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跟姚静在一起聊天,姚静告诉李春天,十几年来她总是重复同一个梦,她总是梦见一条河,一艘船,一个人,看不清面容,但总是为他健硕的臂膀和古铜色皮肤着迷,而她自己就在离案不远的水里,飘飘荡荡……
多么迷人的梦境,让李春天嫉妒。似乎只有漂亮女的才有资格做这种梦,李春天的梦里永远只有森林,长颈鹿,笨企鹅,还有永远急匆匆赶路的一个什么人的背影,是女人的背影,她自己……这是他娘的什么世道!李春天唯一一次有关男人的梦……不提也罢,梁冰掩面痛哭的场景让李春天触目惊心。
有时候李春天会想,是否超过30岁的女的各个都像她一样恨嫁。她的小学同学,大她两岁,在医院高干病房做护士,像她一样的上进,年轻的时候忙工作,兢兢业业,疯狗一样穿梭在病房之间,终于当上了护士长,很得意,但全家都为她婚事着急,发动所有亲朋好友介绍对象,结果,没有一个是四十岁以下还没婚过一次的。同学不甘心,像李春天抱怨,声泪俱下:我容易嘛,我努力工作我还正当先进还不是为了嫁个体面点儿的老公?现在可到好,先进是当上了,别说体面了,我觉着我连脸面都丢尽了,给我介绍的那些对象,一个一个除了离婚的就是离婚的!我凭什么呀?我清清白白的姑娘凭什么第一次结婚就捞个二手的!
李春天其实很想说她理解她,很想开导她几句,可是,世上从来没有过关于“凭什么”的答案,你不服气?那么加倍痛苦。要想活得潇洒,别跟自己较劲。
那一天,去跟孔毅见面之前,李春天对着镜子练习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微笑,不光是嘴角要向上提,眼睛里也要有内容,直到她认为满意才出了门。因为可能迟到的缘故,她把车开得飞快,走到超市门口才蓦地想起,一路上忘记保持笑容,不知嘴角要抽动到何种地步才算漂亮,她呼出一口气,算了,管他呢。
孔毅到附近的咖啡馆请李春天喝咖啡,完成了那份报纸的交接工作,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开始闲聊。话题是李春天挑起来的,她问孔毅,你这么好的外在条件怎么也跟我一样儿沦落到要靠相亲找对象的地步。孔毅一听就笑了,说:“沦落?你怎么这么说?好像你多惨不忍睹。”李春天也笑,“差不多吧,”她说,“粗线条、工作忙、脾气急,不懂风情也不会温柔。”李春天说的都是实话,但她扔期待着孔毅能提出相反的看法。
果然,他说:“我觉着你这个人挺热情的,开朗而且特别善良。”
李春天抓住机会向他表达:“我也觉得你这个人挺好的,很有责任心,也有亲和力。”
孔毅还是笑,“我的问题就是长得帅,从开始谈朋友得时候女孩就觉得不踏实,一连谈了几个都吹了,好像现在你们女得谈朋友都不愿意找长得好看得。”说完,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李春天一眼。
“这个……其实我也说不准,我不懂年轻女的怎么想,我长期跟中年女的打交道。”
“其实女的一过四十岁特可怕。”
“呵呵,”李春天乐出来,“是,中年妇女不讨男的喜欢,她们总觉得是因为自己不年轻了,老了,丑了,其实不是,是她们听过、见过的男人太多,不单纯了……”
正说着,孔毅的电话响起来,他摆摆手说:“对不起,我先接电话。”
电话那头儿传来的声音尽管模糊不清,但李春天一下就知道是第一次她在超市里见过的那个送星巴克棒棒糖的女孩。李春天还记得她的眼睛,脉脉含情。
放下电话,孔毅说:“附近学校的女孩儿,哦,对,你见过,找我借杂志那个,电话里说今天过生日,非要让我过去一趟,不要然下午就不上课了。”
李春天努力地笑了笑,“不上课可不行,那你快去吧。”
李春天一个人在咖啡馆里坐了一会儿,她觉着这事儿是哪有点不对劲儿,究竟是哪儿,她也说不上来。她想给老大打电话问问她,想了想终究做了罢——这是她李春天的感情,即便如老大那般聪明的人,也总归不能懂得别人的内心吧。感情的事有时候要靠一点点运气,李春天一直这么想。
于是就去逛书店,反正上班的时间还早。
书店是卖书的地方,可是总有那么多人把那当成图书馆,手里端着一本书往犄角旮旯一坐就是一天,更有甚者,就往书架跟前那么一坐,我管你选书方便不方便!你还别碰着我,碰着我一丁点儿我就跟你没完。每一次到书店,李春天都远远躲着这些人,这些没有公德心的人令人生厌,况且,看书的人看起来都有点窘困的模样,每次看到他们,李春天忍不住想起李思扬的一句名言:世上对你有用的东西多着呢,你想要就得拿钱买,你没钱,对不起,靠边儿。
这算不算势利眼?李春天觉着算,她不想当一个势利眼的人,所以远远躲着那些看书的。
李春天挑了两本哲学书去款台排队,感觉肩膀被人拍了一下,一回头,是钟小飞的那个房东黎大姐。
“哟,真是你呀!我还怕认错了人。”黎大姐笑笑。
李春天有点意外,“是您啊!”黎大姐好像永远没烦恼,总是乐呵呵地对人。
“是,真巧。儿子要回来了,昨儿打电话让我给他买几本书,我儿子特别爱看书,可是外国的书都特贵,每回回来之前都给我列个单子,让我给他准备一堆的书。”
可不是嘛,黎大姐夸着一个购书篮,里面装满了各种闲书,漫画和小说。李春天见他拎得吃力,连忙伸出手去帮忙,“我来帮您提一会儿。”
“不用,没多沉。”黎大姐笑笑,“你瘦了吧,瘦多了。”
李春天摸摸脸,没说话。轮到李春天付款了,她侧身让黎大姐先交了钱,然后才付钱,跟着她一块出了书店。
“怎么样,您最近还好吧。”李春天问她。
“嗨,别提了!”黎大姐眉头一下皱了起来,“我把那房给卖了,我那房多好啊,那格局、那朝向,我本来是想留给儿子将来结婚用的,这些可好,谁还住啊,我一咬牙,卖了吧,宁可价钱低点儿……对了,你跟那个人还有联系嘛?。”
“哪个?”
“就是跟警察一块儿来的那个,钟小飞的那个……你认识。”
“你说梁冰?”
“是啊,就是那个梁先生……”黎大姐捋了捋头发,“不是要卖房子嘛,我彻底地打扫了一遍,从暖气下边儿掏出一条手链来,”黎大姐把手里的塑料袋放到地上,从随身的包儿里掏出一个黑色的丝绒袋子,“这个袋子是我自己的,我怕链子丢了,就给装在里头了。”说着话,一条嵌了钻石的手链儿从袋子里滑到黎大姐的手心儿上,晶莹剔透,在午后夕阳照映之下熠熠生辉,李春天一时呆住。
“这……真是钻石的?”
“嗯,真的。”黎大姐点点头。
“这……得多少钱呀!”
“结婚25周年纪念的时候我老公送给我一条,跟这个款式差不过,钻石小一点儿,四万多呢。”
李春天没有首饰,她亦不懂得钻石和铂金的价值,但却对眼前的中年妇人肃然起敬。孟子所说的“贫贱不能移,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不过如此吧。
黎大姐把链子重新装回丝绒袋子,递到李春天手里,“我本来想昨天给你打电话的,一忙就给忘了,正好今天遇到你,请你转交给那个梁先生,我连他电话也没留。”
李春天怔了片刻,坚定地对面前的人说:“放心,我一定替你交给他。”她帮着房东黎大姐提着书走了一段,“大姐您知道嘛,其实那天那个男的不是跟钟小飞好的……”李春天把她从刘青青那听来的故事复述了一遍,黎大姐听得入了神,好半天才从李春天的叙述中抽身出来,喃喃自语似的说到:“我就说嘛,那个梁冰,怎么看都不像是个无情无义的人。”
李春天忍不住说出心里话:“大姐,其实您才真是一个好人。”
“什么好人不好人的,别人的东西咱不能要。”她接过那一袋书,“好了,我的车就停在边上,你也赶紧忙你的去。”
“行,”李春天掏出一张名片,“回头儿您要有什么事儿直接打我的手机。”
李春天刚要走,又被黎大姐叫住。
“李春天——”
“嗯?”李春天转身。
黎大姐灿烂地笑着说,“你说,咱俩这算不算有缘?”
李春天点点头,“绝对算。”
“呵呵,有空到我家里来玩儿。”
“行。”
往报社去的路上,李春天忍不住停了一次车把那条链子拿在手里仔细地端详,真奇怪,这世界上居然有一种石头可以如此昂贵、精美并且永恒——居然可以见证爱情,天长地久。
李春天坐在办公室里还在看钟小飞的钻石,这是她生平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接触一串钻石。曾经有一次,老大回北京来探亲,手上带着一只一克拉的钻石戒指,指环是玫瑰金,钻石的光芒真正夺目,随着李老大手臂的挥舞,那颗钻石就像不断闪烁的星星。李春天很羡慕。
“老大,你那戒指得多少钱?”
“两万多吧。”老大正在整理她的衣服,心不在焉。
“哦,”老二点点头,“才两万多呀……”她其实后面想说,她也想托老大买回一个带在手上让自己高兴。李春天很清楚,戴首饰和学英语一样不适合自己,但那戒指带在李思扬手指上实在太好看了,她也想像她那样,仿佛食指带着一颗星星。
李思扬停下了手上的动作,直起身子定定看了李春天一会儿,叹了一口气,把戒指从手指上摘下来,说:“拿去。”
“干嘛呀?”李春天下意识往后退。
“你不是喜欢嘛!”
李春天不乐意,“我喜欢我的,你叹什么气呀?”
“我什么时候叹气了?”
李春天把李思扬的手推回去,“我不要你的,戴我手上也不好看。”
“你怎么知道不好看?戴上试试?”
李思扬的慷慨让李春天感到难为情,她忍不住想解释:“我不是想跟你要……”
“什么要不要的,你喜欢就送给你,反正我正想再换一个。”她不由分说抓起李春天的手就把戒指往指头上套,不想,戒指卡在了关节处。到现在李春天还能记起老大的眼神,有些惊恐地看着她,仿佛她犯下了多么大的一个错误。
“哟,”李思扬说,“圈儿太小了,明天拿去改一下。”
李春天摆摆手,“你现在怎么那么客气呀?别老给我东西成不成?我自个儿买成不成?不就两万块钱嘛,我有,反正我也没首饰,我还就花两万块钱买一个了……”
李思扬定定看着她,半天,挤出两个字:“美元……”
想到这里,李春天兀自笑了出来。哪儿跟哪儿啊,怎么又想到老大那去了,一定是因为太想她的缘故。
李春天抬起头长长舒了一口气,不经意地一瞥,猛然发现康介夫正在不远处看着她,似笑非笑,表情甚是诡异。
自从找到了新的爱情,康介夫是跟以前不一样了。
“不是,您什么意思呀?”李春天歪着脑袋问康介夫。
康介夫立刻调整了表情,绷着脸进了他的办公室。李春天莫明其妙。
打开电脑,开始看稿子,没看两行,接到张一男的电话。他询问老大回来的时间,他想把话剧首演的日期定在李思扬回来之后,他说这出戏是他送给李思扬的礼物。
李春天纳闷儿极了,这么多年维系张一男和李思扬的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那些给她的版面投稿的闲人们,别管男的女的,只要提到从前爱过的人,无一不是咬牙切齿,恨不得连对方的骨头都咬碎了吞下去,所以,那么长的时间里,李春天都觉得男的跟女的如果没有在最后关头撕破了脸,那已经是天大的情份。
“你就不怕刘青青跟你没完?”
“我都快让她逼死了。”张一男恨恨地说。
“你们这可是刚结婚!”李春天压低声音说到,并且下意识往姚静的座位上撇了一眼,果不其然,姚静正拖着腮帮子饶有兴致地看着她。李春天扭转了身子,背对着姚静他们,继续说,“我说,能不能不往我办公室打电话说你的家事儿!你还嫌我丢脸丢得不够是嘛!”
“不是,我给你打个电话怎么你就丢脸了!你丢什么脸了?”张一男急了。
李春天不说话。
张一男不依不饶:“你说呀,你别不说话,你说清楚……”张一男的话还没说完,听筒里传出刘青青的声音:“哟,这是跟谁打电话呢,这么激动?”
李春天听见张一男没好气地回答:“没谁!”接着,一阵息簌之后,刘青青已经拿过了张一男手里的电话,“老二吧?”她怪里怪气地问。
“又怎么了你们?”
“哼,我一猜就是你,说说吧,张一男又跟你诉什么苦了?”
“不是,你什么意思呀?”李春天觉得莫明其妙,她想把电话放下,却听见那边儿张一男和刘青青又吵了起来。
李春天听见什么东西在地上摔得粉碎的动静,不用问,张一男摔的。她听见他说:“你想干嘛呀刘青青!”接着听筒里传来巨大的声响,不用问,刘青青把听筒仍到了一边。她说:“我想干嘛?我不想干嘛,我倒正想问问你张一男,你想干嘛!一到晚上你就打电话,不是给李家老大就是给李家老二,你把我当空气了吧你!不是我就想不明白了,你怎么就中了李家的毒,你还忙得过来嘛,又是排话剧又是打电话的,要不我给你当个助手得了……”
“你没完了是不是?你老这样不咸不淡的说话你觉得有意思嘛?你到底想让我怎么样你能满意,你说,说,说出来,你怎么说我就怎么做,就当我求求你了刘青青,只要你让我耳根子清静一会儿,你让我死我都愿意。”
“你愿意死死去!就跟谁拦着你似的。”
“合着你就不能放我一马?你就成心吧,成心不让我安静,我告诉你刘青青,你真是受够了你了,你成天的抱怨,我不够爱你、我挣钱太少、我不心疼你、好不容易不抱怨我了,你又开始抱怨自己,你化妆品永远不够让你漂亮、香水用几天就没了、工作太他妈累、身材永远发胖、衣服永远不够穿!刘青青,你这么活着你累不累呀!啊?你不嫌累我还嫌累呢,你有点追求行不行!你能不能不这么庸俗,你照照镜子去,你都庸俗到家了……”
……
李春天无力的放下电话,她算是看出来了,张一男和刘青青总有一天是要散的。这么吵,连她听着都累,他们到底图得什么?原来人家说的没错,活着就是折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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