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校长:
您务必抽空视察一下中文系的学生寝室,此乃全国之最也。
切记。切记。
中文系一行侠仗义的学生”
信中没有写明因果,但“全国之最”的说法引起了石坤的兴趣。到离大以后,石坤专门开设了“校长信箱”,在学校的主要路口都设有信箱,同时公布了他的电子邮箱地址。几个月来,他收到了不少匿名信,可大多是反映鸡毛蒜皮的小纠纷小麻烦,他过目以后,就督促相关部门调查处理。只有这一封信提供的线索,他决定亲自去看个究竟。
下班后,石坤去了学生生活区,问了几名路过的学生,找到了中文系的宿舍。离大的住宿条件在省内高校中名列前茅,由于宿舍充裕,各系进行分区管理,按系别分割区域。中文系人数较多,占据了由五幢宿舍楼围合而成的A区,男生住两幢,女生住三幢。离大创新的宿舍管理模式曾被中央级媒体专题报道过。
石坤站在A区的中央草坪前,引颈张望。A区地势独特,位于整个学生生活区的入口处。换言之,前往其它各系的住宿区,势必要经过A区。由于A区的通道作用,学生来来往往,络绎不绝。
石坤信步进入A区的一幢男生宿舍。他发现一楼并没有寝室,全部改作铺面,卖百货的,租碟片的,理发的,应有尽有。上了二楼,他更加吃惊,原来二楼的房间效仿了中文系的教室,墙壁打通,连成一片,变成了一个大网吧。铺子和网吧的生意都很兴旺,购物、上网的学生把楼道挤得水泄不通。
迈上三楼时,符远志已经气得七窍生烟。三楼倒是循规蹈矩做了寝室,那拥塞的景象却触目惊心,比难民营还破败。小小的房间里,密密麻麻摆了四张上下铺的铁床,中间的空地还挤了两张行军床,剩下的过道放满了脸盆、杂物,只够掂着脚尖儿经过。屋子横空里拉一条晾衣绳,晒着水淋淋的衣裳被单,把光线全遮住了,而墙角潮湿得生出了绿茸茸的苔藓。
有一间宿舍坐着两个男生,边聊天边吃饭。石坤扮成学生家长,假装找人,侧身进去,和他们聊了聊。他们告诉石坤,这种10人间已算中文系最好的宿舍了,专科生更惨,没地儿住,学校安排到了外头,二十来个人挤一套两室一厅的小公寓,房子对着一个大工地,嘈杂得要命,一到雨天,屋顶水漏如注,厕所里潮得长出了一簇簇的小蘑菇。
“刚进来时,有家长联合起来,告了学校。系里表面答应降低收费标准,私下各个击破,逐一瓦解,用诱饵把家长分化了,搞得大伙偃旗息鼓,再也没人领头折腾了。”那两个男生无奈地说。
石坤气极,头疼欲裂。他靠在楼梯边,抽了根烟,稳住神,坚持逐层看了一遍。三楼到五楼的宿舍,每一间房都像蒸笼,最多的挤了十二个人,进屋得学空中飞人,从别人的床上经过。
石坤一口气走完五幢楼,每一幢宿舍设置都一样,一二层做商铺,三到五层住宿。他又拖着疲惫的步子,去看了别的区域,还好,那些地方是正常的,没有乌烟瘴气的商业气息。相比之下,A区有如黑色地狱,不堪入目。
那封匿名信隐藏着的内幕,已是昭然若揭。石坤知道那是姚建山的“创意”,姚建山整个就是一奸商,把教育当商品,把学校当市场,为了赚钱,无所不为。但姚建山背后的那个支持者呢,石坤不愿去想。他下意识地回避着诸葛弈雄这几个字。那名字像一根刺,一碰就戳手。
宿舍闹剧,石坤费了很大力气,才没有直接问责姚建山。鉴于教室事件的教训,他知道对姚建山的任何惩处,说了,等于白说。而且他渐渐明白,和大药房以及教室一样,这是细节,不是症结。石坤已经看清自己面临的风暴,他必须权衡利弊轻重,尽快挖出现象背后的本质,避免山崩海啸的发生。
在校级干部例会上,石坤提出了出台加强教师队伍素质建设的相关规定。诸葛弈雄带头表示赞同,沈德庭却审慎地沉默着。石坤对诸葛笑了笑,开始谈自己的构想。虽然他对诸葛的人品产生了极大的怀疑,然而诸葛的捧场每每还是让他受用。诸葛不比沈德庭,沈德庭就像低气压的阴天,逼仄得令人难受。
“乔主任,请你负责记录一下。”诸葛吩咐道。列席会议的乔冬蕊依言摊开会议记录,逐条记下了石坤所说的内容。
“首先,从认识上,教职员工应该加强质量意识,”石坤说道,“教师的教学质量,机关干部的服务质量,都是学校赖以生存的基本要素。”
“说得好!这就是咱们离大发展的命脉!”诸葛喝一声彩。
“第二,必须顺应世界科技发展的潮流,充分运用现代化的教学手段和现代化的学习手段,充分开展多媒体教学,学校从硬件上加大投入,给予保障。”
“第三,鼓励教师在教学中使用‘双语’,凡在教学中使用原版教材,运用外语教学的教师,优先享受工资晋升。”
“第四,鼓励中青年教师继续深造,凡取得博士学位的教师,学校给予重奖……”
石坤说完以后,诸葛大力附和,几位校领导察言观色,纷纷赞成。当即商讨具体的奖惩条款,会后下发文件,从翌日起实施。石坤提出的奖励和惩治措施,力度较大,沈德庭阴阳怪气地不住打压,而诸葛从中斡旋,最终形成了相对平和的款项。
会后,乔冬蕊抱着一叠待签的文件进了石坤的办公室。石坤点起一支烟,望着电脑屏幕发呆。乔冬蕊猜他是因为沈德庭的态度而郁闷,因此劝慰道:
“沈书记一向讲究中庸之道,不是针对哪个人。有时候低调一些也不是没有好处的,毕竟离溪大学的教师懒散惯了,忽然紧锣密鼓起来,需要一个适应的过程。”
“作为党委书记,他应该掌舵,左右平衡,我不介意。我只是悲哀,这些条条款款,在国内大多数高校实施了至少七、八年了,在离大,竟还处在论证其可行性的阶段,”石坤掐灭烟蒂,叹口气,“关键是理念,要在理念上破旧立新,这不是一蹴而就的,我知道。这次回来,我有一个很不好的感受,离大就像外国神话中的睡美人,在酣睡中过了一百年,醒来以后,沧海桑田,世事变迁,睡美人依旧活在从前的世界里……”
乔冬蕊默然不语。石坤是敏锐的,他正在接近事情的核心。不光是睡美人错过的那一百年光阴,在乔冬蕊看来,简直就是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那一千年是可怕的,譬如鬼斧神刀,劈开了这一座山峰与那一座山峰,造就了深深的峡谷,使之遥遥相望,无法触及。
“我对离大,曾经也很失望,”隔一阵,乔冬蕊说,“我争取过调往其它大学,也成功了。有一所学校的调令都发来了,但丈夫跟女儿……”她顿住,苦笑。
女儿是次要的,何仲舒才是大麻烦,高不成低不就,专业放弃了,从政的经历却又艰难险阻,屡战屡败,屡败屡战。那时他如履薄冰地干到了科级,不撞南墙不回头地坚决留在离大,哪儿都不去。他的理论是,十年的媳妇熬成婆,官场是论资排辈的地方,总会有他崛起的那一天。换一所学校,再从小科员一步一步捱,他不甘心。
“何处长,呃,我是说老何,”石坤尽量平静地说,“我听过他的汇报,我们交谈过几次,他人挺不错的,听说是研究生毕业?”
乔冬蕊点点头,她感到别扭。奇怪得很,缘于何仲舒的愚钝和俗气,在石坤面前,她老感到一种轻微的自卑。如果可能,她甚至想把何仲舒藏着掖着,不叫石坤看见。
“那很好啊,是个优秀的男人嘛,”石坤故作爽朗地干笑几声,“相当于蓝筹股,升值空间是很大的。”
“他呀,是鼠标型的男人。”乔冬蕊忽然俏皮起来,嘲弄地说。
“鼠标型?”
“你必须拉他拽他,他才会干活。”
石坤想一想,明白过来,抚掌大乐。这一回,他的笑容发自肺腑。
“还有什么比喻?”石坤兴致勃勃地追问。
“还有,E―mail型的,他说的10句话里有9句是废话;Windows型的,他有很多缺点,但没有他你就活不下去;Excel型的,人们说他多才多艺,可你只用他做最基本的事情;服务器型的,你需要他的时候,他总是在忙碌中。”乔冬蕊一口气说完。
“有意思,有意思!”石坤笑得呛住。乔冬蕊看着他,从认识他的那一天起,她就知道,他和那些虚与委蛇的男生不一样,他不会装假,他脸上不会戴一副虚伪的面具,他本本分分地做着他自己,恪尽职守。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仍然是真实的,真实得可爱。
“是你的创想?”他问。
“我?我可编不出来,内存不够。”乔冬蕊自嘲道。石坤又笑了。
乔冬蕊心头微微牵动,她有好多天没有看到他开怀笑过了。繁乱的事务纠结着他,复杂的人际困扰着他,他整天眉头深锁,令人心生疼惜――呵不,她的心早就死了,成了一具僵尸,腐烂了、风化了,敲击上去,会发出石头一般硬邦邦的声响。这样的一颗心,怎么还会有柔软易感的触觉呢?!她对自己说,眼前的这个男人,是校长,是上司,仅此而已。
“还不是从那些无聊的妇女杂志上读到的……”她机械地补充。
“是吗?这些写手真是很幽默的。”石坤认真地评价。
“大药房的事儿,你准备怎么处理?还有中文系的教室、学生宿舍?”乔冬蕊换了话题。石坤很在意中文系的种种怪事,尽管棘手,但他反反复复对她说,一定要不惜一切代价进行整改,保证教室优先、教学优先。
“很麻烦。”石坤的脸瞬间黯然下来。他摸出一支烟,习惯性地放在鼻子底下嗅了嗅,捏在指间把玩。
“药房的问题,教室的问题,我找沈书记谈过,后来又找诸校长谈过。诸校长倒是坚决支持,当我的面还给姚建山打了个电话,训了他一顿。但沈书记态度模糊,先说与对方签定的合约未到期,然后又说学校没有专门的药店,没有成气候的百货铺、网吧,如果学生生了病,或是需要上网查资料,老往外跑,势必造成安全隐患。沈书记的意思,药房迁走,原有的地方恰好可以设置成一个网吧,药房挪到学生生活区――这不是换汤不换药吗?”石坤摇头道,“既然拿我当弱智诓骗,我也只好暂时放一放,先着手把师资队伍建设抓起来。”
“沈书记摆明是在包庇,我有点疑惑,这药房的老板,究竟是诸校长的亲戚还是沈书记的亲戚?”石坤突然问。乔冬蕊忍不住挑挑眉毛,她没有正面回答,只是给他打了个比方:
“你还记得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个成语吗?”
周末何仲舒从省城党校赶回来,先回离大接乔冬蕊,再去看女儿。乔冬蕊呆在家,随随便便穿件睡衣,利用傍晚这段空闲做面部护理,往脸上涂抹自制的西瓜面膜。她是个讲究的女人,但绝不奢侈,很少进美容院,大多数时候都采用DIY的方式,自己动手保养。
何仲舒一进门,便不容分说地把乔冬蕊拉进卧室,神情诡秘地关了玻璃窗,掩上窗帘,鬼鬼祟祟地递给她一张银行卡。
“什么呀?”乔冬蕊狐疑。
“上面有五万块,犒劳犒劳我亲爱的老婆,”何仲舒面有得色地拥住她,“宝贝,去给自己买点儿喜欢的东西。”
乔冬蕊挣脱开他,没想到睡衣被他一拽,纽扣松开,滑下一截,露出丰腴华泽的一双白肩膀。她狼狈地急忙掩住衣襟。尽管结婚八年了,而且何仲舒也经常在床上制造小情小调,但她依然不愿意在光天化日之下暴露自己的裸体。
“都老夫老妻了,怕什么……”何仲舒盯着她,眼神渐渐迷离。他手下发力,忽然间将她拦腰抱起,扔在大床上。
突如其来的激情没有使乔冬蕊反感,出乎意料的是,敷着面膜做爱的感觉非常奇异非常诱人,犹如身首异地,灵魂飞在半空中,瞅着那个被冰冷的欲望所控制着的炽热的肉身。
面膜逐渐干结起来,皮肤发紧,毛孔里的水分似乎正在流失。乔冬蕊疲倦地穿好衣服,手忙脚乱地处理面膜超时的善后工作。一阵忙碌过后,她想起那张卡,于是摇醒昏昏欲睡的何仲舒,盘问他来历。何仲舒打个呵欠,一五一十地说:
“是服装厂给的回扣。诸校长上礼拜把做校服的好事儿拨给了我,我不是刚好有个老乡开服装厂吗?呵呵,肥水不流外人田。”
“回扣?那怎么行?!”乔冬蕊直觉地提高嗓子。
“有什么不行?别人都这样,要不,那些人怎么会挤破了头去抢这巧宗儿?”何仲舒不以为然地说,“这还只是签了合同的预付金,等款子打过去,还有一大笔呢!”
乔冬蕊傻了眼。
“甭以为就你能赚点儿课时费啊稿费啊,我这头一开张,可就不是你那点小打小闹的能耐了。”他轻薄地刮刮乔冬蕊的鼻子,倒头就睡。
“你醒醒,”乔冬蕊使劲拍他一下,问道,“原来不是有一家老牌的服装厂专门在做吗?”
“厂长犯了经济案,栽了。”何仲舒含糊地回答。
“做校服的业务,怎么也轮不到宣传处来办理吧?”乔冬蕊益发惊愕。
“谁说的?!那边的头儿倒了,咱们这边肯定也得换换人手,避避嫌疑。再说了,有了苹果,本该大家排着队,一人咬一口,”何仲舒不耐烦地挥挥手,“别闹,我得打个盹儿。”
乔冬蕊彻底呆了。校服的事她十分清楚,那是诸葛的一个主意。离溪大学在这方面首开全国先河,四个年级的校服,款式、颜色各异,每一个学年度更换一回。费用统一在大一入学报到时收取,一套120元,一共是480元。根据业内人士的估测,一套校服的成本费不会超过40元,因而每套就有了80元的盲点。每年就是一百多万的糊涂帐。离大的很多教师私下里都有微词,但敢怒不敢言。
大部分学生对统一购买校服的做法浑浑噩噩,照学生的规章如数缴费。一些家境贫困的孩子倒是闹过很多次,搞到报社和电视台的记者都来暗访过。诸葛弈雄神通广大,通过省委宣传部的关系,把新闻舆论弹压了下去。后来学校又技巧地改为自愿购买,不过硬性规定军训时要穿校服,运动会要穿校服,大型活动要穿校服,每个月一次的全系大会更是要穿。加上班主任晓以利害,循循善诱,除了特困生由学校补贴发放,至今还没有哪个学生不乖乖掏腰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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