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小吃城质量有问题吧?”符远志震惊地问。
“问题?严重着哪!”符东江冷笑,“你没见姚建山兄弟那熊样儿,屁颠屁颠讨好着诸校长,能干出啥好事儿?一到暑假,小吃城的天花板受了热,水泥成片成片地往下掉――我真后悔没早些搞掂诸校长,要是揽个修建的活儿,那银子可是哗啦哗啦水一样地流进来。”
“离大的人都知道,就没谁嚷嚷出来?”
“谁说离大的人都知道?”符东江奇怪,“也就小吃城咱们几个租了铺面的老板了解真相,谁会说?人人都明白小吃城的铺面是肥缺,租赁费那么低,连水费电费的花销都抵不够,等于离大倒贴。再就是学校保卫部那几个大爷,他们敢说?想砸饭碗了不是?连老头亲生的儿女都没意见,谁吃饱了撑的,管那些闲事!”符远志半天说不出话来。
“人命关天啊。”隔一会儿,他叹息道。黑暗中无人应答,堂哥已经睡着了,没心没肺地打起鼾来。
温泉之行的第三天,符远志意外地接到诸葛打来的电话,让他赶去城西的一间酒楼。符远志二话不说,开了车直奔目的地。
赶到酒楼,满桌残羹冷炙,诸葛和他的几个朋友已经喝高了。符远志一到,诸葛便摇摇晃晃招手叫服务员买单。符远志识相,忙拦截过来,见单上写着四千六百八十元,脑袋一炸,却也只得硬着头皮掏出信用卡,刷卡。买完单,诸葛在他肩膀上重重一拍,并不介绍那几个吃客的身份来历,只是满嘴酒气地凑在他耳边,狎昵地说:
“走,一块儿喝杯茶去。”
说完昂然领头,带了众人分乘三部的士去茶艺馆。茶艺馆陈设优雅,遍布新鲜的室内植物,在隆冬仍是一片青苍。一位穿素色旗袍的长发少女坐在前台弹奏琵琶,轻拢慢捻,琴声铮铮琮琮如流水。
服务小姐娉娉婷婷送上茶单,符远志接过来,粗粗浏览,又是一阵胆战心惊,心想,这真是一家黑店,最便宜的茶都要198元一杯。符远志一咬牙,没征求诸葛的意见,自作主张点了最低档的一种。幸而那几位喝得昏昏沉沉,全不在意,有一位刚落座,头一歪,就打起呼噜来。符远志忿忿不平,暗忖怕是端几杯马尿上来,这些家伙一准也能迷迷糊糊喝了。
诸葛连喝几杯茶,清醒了一些,见几个朋友醉不成态,招招手吩咐符远志把帐结了,顺路送他们去洗浴中心过一夜。屁股没坐热,符远志就掏了九百多,他一心疼,就觉着尿急,还得憋屈着,半句埋怨没有,乖乖随了诸葛一行到洗浴中心。
诸葛报了地名,一帮醉鬼还是踉踉跄跄打了三辆出租车,鱼贯而行。洗浴中心门外停满了车,尽是名牌,宝马丰田比比皆是。诸葛拍拍符远志,道:
“小符,你回家陪老婆孩子,俺哥几个再乐一乐。”
符远志连连应允,赶着买了单。当着诸葛的面儿,不好选贱的,他一狠心,挑了最贵的套餐项目,一人八百,五千六百元哧溜一声就出去了。
驾着旧捷达往家赶的时候,符远志的手还直哆嗦,整个人恍惚得很,像在梦中被人砍了一刀,一时间弄不明白是不是真痛。然而那疼的感觉逐渐苏醒过来,一寸一寸吞噬着他。他心乱如麻,把车靠了边,给堂哥打了手机。
“你小子,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符东江笑道,“他能叫你,是看得起你,你要表现得慷慨点儿。这人疑心重,你稍微转个念头,往后他就不会理睬你了。”
“那我算完!”符远志跺脚,“我在茶艺馆点了最差的茶,他虽喝多了,一双眼睛却贼亮贼亮的,难保没记在心里。”
“不要紧,日子长着呢,”符东江安慰他,“只要你肯出血,为他掏腰包的机会多着哪。”
“这事儿多早晚才能到头啊,这样下去,不是个无底洞吗?”符远志无力地说着。他的眼前阵阵发花,腿脚虚软。车窗外是漆黑寒冷的夜,深不见底,犹如猎人布下的陷阱,一旦失足,万劫不复。
寒假一过,乔冬蕊就把石坤在教育论坛上的交流发言打印出来,发了一期离大党政干部的内部学习资料。紧接着的中层干部大会上,诸葛弈雄在讲话中竟专程引用了石坤的若干观点,大加赞赏。
学习资料下发后,有几名系主任主动来找石坤,与石坤就离大的发展走向和教学中存在的问题交换意见。这几位系主任平素都属于冷淡寡言、随波逐流之人,但交谈之下,石坤倾听到了他们深藏心底的抱负,这令他感到欣慰。他发觉离溪大学并不是他想象中那么混乱绝望,在离大深处,其实藏龙卧虎,报国忧民的正直知识分子大有人在。
教育系主任便是其中一位。这是从教育系留校的离大毕业生,比石坤低几届,虽未谋面,但对石坤的成就仰慕已久。经过数次零距离接触,他与石坤相互都有了好感。
新学期教育系第一次教师大会,他出面请石坤为老师们做一场关于中外公共教育体制改革的报告,石坤欣然前往。教育系理应是石坤所熟悉的,然而一见之下,尽是陌生的面孔。大学时代教过石坤的老师,一部分退休了,一部分调走了,剩下为数不多的几位,也都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开公司的开公司,炒股的炒股,草草应付着学校每星期的几堂课,会议啊学习啊,一概不参加。教育系主任对石坤谈到系里人心涣散每况愈下的情形,感慨地引用了一句古诗,物是人非事事休,人情似纸张张薄。
在教育系主任的筹备下,学校闭路电视台的学生记者扛着摄象机进行了全程拍摄,预计当晚实况转播。石坤的报告经过了精心准备,从国外的先进经验,谈到我国的改革实践,旁征博引,兼容并蓄,有着大量丰沛的事例,大量新颖的理念,引得台下掌声四起。开头会议厅里仅有教育系的老师和部分教育专业的学生代表,报告进行中,一些路过的学生不断地循声而来,挤在过道里,会议厅被塞得满满当当的。人虽众,可鸦雀无声,只听得见石坤温厚笃定的嗓音。
“……各国的教育改革普遍把矛头指向了由政府包下来的、通过纳税人的税负来维持的庞大的教育机器,因此公共教育机构面临着越来越大的压力。20多年来,人们试图通过市场化、民营化的专门化形式,来打破不必要的政府垄断,引进竞争机制,最终改善公共教育的绩效……”
报告刚一结束,石坤就被一群好奇而大胆的学生团团围住。他们七嘴八舌地提出各种有关教育改革的问题。石坤很耐心地逐一阐述着自己的观点,那帮孩子益发激情高涨,缠得他脱不了身。教育系主任客气而坚决地驱散了围在他身边的学生们,把他解救出来。
在走道里,四顾无人,教育系主任从衣兜里掏出一只牛皮信封,快速塞进他手里,口中说着,石校长,您辛苦了。石坤一怔,直觉地推挡回去。
“这是我们系里的一点心意,不成敬意,您别见怪。”教育系主任动作娴熟地拉开石坤的皮包拉链,把信封放了进去。石坤明白过来,笑着仍旧把信封递回去,尽量婉转地说:
“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为本校教师开教育讲座,是我的工作职责之一。将来,我不在校长这个位置上了,以一般的学者身份来做报告,我一定会跟你讨价还价,取得一个好报酬。”
“那是那是,”教育系主任窘迫起来,嗫嚅着含含糊糊地解释,“石校长,您不知道,这是离大一贯、不成文的规矩,校领导出场……”
“我知道的,”石坤打断他,点点头,转而问道,“这幢楼有哪些系的教室?陪我去转转?”
“好,好。”教育系主任为难地一边答应着,一边忍不住用手背拭了拭额头的汗珠。
石坤对他已经有些了解,这是一个气质沉稳的副教授,有着与生俱来的书卷气。他的大部分精力放在教学科研上,一心想在学术上有所造诣。至于系主任,他是按部就班、步步为营地做着,做得死板而懦弱。
“这一层都是教育系的办公室吧?”石坤主动问道,力图缓和气氛。
“这边是教育系的会议厅、资料室,那边是物理系的实验室。”他认真地介绍。
“哦?”石坤对这种乱七八糟的安排很诧异。
这是一幢年代久远的教学楼,六层高,当年全归教育系所有,而现在类别混乱、毫无章法地散布着各系的教室、实验室、办公室,并且在旧楼旁边新建了一幢四层的附生楼,结构设计全无规律可循。走廊众多,曲里弯拐,迷宫一样,不明就里的人往往转昏了头也找不着方向。
“这一层是中文系的教室。”他们上到了附生楼的四楼,教育系主任告诉他。正是下午第三节课的时间,是通常的课外活动和自修时段,大多数教室空着,只有一间传出讲课的声音。
石坤小心地站在敞开的后门边,探头看了看,这一看真叫他瞠目结舌。原来这是一间畸形的教室,由两间大教室打通了连在一块儿的,面积大得像一艘航空母舰。糟糕的是,中间那堵墙没有完全打掉,残砖断壁十分狼狈地裸露出来,仿佛抗战逃难时的临时课室。老师站在遥远的讲台上,并不用话筒,一气呵成、旁若无人地讲下去,底下的学生有说悄悄话的,有吃零食的,噪音比老师的嗓门还大,结果教室成了混音室,各路声响嗡嗡嚷嚷成一片。坐在后排的学生既看不见黑板上的字,也听不见老师的声音,远远看去,老师的嘴巴一开一合的,犹如水里的鱼。这还不算完,庞大的教室座位竟不够,连过道里都加了塞,学生坐在帆布小凳子上,书摊在膝盖上,东倒西歪地打瞌睡。
“这是怎么回事儿?”定了定神,石坤问。
“还不是姚建山的创意,”教育系主任忍俊不禁,“您瞅瞅,整层楼的结构都是这样。”石坤闻言,四下看了看,果然每一间教室都是由两间打通,硕大无朋,而正式的课桌边密密麻麻堆挤着帆布小凳子。
“为什么会这样?!”石坤愕然,他觉得喉头梗阻,胸口发堵。
“缺教室,缺教师,”教育系主任坦率地说,“扩招以后,其它系都把办公楼腾挪出来,改成教室,中文系却租出去开药房。其它系把退休的老师返聘回来,中文系却采取来去自由的政策,40岁以上的教师全部可以享受内部退养的政策,出去兼职也行,在家呆着也成,反正工资照拿,人一少,在岗教师的奖金就高得吓人了……”
“混帐!”石坤憋不住,脱口骂了出来。
他没有与教育系主任告别,匆匆返回了办公楼,直接到沈德庭的办公室,与他谈中文系的事情。沈德庭坐在电脑前,阅读《人民日报》的网络版。见石坤神色不比寻常,他起身为他泡了杯茶,好整以暇地听他讲。石坤一气说完见闻,看着他,等待他暴跳如雷。沈德庭回到电脑前,若有所思地摆弄着鼠标,好一会儿,突然笑逐颜开地问:
“味道如何?”
“唔?”石坤一头雾水。
“哦,你还没喝呀?”他看了看石坤面前满满的茶杯,热络地说,“你尝尝,这可是刚摘的新茶,我朋友从新疆寄过来的。”
石坤很反感沈德庭那种老谋深算、捉摸不定的态度,作为学校党政一把手,面对如此严重的教学事故,他们的愤怒至少应该是一致的。
沈德庭微笑地望着石坤,他不得不敷衍地端起杯子,扑鼻一股草木香,入口滋味却是淡淡的,没什么特别。但他还是违心地称赞了几句。
“这茶是我朋友自己种的,当年他支边到了新疆,谁曾想一去就是几十年……”沈德庭叹口气,猛然道,“石校长,你是什么意见――我是指中文系下一步的建设?”石坤冷不丁给他一问,先是一楞,继而斩钉截铁地说:
“教育不是儿戏,学校必须对社会负责,对家长负责,对学生负责,”他镇定道,“我建议,立即对中文系做出整改,第一,停止对外出租办公用房,现有出租房一律改作教室;第二,立即停止中文系的内部退养政策,全体教师必须在岗;第三,严肃处理主要责任人姚建山!”
沈德庭对石坤提出的意见不置可否,言语间左躲右避,石坤被他的衙门作风搞得心灰意冷。忖度良久,他直接去找诸葛。诸葛的办公室开着门,他正打电话,笑眯眯对石坤做了个手势,请他先坐,然后继续对着话筒高声交代:
“……你记一下,我的三个专题分别是‘非典’与民族精神、当前我国经济形势分析、大学生就业问题……”
挂断电话,诸葛殷殷勤勤地斟茶送水,笑道,研究生教研室请他本学期给全校的研究生做几次时事报告,他把确定下来的题目报给他们了。
“没法子,再忙都得支持他们。”诸葛一脸无奈地说。石坤笑笑,他立刻联想到教育系主任塞信封时说的那句话,这是离大一贯、不成文的规矩。诸葛的课酬是多少,只有天晓得。
“诸校长口才好,理论水平又高,不上点儿课,简直就是资源浪费。”石坤敷衍他。
“哪里哪里,”诸葛做出诚惶诚恐的样子,“石校长这样夸奖,我受之有愧啊。”
闲话几句,石坤正待切入正题,宣传处处长敲门进来了,说是人都到齐了,请诸校长主持开会。诸葛对石坤解释道,宣传处承头举办了一次全校性的宣传思想工作会,各系系主任都参加的。
“石校长这会儿有空吧?请石校长给大家提提要求。”诸葛说着,对宣传处处长做了个眼色。那家伙心领神会,满嘴里蜜糖似的好话,一阵风地把石坤撺掇进了会场。
学校的会议室黑压压坐满了人,石坤被请上了主席台,一瞅,除了诸葛,并无其他校领导,连分管宣传的党委副书记都没到会,身为宣传处副处长的何仲舒更是连影儿都不见。
开会前,宣传处处长请石坤发言,石坤提纲挈领地说了两句。接下来便是诸葛发话。诸葛的讲话气势恢弘,可惜内容漫无边际,直讲了十几分钟都没有落到实处。石坤甚是无趣,推说有事,向宣传处处长解释了一下,起身走了。
会议室门外候着宣传处的几名工作人员,见他出来,彼此交换眼神,小声嘀咕,出来了,出来了。石坤纳闷,一下楼,赫然发现门前堂而皇之地停着两部崭新的巴士,车身浓墨重彩地写有某某度假村专用的字样。两名司机分别敞着车门,一人一支烟,吞云吐雾。这两部巴士来得突兀,石坤当下就走过去查问,这一问不打紧,司机的回答几乎没把他气得吐血。
“不是开什么宣传会吗?说好在会议室集合发完赌资就上车出发的,这不,等半个多钟头了,鬼影儿都不见。才刚有人下来说,还得等,说是新来的校长吃饱了撑的,蹲会场呢,大伙不方便就走――这校长也真他妈瘟神,哪儿凉快哪儿呆去呗,人家这学校以前开会都是喝茶、唱歌、打麻将、斗地主,他瞎掺合什么呀,让俺们等到花儿都谢了……”司机骂骂咧咧的。
石坤头皮发炸,全身发抖,怒火腾地一下窜起来,就差头顶冒出一股青烟,把他当场烧成灰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