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我艰难地写完我的作文,疲惫得无以复加,我收拾了课本,回到宿舍。推开门,出乎我的意料,同舍的另外三个女孩都在,正围着姿姿的男朋友米洛说说笑笑,桌上堆满了各种零食,地下尽是瓜子壳。
“太平,用功去啦?”他们一起招呼我。姿姿、小甘和小满大部分时间都在一起,亲密婉约,勾心斗角,各式花样玩尽。我不参与这些小女孩子的把戏,套句肉酸的话,我的心已老。
姿姿的男朋友是无业游民,留了长须,胡须染了一绺黄。据说他是物理系一位教授的独生子,属于惨绿少年升级版,他爸爸在学术界很有些名气,掌握着上千万人民币的科研课题经费,可惜研制了这么个失败的小混蛋。他的中文名字语焉不详,母语程度差得很,英文倒能卷着舌头说两句。
宿舍里的女孩在一场校园演唱会上把这活宝拣了回来,那是新年夜的演唱会,规模空前隆重,租赁了正规的设备,在空地里搭起演出棚,灯火辉煌。校园里的业余歌手纷纷登台亮相,其实那更像是一次模仿秀,克隆的张学友们唱得十分卖命。米洛应邀出席,唱了一首《他一定很爱你》。姿姿、小甘和小满在曲终人散后邀他共进宵夜,之后他就不断溜进女生楼,在我们的房间里聊天、吃东西。我常在图书馆孵着,对他们几位的友情进展毫不知情,第一次看见他时他已经跟那三位小姐混得烂熟。她们把我介绍给他,他伸出手,很洋派地说:
“我叫Arden,请公主殿下多多关照。”
那三只小母鸡被他逗得咯咯笑,我淡漠地点点头,让他的手自顾自在空气里凉快着。他很尴尬,自己搬梯子找台阶下:
“看来中国公主还是不接受西洋礼节。”
小妞们又开始笑,未婚且未有伴侣的女孩子很喜欢在男人面前嫣然作态,她们的笑声就像某些雌性生物在交配期间散发出的特殊气息。呵,是,我承认我太刻薄。我投降。我认错。当我没说过。
“或者叫我阿顿也可以。”他追着说,没办法,那小子一路凑到我跟前送死。我看了看他,微笑,而后冷静地回答:
“对不起,我不习惯叫人英文名字,译音也不习惯,如果你不介意,我索性帮你翻成中国话,先生,不知道你是想要高耸的,或是渴望的?”
这下子他脸皮再厚也撑不住了,吭吭哧哧地不住干咳,最后说,他还有个名字叫做MILO,米洛,嘿,他还有怜悯心吗,我拒绝中他的圈套,这次不理睬他的翻译意,直接叫他米洛。
米洛绝对是那种自命不凡的浅薄男人,封自己是雅痞,一周上三次健身房,身上没有一丝赘肉,皮肤晒成小麦色,浑身品牌服饰,熟悉各式艺术与人文名词,所有的学科只有英文及格,知道的英文时尚单词甚至超过老师,阅读物包括《ESQUIRE》、《GQ》、《MEN‘SHEALTH》、《MEN’SUNO》、《WALLPAPER》之类的男性杂志,但不读花花公子那一类的。他属于中国财富创造者们的第二代,也就是围着葱郁裙子转悠的那些尾随者的下一辈,不够资格调戏二十几岁的白领美女,只好泡大学女生。
在我的常识里,米洛这种喷着香水、脸上干净得一粒疱疱都没有的长须男人不是同性恋才怪,他之所以仍旧对女孩子表示兴趣,那只不过是惯性与社会习俗使然,他自己还没有真正成熟到懂得自己的性取向。当然,这是我个人的看法,仅供参考。
米洛在最初倒是对我不怀好意了一阵,圣诞节送来的四份礼物,我的那份最丰厚,姿姿两眼发绿光,赶着对我说,米洛私下评价我是飞机场。
“他说他对xx子平平的女人比较好奇。”
隔几日我偶然返回寝室取漏掉的书,在门口歪打正着听见姿姿老气横秋地跟米洛说:“女朋友要找可爱一点的,只要把她喂饱,只要周末陪她吃晚餐,他便对你又亲又抱的,容易满足的女人好对付,男人才有精力去应付别的事情,事业才会成功,才会赚很多的钱。太平就不同了,她是很少笑的,只有看到成绩单的时候她才微笑,只有看到不部喜剧片的时候她才大笑。她的笑容不会留给男人,她太骄傲。男人管不住她一根手指,只会被她累死……”
我没有踏进门,一笑置之。抢什么哪,男人又不是下午五点烂市的便宜蔬菜,没什么值得哄抢的,多着呢,割一茬又是一茬,不稀罕。
显然我也不是什么绝色,米洛在我这儿碰了半鼻子灰之后适时回头,与姿姿在短短数日中便好得割头换颈似的。但挑错了男伴与挑错了时装的后果是一样的,姿姿顿时身价陡跌。班里的恋慕她男生不大痴缠着她了,任凭她与米洛越陷越深。
别的女生谈了恋爱多半抱怨男朋友嗜好单一,就喜欢睡午觉、看武侠小说,一副老头儿样儿,又不爱跳舞,难得看一套电影,还专门挑莫名其妙的。连逛街买衣服也不肯。姿姿倒没有这样的烦恼,米洛的时间大把大把,多到杀不死,他整天带着她四处游荡,半夜三更在楼下叫醒她,用摩托载她去跟一帮哥们喝啤酒。姿姿学会了逃课,起先是零零星星地逃,再就是整日整日地逃,宁可与米洛耗在宿舍里玩纸牌。米洛这厮,花大价钱贿赂了舍监,进出女生宿舍像他家一般自在。
我回去的时候,大家嚷嚷着要米洛看手相,正轮到小甘,米洛对女生的手相真是百看不厌,一只柔软粉嫩细腻的手握在掌心里,免费摩挲,胡编些金玉良缘的鬼话。
“你这一生,会被三个男人所爱。”米洛细细端详小甘的掌纹,一本正经地说。
“什么时候?什么时候?”小甘雀跃追问。
米洛蹙着眉,把小甘的手心凑到窗边,迎着光,认真察看,倒像那些纹路里真有什么玄机。我抬抬眉毛,倒一杯开水喝。宿舍里一应俱全,热水器、饮水机、电视、电话,比家里好了不知多少,但这一切都得钱。住宿费贵得吓人。
“此时此刻,”米洛肯定地说,“有一位男生就在暗恋你……”
“鬼话!”小甘抽回手掌,脸色略略发红。
“米洛啊,你终于有勇气表白了。”我在旁边故意起哄。姿姿的脸色有点变。她们都是在暖水瓶里长大的,从来没有遇见过寒冷危险,打个喷嚏,爹妈就紧张得发疯——我可瞧不上这种苍茫呆板的日子,我呵,有的是赤手空拳打天下的豪情。好好好,就算是堕落吧,那也是我清醒明白的选择。与姿姿她们不同,她们的堕落,是一种猪猡活该生在猪圈里的感觉。
“喂,米洛,你算算看,暗恋我的是哪只鬼?”小甘到底念念不忘。
“手拿过来。”米洛煞有介事。小甘再次规规矩矩地伸过手去,米洛虚眯起眼,凑近了东瞅西瞅,不是在看,简直是在嗅着什么。我忍俊不禁,乐了。姿姿瞪我一眼。
“放心放心,是红五类男人。”米洛微笑起来。
“什么?”
“这人要么是宜家宜室、最佳家庭主夫型的袋鼠类男人,要么是有‘恋母情结’、喜欢‘老婆姐姐’的哺乳动物类男人,要么是温驯善良、体贴爱人的草食性绵羊类男人,要么是肝胆相照、义气至上的忠狗类男人,要么是城信无欺、有一家之主风范的狮子类男人……”米洛还没说完,姿姿已经笑岔了气,弯腰捧住肚子直叫哎哟。
小甘咬牙切齿地,随手拣起几张报纸,卷起来,对准米洛没头没脑地扔过去。米洛又是笑,又是躲。小甘撑不住,自己也笑了。
“去死吧,你!”小甘笑着恨恨地说。
“小甘,小满,你们刚才不是说要去逛街的吗?”姿姿娇滴滴地提示,她把手指插进米洛的头发里,两个人几乎粘在一块,像拍广告片的情侣。
“好吧好吧,小满咱们出去溜达溜达,别赖在这儿当电灯泡了。”小甘伸手在姿姿脸上用力刮了一下。姿姿笑着躲开。姿姿生得美,穿一件松身白衣服,像蝴蝶标本,偶尔动一动,那也是因为风。她和米洛站在一块,怎么看都是淑女跟流氓的搭配。
“太平,一起吧?”小满拉了我一把。
“我就不去了。”我打个呵欠,不是不知趣,我困得都可以睁着眼睛睡觉了,哪有力气给谁腾窝呢。小甘小满交换了一个奇怪的眼神,拽上门出去了。我知道她们在想什么,我不管,视而不见地跳上床去,合衣而卧,做我的白日美梦去。
不上课的时辰,耗在寝室里的家伙多半睡懒觉,整幢宿舍都漂浮着浓浓的睡眠气息,安静得像一座空城。我很快就盹着了,依稀听见殷在我耳畔喃喃道:“……从前我一直爱你这样的女孩子,有思想有知识,懂得花生漫画,懂得肖邦,懂得达尔文。但我如何配得上你呢?我一点希望也没有,一辈子做个小镇中学的教书匠。现实告诉我,我只能娶一个普通的女人,组成一个平凡的小家庭,生一个平凡的孩子——她手头有点钱,颇看得起我,在她来说,这就是最最美满的了。但是我又不甘心,命中注定要遭逢到你……”
正迷糊间,一阵怪异的声响惊醒了我,我张开眼,没看见姿姿和米洛,但姿姿的蚊帐紧闭着,她的床就在我对面,也是上铺,里面传来轻微的挣扎和呻吟。老天,就算我生理卫生考零分我也知道他们在干什么。这对放肆的骚货。
我怔了半晌。姿姿实在是疯狂了。上帝要使一个人灭亡,必定先使她疯狂。当然我不可能高声叫人来捉奸,我一个清清白白的女孩子,趟这浑水算什么呢。但在我们那儿,老人的传说中遇见这种事情是要倒霉的,然而在城市,科学的、文明的太平盛世,应该不会有问题吧。圣母玛利亚作证,我不是故意要撞见的。阿门。
困意袭来,我再度睡去。我睡得很不踏实,继续做梦,梦见一张一张的汇款单,全是一百元面值的,上面统共只得一个字,殷。跟着是信,信封是空白的,没有收信人的地址,也没有寄信人的地址,我拆开一封,里面是一张普通的信纸,又是大大的一个殷字。拆完一封又来一封,源源不绝。我坐在一间空屋子里,拆过的信渐渐堆积起来,一直漫上我的膝盖。
醒来我累极,呆呆地想着梦里的那个殷字,奇怪得很,在我并不太想念他的时候,这些时日却是常常梦到他,这究竟是为什么呢。我茫茫然想着我的梦境,差不多忘记了那对偷腥的猫。然后我听见细细的音乐,姿姿床头的CD机播放出来的,叫做《美丽心情》:
我在早晨清新的阳光里,看着当时写的日记,原来爱曾给我美丽心情,像一面深邃的风景。那深爱过他却受伤的心,丰富了人生的记忆。
多么幼稚的歌词,天真到了可耻。那只是小女孩子失败的、风轻云淡的初情,是可以用一首歌轻轻唱出来,轻轻追念轻轻怅憾的。我和殷,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我们的快乐与伤悲始终都拖着一道又一道沉沉的黑色的影子,犹如一场刀光剑影的贴身肉搏。
“你醒了?”我突然听见姿姿的声音。对面低垂的蚊帐里现出一双光光的小腿,晃来晃去的,纤细的足踝与贝壳粉红的足趾,非常洁净,非常温润,像橱窗里木头模特形状完美的腿。姿姿的身材一向是不赖的,她喜欢运动,似一头敏捷的小鹿,是女生短跑的冠军,游泳也不错,男生叫她“女飞鱼”。她一只手扶着床沿,轻盈地腾身跳下,光脚站在地板上,也不怕冷,只穿着一件短短的睡裙,是很肉感的深红色,雪白的胸窝里有一朵红色花荡来荡去的。床上显然还有人在,蚊帐里唏唏嗉嗉的,不住地有榛子壳被抛撒出来。
“米洛走了?”我明知故问。
“哈罗,公主。”蚊帐撩开一角,米洛探出头来,光着上半身,与我打招呼。我别过脸去,不理他,蓦然间我发觉这宿舍里的三个人,是的,包括我,都是厚颜无耻的角色。
“起来啦,”姿姿把散在桌上的毛衣外裤一股脑扔给米洛,“小甘她们也快回来了。”
“待会儿请她们吃顿好的,”米洛伸出毛茸茸的腿,开始穿他的牛仔裤,“太平,喜欢吃什么?”
“吃你的头!”我仍旧躺在床上,信手翻开一本书来看。米洛沿着铁梯下了床,笑嘻嘻地一边拉拉链,一边凑近我:
“脑袋有什么好吃的,俺们身上就一样东西味道好,”他故意压低嗓门,“鸟。”
“呸呸呸!”不等我发作,姿姿已经一阵风似的赶来,在米洛胳膊上使劲掐了几把,掐得他吱吱乱叫。
“小声点!别给人听到你的声音,”姿姿一把捂住他的嘴,“你想害死我是不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