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汤家,柴绯无处可去,便约佟铿铿晚餐。佟铿铿穿一双足有十二英寸的尖头高跟鞋,惊险万状地穿街过巷而来,一进餐厅,累极,岿然长叹一声,两眼无神地一屁股坐下。
“你这道具是从哪儿弄来的?”柴绯骇笑道。
“买的呗,一千多呢,”佟铿铿耸耸肩膀,“没办法,刚跟一网友见了面,他在网上说他有一米八三,害我满街买高跟鞋,结果你猜怎么着?一大驼背,挺直了恐怕倒有一米八三!”
“活该!谁叫你迷信网络上的男人!”柴绯耻笑。
“喂,你说,爱情究竟是什么东东?”佟铿铿提出一个极端幼稚的问题。
“发春了,你!”柴绯不屑一顾,“老实交代,你是不是又跟谁闹上恋爱了?”
“这跟恋爱有关系吗?俗!”佟铿铿鄙夷道。
“好好好,思想家,发表你的高见吧。”柴绯举白旗投降。
“我最近读到了两种观点,一种是从经济学的角度阐述爱情,另一种是从化学的角度,都很精彩。”
“愿闻其详。”柴绯作洗耳恭听状。
“你听过这种理论吗?神奇而崇高的感情,比如爱情,是以人体内平淡无的化学与生物学反应为基础的。”佟铿铿兴致勃勃。
“这有什么稀奇,我上中学就听说了。”柴绯撇撇嘴,埋头大啖美食。
“是谁最早提出的?这你总不知道了吧。”佟铿铿挑挑眉毛。
柴绯茫然。
“是海轮?菲舍尔,”佟铿铿得意道,“我专门买了一本她的书来研究。”
“好吧,我同意爱情是一种化学反应,既然你有了理论指导,从此以后就不要再对着男人色迷迷的了。”柴绯笑道。
“这你就不对了,”佟铿铿纠正她,“比如巧克力,尽管我们知道了它的所有成分,却依旧吃得津津有味。”
“再比如毒品,即使知道它是致命的,仍然忍不住享受那种巨大的满足与强烈的痛苦,就像诗人帕斯捷尔纳克所说,爱情是一种疾病。对不对?”柴绯讪笑道。
“孺子可教也,”佟铿铿夸奖她,“经过研究证明,浪漫的爱情通常能维持18个月到3年。人的大脑无法永远保持浪漫爱情时期的工作机制,这种机制是有明确使命的,那就是让男女把精力集中在彼此身上,迅速进入生育阶段。到此时,爱情的感觉就会减弱了,两人将建立起一种新的情感状态……”
“小姐,你的观点,我两百年前就读到过了,”柴绯夸张地打断她,“你每天呆在网上就是找这些过时的调调吗?”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佟铿铿泄气。
“不是还有什么经济学的分析吗?说来听听。”柴绯不忍。
“用经济学的观点来看,婚姻是一项长期性的契约,”佟铿铿又来了精神,头头是道地讲着,“我们都是通过在庞大的竞争性市场进行一番比较和选择后才选定了自己的伴侣,尽管可能每个人都会一再强调除了自己的配偶以外没有再跟任何人谈过恋爱。一旦结婚,我们就获得了在其他情况下被称为‘企业专有资本’的东西。已婚后再换配偶的成本很高,此时,我们与原有配偶相处的生活经验对未来的生活毫无价值可言。离婚意味着双方之中至少有一方必须离开已经习惯的家,共同建立起来的朋友圈也可能因此而分化。同时,‘企业专有资本’确定了讨价还价的上下限,双方都竭力按照自己的方式来解决离婚的问题,尽量满足自己的要求。解决这类问题最理想的方式其实是签定详细规定了双方义务的长期契约,在合约签定以前,根本就不存在婚姻、双边垄断之类的问题,也没有太多讨价还价的范围……”
“停停停,”柴绯叫起来,“你这些名词也太庸俗可怕了。”
“庸俗?爱情与婚姻本来就是庸俗的东西,只不过有爱情的存在,婚姻会变得稍微温情一些,”佟铿铿笑道,“你得承认,除非经过了缜密计算,以致彼此的目标毫无差异,否则在各个方面都有发生冲突的可能。虽然爱情不能根除夫妻间的利益冲突,但爱情却会减少这种冲突。一个男人,如果喜欢他的妻子,在使她幸福这一点上,他们的利益就是共同的,如果相爱特别深,为了对方的利益,可能会不惜牺牲自己的利益——这就是爱情在婚姻中的作用。”
“这种分析有价值吗?”柴绯以手覆额,作头疼状。
“当然有了,至少可以让人变得清醒,”佟铿铿肯定地说,“譬如你吧,就属于冷静过了头,连为爱情而结婚这条真理都忘记掉了。”
“你是说我不爱老汤?”柴绯敏感道。
“天晓得。”佟铿铿翻翻白眼。
“我发现你对old汤有偏见,一提到他,就是讥笑加讽刺。”柴绯叹息。
“你的男人,我不便评论,但我要是有什么得罪你的地方,那一定是因为心疼你的缘故。”佟铿铿声明。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就算你是幸福的吧,”佟铿铿不与她计较,“按照我的切身体验,错误的婚姻确实应当用离婚来解决,如果成本没有改变,离婚反倒会提高收益。”
“离婚会有收益?”
“是啊,我上礼拜刚结婚了我的马拉松分居,跟我前老公达成了离婚协议,”佟铿铿面有得色地宣布,“房子归他,存款归他,孩子归他,我净身出户,不过我相信我的收益必然超过了损失。”
“难怪啊,”柴绯恍然大悟,“你这么热衷于研究空洞的理论,原来就快成真正的丧家犬了。”
“去你的!”佟铿铿扑过来打她。
去商老家吃饭,柴绯买了很大一束昂贵的进口香水百合,因是新年,又是老人家,柴绯避开了华美的白色,特地挑了喜庆的酒红花瓣。商老先生的老伴果然很喜欢,当即插进花瓶,摆在客厅中央。
“瞧瞧,又破费了,”商老笑着嗔怪道,“你们这两个年轻人,存心要让老夫过意不去。”他把汤禾米与柴绯混作一谈,统称为年轻人,汤禾米听了,倒着实欢喜。
商老陪着汤禾米与柴绯聊天,他的老伴就不停地穿梭往来于厨房和餐厅之间,捧出一碟一碟的风味小菜,柴绯要帮忙,被她客气地谢拒了。
老太太是宁波人,性情和婉,言语不多,一脸温淡的笑容。她做了一桌丰盛的浙江菜,西湖醋鱼、虾子面筋、兰花春笋、蜜汁火方,都是在淡湾不常见到的菜式。末了还开了一瓶绍兴酒,由商老与汤禾米对酌,柴绯作陪。
南方菜稍嫌清淡,口味偏甜,柴绯不大习惯,但还是逐一品尝,礼貌地啧啧称奇,赞不绝口,把老太太哄得舒舒服服,一高兴,就亲手用红木筷细细剥下鱼肚最肥厚的一块肉,挑到了柴绯碗里。
柴绯承蒙厚爱,埋头香喷喷地吃下去,做出意犹未尽的样子,又请教是怎么做的,怎么掌握火候。老太太以为当真合了她胃口,便耐心教她:
“这鱼做法倒不难,只需把鲜鱼沿脊部剖开,从里面各切几刀,然后鱼皮朝上,在开水里煮到五成熟,留少许原汤,加酱油、料酒、酱末,烧入了味,把鱼块单独舀出,剩下的汤汁,加糖、醋、湿淀粉,烧开以后,浇在鱼身上就成了。”
“是不是比一般做鱼的程序要简单很多?”老太太微笑道。
“我听上去还是好复杂的。”柴绯调皮地吐吐舌头。
“没关系,你随时过来,我做给你吃。”老太太和蔼地笑着,又在鱼盘里剥一大块肉,夹给柴绯。
“谢谢师母。”柴绯乖乖接着。
“商老,怎么不见令郎?”汤禾米搭讪。
“他加班呢,元旦节他们那里照常营业,同事里头,就他家住得最近,我老早就提醒他,主动值一天班儿。”商老道。
“商老的公子在哪里高就?”柴绯好奇道。
“什么高就!这小子不成气,不过在储蓄所混口饭吃。”商老谦逊地说。
“商老的二公子在工尚银行淡湾大学储蓄所工作,”汤禾米补充,“大公子已经在法国定居了,听说在巴黎都开连锁店了,是吧,商老?您和师母真是教子有方呢。”
“嗤!”商老打鼻孔里哼一声,“老大还好,可惜离得远,两个孙女,小的那个,我连面都没见过,不过是逢年过节通通电话罢了,聊胜于无。这老二就更离谱了,吊儿郎当,不务正业,该念书的时候不好好念,该成家的时候也不好好谈个女朋友,三十几岁的人了,还得爹妈操心!”
“老头子最爱教训老二,”老太太护犊心切,“这孩子别的不说,性格倒好,他爸爸说什么,他是从来不还嘴的。”
“他还什么嘴,左耳进,右耳出!”商老恨恨道。
“看看你,多喝了两杯,就知道骂孩子。”老太太解嘲道。商老还待反驳,柴绯赶紧善解人意地解围道:
“两老也别担心,问问二公子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我留意着,有合适的,就替他牵牵线。”
“快别提了,这孩子古怪着哪,死活不要人给介绍,嫌相亲太土气了,”商老大摇其头,嘲弄地笑着,转头对老伴说,“有本事他自己找去啊,这几年,我看他相中的女孩子倒不少,就没见一个成功的,这小子,也不拿镜子照照,电影明星最漂亮,人家能嫁给你吗?”
“你这老头子,真喝高了!”当着半生不熟的客人,揭尽儿子的短,老太太脸上有些挂不住了。
“其实这也不奇怪,”柴绯忙道,“譬如我们电视台吧,三十几岁还打单身的,多了去了。婚姻大事,非同儿戏,如今这时代,各人的感情观都不一样,要结婚过日子,还真得睁大了眼睛,好好儿地看,慢慢儿地选,急了可不成。”
“柴小姐说得有道理,”老太太赞同,“你就知道怪孩子,他要真给你领个油头粉面、妖里妖气的媳妇回来,你能认吗?”
商老呵呵一笑,直叫汤禾米干杯干杯,自个儿一口气将杯中酒喝见了底,拦都拦不住。老太太又好笑又好气,跟柴绯说,平日是不许他沾酒的,一来了客人,他就耍人来疯,乘机猛喝,跟孩子似的,把客人的那一份都抢着喝了。
“商老是性情中人。”柴绯圆滑地应对。
“是,是。”汤禾米也应和。
“柴小姐有25岁了吧?”商老突然问。
“27岁了。”柴绯笑道。商老点点头,笑眯眯地望着她,又问:
“家是本市的?”
“是的,我父母都在本市。”柴绯一阵紧张,生怕他追问下去,还好他绕了个弯,问到别的事上头:
“成家了吧?”
“没有呢。”柴绯松一口气,落落大方地回答。
“现在的年轻人,提倡晚婚,先立业,后成家,”商老慨叹,又道,“男朋友呢,也在电视台工作?”
“我没有男朋友,”柴绯笑起来,与汤禾米交换了一个目光,然后补上一句,“暂时还没有。”
商老温和地笑了,不再问下去,一个劲儿劝他们快吃菜。照理,柴绯最反感别人问这些话题,在她的观念里,打听别人的隐私是不道德的。但商老那个年龄,又是两回事。中国的老年人,以了解小辈的私事作为关爱的一种表示,柴绯是懂得的。
临了,商老约他们隔周末再来一次,他准备翻捡几本基础类的书籍出来,让柴绯先读一读,在知识方面垫垫底。汤禾米顺势聊到自己的职称,说是要向商老请教,商老也一并应承允,叫他到时一同过来,再作详谈。
出了商家,汤禾米告诉柴绯,商老引以为傲的大儿子在法国公干时,爱上了一金发妞,商老气得跳脚,反对无效,大儿子最终还是娶了法兰西女郎,移居巴黎,接连生了两个混血女儿。商家父子一度绝交,最近两年才渐渐恢复邦交。商老是传统的知识分子,长子属家门败类,自然对次子寄予厚望,偏偏次子不成气,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混到专科毕业,由老爹出面,好歹在储蓄所找了份差使。
“商老从不提他的外国媳妇,他把这事儿当成耻辱。”汤禾米笑着说。
“也许他已经提前把希望放在孙辈身上了。”柴绯笑道。
回程的路上,柴绯假装漫不经心地提到安静,说安静那凶样儿,一刻不叫老公安宁,势必防碍汤禾米做学问,不如索性摊了牌,离不离婚,怎么离,什么条件,让她慢悠悠琢磨去,汤禾米且不管那些,先搬了去柴绯的公寓,潜心写文章,把副教授搞掂了,再作计较。
“这主意好!”汤禾米一听就喝彩,“可真是万全之策,我怎么就没想到!”
这些日子,有柴绯处处辉映着,益发显出了安静的粗俗无礼,汤禾米是一分钟都不愿在过去陈腐的状态里呆下去了,只不过碍着诸事尚未筹划齐备,不得不委委屈屈在安静身边忍耐着,一如既往地低头伏小。
“这就算未婚同居了吧?”汤禾米转念一想,担忧起来,“让人知道了,是不是不大合适?”
“吓!”柴绯哗笑,“老汤,你是47岁还是74岁,怎么说话的口气像个外星人?”
汤禾米也笑了,他童心发作,学着机器人刻板机械的动作,瓮声瓮气、一字一顿地说:
“我是火星叔叔马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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