿姨手里,“知道您今天要出院,还好快走了两步赶上了,要不然这些包子够我们全家连着吃上三四天的。”尽管平日里她可以回避着跟林静芬阿姨见面,此刻她却笑吟吟地像个没事儿人,“我要早知道您爱吃这口儿,早就给您送来了,我妈特别爱做饭,一天天没事就跟家鼓捣吃的。”
坐在车里的靳征妈妈乐得合不拢嘴,不住点头,“亏得你想着我,替我谢谢你妈妈,等我有空了来医院看左娟你们俩,顺便把饭盒给你带过来。”
“医院这地方您还是少来吧,”章晓雯把大衣的领子拉高一点,“等有了空儿,我跟左娟上家里看您去。”
“那咱们可就说定了,到时候你可别不来。”
“放心,周末我准上家里去看您。”
在她们说话的时刻,我注意到靳征一直对着他面前的方向盘发呆,直到章晓雯催促了几次,他妈也诧异着怎么不走时,靳征才猛地反应过来,手忙脚乱地发动了汽车。他的眼睛匆匆扫过章晓雯的脸,匆匆地说了一声再见。
目送他们走远,我和章晓雯并肩朝病房走,说实话我已经不记得在她和靳征相好时候的那些细节了,但是我确定,那时林静芬阿姨对章晓雯也并不十分热情,甚至有几次还向我抱怨过章晓雯种种的不懂事,而今,因为她对丁慧敏的憎恶,反而愈加显出章晓雯的好来,真应了那句话,人比人得死啊。
我问章晓雯,怎么会突然对靳征他妈又热情起来了,是不是对靳征贼心不死。
章晓雯一巴掌打在我肩膀上,愠怒着朝我叫嚷:“哪儿跟哪儿啊!别瞎说!不就给了几个芹菜包子么,又不是什么好东西!”
“谁说东西好坏了,以前也不见你对老太太这么上心。”
“你别那么讨厌,”她白了我一眼,“当了护士长别的本事没学来,捕风捉影学得那么快!我跟你说啊,这里边什么事儿都没有,就是昨天晚上我吃包子叫她看见了尝了一个,一个劲儿说好吃,我就给带了点儿……”
“得了,我就是跟你开个玩笑,看把你急的!”
我们俩刚走到护士站,一个实习生从病房急匆匆走过来,蹙着眉头对我说:“护士长,宋大夫又发脾气呢,你赶紧去看看吧。”
又是宋大夫,半年前才到我们医院,从日本回来的,整天绷着脸,跟他在一块儿工作不能出半点差错,一点点疏忽就能惹得他大发雷霆,同事们提起他就头疼。今天发脾气是因为前一天他交代给一个病人抽血做化验,护士已经叮嘱过病人抽血之前别吃早餐,哪知道人家早上六点钟起床饿得不行吃了几片面包,化验结果把宋大夫吓了一跳,跑到病房来检查发现病人的情况远没他想的那么糟糕,得知病人吃过早餐才采血的情况之后当场就发了脾气。跟章晓雯进到病房的时候,抽血的病人正紧着给宋大夫道歉,小赵站在宋大夫旁边一脸的无辜。
“护士长,”病人拉着我的胳膊,“您赶紧跟宋大夫解释解释,今儿这事儿真不赖人家小赵姑娘……”
不等他说完,宋大夫黑着脸走出了病房,
“嘿,这叫什么事儿啊!”病人一屁股坐在床上,无比沮丧,“早知道就再多扛一阵了,还连累了人家小赵姑娘。”
章晓雯笑着接上话,“没事儿,宋大夫是我们医院出了名儿的讲原则,他那也是替您着急。”回过身来又开导小赵,“没事儿,多大点儿事儿啊,转天他就忘了。”
“也别站着了,回去工作吧。”
我们一齐走出去,我下意识看了章晓雯一眼,她也正瞥向我,目光相对,章晓雯对着我吐了吐舌头做了一个鬼脸。她总能轻松化解别人的情绪问题,这样的本领我永远学不会。
其实,面对章晓雯的时候我常感到自卑,连我妈都说她闺女若能赶上章晓雯一半,也能每天哄得她开心快乐了。不过,我妈也说章晓雯的心机太重,活起来太累。对这个结论我感到颇为不屑,在我看来,只有无比单纯的人,才能在每一天都拥有那么多的快乐。
我曾经对陈大燕同志说起章晓雯受到医院处分之后回来上班对我并没有半点责备,我们的关系一如往常的事儿,并且,我说,一个这样的朋友值得我一辈子感激和珍惜。说这话的时候我们正吃晚饭,她夹着青菜的筷子在半空里顿了一下,乜斜着看我一眼,露出类似鄙夷的神情,“早晚有一天她会连本带利让你还债,不信你就等着看。”她说得十分笃定,“别怪你妈没告诉你,那章晓雯可不是省油的灯,你妈虽然没什么大本事,看人还从来没走过眼。”
我并没有跟她争辩什么,上一辈人总喜欢指导别人的生活,包括该交什么样的朋友,而实际上,这种指导除了丰富他们自己的退休生活之外,不具备任何意义。关于她对章晓雯的评判,我并未争辩,我想来日方长,总有一天时间会证明我和章晓雯之间的情谊就像我和慧敏、陈喆和靳征一样经得起时光考验。
我已经说过我妈陈大燕是个怎样的人,她自小到大基本上没怎么过问我的事情,包括升学和恋爱这种具有人生转折性意义的大事,她关注比较多的反而是那些与我稍微亲近一些的同学和朋友是否正直勇敢这类琐碎的事。早几年我对她这样的做法十分不解,自己家的闺女都不关心,反而津津有味打探别人家孩子的事,这不是没事闲的吗?忽然有一天想起孟母三迁的典故,我才幡然醒悟,原来她唯恐我会受到身旁好友的影响,成为一个问题青年,谢天谢地我没有遇到坏朋友。
也许是因为从她们那个年代过来的人都有英雄情结的缘故,我妈对一个人的最高评价就是正直勇敢,遗憾的是,她所熟识的包括我在内的一切有为与平庸的青年,都没得到过如此的赞许。我爸有一句经典的辩驳她的话:正直勇敢的那都是烈士,上哪找去!
扯远了,说回那个一根筋的宋雪宁大夫。顺便,再说说章晓雯。
宋大夫刚来我们医院上班的时候,着实引起过轰动,人长得帅、单身,还是从日本名校留学回来的,单凭这几条就足够吸引全院未婚女青年的眼球了,更别说他爸爸还是享誉国际的心脑血管专家了。加之医院这种单位本身女员工就比较多,都喜欢聊八卦,赶上哪天聊兴奋了,不知不觉当中添点油加点醋也是常有的事。有一阵儿医院里盛传宋雪宁跟章晓雯好上了,原因是时常有人在晚饭以后看见他们俩在花园里散步。关于章晓雯的类似的传闻有许多,她既不解释也不刻意避讳。我记得有一天中午我们俩在护士站聊天,宋大夫从病房出来将我支开,然后拿出两张话剧票请章晓雯去看话剧,章晓雯不知对他说了什么,宋大夫留下了那两张票以后再没来找过她。又过了几天,章晓雯拿着宋大夫那两张票死活拉着我去看了那场话剧。我这个人天生缺乏艺术细胞,浑浑噩噩度过了两个小时后,出了剧场连那话剧的名字都忘了个干净,更别说剧情了。前往地铁站的路上,我想起她说过的宋大夫拿着票找她的事,就问她,“他明明想单独跟你出来看戏的,怎么忽然改变主意把票送给你了?”章晓雯这才哈哈地笑着告诉我,为了及时扼杀宋雪宁对她的非分之想,那天在护士站她随口编了两个瞎话,第一是她自己不但有了男朋友而且马上要结婚了,第二是左娟一直暗恋你。宋大夫听完这两句便落荒而逃,连票都不要了。
章晓雯说完以后,我立刻明白了宋大夫有一段时间老拿眼睛偷偷瞟我是为什么。有几次我跟着他查房,他不再像以往那样看着我交代工作,一路都避免着目光与我的碰触。他这些变化着实令我费解了一阵,甚至还曾暗自想过他是否想追我,因为那样渴望而又羞涩的目光只存在于与爱情相关的时刻。
那天我将章晓雯暴捶了一顿,她一边躲闪一边哈哈大笑。她说她当时只想跟宋雪宁开个玩笑,就随口那么一说,没想到他就当了真。
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在医院遇上宋大夫也总是觉着不自在,说不上来的别扭,他也总是有意无意躲避着我。好几次我想趁着休息的时间到他办公室去跟他聊聊,澄清章晓雯的那句玩笑话,但我一看到他那窘迫的红了脸的样子,就忍不住发笑,所以这个误会一直存在于我和他之间,具体地说,这个误会一直存在于他心里。
我认为病房里发生的这个插曲给了我一个澄清事实的好机会,所以,当所有的人都散开之后,我悄悄溜进了宋大夫的办公室。的确是悄悄去的,他至今仍是我们医院最著名的王老五,像我这样的大龄女青年稍有不慎就会背上点骂名,诸如那什么想吃天鹅肉之类。没有办法,世道变了,如今单身男青年比大龄女青年更矜贵。我既然不想真的攻下宋雪宁这座山头,就没有必要做出名誉上的无谓牺牲,所以,还是悄悄地进村比较安全。
宋大夫办公室的门半掩着,我敲了两下推门进去。他正伏在桌子上写着什么,见我进来先是一愣,瞬间又红了脸。
我强忍住笑,“宋大夫,还生气呐!”
“生气?哦,你说化验的事儿……没事儿,我也不对,不该跟小赵发脾气。”他努力做出轻松的表情,拉过一张椅子,“坐,坐下说。”
“不坐了,我就是过来看看你气消了没有,顺便,我还想跟你聊点儿别的事儿……”
“你说吧,我听着。”他的脸更红了。
“嗨,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就是上回……你还记得有一次你到护士站去找晓雯……就是你想请看戏那次……”
“左娟,”宋雪宁打断我,“这件事儿我也想过了,我觉着必须得跟你说,说出来可能你拒绝,不说出来……我总得试试,我想过了,真的……”
“你想过了?”我瞪大了眼睛笑了出来,“你想过什么了?”
“我……”他低下头,似乎在犹豫。
“你什么呀?”
“我想过了,”他鼓足勇气似的,“我觉得你这个人挺不错的,挺好……”在我惊异的目光中他再次停顿了几秒钟,“真的,真的左娟,我……我觉着咱俩可以先相处一段时间。”
我没有丝毫准备,完全懵了,站在那只觉得天旋地转。
“其实我早想跟你说,一直没机会。”
我好不容易缓过神来“哦”了一声。
“要是你愿意……你不会不愿意吧?”他忽然紧张起来。
“左娟——”楼道里传来章晓雯叫我的声音,这无疑替我解了围。
“我先去了,以后再说。”
即使我从没想过,实际上是从未奢望过能跟宋雪宁谈恋爱,当他两眼一抹黑地撞过来,谁能不动心呢?我又不傻。所以,我决定从现在开始认真思考一下跟宋雪宁搞对象的事。也许我该立刻冲回家向我妈汇报这个消息,当然,还有我爸,他兴许有兴趣听我说说我们医院一个正直勇敢的活生生的大夫的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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