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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3)

  3

  老莫是电视台的编导,模样倒比佟槿栖正点很多,至少没有那突兀的鼻子跟幼稚的长头发。看得出佟槿栖与他很熟悉,他们并没有握手寒暄,两个人只是笑着拍拍彼此的肩膊。佟槿栖将我介绍给他,依旧是准确明晰的那一句,简,我的学生。老莫掏张名片给我,上面一串头衔,正中两个艺术字,莫离。很浪漫的名字,有点像诗人,又有些像个艺名什么的,反正肯定不是原版。从前的爹妈忙着斗私批修,不会有那么多文艺细胞。

  “很荣幸认识您,莫先生。”我客套地说。

  “别叫我先生,小姑娘,我会起鸡皮疙瘩。”他哧牙裂嘴地耸耸肩膀,似乎真的已经起了鸡皮疙瘩。我笑了。

  “叫我老莫好了,台里的年轻人都这样叫我。”他说。

  “好的,老莫。”我说。

  约的是一间越南菜馆,店堂里有水,有芭蕉树,有竹片做的栅栏,身着越南服装的侍者青衣婆娑地立在门前。即使是初春,那复古式样的铜吊扇仍然不紧不慢地徐徐转动。

  我跟着表姐,略略也见过些世面,葱郁那些色眼男友们,拣的尽是标榜形式主义的西式馆,水晶的旋梯,缤纷的热带鱼,名家的铜版画,以美钞付小费。那样的场面我是见过的,尽管是农民的女儿,但我已经不是那种睁大眼睛东瞧瞧西瞅瞅的傻丫头。谢谢葱郁。

  我们拣了一张靠窗的座位,侍者送了菜单上来,照例是请女士点菜。我不大懂得,佟槿栖接了过去,也不看,熟稔地报了几个菜名,侍者依命而去。

  “越南菜分为色拉、小吃、热菜、沙律、汤和煲。”佟槿栖对我说。开胃菜送了上来,佟槿栖告诉我那道菜叫做芽车筷,是由洋葱、黄瓜、胡萝卜、鸡肉切成的细丝,侍者将红色的鱼露淋上去,搅拌均匀,分进我们的小碟子里,我尝了尝,稍微有些酸。饮品还不错,是整只的新鲜椰子,切开一面,插进吸管去。

  佟槿栖很周到,但不是那种殷勤到谄媚的男人。他只是耐心地将菜名一道一道报给我听。我不太喜欢复杂的菜式,小吃倒不错,有一款叫做虾仁猪肉卷,外面那一层薄饼与常见的春卷皮不同,是新鲜米浆晒干而成的半圆形脆饼,正面是很规则的凹凸花纹,反面则光滑平坦,两张薄饼一正一反地粘合起来,刷上糖水,裹进虾肉、木耳、地瓜、生菜叶,略有透明,滋味很美。我就着椰子汁,接连吃了好些。佟槿栖又教我取整张的薄荷叶夹进去,微淡清爽的植物气息简直有点文人雅士描述过的唇齿留香的韵致了。

  老莫没什么胃口,慢慢地喝他那杯桂圆制成的龙眼冰,光是看着我在吃。我被他瞧得不好意思起来,只好停箸扮淑女状。老莫突然笑了,转而对佟槿栖说:

  “槿栖,你这位高徒的相貌,可真有些酷似凯特?莫斯。”佟槿栖正含着一口菠萝饭,闻言险些喷了出来,他笑得浑身簌簌发抖:

  “亏你还记得!”他笑着在老莫肩上重重敲了一记。

  “简,你不知道,”老莫也笑不可抑,“你的佟老师在国外时,打算找外国人演一出唐玄宗与杨贵妃的舞台剧,你猜猜,他想找谁演杨贵妃?凯特?莫斯!哈哈哈。”

  我礼貌地保持微笑,老朋友之间的笑话,其中的幽默旁边的人总是不大明白。还好他们换了话题,老莫说起最近拍摄的一部纪录片,在云南的永胜县,居住着彝族支系他留人。他留人聚居区保持着一片鲜为人知的古墓,坐落于宗支山上,大约有一万多座。

  “我们原本是冲着古墓去的,”老莫弹开烟匣,递了一支给佟槿栖,他自己取出一支,放在鼻子底下嗅了嗅,他,“但没想到发现了青春棚。”

  “青春棚?”我忍不住反问。青春与屋子放在一块,有一种鲜嫩泼辣的暧昧,不由得让我想到一些淫亵的东西。

  “他留人把房子叫做棚,他留语表示青春棚的词有三个,一是‘祖码日咯’,意思是姑娘睡觉的地方;二是‘查腊摩何格’,‘查腊摩’是指年轻的姑娘,‘何格’即棚子,组合起来就是年轻姑娘的棚子;三是‘何格夏喀’,‘夏喀’是玩耍的意思,合起来就是用来玩耍的棚……”

  “好了好了,别饶弯子了,什么棚子裙子的闹不清楚。”佟槿栖故作一本正经地打断他。我们同时笑起来,老莫笑得嘎嘎嘎的,像只鸭子。但我挺喜欢他,至少他是个真性情的男人,不似葱郁的那些男人,虚伪、衣冠楚楚,讲黄色笑话的时候还要喝有年份的红酒,我呸。

  “其实所谓的青春棚就是他留姑娘成年后家里为她安排的一间小屋子,他留姑娘在十三、四岁时举行成年礼,比较隆重。我们正好赶上一位姑娘的成年礼,定在腊月二十四,小姑娘跟年长的姐妹一起到一个年岁较大、有些威望的妇女家,请她为自己梳头,过去是把黑色的麻线夹在头发中,蘸上猪油一起梳理,当然现在已经没那么复杂……”侍者送了几盏汤上来,是虾肉、鲜带子、胡萝卜、土豆泥,与白兰地一起翻炒过的番茄酱,土罐熬制出来,浓醇酸甜,我不大习惯,但老莫很受用,连连喝了好些。

  “一旦行过成年礼,就标志着可以结交异性了,”老莫用纸巾擦擦嘴,饶有兴致地继续说下去,“这时,姑娘家就要入住青春棚,接待来串棚子的小伙子。父母会在家中院落里为女儿搭建一间房子,房间一般很简单,或搭在正房的对面,或盖在正房的耳房,或位于院落的大门旁。房间通常只有四五米宽,房高不过两米左右,房门又低又窄,房顶架以横梁,上面覆盖了树枝,树枝上是瓦片,室内布置简朴,仅仅放一张小床、一张小桌而已,有的甚至连小桌子都没有……”

  “我想起来了,”佟槿栖突然打断他,“你说那地方,距离丽江没多远。”

  “那地儿叫六德傈傈族自治乡,怎么,你也去过?”

  “我那倘走到永胜就没再往前了,有个地方官员,极力劝我瞅瞅去,但时间来不及,倒是那个官儿,真是个宝贝,给我留的印象特别深刻。”佟槿栖笑了起来。

  “那家伙一肚子荤段子,”佟槿栖绘声绘色地说,“比方他个儿矮吧,他就不许人家说他矮,他说那应当叫射。”

  “射?”我不解。

  “古文里头,寸身为射,委矢为矮。”佟槿栖一板一眼地解释。老莫已经在那边喷饭了。想一想,会过意来,我也笑起来。

  “还有更绝的哪,他请咱们去跳舞,”佟槿栖提高嗓门,一边笑一边描述,“他自己先搂着一位女士,满场转悠,舞技又差,还没有舞德,不断跟旁边人讲话,结果旋律没结束,他就以为完了,放开舞伴,鞠了个躬,两个人往场子外走哪,音乐又响了起来,你猜他怎么说?他大叫一声,哎呀,我早泄!”

  老莫笑得呛住,一块香草排骨夹不住,甩到桌旁女侍者的裙子上去了,他连连说对不起,赶着用餐巾纸去擦油渍,没想到那部位又是外人不大好帮忙的,老莫干瞪眼,扎煞着手,进退维谷。年轻的女侍者给老莫过于诚恳的道歉弄得不好意思,反倒像自己闯了祸似的,慌里慌张地红着脸退开了。

  “喂,喂,”老莫意犹为尽,还紧追了两步,“要弄不干净的话,只管来找我,我负责,我负责。”我和佟槿栖再也忍不住,不约而同地骇笑起来。

  “负责,负什么责?你就差钻到人家裙子底下去负责了。”佟槿栖戏噱道。

  “槿栖啊槿栖,你从外国鬼子那儿回来,把老祖宗的教训全忘光光啦,”老莫大摇其头,“你不知道,这些姑娘都是乡下招来的,没见过世面,衣服染脏了,老板还不是一通臭骂,可怜见的……”老莫用悲悯的目光对着佟槿栖,仿佛佟槿栖是个没人性没良心的家伙。

  “噗嗤!”佟槿栖撑不住笑了,“老莫你就别在小姑娘跟前装大尾巴狼了,你那点纯情,早在三十年前就失了贞。”

  “你甭尽揭我老底儿啊!”老莫抗议。

  “简,给你猜个老莫出的经典谜语,”佟槿栖望向我,“你猜猜,李白的夫人和女儿叫什么名字?”

  “李白?”我但笑不语,我知道不会是什么正经谜语,他们的嘴里哪会有什么好话。

  “我猜不到。”我说。

  “我来告诉你啊,”佟槿栖一脸诡谲,“李白的夫人名叫赵香炉,女儿名叫紫烟。”

  我皱皱眉,不错,这是两个良家妇女的名字,我甚至想起下午在图书馆信手翻过的一本书,专门研究古代的家庭女诗人,譬如沈宜修和她的三个女儿叶纨纨、叶小纨、叶小弯,柴静仪和儿媳朱柔则、张学雅、张学典姐妹等。赵香炉与紫烟倒像一对母女诗人,在树阴沉沉的庭院,膝盖间放着刺绣,轻声吟咏夫君与父亲的诗句,有时自己也依韵而作。一念至此,我傻傻地问:

  “她们也是诗人吗?”

  “诗人?”佟槿栖被考住了,他转向老莫,“这是你的专利,你回答简,李白的老婆女儿是不是诗人?”老莫笑得喷饭。

  “你是怎么查到这两个人的?”我问老莫。闻言他竟举起手作投降状,同时制止佟槿栖:

  “别说了,槿栖你个坏东西,你还有没有老师样儿?”

  “李白的老婆女儿是不是诗歌爱好者我不知道,反正老莫是在一首诗里发现她们娘俩的,”佟槿栖不理老莫,念了出来,“日照香炉生紫烟。”

  “日照香炉生紫烟。”我跟着念一遍,没发现异常。我不明白了。

  “这诗得用标准的四川话念。”佟槿栖故意拖长腔调。

  我立即懂得了,不好放肆地笑,索性大大方方地夸赞老莫的创意:“老莫你想象力真丰富。”很敷衍的一句话,没料到又引发了佟槿栖的一阵痉挛般的爆笑,指着老莫,笑得说不出话。

  “好啦好啦,还听不听云南故事?!”老莫斩断佟槿栖的乱笑,防止他再有下文。

  “你们别误解,青春棚并不是用竹子啊草啊搭成的棚子,而是比较简便的房间,就建在家庭宅院内,就住一个闺女,是一种很便利的婚恋社交空间,跟彝族和彝族其它支系的公房显然不同,彝族无论男公房女公房,都是共享的,但青春棚是独占的,闺女可以接待单个小伙子,也可以多个,在集体交流的过程中,姑娘会示意钟意的那位小伙子留下,其他小伙子则知趣而退,剩下的这两个就躺在床上谈朋友,这就是说,假如两情相悦,是可以成其好事的……”老莫描绘得津津有味。

  “老莫,你坦白你坦白,”佟槿栖不容分说地截住话头,“你老兄是不是又在他留做了回女婿?”老莫笑起来,不等他辩解,佟槿栖已经跟我说,

  “这家伙,如今可是每到一处都得带着奶粉哪。”我也笑了。

  “你别光顾着糗我,我又不跟你抢凯特?莫斯。”老莫说。我留意到他又一次提到凯特?莫斯。咖啡送了上来,这道程序倒是遵循西餐的规矩,但供应的是滴漏式咖啡,佟槿栖指给我看柜台边的咖啡机,是将越南原产的咖啡豆磨成粉末后,放到冲泡器皿中,再将冲泡器搁在咖啡杯上,加入开水,浓郁的汁水便从冲泡器底部的小孔流进杯子里。佟槿栖帮我加了一勺炼乳,味道不错,甜腻腻的,不像葱郁属意的苦涩的黑咖啡。

  “照你说来,青春棚岂不是性乱的场所?”佟槿栖缓缓啜饮他的咖啡。

  “绝对不是,”老莫又来了兴致,“在过去,无论姑娘在青春棚中接待小伙子,还是小伙子串门,都必须取得一项资格认可,就是所谓的‘过七关’。”

  “过七关?”

  “过七关实际上就是在正式结交异性伴侣之前先交往七位异性,目的是考验小伙子的机智与应变能力。小伙子必须连续七个夜晚在七位不同姑娘的青春棚中过夜,在一位姑娘的棚子中过一夜为一关。同样的,姑娘也必须有七位不同的小伙子连续七个夜晚来串棚子,共度一夜算一关。没有‘过七关’的姑娘是没有人串她的棚子的,没有‘过七关’的小伙子也不会有姑娘接待他。”

  “那不是更加混乱了吗?”我困惑地插嘴。佟槿栖和老莫都笑了。

  “过七关的每一关都有非常巧妙的名字,第一关叫查兀玳,”老莫在桌上写那几个字给我们看,“意思是开始,过完第一关就叫查布玑,意思是过独木桥,而独木桥又象征着‘一’,形影相吊。”

  “第二关叫查阿竺,意思是筷子一双,象征‘二’,表示变幻的意思,筷子用完以后一起洗,下一顿饭用的与这一顿饭用的筷子可能就不一样,可以换来换去。”

  “第三关叫查锅锣,是锅庄石的意思,三块锅庄石暗示了异性关系的复杂。”

  “第四关叫查亚藻,指女人的织布架子,通常是四个角,表示四个角的织布架子哐哐当当放不稳。”

  “第五关叫查吕雅,指葫芦笙,葫芦笙一般有五个音调,意思是各吹各的调。”

  “第六关叫查刷拉,指的是纺线的纺车,纺车的轮子是六边形,表示像轮子一样转来转去。”

  “第七关叫查黛秋,是秋千架的意思,他们那儿的秋千由七根木头组成,暗示摇来晃去……”

  “喂,我说老莫,”佟槿栖一本正经地问,“你怎么把他留语记这么熟?简直让我佩服得五体投地。”

  “去你的,”老莫笑道,“你不就是想说是哪个他留妹妹教我的吧,想说就痛痛快快说出来得了。”两人相视大笑。

  侍者送了水果拼盘上来,我们用牙签一片一片挑着吃。佟槿栖与老莫都没有叫酒,不是我跟着葱郁参加的那些约会,动辄便是酒,我讨厌醺醺的男人的眼睛,泛着水红,略略放肆的、却是欲语又停留地盯着你,整个一大色鬼他们在一起是愉悦的,男人的情谊有时来得更纯粹。陌生的越南菜,淡香的薄荷叶,温存的咖啡与闲聊,都是精彩的。说实话,我喜欢这样的聚会。

  老莫驾车送我们,一部很旧的越野车,他的车技不大好,不断地车流里横冲直撞,险象环生,吓得我几乎没中途跳车逃命。

  “老莫你这技术够得上找情人了。”佟槿栖开玩笑。

  “现在的女孩子,谁看得上这破车?”

  “破是破,倒你那技术,赶得上好莱坞亡命徒了,要多刺激有多刺激,小丫头片子就喜欢这个。”佟槿栖调侃道。

  “这个问题,只有简小姐有发言权。”老莫一边说,一边闪避过一辆呼啸而来的大货车,我险些尖叫出来。佟槿栖看了我一眼,温言道,

  “老莫干过汽车兵,一股子野蛮劲,浑身力气没处使。”

  “说什么哪,教授?”老莫笑道。

  “我是不开车的,”佟槿栖对我说,“我这人没方向感,天生欠缺运动细胞,一驾车上路,只好做马路杀手。”

  “马路天使吧,你!”老莫从反光镜里意味深长地瞅他一眼。

  “我老婆是在马路上把我拣回去的,”佟槿栖自动交代,“我刚到德国,下错了车,迷了路,他们那儿的公路一个出口跟另一个出口离得老远,我老婆正好经过,我一见是个东方人,就赶快招手搭车,没想到她从此就被我迷住啦。”

  “臭美吧你,”老莫打击他,“人家是看你可怜巴巴人生地不熟的,载你一程,就给你小子赖上了……”

  “佟老师,你们可真够浪漫的。”我说。这真是一句不合时宜的话,至少我的称呼让这两个男人有一刹那的尴尬,然后车子里立即就静默了。佟槿栖对着窗外,点起一支烟,老莫专心驾驶,在夜晚的公路上惊心动魄地表演亡命超车。

  “今晚住哪儿?”隔了很久,老莫随意问了一句。

  “明早有课,我就住学校,”佟槿栖朝着空中扬了扬烟灰,“你到我那儿去,我有一瓶上好的茅台,30年的老窖。”

  我略有吃惊,原来他们还是要喝酒的,而且是最最传统的中国酒。佟槿栖与葱郁那些男朋友完全是两样了,那些男人穿着登喜路的西装,在奢靡的午夜会所,当着女人的面纵情豪饮,永远是那几种昂贵的洋酒,借着酒精的微醺,说着半真半假虚情幻意的话语。那女人是谁并不重要,在清醒的早晨是否还记得也不重要,但喝酒的时候,女人是一定要有的,如同酒杯,是必须的道具。而情意绵绵的告白便是佐酒的小菜。

  “先送简小姐?”老莫问。汽车已经驶进学校的西大门,道路两边种满树木,在春天微凉的风里散发着清涩沉寂的香。

  “你住哪一幢?”佟槿栖问,他没有朝我看,即使是隔着黑夜,隔着距离,我都能感受到他身上突如其来的冷淡。

  我说了地方,离西大门并不近,但老莫似乎熟门熟路,径直就开了去。直到下车,佟槿栖都没有说话,我有点窘,而且不知所措。老莫把车停在女生宿舍门前,他亲自下来替我开了车门,弯腰做了个请的姿势,我被他逗笑了。

  我回过头,含糊地对佟槿栖说了声再见,他呆在车里,马马虎虎地点点头,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看见他手中的烟,灰蓝寂寥的,一点一点弥散开来。

  是夜我梦见他,佟槿栖。老莫也在场。十分荒唐的梦,我们在一处宽大的露台上,身边开满了细碎的蓝紫色花朵,白色的栏杆外是起起伏伏的海浪。我和佟槿栖竟裸身相呈。佟槿栖的裸体如我所设想的一般,一点都不美,腹部尽是赘肉,硕大的头颅与肩膀直接相联,似乎省去了脖子的过渡,长头发乱纷纷的,跟狮子似的。但不知是什么缘故,我的心里充满怜悯与羞涩,以及深刻的柔情。

  他在凉润的海风中倾身向前,他的手掌慢慢覆盖住我的身体,却是没有体温没有肉感的掌心,我低下头,原来他的手心长满青苔,触及我的肌肤,异样的痒和刺痛。

  老莫用摄象机对准我们,由始至终,他对我们的造型都不满意,指手划脚,甚至不惜亲身示范。他告诉我们,一定要把越南菜里的香矛铺满沙滩椅,同时把沙滩椅想象成最为正宗的路易十四时期宫殿御用的床,而后再以仙鹤的方式做爱。

  当他说到仙鹤的时候,我和佟槿栖一起痛痛快快地大笑起来,佟槿栖甚至挥舞着那只苔癣密布的大手,像个魔术师似的,往空中胡乱挥洒,一些类似粉笔灰的烟末顿时弥漫了我的视线。我伸手试图撩开它们,撩着撩着我就醒了。

  我睁开眼睛,怅然望着帐顶,房间里浮动着女孩子干净清香的体味。自然我不是13岁,不会将性梦视为初潮一般惶恐,但在往昔春情的梦里,我从来没有见到过其他的男人,除了殷。

  电脑课有几节自由上机时间,我通常用来玩游戏。我喜欢一种叫大富翁的游戏,出于某种恶毒心理,我最乐意看着钱夫人开车被炸弹炸到,她娇呼一声:“哦,我的夏奈尔”,绞着手哭哭啼啼地去医院。

  那天我突然想到老莫提到的名字,凯特?莫斯。我在网络上轻易搜索到她,那是一个现年29岁的模特,刚做了母亲,18岁的时候,她在Obsession香水中几乎裸体出镜。在上个世纪90年代的超级名模中,凯特?莫斯拥有与众不同的地位,她的形象是T型台上的一个反叛,身高只有米,扁平的胸部,永远瘦骨嶙峋。我找到一张她的相片,沙砾色的晚装,衬出漂亮的锁骨和晒得嘿嘿的手臂。

  我把那张网页存进收藏夹,对于一个年少的、讨厌课堂书本的小姑娘来说,模特这职业或许能展开一个美丽新世界,但在我,却没有丝毫的诱惑。我不认为把自己与一位名模相提并论是一种荣幸,尤其是那样一个原本就背离常理红了起来的女人。不错,我差不多与她一般地高,一般地瘦,然而我对那个充满了丰厚的报酬、狂乱的聚会、毒品、自大狂和三教九流的行当只有愤怒,没有艳羡。

  我不喜欢凯特?莫斯,也不喜欢太平公主。至少殷是知道这一点的。毫无疑问,我有稍许的哀伤,我被冒犯了,被造次的老莫,呵不,是佟槿栖。他凭什么以为我是可以用来任意调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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