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遵良睁开眼,四下里环顾着。沈泰誉和莲莲没有留意到他,莲莲继续嚼着野草,沈泰誉学着她的样,也将野草搁进口里,嚼出汁水,均匀地敷到成遵良与石韫生的伤处。
“你的箱子在这儿呢。”石韫生非常善解人意。
他顺着石韫生的目光看过去,他的密码箱,当真好端端地卧在石韫生的脚边。他感激地看了石韫生一眼,就在这一瞬间,他察觉到沈泰誉的视线飞快地掠过那只箱子。他没有力气多想,他很困,他想睡,他闭上眼睛,睡着了。
他又做梦了,梦见女儿。女儿大约十来岁,穿着球鞋,在空旷的广场上学骑自行车。他在后面扶着车子,然后,悄悄地松开手,女儿浑然不觉,摇摇晃晃地朝前骑着。他咧开嘴,笑了。突然,女儿掌控不住,车身一歪,重重跌倒在地。他心疼万分,想扑过去扶起女儿,可是怎么都迈不开步子,他的腿不能动了!
他惊醒了,出了一身的大汗。脑门凉凉的,他摸了摸,是一块湿润的布。沈泰誉和莲莲靠在他左边的一棵大树下,打着盹儿。他转过脸去,石韫生仍然睁着眼,凝视着他。
“醒了?”她的声音低弱至不可闻。
成遵良想对她笑一笑,但是,眼前一黑,不知是睡眠,还是昏迷的闷棍,一下子敲晕了他,他陷入了无知无觉的状态。
没有梦。他睡得很深。恍惚中,沈泰誉叫醒他,托起他的脑袋,喂他吃饼干、喝水。他的眼皮有千斤重,抬都抬不起来。
“挺住,你一定要挺住!”沈泰誉在他耳边说。他根本挺不住,他被睡眠的深渊扯了下去。
而后,莲莲又来叫他,强迫他嚼半枝莲。嚼着嚼着,他睡着了。莲莲就拍打他的腮帮,他机械地做出咀嚼的动作。片刻,又睡了。莲莲使劲掐他,他条件反射地嚼一嚼,顿住。莲莲就接着拍打他、掐他,他们像在进行一场拉锯赛。
终于,他清醒过来了。他睁开双眼,阳光透过密密匝匝的树枝,照在草叶间,颜色像秋天的麦穗一样淡淡的。沈泰誉的脸近在咫尺。
“你总算醒了!”沈泰誉嘘出一口长气。
“他醒了吗?石大夫还是昏迷着呢,怎么办才好啊!”
成遵良循声望过去,莲莲伏在石韫生的身侧,用沾水的布不断地擦拭着她的额头。石韫生双眼合拢,呼吸急促。
“石大夫,你醒一醒!”莲莲一声一声地唤着。
石韫生毫无回应。
“饿吗?”沈泰誉问道。
成遵良眨眨眼。沈泰誉取出两片夹心饼干,喂给他。饼干下了肚,掏心挖腑的饥饿反而苏醒了,伸出了贪婪的爪子。
“还有吗?”成遵良眼巴巴地看着饼干袋儿。
沈泰誉掂量掂量空瘪下去的袋子,下了很大决心似的,又取出两块,喂给他。区区四块小饼干,于事无补,成遵良饿得心慌。
“就剩两块儿了,咱们给石大夫留着,好吗?”沈泰誉委婉地说道,“忍一忍吧。”
“沈大哥,你来瞧瞧,石大夫是不是有些不好了?”莲莲急切地叫道。
成遵良望过去,见石韫生的胸脯剧烈起伏,整个人烦躁不安地悸动着,嘴巴大大张开,嘴唇发青,憋闷得就快要窒息了。沈泰誉按照学习过的急救常识,为她进行胸外按压,两掌交叠,有节律地、一起一伏地按压她的肋骨。好半天,石韫生缓过气来,呼吸趋向平缓。莲莲往嘴里塞了一大把鬼针草与七叶一枝花,嚼碎了,敷在石韫生的伤口上。
“毒素已经延展到全身,单单处理伤口,恐怕没什么用了。”沈泰誉蹙眉道。
莲莲征询地看着他。
“不如都让她吞服进去吧。”沈泰誉说着,将几种草混合在一块儿,嚼了嚼,一股脑儿喂给石韫生。石韫生陷入半昏迷状态,沈泰誉小心翼翼托着她的下巴,观察着草汁的流向。喂完,沈泰誉将她的头偏向一侧,以免发生呛咳。
“她快要撑不住了,”沈泰誉徐徐道,“莲莲,我记得民间有句俗语,毒蛇出没,七步之内,必有解药,我们不如试试这周围的野草,反正不会有更坏的结果了。”
莲莲手足无措地点点头。
于是他们埋首乱草丛中,分门别类地辨识着,每拔一种,就认认真真地揉碎,敷在石韫生的伤处,然后嚼了,喂她咽下。
不一会儿,石韫生的伤口就布满了各式各样的草汁,斑驳杂陈。成遵良无声地注视着她,这个在前一天刚刚与他肌肤相亲的陌生女子,犹如一粒镇静剂,缓缓替他消解着焦虑与恐惧。如果死亡是最沉重的负荷,那么*就能以其全部的轻盈和璀璨,与之抗衡。然而此刻,这粒无可替代的镇静剂,就要落入万劫不复的深谷,被时间的流水带走。成遵良只觉得惊骇,却是一种灰蒙蒙的、浮游在肉身之外的惊骇,没有切肤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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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汶川有四条道路,从都江堰出发,经213国道,是最近的一条路。此外,东线可以从绵阳经平武、九寨沟、松潘、茂县到汶川。西线有两条支路,一条是红军长征走过的路线,即从雅安经甘孜、小金,翻山到马尔康,过理县,进入汶川县城;另一条是从雅安过大渡河,经丹巴、小金,翻巴朗山到卧龙,过映秀镇,抵达汶川。
关锦绣选择近道。清晨六点,她行车至紫坪铺,这是通过213国道进入汶川的必由之路。没料到武警交通部队在这里设置了路障,禁止车辆通行。关锦绣试图说服驻守的战士,得到的回答是,由于塌方和泥石流,路被截断了,已经埋了好几辆车,连部队和救灾物资都没办法进入汶川。
“部队正在尽全力抢修道路。”满脸青春痘的小战士安慰她一句。
“什么时候能抢通?”
“难说。”
关锦绣懵了。
“这么说来,汶川那边的人,完全没有办法出来了?”她追问。
“也不是,”小战士说,“一直有人出来的,昨天和前天,从汶川那边的老路上,陆陆续续走出来一两千受灾群众。”
“既然能够从山里走出来,就一定能够走进去的。”关锦绣暗暗下了决心。她从后备箱里取出一只容积接近50升的美军原品LC-2军用背包,然后把车里的物资清点了一遍,依照野外生存手册教授的知识,将装备精简到了极限。多余的食物和水,就交给武警交通部队的战士,请他们转赠灾民。
十分钟后,关锦绣开始了徒步进发。她的背囊里共计物品七件:一只睡袋,一只手电筒,一把精巧的瑞士军刀,一小盒药品,三天分量的食品和一瓶复合维生素,一只旅行水壶,一只不锈钢饭盒,里面是买给沈泰誉的烧鹅掌。最后的那件,野外生存手册毫无涉及。她犹豫再三,还是带上了。潜意识里,其实是对一个叫做“永诀”的词语充满了忐忑与敬畏。她知道,每逢球赛,沈泰誉总要买回大袋的烧鹅掌,边看比赛,边啃鹅掌,既是正餐,又当宵夜。如若遭遇不测,那么,送去他喜爱的烧鹅掌,是否可以让他的魂魄有些许的欣慰?
走出一段,关锦绣碰到了一位行色匆匆的中年妇人,说是去映秀镇寻找下落不明的儿子。两人于是结伴同行。
妇人不似关锦绣般准备充足,她的装束让人想起寻常的日子,坐在机关办公室里的那些大姐大妈们,酱紫的衬衣,外穿棕黄色的针织衫,黑长裤,黑皮鞋,黑色挎包,无关潮流,但是异常的整洁。
果然,一问,是邻近省份一座小城的公务员,负责人事档案的管理。她的独生儿子二十岁出头,在映秀工作,地震过后,音信全无,直到一天前,儿子的领导才打来电话,说人是找到了,但埋在了单位的办公楼底下。母亲因此星夜兼程地赶了来,无论如何也要见儿子一面。
“儿子在叫我,我听到他在叫我……”妇人喃喃地说着,疾步如飞。
路边的山民给她们指引了方向,经过紫坪铺水库,她们左转上山,翻过泥泞不堪的山路,绕过了塌方的地方,上到了213国道。一个钟头以后,她们走过了马鞍山隧道。路面开裂,隧道里遍布碎石,一些被困的车辆停在公路边,司机大多弃车而逃。
一位神情呆滞的羌族女子坐在一辆满载泥沙的货车旁,裹着绣花的黑头巾,只露出半张潮红的脸,脚边是一只竹篮子,里面是一只走不动的小狗,一个两三岁的黑瘦小男孩倚着她,津津有味地吮吸手指,她的怀里,躺着哇哇大哭的婴孩,但她只是呆呆地坐着,似乎疲惫得没有气力去哄拍饥饿的孩子。关锦绣心生恻隐,把一袋压缩饼干留给了母子三人。
快到八点钟,一艘载着解放军的冲锋舟驶过岷江,关锦绣驻足,想着冲锋舟会驶到沈泰誉所在的小镇吗?头顶隆隆响,一架直升机从低空掠过,她仰面看,想着飞机会降落在沈泰誉被困的地方吗?她这一凝神,同行的中年妇人已经走出老远,关锦绣急忙追上去。
关锦绣虽则在国外有过徒步旅行的经历,虽则一身耐克运动装,而那位妇人身材羸弱,脸色蜡黄,还穿着一双半高跟皮鞋,但关锦绣却着实有些跟不上她的脚步了。
“大姐,咱们歇口气吧。”关锦绣忍不住说,她疼痛的双脚早已提出抗议。她想象不出妇人的脚趾与逼仄的高跟鞋以及崎岖的道路同时作战,会有怎样的感受。
“我不累,你歇会儿吧,我就不等你了。”妇人决然说着,大步朝前行进着。
关锦绣很是羞惭,不敢懈怠,紧随妇人的脚步。道路破碎不堪,幸好大型机械已经在开道,一块块地挪开堵住交通要道的巨大石头。她们在主通道下面仅容一人通过的小路上行走,鞋子完全陷进了泥泞中,加上清路机铲起的石块不断滚落下来,狼狈不已。可是这还不够,守在道路两端的武警提醒她们,此段路必须快跑通过,否则有被埋进土里的危险。
再往前走,越发是满目疮痍。巨石冲下山坡,砸毁了村庄,横亘在道路中。高大的树木也被巨石折断,留下齐刷刷的断面,一排排地堆积在公路上,树的枝叶和果实也撒满一地,就像古战场的防御工事。她们必须小心快速地穿越巨石与断树构成的塌方区,而另一侧就是深不可测的山谷。地震改变了地层结构,地下水也改变了原先的流向,夺路而出,肆意流淌。远处的河谷崩塌,两侧山头被削平,石块堵住了谷口,河水暴涨,河滩上的村落只露出房顶。
“我终于明白什么叫做‘山崩地裂水倒流’了。”关锦绣忍不住道。
半道里她们撵上了一支寻亲队伍,十来个人,是由一所美术学校的年轻男教师自发组织起来的,前往映秀一带搜寻地震当日去山里写生的国画系师生,一位热心肠的山民自告奋勇地为他们带路。
关锦绣和妇人加入了他们的队伍,一路顺畅地走到了友谊隧道。迎面的大型指示牌上写着:这里距卧龙48公里,距四姑娘山157公里,距草原公园242公里,距达谷冰川248公里,距黄龙景区293公里,距九寨沟339公里。这一回,就连惜时如金的中年妇人也站住了脚,久久凝视着那块指示牌。
“我儿子在电话里说,汶川美得不得了,”妇人眼中泪光闪烁,“他对我说,妈,我要带你走遍汶川的每一个景区……”
“大姐,要相信你的儿子,他会兑现承诺的。”关锦绣安慰道。
“儿子,如果老天保佑,你能活下来,妈妈一定跟着你,去卧龙,去四姑娘山,去草原公园,去达谷冰川,去黄龙,去九寨沟,把所有的景区都游览一遍,”妇人一口气说下去,“如果你不在了,也不要紧,妈妈还有三年就退休了,等到退休,妈妈把老家的房子卖了,搬到这里来住,陪伴着你,我的儿子,到那个时候,妈妈就永永远远都不会再离开你了……”
关锦绣听得欷歔不已。
友谊隧道的路面从中间断开,变成了高低不平的两部分,随处可见的裂口咄咄逼人,一辆黑色汽车停在隧道里,驾驶室被巨石砸得触目惊心,一小片衣料露出凹瘪的车体。一行人在幽深的隧道里穿行着,由于寂静,听得见龙门山脉因为滑坡而发出的轰隆隆的闷响。有一刹那,关锦绣产生了幻觉,仿佛正在堕入黑暗的死亡之渊。
走出隧道,疾行在前的中年妇人突然放缓步子,一步慢过一步,拖泥带水似的,关锦绣刚在纳闷儿,眼见得妇人摇晃两下,张开双手,像要抓住什么似的,扑倒在地。
“大姐!大姐!”关锦绣急忙扶起她。妇人双目紧闭,面色蜡黄。大家七手八脚地把她抬到公路旁,同伴里有美术学校的校医,用手指分别掐她的人中、内关、合谷等穴位。不一会儿,妇人苏醒了过来。
“大姐,你太累了,不能再这样跟着我们赶路了,你会受不了的。”校医对她说。
“不行,我儿子在等我……”妇人挣扎着要站起来,却是全身无力,额头冒出大颗大颗的虚汗。
“我陪着她,我们歇一阵儿再走。”见状,关锦绣对大伙说。
美术学校的老师们于是留下一小袋葡萄糖和一盒十滴水,离开了。关锦绣守护着虚脱的妇人,喂她喝葡萄糖水,一边警惕地张望着路旁残破裸露的山体,那里不时有碎石与被砸断的树枝飞滚而下。
坍塌的公路上,行进着越来越多往外逃命的灾民。成群结队的,不说话,表情木然,满面灰尘,一身黄泥。一些女人穿着厚实的羽绒服,背着藤条编的背篓。背什么的都有,有背着被褥的,还有背着一箱洗衣粉的。一个小孩子抱着一只芦花母鸡,一只没有主人的狗站在公路中间的裂缝边,皮毛尽湿,一条腿血肉模糊,紧张地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不断发出狂吠声。
众生历劫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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