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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章晓雯之间的情谊没有和慧敏那么深厚,但这并不妨碍我们成为好朋友。她是一个皮肤偏黄的大眼睛姑娘,牙尖嘴利,是我们那唯一动不动就跟医生甩脸子的护士。她这种外表看起来长满了刺、看谁不顺眼就扎谁的女孩往往天真烂漫,有着坦诚和柔软的内心,靳征说当他第一次看到章晓雯的时候就知道她是这种人。
那天深夜,靳征出差回来得知他妈在我们这住院,就直接跑了过来,赶上章晓雯上夜班,死活不让他进病房。靳征说你让我进去吧,我出差半个多月了,刚下飞机就跑过来了,你让我进去看一眼我就走,就在章晓雯被他的孝心感动打算放他进病房的时候,靳征又把我搬了出来,补充说我是你们这儿左娟的朋友,我妈还是左娟她妈的同学,章晓雯立刻就明白了他要看的人就是那个刁钻的老太太,白了靳征一眼没好气地甩出一句“别说左娟了,院长朋友也不行,现在不是探视时间。”说完把门关得死死的。
靳征站在病房门口给我打电话,“左娟你在你们医院人缘怎么那么差,本来都要放我进去了,一提你名字立刻把我赶出来了,瞧她那意思打我的心都有。”
“哼,我人缘差?你别没良心了,要不是我天天跟同事说好话,我们病房护士早联合起来把你妈打一顿了。我说你能不能稍微劝劝你妈,别那么多事儿。”
“那你让那护士给我开门,我这就进去劝她。”
带着靳征走到病房门口后,章晓雯转身回护士站,靳征压低了声音叫她,“哎——”
“干嘛?”
“——没事儿,谢谢啊。”靳征讨好地对她笑,“赶明儿我请你吃饭。”
“你有病吧,我认识你是谁呀!”
“你这话说的,你不是左娟的好朋友嘛……”
病房的门“被”呼的一下拉开,靳征他妈看也不看是谁就开始数落人,“几点了几点了,你们跟这聊天儿?这是哪儿啊,这是医院、病房!需要安静知道吗……哟,儿子,你怎么来了?”她拉住靳征,“你怎么不直接进来呀,小护士说你了吧?她们就那样,特别没素质,来,进来跟妈待会儿,今儿就住这儿吧,妈这是两人间,那病人今儿出院了,正好那床给你睡……”她看也不看章晓雯一眼,拉着靳征就往病房走。
“什么就住这儿了,这是医院不是街边小旅馆。”章晓雯正色对靳征说道,“就待五分钟,五分钟后必须走。”
“行,行,五分钟。”靳征赔着笑脸,“五分钟后肯定走。”
章晓雯转身回护士站之前狠狠剜了他一眼,靳征后来对我说,他就是从章晓雯转身的那一刻开始爱上她的。实际上那天晚上章晓雯并没有来轰他,靳征陪着他妈就住在病房里,也因为如此,靳征才会借这个理由一而再、再而三地跑到我们医院来约章晓雯吃饭。
谈恋爱总是从吃饭开始,然而爱情却不像请客吃饭那么简单。说实话我不记得靳征和章晓雯之间有过太激烈的争吵,充其量互相挤兑两句,抛给对方一个白眼,谁也不理谁,不出几个钟头,俩人就又在一起黏黏糊糊了。所以当他们决定分手的消息传来,我像所有人一样深感意外。靳征常说,男人最可爱的时候是在女人生气的时候哄哄她,他立志做可爱的男人,连他妈那样的女人每天也被他哄得开开心心,真不知道他哪来的那么多的耐心。然而靳征告诉我,突然有一天他对章晓雯无休止的使小性儿感到了厌倦,他说每一次都说同样的话、带她去同一个电影院看三十块钱的电影,去同样的花店买二十块钱的花,每一次章晓雯破涕为笑之后都会捶打他的胸脯,不多不少,三下,之后她会扑到靳征怀里,一切归于平静,毫无新意……我不知道这算不算靳征对章晓雯的抱怨,总之,他渴望从这样的关系当中解脱出来,并且成功了。
而章晓雯,在她和靳征分手之初她一如往常总是忽闪着微笑的眼睛行走在护士站和病房之间,她甚至还和病人开玩笑,咯咯咯的笑声洒落在楼道里,悦耳极了,没有人看出她一丝一毫的失意……直到有一天靳征给我打来电话问询章晓雯的近况时,我才得知他们已经分手的事。当我把章晓雯快乐的表情向他转述后,靳征的声音听起来无比沮丧,他说:“我真傻,分开这些日子我天天睡不着觉我想她,我还担心她受不了呢,我怕她不吃饭,我怕她上班跟病人嚷嚷……有好几次我躲你们医院门口就为看她一眼,我真傻,她一点都不难受……左娟你说我怎么那么傻呀,章晓雯就是个白眼儿狼!”这是他对章晓雯所做的最后陈述,我从他声音里听到心碎的声音。转天,我向章晓雯求证他们分手的事儿,她依然嘻嘻嘻地笑着看我,“是啊,分了,他不要我了。”夜深人静,护士站就我们俩人,她把玩着手里的水杯子,“对不起啊左娟,我没告诉你是因为我觉着靳征肯定早就告诉你了,再说,再说这是我跟靳征俩人的事儿,跟别人说的什么劲儿呀。”
“章晓雯你去问问,哪个女的被男的甩了不是哭天抢地欲哭无泪?你再看看你,失恋了倒比谈恋爱时候还显得高兴,”我在她额头上拍了一下,“你呀,脑子坏了,我看你再上哪去找靳征那么好的人。”
“嘁,”章晓雯不以为然,“再好又有什么用,他不爱我了,他嫌我烦,他跟我分的手……”顿了一会儿她忽然红了眼圈,赌气地说道,“有什么了不起的,他不爱我我也不爱他。”
“有时候幸福得去争取,也许靳征只是一时心情不好冲动地提出了分手,男人永远长不大,永远孩子一样任性,这一点任何人都改变不了,唯一的办法是接受。”那一天章晓雯没有给我机会说完这些话就离开了,如果她给我一点时间说完这些话,我不知道她会不会去找靳征,至少他们有过一次和好的机会。
我一直认为靳征和章晓雯是属于彼此的两个人,他们有着同样简单和干净的心。从一开始我就知道靳征和丁慧敏在做一件危险的事,那也许会是一个悲剧的开始。谁知道呢。
我一直犹豫着该不该把靳征和慧敏的事告诉章晓雯,几个月以前的那天夜里,是章晓雯唯一的一次和我谈到靳征,那以后她依然快乐得像只鸟,没有人在她眼睛里看到落寞,我也一直没有机会说起那件事。
快下班的时候我还在治疗室里配药,章晓雯一阵风似的跑进来,“快,左娟,丁慧敏电话,好像出什么事儿了,声音都不对。”
我把医生的处方塞给她,指了指桌上的药,“那两瓶弄好了……”
“行了你赶紧去吧。”
我顾不上叮嘱其他,跑到护士站抓起电话,“慧敏?怎么了?”
“娟儿,左娟——”丁慧敏哭着,“你快来帮帮我吧,我肚子疼,疼得不行。”
“别着急慧敏,我马上到。
半个小时以后我到了慧敏家,她挣扎着给我开了门,脸色惨白,头发被汗水浸湿了,一缕缕垂下来,特别凄惨。开门的一瞬间她像一个即将被淹死的人见到稻草那样扑过来,紧紧抓着我的胳膊,“左娟,我快疼死了,我可能要死了。”
“没事儿,没事儿慧敏。”我把她安置在沙发上,做了初步的检查,情况比我想象的要糟糕,她很有可能要提前生产。“没事儿慧敏,你死不了,别害怕。”我抚摸她的头,希望她能平静一点,之后给妇产医院打电话。
“左娟,我会不会死啊?我要是死了你千万替我照顾好我妈,我那么小我爸就死了,她把我拉扯大特别不容易……我还没来得及报答她就死了。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了左娟,你一定得替我照顾我妈。”
“别瞎说丁慧敏,你死不了,你再坚持一会儿,这难不倒你慧敏,你再坚持一会儿就好了……”她的眼泪落在我胳膊上,凉凉的,我忽然有不好的感觉,跟着她哭起来,“慧敏,你一定坚持住,你别着急,我现在就给靳征打电话,让他来帮帮咱们……”
“千万别,我们不是夫妻。”
想一想也对,靳征有什么理由对丁慧敏承担丈夫的责任和义务,一切不过是闹剧。
我拿过毛巾来替丁慧敏擦汗的时候注意到血已经浸湿了她的睡裤,我意识到她的女儿可能不保。幸好救护车及时赶到,医生护士一齐上阵将她抬上救护车驶向医院。才开出去没多远,几乎奄奄一息的丁慧敏突然再次大叫起来,“糟了,糟了左娟,她好像要出来了……完了左娟,你快帮帮我……”话音未落,她的女儿已经迫不及待来到了人间。丁慧敏的指甲划破我的皮肤,丝丝血迹渗透出来,这一次我没有帮到她。
车厢里的人在婴孩的啼哭声中忙做一团。有那么两秒钟,我靠在车厢的角落大口大口地喘气,看着眼前的一切目瞪口呆。这一切都太快了,快到让人喘不过气来。
经过了一夜的忙碌,丁慧敏总算母女平安。她生下了一个三斤多重的女儿,尽管是早产儿,小家伙还算得上健康。我找了妇产医院的熟人把慧敏安置在一个单人的病房,一切总算安静下来,疲惫到了极点的我对着丁慧敏欣慰地笑了笑,“慧敏,总算都过去了,你又闯过了一关,有惊无险。”
天已经大亮,丁慧敏趟在床上对着天花板发呆。她总是这样,每当喧嚣过后总是好长时间都不说话,眼睛专注地看向某处,使得她的脸看起来就像一个面具,就像丢了灵魂也不去寻找一样。
我去了新生儿病房,那个婴孩儿正睡得酣畅。我伸出手指颤巍巍地碰触她的脸又迅速缩了回来,像生怕弄碎了宝贝一样。她真小,长大了准特好,跟丁慧敏似的,她的皮肤吹弹可破,小小睡着的模样惹人怜爱,不可思议地激发了我内心的温暖,甚至感动。因为有这样一个婴孩儿真实的存在,我忽然感到丁慧敏所做的一切荒唐事都值得原谅,她真伟大。
我向慧敏描述小孩儿的样子,她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慧敏,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小的小人儿,她太好了,你还说要把她送人,我就不信你看她一眼之后你还这么想。我保证你看见她之后把什么都抛下了,什么面子啊、什么怎么跟你妈交待啊,说句实在的丁慧敏,我要是你,我要是生这么一个女儿,我连命都能不要了。”
丁慧敏被我的情绪感染,一直合不拢嘴地笑,“真的左娟,她真那么好?其实我第一眼看见她的时候吓坏了,我怎么觉着她皱皱巴巴的,没你说的那么好吧。”
“嘁,”我白了她一眼,“瞧把你美得那样儿。”
丁慧敏于是不再掩饰,呵呵呵地笑,特别满足。“真对不起我女儿,之前还说那样的话,我丁慧敏对天发誓,要给她一个温暖的家。”她碰了碰我,“对了娟儿,赶紧给靳征打电话,还有陈喆,让他们都来看看小孩儿。”
“是是是,我怎么把这事儿给忘了,都来都来。”
我到妇产医院门口等靳征和陈喆,陈喆刚从外地演出回来,拖着他的大提琴兴冲冲地跑向我,“我要给这孩子拉琴,庆祝她出生。”我忘了说,陈喆是交响乐团的大提琴手,他六岁开始拉琴,在十二岁时就已经在全国比赛中获奖,是名副其实的音乐神童。
“瞧你跑的。”我替他抹掉额头的汗珠,“小孩儿早产在监护中心呢,我找朋友带你们进去看一眼就不错了,谁能让你把琴带进去呀!”
“那还不走?赶紧带我看看去。”他特别兴奋,“我还没看过刚生出来的小孩儿呢。”
“等会儿靳征。”
等了很长时间靳征才晃晃悠悠地朝我们走过来,他的头发凌乱,黑色的运动衫随意套在身上,“等急了吧,我妈拉着我不让出门,打从早上我们俩就开始吵,累死了。”他双手胡乱揉搓着自己的头发,“走吧,去看看慧敏。”
“怎么了你们俩?又吵什么?”
“别提了,”靳征点了一根烟,“昨天晚上回我妈那儿吃饭,洗澡的时候衣服扔她那儿了,我跟慧敏的结婚证叫她看见了,今天早晨疯了似的冲到我那儿,二话没说上来照着我脑袋就是一通捶,”他皱着眉头一本正经对着陈喆说道,“这女的快到六十岁绝对不是血肉之躯了,听哥的话,千万别招你妈生气,她要生气想打你,千万千万得反应快点,麻利儿地跑。”
“呵呵,”陈喆乐出声儿来,“我妈脾气多好哇,从来不打人。”
“那后来呢,你妈知道了怎么说的?”
“还能怎么说,硬着头皮说瞎话呗。我说我跟慧敏早就好了,孩子都有了,反正生米已经成了熟饭,你爱怎么着怎么着吧。”
“真仗义。”我坏笑着看他,“慧敏要知道了一感动保不齐真就以身相许了。”
“亏你还乐得出来?我告诉你左娟,这事儿千万别让章晓雯知道,这要让她知道了,她得怎么想我呀。”
“别臭美了你,分都分开了,人家哪还有闲工夫想你?我发现你们男的就爱自作多情,总觉得跟你们好过的那些女的一辈子都忘不了你们。”
“你们女的好?一个一个全是祸水。”靳征狠狠的,“年轻的时候全是祸水,等到了我妈那岁数全变身成了纳粹,太可怕了。”
抛开别人不说,靳征她妈的确挺可怕的。这个跟靳征掰扯了一天的纳粹分子当天晚上跑到了我们家跟她最亲密的同学和朋友,也就是我的母亲——陈大燕进行了会晤。依照以往的经验,这两个年纪相仿、生活阅历丰富、智商极高、内心又不怎么光明的人凑到一起,总能在生活平静的湖面掀起巨浪,这一次也不会例外。我很快就成为了继靳征之后第二个被卷入旋涡的倒霉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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