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93年6月20日,马戛尔尼使团到达老万山群岛。
当天,斯当东四人乘坐“印度斯坦”号直奔澳门。第二天,斯当东四人到达澳门附近的一个小岛。一如之前的预料,斯当东遇到了麻烦,葡萄牙人非常紧张,斯当东只有秘密跟大不列颠东印度公司广州秘密与监督委员会接头。斯当东将马戛尔尼的一份公文交给秘密与监督委员会,这份公文是荷兰巴达维亚政府写给澳门荷兰商馆主任的,巴达维亚希望荷兰澳门商馆不要对马戛尔尼使团搞阴谋。
23日,斯当东四人回到了老万山群岛,当天使团船队拔锚起航,直奔舟山。26日,粤海关监督盛住派了一名官员到澳门,希望能够得到使团的确切消息,包括特使随从的名字、礼物清单、国王船只及军队数目等。事实上,署两广总督兼广东巡抚郭世勋早在5月15日,已经命令万和行老板蔡世文到澳门打探使团消息,蔡世文担心错过做生意,老大不愿意,到澳门走了一遭,一无所获。
梁栋材听闻马戛尔尼没有停泊澳门,欣喜万分。梁栋材已经掌握了一个确切的消息,葡萄牙澳门市政厅已经多次召集秘密会议,商讨马戛尔尼船队到达澳门后的对策。葡萄牙驻澳门总督花露连番三次召集秘密会议,主要是因为花露已经从北京得到消息,马戛尔尼船队要经过澳门,到广州跟秘密与监督委员会会合。花露得到消息后,于1792年12月22日,向葡萄牙里斯本宫廷发出了一份密信:
英格兰人再次向中国派遣使节,据说已任命马戛尔尼勋爵乘军舰直接去北京,并有两艘巡洋舰护航。不久前刚派遣一只常规舰队去广东,那里已有17艘舰船,其中一艘船上有三位专员来此常驻,负责有关使团的政治事务,解决这方面的问题。要求允许英格兰人在广东定居是该使团的目的,一旦得逞(对此我毫不怀疑,因为在那个宫廷内我们没有人能阻止这项计划),对澳门这个邻居不可小觑,我们必须未雨绸缪。
葡萄牙人不愧是海盗出身,将对手的情况摸得一清二楚。花露在信中还对英格兰舰船的活动做了详细陈述。梁栋材甚至判断,花露写给里斯本宫廷的密信,表明他对英格兰使团的情况了如指掌,跟钦天监的索德超有莫大的关系。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索德超是和珅的顽疾治疗者,和珅是乾隆皇帝的宠臣。索德超利用和珅的关系,将英格兰人的情报透露给花露。葡萄牙人在澳门对英格兰人张网以待,目标就是要破坏掉英格兰人在广州取得定居的计划。
梁栋材有充分的理由作出这个判断。早在1792年10月18日,署两广总督郭世勋给乾隆皇帝上了一份密折。密折说粤海关跟两广总督接到蔡世文的禀报,有英夷波朗、亚里免、质臣三名求见。在接见后,才知道是英格兰要派遣使臣来大清,当即奏明朝廷,且附上“国事字禀二纸”。“国事字禀二纸”事实上是东印度公司董事会主席巴林写给两广总督的一封信,告知马戛尔尼使团访问中国,希望能与北京政府沟通,加强两国之间的贸易。
1792年12月3日,乾隆皇帝收到郭世勋的密折是万分的高兴。早在康熙年间,英格兰就被《皇清职贡图》、《大清会典》列为朝贡国家,当然,图上还有荷兰、俄罗斯、西班牙、葡萄牙。这些乾隆皇帝脑子里的蕞尔小国都已经来孝敬了,就剩下英格兰这个万里之遥的蛮夷小国没有来孝敬。乾隆皇帝八十岁生日的时候错过了,没想到英格兰国王还是个大孝子,居然诚惶诚恐地要给老子补礼品。乾隆皇帝看着郭世勋的密折,美得不行:
咭唎总头目官、管理贸易事百灵(巴林)谨禀请天朝大人钧安。敬禀者,我国王兼管三处地方,向有夷商来粤贸易,素沐皇仁。今闻天朝大皇帝八旬万寿,未能遣使赴京叩祝,我国王心中惶恐不安。今我国王命亲信大臣,公选妥干贡使马戛尔尼前来,带有贵重礼物进呈天朝大皇帝,以表其慕顺之心,惟愿大皇帝恩施远夷,准其永远通好,俾中国百姓与外国远夷同沾乐利,物产丰盈,我国王感激不尽。
乾隆皇帝手上的“国事字禀二纸”根本就不是巴林的原稿,已经经过多次的翻译润色。郭世勋早在1792年9月20日,见到了密折中所说的波朗、亚里免、质臣三人。三人的真实身份是大不列颠东印度公司广州秘密与监督委员会委员,三人将巴林的书信交给郭世勋。书信有两个版本,一个是全英文的,一个是拉丁文的。郭世勋看着弯弯曲曲的书信就一脑子糨糊,马上找了翻译的通事,将两个版本的书信都翻译了。拿到翻译稿,郭世勋一身冷汗。
巴林的信在一开始就写道:
“我们那最高贵的国王,那统治大英、法国、爱尔兰等等至高无上的乔治三世,他的威名远播全世界的每一个角落。”
信中还用国王的亲信、最高级等词来形容马戛尔尼。信中没有一句恭维大清帝国的话,只说使团到中华帝国北京朝廷,是要与中国皇帝开展友谊,改善伦敦与北京朝廷间的联系、沟通和往来,加强两国子民间的商贸。
大不列颠东印度公司的目的是要提高“大英帝国和中国两国的利益,并为两国建立永久的和谐关系及联系”。巴林甚至在信中要求中方配合,并对马戛尔尼使团做出“恰当的接待”。
郭世勋被巴林大逆不道的书信弄得胆战心惊,不呈报皇帝,那是欺君,直接呈报皇帝,那是大不敬。郭世勋把自己一个人关在书房,对巴林的书信进行了全面的修改,将中国全部改成“天朝”,中国皇帝改成“天朝大皇帝”,两广总督改成“天朝大人”,将中国子民改成“天朝国人”,将英格兰中所有的狂悖“大英帝国”改成“本国”或者“我国王”。郭世勋还自作主张,将使团改成了贡团,礼品改成了贡品。一切都修改好后,跟粤海关监督盛住一起署名,快递到了北京。
梁栋材从郭世勋的密折抵达北京的时间以及花露给里斯本宫廷密信的时间推断,索德超已经将马戛尔尼使团的一举一动,报告给了澳门葡萄牙市政厅。现在索德超成了大清帝国翻译团成员,罗广祥的直觉告诉梁栋材,索德超可能不是一般翻译人员那么简单,因为索德超跟和珅的关系非常地近。马戛尔尼的北京之行,可能会出现很大的问题。搞定乾隆皇帝的宠臣和珅,甚至搞掉索德超,将关系到马戛尔尼访问的成败。梁栋材提笔给马戛尔尼写第二封信。
1793年8月6日,梁栋材的第二封信终于写好了。
梁栋材找了一名中国年轻人,希望尽快把信件转交到马戛尔尼手上。为梁栋材送信的人一直是个谜。能够准确知道马戛尔尼行踪,并且能将信件送到马戛尔尼使团的人,应该跟帝国军方有关。能够冒险替梁栋材这样的落魄洋人送信,不难看出年轻人对梁栋材的信任,可以判断年轻人是个天主教徒。乾隆皇帝骨子里对天主教存有芥蒂,事实上天主教的势力已经渗透到军方,跟鸦片一样,军方已经洞开了危险的大门。
马戛尔尼正郁闷呢,7月25日就到了大沽附近,可是在海上转悠了十天,到了8月5日才上岸。当时直隶总督梁肯堂专门从保定府到天津,欢迎马戛尔尼使团的到来。马戛尔尼第一次踏上大清帝国的大城市天津,一切都是那样的新奇。8月11日,斯当东推开了马戛尔尼的房门,将年轻人的信件交给了马戛尔尼。马戛尔尼打开一看,又是梁栋材的信件,不过这一次是两封。
第一封信是5月7日写的,马戛尔尼没想到法国人会如此地谄媚:
阁下,我已做了一切努力为使团进行最好的宣传。我要立即告诉阁下的是在阁下到达北京之前,切勿将阁下使命的秘密和主要动机告诉任何人。如果阁下收到我的信后,要我做什么事的话,我将不胜荣幸,一定全力为阁下效劳。
第二封信让马戛尔尼坐立不安。这封信是五天前写的,梁栋材在信中告诉马戛尔尼,朝廷已决定委派葡萄牙籍的传教士索德超担任使团的翻译,这个索德超是个顽固而又愚蠢的葡萄牙人,跟乾隆皇帝的宠臣和珅走得很近,对英格兰人非常不友善的,现在由索德超来做翻译,对英格兰使团很不利。
马戛尔尼现在终于明白,当初邓达斯万里之外,要将梁栋材当年的信件送给自己,看来邓达斯一定得到了重要情报。没错,情报大国的英格兰,对于一切对手的行动都非常关注,邓达斯已经隐隐约约听到花露密信一事。马戛尔尼甚至猜测,邓达斯已经意识到北京城有花露的情报人员。现在从梁栋材的信件看,这个情报人员跟索德超有莫大的关系。马戛尔尼的猜测,正是梁栋材在信函中要暗示的。
梁栋材跟马戛尔尼说索德超坏话,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前面我们提到,1773年7月21日,罗马教宗克莱门十四世颁布敕谕,宣布取缔耶稣会,在东方的传教活动由法国遣使会接手。尽管罗广祥后来快速进入钦天监,并且他每年花费法国大量的白银去收买耶稣会传教士,可是由于葡萄牙籍传教士在北京根基太深,依然受到朝廷的重用,长时间垄断了钦天监一把手的职位。罗马教廷的钦命掌权者罗广祥,卖命地给中国官员装孙子,学习汉语、满语,甚至将满语推向欧洲,依然只是给索德超打下手。
葡萄牙传教士在北京城自成一派,经常跟葡萄牙澳门市政厅秘密通信,甚至将大清帝国的重要情报传递到里斯本。索德超用鸦片给和珅医治类风湿,就是要将乾隆皇帝最宠信的替死鬼拉下水。尽管朝廷明令贩卖鸦片将被治重罪,因为有葡萄牙传教士在北京城活动,澳门仍成为葡萄牙在远东最大的鸦片销售点。身为澳门总督的花露,当然不愿意看到乾隆皇帝让马戛尔尼如愿,因为那样葡萄牙将失去中国这个庞大的市场。索德超这个时候一定会站在花露一边,搅马戛尔尼的局。
梁栋材在信中提醒马戛尔尼,要想跟乾隆皇帝取得良好的谈判结果,那就要贿赂帝国官员,包括索德超在北京的靠山和珅,只要礼品送到位,谈判就会顺利。梁栋材在信中再次推销自己:“如果有关英格兰使团的事务像我希望的那样是在北京处理的话,我也就放心了,因为我可以轻而易举地消除因这个葡萄牙人的冒失话而可能产生的不良印象。可是皇帝和朝廷官员现在都在热河,中国政府不叫我,我就无法跟随阁下去热河。因此,我对这个葡萄牙人的行为深感不安。”
马戛尔尼对梁栋材提供的信息很高兴,尤其是梁栋材提供了一个长长的权贵行贿名单。看来这个一直写信,却没有谋面的法国人消息很灵通,乾隆皇帝以及帝国官员的行踪,他都掌握的一清二楚。马戛尔尼脑子里甚至在琢磨,李雅各十三岁离开中国,汉语都没有学全呢,更别提官场的弯弯绕饶,既然梁栋材毛遂自荐,又能够说一口流利的汉语,还在北京混了二十多年,如果能够给使团当翻译,那就再好不过了。
8月16日,马戛尔尼使团一行到达通州,运河码头上围观的群众水泄不通,整个通州已经被帝国陆军接管了。马戛尔尼等高级官员被带到一座寺庙,寺庙里只有一个和尚,其余的和尚已经转移,为马戛尔尼一行腾地方。在寺庙的墙壁上,马戛尔尼看到了一则官方通告,预告21日将有月食出现。钦天监早已对月食进行测算。马戛尔尼不明白通告的意思,更不明白老百姓看到通告后,对皇帝先知先觉、上知天文的神奇的无限崇敬。这就是统治者的愚民艺术。
通州寺庙让马戛尔尼很憋屈,可是三天后的8月19日,马戛尔尼收到了一份朝廷公文。和珅的亲信、葡萄牙传教士、大清帝国钦天监一把手索德超被提升为蓝宝石顶戴三品官。钦天监二把手安国宁也是葡萄牙人,也被提升为蓝宝石顶戴三品官。这在大清历史上非常罕见,钦天监监正为正五品,第二把手为从五品。马戛尔尼意识到,这一次大清帝国将首席翻译的位置给了索德超,给了葡萄牙人。
当然为了彰显皇恩浩荡,朝廷的公文中,贺清泰、潘廷璋和德天赐三人被提为砗磲顶戴六品官。罗马传信部钦命的北京长上、法国海军部间谍、钦天监官员、梁栋材的亲密盟友罗广祥,却没有出现在朝廷的公文上。钦天监法国官员中,只有贺清泰得到了提升,却是不能进入朝堂的六品小官。看完朝廷公文,马戛尔尼心里咯噔咯噔地,看来梁栋材说对了,这一次英格兰人遇到了麻烦。
8月31日,马戛尔尼在屋子里收拾行李,准备去热河觐见乾隆皇帝。
斯当东急火火地推开了马戛尔尼在圆明园的房门,马戛尔尼一看,又是梁栋材的信:
阁下最好能了解他的好朋友。葡萄牙人索德超进了钦天监,可他连天文学的基本原理都不知道。他有幸给和治好了一次轻微的不适,那就是他发迹的原因,也是他为什么敢于争取当阁下翻译的原因。他现在有钱,有地位,但如果阁下能阻止他在热河当翻译,那么他就会很快丧失他的钱财与地位。
梁栋材在信中将大清帝国首席翻译的老底,全部出卖给英格兰人。和珅的类风湿病虽然没有给抖出来,但是梁栋材却在明确警告马戛尔尼,索德超是站在澳门葡萄牙市政厅一边的,和珅的一句话就可能决定马戛尔尼出使的命运。马戛尔尼却开始怀疑梁栋材,信中这一番非常情绪化的揭露,难道梁栋材就没有别的目的?梁栋材在信中却告诉马戛尔尼:“我对这个传教士唯一的意见就是他有意反对英格兰。”
马戛尔尼嘴角露出一丝微笑。早在23日刚到圆明园,马戛尔尼就跟索德超见面了。因为梁栋材信件的原因,马戛尔尼怎么看索德超都不顺眼。为了捉弄甚至拒绝索德超担任翻译,马戛尔尼先说英语,然后再说法语,只会葡萄牙语跟拉丁语的索德超一下子就懵了,站在马戛尔尼身边手足无措。
有一个让梁栋材很失望的消息,罗广祥没有出现在翻译团最后的名单中,更没有与马戛尔尼会面,梁栋材自己就更没有希望了。梁栋材瞎琢磨,在给马戛尔尼的信中抱怨:“中国官员似乎对阁下庄重的举止和精美的礼物都十分满意。他们越阻挠我实现为阁下效劳的愿望,我就越到处夸奖阁下的杰出国家,夸奖它的强盛、它的富有、它的信誉、它对科学的热爱。”
肉麻到无耻,怎么看都不像两个交战国子民间的关系。
梁栋材为了表现自己,在信中还写道:“我强调中华帝国可以从同英格兰贸易中获得好处。我指出,每年有50到60艘的英格兰船抵达广州,在那里留下大量的金钱。其他所有王国的船只加在一起也不及英格兰船只总数的四分之一。中华帝国同英格兰做生意已经很有利可图,将来它还可获得更多的利益。条件是排除英格兰贸易在广州所遇到的障碍,让英商还能到另一个口岸做生意。英格兰商船在新口岸就可不必等四五个月才能装上货物,也不必逆着季风,冒着沉船的危险回国。”
马戛尔尼到北京的目的,梁栋材已经了然于胸,甚至还在大清帝国的官员面前,为马戛尔尼游说。马戛尔尼对梁栋材这个信息灵通的法国人不寒而栗,他了解大清帝国的潜规则,也了解英格兰人的所有想法。这是一个可怕的人物,难道梁栋材就真的对葡萄牙人恨之入骨吗?广州司库职位背后,还是英格兰人在捣鬼。马戛尔尼应该会想,世人都说故乡好,英格兰跟葡萄牙在欧洲是对付法国的盟友,梁栋材会不会通过挑动澳门这个敏感的火药桶,来挑拨离间两国的结盟?进而分化抗法的军事力量?
梁栋材为了让马戛尔尼相信自己,再次在信中给马戛尔尼罗列了一份行贿名单,上至亲王贝勒,下至和珅、福康安等文武权臣,名单非常详细。梁栋材在信中叮嘱马戛尔尼:“阁下从热河回来时,在北京需要赠送许多礼品。重要的是千万别让索德超影响这些礼品的分配。我只是提醒阁下,贺清泰先生和罗广祥先生不懂人情世故。”梁栋材将翻译团中没有罗广祥,贺清泰只提拔为六品,说成是不懂人情世故。梁栋材是在警告马戛尔尼,如果不按照自己开列的名单行贿,罗广祥这位罗马教廷钦命长上的失落,就会在马戛尔尼身上重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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