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了。所有刘青青、张一男为彼此吃的苦、受的累、恩恩怨怨、爱恨情仇全部一笔勾销,所有的付出与忍耐全部成为过往,他们草草签了一份离婚协议书,只等春节假期结束就去领那本象征感情崩盘的离婚证书。
李春天很想能跟李思扬好好谈一次,关于张一男和刘青青婚姻的瓦解。李春天总觉得在某种程度上来讲,完全是李思扬破坏了他们,然而,李思扬终究是善良的,她跟张一男的联络、交往始终没有任何的企图,她只想对他好一点儿,这叫什么呢?李春天甚至找不到一个可以谴责她的理由。但李思扬终究还是自私的,想来想去,李春天对李思扬说:“你粗暴的走进了另外一个女人的生活,你打扰了她的生活,你影响了她的情绪最终导致了她的婚姻瓦解。”
“但张一男是一个独立的人,即使结婚,他仍然在精神上独立,他有权力决定同谁做朋友,也只有他才有权力接受或者拒绝我对他的好。不是我的问题,不是张一男的问题,不是任何人的问题,是刘青青自己的问题。”
于是李春天无法再继续她对老大的谴责。
除夕那一天,李春天一个人在报社值班。她带了笔记本电脑和想看的电影到办公室去,她喜欢看温情的电影,第一次她看《人工智能》,她为大卫执着了两千年的等待恸哭到不能自已,爱、执着、善良、**,李春天怎么也想不明白爱为什么会如此温暖到**的地步。李春天就是那么爱哭,即使看《小猪宝贝》那样温情的喜剧,她也会笑着流泪,为此她解释说,流泪其实是身体为了缓解压力而进行的自我保护。
诺大的办公楼里,只亮着寂寥的几盏灯,街道上天寒地冻却充满节日的喜庆味道,李春天电脑里播放着她看过无数次的《ET》,每当闷的时候她都看这个,她最喜欢外星人死去活来之后自豪的呼喊着:ETPHONEHOME!ETPHONEHOME!小小外星人骄傲的表情让她感到未来希望无限。多么奇怪,人们总是能从一些跟自己毫无关系甚至微不足道的细节里汲取无穷力量。
桌上的电话响起来,爱瑞克给李春天打的,“阿姨,你闷嘛?要不要我去陪你?”
“还有我。”凯文在旁边插嘴。
“哈哈,你们两个还真是顶天立地。”李春天心里一阵温暖,“我不闷,你们好好陪姥姥姥爷看电视。”李春天不是不闷,她已经习惯了一个人守岁。
“妈妈说一会儿给你送饺子吃。”
“别来,今天没有出租车。”
李思扬接过电话,“**,你办公室冷不冷?待会儿等他们都睡觉了我过去陪着你。”
“别来,别来,我这上班儿呢,你们看完电视踏踏实实睡觉,我差不多也睡了,明天上午咱还得带着孩子们出去拜年,你可别熬得太晚了,不比我,整天熬夜脸色都黑黄黑黄的,你那小白脸熬一宿得什么样儿啊!”
“去,瞎说什么呢,谁小白脸啊!”
李春天嘿嘿的笑,“赶紧陪爸妈看电视去吧,早点儿睡,甭惦记我,我年年这个时候办公室过,他们都习惯了。”
“那……行吧,你差不多就睡,明天早点儿回来,我给你煮饺子,妈包的三鲜馅饺子可香了。”李思扬无比自豪。
“知道了,你也早点睡。”
放下电话,李春天长长嘘了一口气。自从那一天老大从她办公室走出去,她们俩一直别扭着,说不上来的别扭,讲道理,**讲不过老大,尽管觉得老大强词夺理她却找不到更好的措辞去反驳,并且因此而郁闷。但她们俩却永远不会因此而结下冤仇,平平常常的几句话,再简单不过的叮咛,就让一切的不愉快烟消云灭,取而代之的,是扯也扯不断的牵念。
想起之前跟老大的小小别扭,李春天忽然有点自责:老大从那么老远的地方飞回来,干嘛要跟她闹别扭,为了别人的闲事儿而责备老大,凭什么!老大才是最要紧的,就算她成心破坏了张一男和刘青青的婚姻,作为她唯一的妹妹,也应该坚定不移地跟她站在一起的不是嘛!为什么不?地球上几十亿人口,只有老大跟她有相同的父亲和母亲,这个理由足以让**为她做任何事了。
想到这里,李春天仰面靠在椅背上,揪着自己半长不短的头发自言自语地说到:“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白雪!成天被这点烂事儿缠着,头发都熬白了……”忽然之间她似乎开了窍儿,“也真是的,干嘛老围着人家的事儿打转儿!跟你有什么关系呀!”
刚说完这句,手机又响起来,一看,是张一男。李春天想了想,按掉。她不知道跟他说什么。
谁知,没过五分钟,张一男却推开了办公室的门。瘦了,也黑了,胡子拉碴,跟话剧首演时那个春风得意的张一男判若两人。李春天的不耐烦和抱怨突然之间都不见了,张一男的倒霉样儿让她实在不忍心再说出点不咸不淡的话来。
“你怎么知道我在?”
“哼,你不是年年这个时候都在这儿嘛!”张一男把带来的小菜和饺子放到李春天桌上,从羽绒服右边口袋里掏出两头大蒜,又从怀里拿出一瓶白酒,最后脱下羽绒服扔在一边儿,“咱俩一块儿过个年吧!”他拉过椅子来坐下,充满无奈。
“呵,”李春天苦笑,“认识你这么多年了,这是你人生最大起大落的时候吧,那边儿刚在舞台上享受完万众瞩目欢声雷动,转脸就妻离子散无家可归,唉,张一男你跟我说实话,你现在什么感觉?”
张一男黑着脸,翻起眼皮看她一眼,拿过纸杯子倒满了酒端起来对着李春天,“先喝酒,待会再慢慢跟你说。”
李春天苦笑着端起杯子,象征性和张一男碰杯,“啊,说点儿什么呢?新年新气象,希望咱们都能洗心革面、明年再重新做人。”
张一男喝了一大口,面部扭曲着。他抹了抹嘴,抄起筷子吃了几口拍黄瓜。
“**,千万别结婚。”他又夹起一块水晶肘子塞嘴里,并不看李春天,发狠似的咀嚼,“真的,真的,千万别结婚,别跟自己过不去。”
李春天一点不惊讶他这么说,此时此刻,她只想给他一点安慰。于是她说,“没你说得那么严重,你不要因为偶尔的一次伤害就对今后的生活失去信心,人生苦短,高兴是一天,不高兴也是一天,还是快快乐乐地过……”
“嘁!”张一男颇不屑,但是不抬头,喝了一大口酒之后,他慢慢地说:“别自欺欺人了**,你跟你们家老大怎么就不能中和一下!一个精得跟猴似的安个尾巴直接就能上树了,另一个又笨得像个猪,就算马上要挨宰了也还是以为只是放出猪圈去外面溜达一圈儿……**,这女的啊,二十岁的时候头脑简单那叫单纯,特别可爱,可是到了三十岁头脑还简单,那就叫蠢!平常有人这么告诉过你吗?”张一男愣愣地看着她,“说话!有没有人这么告诉过你?”
李春天喝酒,辣得眼泪流下来,她抓起纸巾抹了一把脸,迎着张一男的目光老实的回答到:“有,好几个人说过我蠢……”
张一男放声大笑,“怎么样,我没骗你吧。”
“不过……你没觉着我也挺了不起的?比你们这些所谓的聪明人更加了不起,尽管我笨,我蠢,可是上天仍然给了我活在这世上的本领。现在,我有自己的工作,有我一个人的生活,将来,我也会谈恋爱、结婚、生孩子……”李春天端起酒杯望向窗外,整个城市都璀璨,像一个硕大的水晶球,五彩斑斓,“我一定会生活得很幸福。”她无比坚定地说到,神情里充满希望。
“傻样儿吧!”张一男捏了一个饺子咬了一口,“你这个人就是太容易满足,胸无大志,你老觉得自己过得不错,其实什么也说明不了,只能说明你运气好。”他挥舞着剩下的半个饺子,“我就纳了闷儿了**,世界那么大,别处有那么多的精彩,你怎么就像没看见一样,成天就想着谈恋爱、结婚、生孩子,真是……真是可悲。”
“我活的比你们塌实,不像你们,一个比一个虚荣。”
“哼,塌实?等你真的有一天结了婚你就知道了,婚姻生活太坑人了,丑陋得让人心寒。”他把纸杯里的半杯酒一饮而尽,说话立刻含糊起来,“这婚姻啊,我跟你说**,这婚姻真得讲究门当户对,比如我跟刘青青吧,我们为什么离婚,起根儿上就是个错误,门不当户不对……”
“别不要脸了你,你说这话不觉得亏心啊,人家刘青青对你多好啊,你怎么一点儿不知道感恩呢!”
张一男连连摆手,“你听我说,听我说完。就是因为她对我太好了,我真受不了,我走到哪、什么时候想起她来都是我心里的一块儿大石头!其实我跟你一样也是一个胸无大志就想塌塌实实过小日子的人,可是不行啊,刘青青在后边儿推着我,打定了主义要栽培我,那好吧,做生意我不会,我只能跟她说我热爱艺术,我要搞话剧,我得给自己找回点男人的尊严对不对,于是乎,刘青青出钱出力,上天入地也帮我把这事儿做成,可是**,我真不愿意这样啊……”一杯酒又喝干了,张一男通红的双眼中滚落出浑浊的泪,李春天慌忙拿纸去替他擦,张一男却更加伤心,眼泪一阵一阵的涌出来,伴着心酸,“所以我说啊,这两个人结婚,没出息的就找没出息的,谁也别栽培谁,真的**,一辈子都背着一份恩德过日子,真的受不了,除非狼心狗肺,无情无意,像老大那样……”
李春天怔住,喃喃自愈似的说:“老大对你也不错……”
“不错?呸!我还不了解她!你们家老大对谁都没有对她自己好……当然,除了对你,她也就对你是真的,你觉得她对我好,其实我最清楚不过了,她就是找个精神寄托……当然,不怪她,是我自己太不争气,我总忘不了她,忘不了我们年轻的时候那么好过,其实你说我还爱她嘛,不爱了,我就是忘不了年轻时候的自己,人生最纯洁的爱情都给了她了……”
一阵酸楚涌上李春天的心头,无声的红了眼圈儿,大口大口的喝酒,一只手搭在张一男的肩膀上,使劲儿使劲儿的拍打着,她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张一男说的没有错,生活啊,实在太坑人,就算那么美好的青春和爱情也只能活在记忆当中。
过了许久,李春天问张一男:“以后……许多许多许多年以后,你想起刘青青,你会不会觉得愧疚。”
张一男放声大哭,充满委屈,像个孩子。午夜的钟声穿过大半个城市悠悠扬扬的飘荡在空气里,城市顿时沸腾起来……李春天就在张一男绝望的哭声中和他一起迎来了新的一年,这叫他妈的什么事儿!
“别哭了,”李春天拍拍他,“别哭了,别哭了,把痛苦都留在过去……”她从抽屉里拿出几根烟火棒,走到窗边推开窗户,点燃了,“来,张一男,你也放一根,把不如意都留在前一年,愿咱们新一年都有新进步……来呀,快点儿,许个愿……我先许,我希望我在新一年工作顺利……”
“工作?”张一男迷着眼睛看着李春天和她手里的烟花,“**,赶紧把这工作辞了吧,别整天傻呼呼的,你怎么从来没想过,你们单位这么多人,论资历、论能力、论……不论论什么,你们这个副刊部主任轮得到你来当嘛!你居然还当得心安理得,傻东西!”
“什么?你说什么?”李春天手中的烟花燃烧殆尽,璀璨过后只剩下粗糙而丑陋的残骸还握在她手中。
张一男迎着李春天诧异的目光,轻轻地说到:“你能当上主任全都是因为梁冰,他在跟你们报社搞合作,买断了汽车版面的经营权……”
李春天仍不解,她皱其眉头:“这跟我当主任有什么关系?”
“哼,梁冰是什么背景?你们的社长当年就是他爸爸手底下的文书……他想让你当个副刊主任那还不是一句话……不过,其实也不是坏事,他也不是想害你,傻东西!”
李春天像被定住了,不能动弹、不能说话、不能呼吸……一直以为自己当上副刊主任是当之无愧,一直那么骄傲自己是报社最年轻的中层干部……哼,干部?还一直以干部自居……其实什么都不是,李春天感到一阵轻飘飘,酒精终于开始在体内大规模发作了,让她头晕目眩……“不会的,我对工作兢兢业业,我每天像牲口一样只知道干活干活干活,我毫无怨言,我每年春节都在报社值班,我团结同事,尊敬领导,我在副刊干了六年我是报社几百个职工里面选出的优秀员工……”
“没用,**,你说什么都没用,就是梁冰一句话你才当上的主任……所以,别老劲儿劲儿的看谁都不顺眼,你什么都不是。”张一男的言语中夹杂着一丝幸灾乐祸,他的眼睛似笑非笑,“刘青青、李思扬她们都知道这事儿,不信你去问问?”
李春天就像一只被刺破了的皮球,没有一丁点儿的精神,一点儿一点儿的瘪了下去。她坐回到椅子上,无精打采地仰望着天花板发呆。窗户开着,节日的喜庆连同冷风一齐涌进来,结结实实地打在李春天的脸上,冰凉的,是眼泪。
这个春节多么令人难忘,两个卑微的小人物躲进气派非凡的报社办公大楼各自体味着各自的不幸乃至绝望。当黎明一点一点的到来,新一年的太阳即将喷薄而出,李春天的眼前却在一点一点变得黑暗,她那么引以为自豪的成就,她唯一值得安慰的一点荣誉,原来什么都不是,在这个世界上,在这纷杂的生活里,谁会在乎谁呢?谁会在意谁的理想和付出?一切都是虚假。
“辞了你这个破主任吧,如果你不想背负着别人的恩典过一辈子……这滋味真他妈不好受”张一男真诚地对李春天说,“我知道你舍不得,可是,我不愿意看着你难受,记着**,爱情和虚荣不可能被交换,别人给的东西可能感动你,却不可能改变你,你得做你自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