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护士长说这段时间我不用再到病房去,我还是习惯性地来到护士站。没有人,桌子上放着一大盒子巧克力,处方纸的背面用红笔写着我的名字贴在上面。正在诧异的时候,小贾从病房回来,看见我立即指着巧克力神秘兮兮地笑出来,“给你的。”
“谁给的?”
“上礼拜出院那个,做手术的。”
我想起来了,是王小东,那个两个礼拜前做过一个小手术的病人,因为他的眉眼跟陈喆有几分相似,我对他的情况多关注了一些,没想到这个家伙这么有心。其实这种事儿隔三岔五就会发生,叫我不能理解的是总有一些男病人会把护士们的基本工作当成对他们特别的眷顾,并且因此产生一系列不切实际的幻想,章晓雯把这一类人叫做臭不要脸的,每当她看到摆在桌上的零食和小礼物,总会大声问询,“这又是哪个臭不要脸的送来的?”
我将巧克力分给同事们,特意留下了章晓雯的一份儿。之后我到护士长的办公室去看看有什么需要做的。护士长不在,我便开始翻阅以前的排班儿记录,排班儿可不仅仅是把工作时间需要的人手安排满那么简单,稍微有一丁点儿想不周全,就有可能引起同事的不满,成为矛盾的根源。在这一点上,章晓雯是个典范,她总能在谈笑间化解同事对诸如连续夜班、轮休时间不合理之类的事的埋怨,不仅不影响工作还能避免引火烧身,她长得就带人缘,天生就有着非凡的处理人际关系的能力。
我的大部分情绪还停留在昨天,总是不由自主想到慧敏和她的女儿,至于慧敏妈妈的模样我却怎么都想不起来了,不是因为她死了,因为什么我不知道。
护士长进来,“哟,来啦。”她抓起桌上的玻璃罐子喝水,声音亲切而叫人愉快,“哟,哪儿来的巧克力,可有日子没吃这么高级的巧克力了。”
“病人送的。”
“哟,今天脸色怎么这么差,没睡好?”
“嗯,我好朋友的妈妈昨晚上去世了,没怎么睡。”
护士长拨了一块巧克力递给我,“来,吃点儿甜的,安慰安慰自己……这种事儿再好的朋友也帮不上她,去世的人是她妈,生她养她,没办法。”
我的手机响起来,是陈喆,他替慧敏出去买遗体告别时签到用的白色签名册,跑了几个地方都只有结婚用的大红色,没办法他只好向我求助。
我忽然很恼火,“陈喆你怎么什么事儿都办不好!那么大的人了,连个签到本都不知道上哪儿买,合着你买不着的东西我就应该知道哪儿能买着!”
电话那边的陈喆显然懵了,过了好半天才淡淡的说:“没事儿,没事儿左娟,我能买着……你……放松点儿。挂了。”
这回轮到我发愣了,听着听筒里传来急促的“嘟嘟嘟嘟”的声响,我不禁自言自语起来,“我跟他发的什么火儿呢?”
护士长笑出来,“你呀,你今天还真是有邪火没地儿撒,逮谁跟谁来了。”她一边起身去加水一边继续说,“章晓雯的处分下来了……”
我猛然明白过来为什么今天这么烦躁——章晓雯。然而我最终没有鼓起勇气向护士长坦白这次事故当中也有我的责任。
“……听晓雯说了,早晨我们俩通过电话了。”
“哦,”她看着我,“你跟晓雯的关系最好,她那么要强,合适的机会你开导开导她,别有压力。你们都那么年轻,犯一点错误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是,”她顿了一下,眼光也变得严肃起来,“以后一定要避免,人命关天呀。”
“是,我知道。”我只觉得有点慌乱,不知道为什么要站起身,可是既然已经站起来了又不能再坐回去,我想掩饰内心的慌张,于是干脆走出去,“我去病房看看,这会儿忙。”
走到门口,恰好有病人家属来找,“护士,七床的点滴快打完了。”说完她拐进了洗手间。
我一声不响地进了病房,一声不响替病人拔了针头。我一直带着一点不快的情绪,并没觉着哪儿不对劲儿,可是就在针头从那个十来岁男孩子的手背上拔下来的同时,他深吸了一口气,忽然嘶哑着叫出来:“疼死啦!“
我看了他一眼,紧紧按住他的手背没说话。可是那小孩却不肯罢休,沙哑的、尖尖的嗓音继续对着我喊:“我说你把我弄疼了!”
“一会儿就好了。”
“你成心的吧?”他缩回那只手,拿到眼前,见有丝丝血迹冒出来更加不依不饶起来,“你怎么回事?你这护士怎么当的?你到底是干什么吃的,拔个针头还能拔出血来,傻X!”
我只好再一次拽回他的手,重新拿棉签按在上面,“像这样按一会儿就好了。”说完我收起东西往外走。
“你回来!”他在我身后喊,“你给我回来!我告诉你这事儿没完,你就是成心的……”
男孩儿的家属,他妈妈——那个四十多岁的精瘦的女人从厕所小跑出来,在病房门口跟我撞个正着,“怎么了,怎么了儿子?”
“你看我的手,流血了,她把我的手扎烂了。”
那个女的立刻跳起来,“你怎么搞的!护士长呢,我要找你们护士长!”
我恼火,收起对病人一贯的小心与耐心,转过身来对那对母子喝道,“喊什么喊!这是病房不是你们家!不想再受罪就给我老实点儿!”
“你怎么这样!”她不敢相信似的,“你这是什么态度!我要找你们护士长,我投诉你!”
“找去呀!就你刚才找我那屋!”
那孩子她妈好像忽然想明白了,转脸去说她儿子,“打点滴哪儿有不疼的,你还男子汉呢,这点忍耐力都没有。”说完了她儿子,她开始跟我说话,“护士……不,护士长,一个孩子,你别跟他一般见识。”
“我可不是护士长。”
“呵呵,你别生气,这孩子小,不懂事儿……”
我一言不发地出了门,看也不看她一眼。若此时和颜悦色对这妇女说话,她必定以为我怕了他们。有时候做人是这样的,因为占据上风所以才拿出更强的姿态来对人,这样才不容易被人看到破绽。
如果你害怕什么,千万别叫人看出来。
整个下午我还是没摆脱恶劣的情绪,我脑子里想着丁慧敏的一系列遭遇。人人都有很倒霉的时候,我一直在想,倘若这一切的变故发生在自己的身上那将会怎样,光是想一想,我就已经濒临崩溃了。
快下班的时候陈捧着买来的签到本来找我,“晚上你把这个带回去,刚才团里来电话说晚上有个紧急演出,我得去。”“谁在替慧敏张罗?”
“不知道,”陈喆捋了捋前额的头发,把脸转向一边,“可能靳征吧。”接着他叹了口气,“左娟,别这么愁眉苦脸的成不成?已然征吧。”接着他叹了口气,“左娟,别这么愁眉苦脸的成不成?已然临出门前抓起一颗巧克力塞进嘴里。
陈喆走后没多久丁慧敏的电话就打了过来,她说有些脱水,让我从医院带几瓶葡萄糖回去替她输液以补充能量。这个电话让我多少有点儿放心,尽管慧敏陷入了极度的伤悲却还没忘记她要承担的责任,她必须勇于面对接踵而至的所有琐碎事务,并且为此保证充沛的体力。
我没给她往回带葡萄糖,回家路上跑了几家饭馆把我所能想得起来的丁慧敏爱吃的东西都买了一份,烤鸭、葱爆羊肉、鱼香肉丝、酸辣粉儿……我知道慧敏吃得下去。
丁慧敏脸色苍白地依靠在沙发上,孩子在旁边的婴儿床里睡得很熟。见我进来,她有气无力地招手,“来,娟儿,葡萄糖,给我来点儿能量。”
我把吃的东西在她面前一字排开,“葡萄糖没用。吃吧,吃完了就有精神、能扛事儿了。”
“我咽不下去。”她可怜巴巴地看着我,“你别难为我,给我输点儿葡萄糖就成。”
“你吃得下去,没问题。”
丁慧敏的眼泪又流出来,“你别这样左娟,我冷得慌……”
“你不冷,吃吧,我给你去热牛奶。”
等我热好了牛奶从厨房出来,酸辣粉已经被吃完了,丁慧敏正把烤鸭大口大口往嘴里送。
有些人总是自诩坚强,以为横冲直撞的爆脾气就是强大,结果一个挫折打过来便粉身碎骨。而有些人在意外发生的时刻总是一副六神无主的模样,带着哭腔哼哼唧唧地说“我冷得慌”,其实她完全承受得住,她那样的一颗心,坚强到可以装下所有别人认为不可能的苦难。
丁慧敏在吃过了那顿丰盛晚餐的两天以后,在殡仪馆内主持大局招呼亲友向她妈妈做最后的告别。她已经完全接受了现实,重新变得镇定,从容面对众人的哀悼与关怀。始终跟她站在一起的、人高马大的靳征则毫无主张地面对这一切,当亲友从他面前走过,他甚至连一句寒暄的话都说不出来。
我和陈喆远远地看着他们俩,陈喆说:“慧敏要是个男的,世界得成什么样?”
“她现在这样我们已经望尘莫及了。”
“靳征这回该服了吧?”
我看了陈喆一眼没说话,男人服了一个女人不见得是好事情,直至目前,我在靳征的眼睛里没有见到他看章晓雯时候的激动与闪亮,在面对章晓雯的时候他的眼睛里有爱情。
靳征六神无主的另一个原因也许是来自家庭的压力。前来悼念的亲友中间,我没有看到靳征的父母,以我对林静芬阿姨的了解,她仅仅用不来参加追悼会来表示内心的不满已经算做文明,她不来总比她来了以后闹上一场更体面。
亲友们自动站成了两排,围绕着死者缓慢走过,这一圈走过去,慧敏的妈妈将被推进焚尸炉,灰飞烟灭,从此与我们不得相见,阴阳两隔。
我和陈喆并排着走过去,她的容颜经过了修整,头发一丝不乱,闭着眼睛躺在鲜花丛中就像睡着了那样,她的嘴角微微上扬,像她活着的时候一样保持着优雅的微笑。想到今后回家路上再见不到她行走的身影,想到再听不到她轻轻的动听的声音,我不禁悲从中来,落下眼泪。我看向慧敏,她红肿的眼睛里没有了眼泪,表情平静地向每一个走过面前的亲友微微鞠躬。当我和陈喆走过,不等我们开口说一些安慰的话,她冰凉的手指已经攥住我的胳膊,“我没事左娟,谢谢来送我妈妈。”我看陈喆,他正愣愣看着入口处,从他的目光顺延出去不远,我看到林静芬阿姨铁青着脸站在门口四下张望,不用问,她在找靳征。
两秒钟以后,她发现了跟慧敏站在一起的靳征。我和陈喆对视了一眼,迎了上去。
“阿姨阿姨阿姨,”陈喆抱住她往门口走去,“咱们出去说话。”
林静芬阿姨一边挣扎着一边压低了声音说着:“甭管,你们谁也甭管,他要还是我儿子,就跟我回去。”
我跟陈喆一块拦着她,“阿姨阿姨,您听我说。”我们仨一齐到了门外,“您听我说,无论如何您现在不能往上冲,您心里有多大气这会儿都得忍下来,解决问题不在这一时……”
“说的就是,林阿姨,您看慧敏也不容易,多不容易啊,您就别在今天当着这么多亲友的面儿……”
“算我求求您了林阿姨,慧敏妈妈尸骨未寒,您就忍心呀!”
直到我急得眼泪掉下来林静芬阿姨才终于消停下来,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嘴唇微微颤抖着,“没有这样儿的!我活这么大岁数就没见过他们这样的!”她也哭起来,“我养他养到这么大,他干这么荒唐的事儿连个招呼都不跟我打,我养儿子有什么用!就为的让他气死我呀!”
这时,我母亲也从人群里冲出来,扯住林静芬阿姨的胳膊不放,“林静芬你要干什么?我告诉你,你要是在这儿闹起来,我可不答应。”她伸手抹一把眼泪,扭头看了一眼慧敏妈妈的遗体,此刻殡仪馆的人正把慧敏妈妈抬上一辆四轮推车,这一眼是诀别。她转回头来,眼泪止不住地流,“林静芬,我跟你都有这一天,别管怎么着,你让她安安静静地去吧。”
林静芬阿姨远远看着慧敏妈妈被推进一个小小的通道,消失在里面,怔了片刻,眼泪也掉出来,“我生气呀!我就这么一个儿子,他就这么一声不吭就……怎么就娶了这么个媳妇!我不甘心呐!”她伏在老朋友的肩膀上,哭得特别委屈,“他们要气死我呀,再这么下去,用不了几天,躺在那儿的就是我!”
“你别着急,别着急,咱们一件一件事儿,慢慢解决。”我母亲轻拍着靳征妈妈的肩,带她走远。
我跟陈喆像两根木头似的站在原地,不约而同地发出一声叹息。我朝慧敏的方向看过去,她正对着靳征妈妈的背影发呆,当我与她来不及躲闪的目光在空中碰触,丁慧敏没有任何表情地转过了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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