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厅里的光线逐渐暗了下来,只剩下两侧墙面上的几盏壁灯照射出柔和的黄色光芒,邓汶仿佛感觉自己双眼的瞳孔正随着四周亮度的减弱而放大,他可以依稀辨别出一排排座位上刚才还人头攒动的听众都静了下来,之前一直在耳畔嘈杂的声音也远去了,大厅正前方的大屏幕上是投影仪投射上去的动画,邓汶所在公司的标志像一片叶子在画面中飘舞。
邓汶站在大厅前部的角落里,尽量让自己的心情宁静下来,他贴紧身后的墙面,希望微微颤抖的双腿得以放松。邓汶看见一个高大的身影缓步走向讲台,虽然在昏暗中看不清这个人的容貌,但他心里知道这个人是公司的CEO。CEO在讲台上站定,对着台下的听众讲了几句,邓汶什么也没听清,但台下已经响起一片掌声,CEO也转过身朝他站立的方向象征性地拍着巴掌,邓汶知道,自己该上场了。
邓汶低头看了一眼胸前的领带,服帖而端正地掩在西装的衣襟中间,他抬起右手摸了摸脖子下面的领带结,一切正常,他又下意识地用双手抻了抻西装的下摆,这才抬脚走向讲台。邓汶踏着松软的地毯,与从讲台上走回来的CEO打了个照面,却还是没有看清CEO的脸,邓汶正有些诧异,但自己已经走到了讲台前。邓汶把别在腰带上的麦克风开关打开,调整了一下挂在左耳上延伸到嘴边的微型麦克风,朗声向听众们问好:“Goodmorning!”,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大厅里回荡,沉稳而清晰,一直悬着的心这才感觉到一丝松弛。
邓汶熟练地操作着讲台上的笔记本电脑,想把那个还在飘舞的公司标志画面切换成自己讲演用的幻灯片。咦,那个文件呢?!怎么找不到了?!邓汶的心骤然沉了下去,好像是掉在肚子里剧烈地跳着,他迅速打开一个个文件目录寻找着,与电脑相连的投影仪也就把他正在浏览的画面投射到了大屏幕上,大厅里所有人都立刻明白他出了什么问题,台下响起一片“嗡嗡”的声音,这嗡嗡声就像在邓汶的脑子里鸣响。文件没了!讲演做不成了!邓汶抬头看一眼前面黑压压的人影,又扭头向角落里的同事们张望,但是没有人来帮他。忽然,一阵手机铃声大作,声音越来越强,邓汶感觉到手机仿佛是在他的脑后震动,便抬手向脑后抓去,却把左耳上挂着的麦克风打掉了,他心里一急,叫了声“糟糕”,使劲跺了下脚,却跺空了,他浑身颤抖了一下,醒了过来。
邓汶猛地从床上坐起来,回手把枕头掀开,枕头下面一个精巧的旅行闹钟正倔强地欢叫着、震动着。邓汶把闹钟关上,看见液晶正显示着“04:30”,该起床准备动身了。邓汶感觉到自己满身大汗,心还在怦怦地狂跳,他蜷起腿,双手抱住脚踝,把头埋在膝盖中间,闭着眼睛想让自己平静下来。邓汶心中非常气恼,他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变成这样,要么不做梦,要么就做这种无聊的噩梦,很久以前的那些美梦都哪里去了呢?难道是现在平淡而乏味的生活,不仅本身没有任何精彩可言,还把他到梦中去寻觅精彩的本能都剥夺了吗?想到这里,邓汶忽然感到有些冷,他转身坐到床边,开始穿衣服。
这时,躺在他旁边的廖晓萍忽然咕哝了一声:“嗯,你开Neon吧,我开Cherokee。”说完就又没有任何声响了,连身子都没有挪动一下。
邓汶也就同样地“嗯”了一声,算是答应,又算是道别,然后站起身,穿好衣服,拉开门走出了卧室。
邓汶轻轻地推开隔壁的房门,蹑手蹑脚地走向女儿的床前,先看见被女儿蹬到床下的小花被摊在地毯上,而女儿正蜷缩着身子,脸朝下趴在枕头上酣睡,发出轻微的呼噜声,一只粉色绒布做的Kitty猫被女儿压在肚皮下面,只露出半个圆圆的脑袋。邓汶用手抓住Kitty猫的半个脑袋揪了一下,居然没有揪动,他便用力一拽,Kitty猫被他从女儿的压迫下解放了出来,而女儿也借着外力顺势翻了个身变成侧卧的姿势,呼吸也变得均匀顺畅起来。邓汶把Kitty猫放在女儿枕头旁边,又从地毯上捡起小花被给她盖上。月光从百叶窗的缝隙中穿过来,洒在女儿的脸蛋上。邓汶静静地在床边站了一会儿,才转身走了出去。
邓汶沿着楼梯下来,穿过起居室和餐厅走进厨房,要拿些东西吃的念头一闪而过便被他否定了,时间太早,还不到五点钟,根本没有饿的感觉。他便抄起昨晚已经收拾好放在门口的拉杆箱和电脑包,拉开门走进车库。两个车位的车库本来不算小,但当两辆车都趴在里面时还是感觉有些拥挤。邓汶侧着身子走到两辆车的中间,拉开右边的轿车车门把行李放到后座上,轿车的品牌是霓虹(Neon),克莱斯勒公司的,左边的是辆大切诺基牌子的吉普,也是克莱斯勒公司的。邓汶把车库的卷帘门打开,刚要坐进霓虹的驾驶座,一眼瞥见大切诺基的后座上卷成一团的是女儿的外套,他立刻仿佛感觉到外套里还带着女儿的体温,自己也感觉温暖起来,他带着这一息暖意坐进霓虹,点着火,把车倒了出去。
4月初的波士顿,正是乍暖还寒的时节,时间又是早晨五点钟,外面凉飕飕的,街道上冷冷清清,只有路灯和住家门前的廊灯为这片街区带来少许生气,直到汇入了90号州际高速公路上那昼夜川流不息的车河,邓汶才又感觉到了这座都市的活力。他轻车熟路地向波士顿罗根国际机场驶去,并不觉得此行与以往出差有什么不同,殊不知他的人生将由此踏上一段全新的旅程。
邓汶的左手搭在方向盘上,打了个哈欠,心里盘算着波士顿和拉斯维加斯三个小时的时差,现在拉斯维加斯才夜里两点多钟,他本应该在酒店的被窝里睡得正香呢。这么一想,邓汶忍不住先骂了一句他的老板,又骂了一句他所供职的公司,再骂了一句他所从事的软件行业,最后骂了一句现在的世道。的确,要不是现在的世道不太平、行业不景气、生意不好做,他所在的公司也不会如此严控各种费用开销,而他的那位犹太人老板也不会如此变本加厉地锱铢计较。
也难怪,4月份的拉斯维加斯,不冷不热,正是最佳的旅游和会展季节,一年一度的世界信息技术产业大展也凑热闹赶在这个时候举行,搞得纵使在酒店林立的拉斯维加斯,房费也因为客房供不应求而一涨再涨。那个犹太人直截了当地向邓汶提出了他那一举两得的“建议”:赶在会展开幕的当天飞过去而不是像惯常那样提前一天飞过去,既可以节省一个晚上的房费,又可以利用早班飞机的票价优惠来节省机票钱,何乐而不为?邓汶刚说当天赶去会不会太紧张太仓促,犹太人的脸上已经露出自信的笑容,显然是有备而来地回应说肯定不会,因为可以赶早上7点25分起飞的AmericaWest航空公司的67次航班,直飞拉斯维加斯的航程是六个小时,而波士顿的时间比拉斯维加斯早三个小时,所以正点到达的时间是拉斯维加斯的上午十点半,谁都知道拉斯维加斯璀璨夜晚的魔力,没有人会起大早在上午出来活动,会展也是如此,中午以前绝对不会迎来参观的人潮。
“所以,”犹太人总结说,“当天早上飞过去,是个聪明的决定。”
当他听到犹太人说出“聪明”这个词的时候,邓汶便知道自己只有按照犹太人的“建议”照办了,因为犹太人是在按照公司CEO的指示精神办事。CEO最近一再教导他们说要“拼命地赚钱,聪明地花钱”,这让邓汶不得不佩服,人家不说要节省,更没有半点鼓吹“抠门儿”的意思,人家只说花钱要花得聪明。只是,聪明的是此刻睡得正酣的那个犹太人,辛苦的却是此刻开车赶路的邓汶。
邓汶把车里的收音机打开,随便停在一个正播放摇滚歌曲的频率,他需要一些“动静”来让自己保持清醒,他也不想让自己的大脑总是被那个犹太人占据。
一路畅通,邓汶不久就已经看得见灯火通明的罗根机场了,但他没有把车开进机场,而是继续沿路前行,跨过不甚宽阔的切尔西河,又行驶了几分钟,最后把车停到了位于Eastern街的一个停车场里,办完了存车手续,他再拖着行李搭上从停车场到机场的免费穿梭巴士,这才到了罗根机场的B号航站楼。
公司如今挖空心思地算计,力求“聪明”地花好每一分钱,所以连出差的补助政策都做了大调整。以往出差,各种日常开销都是在一定标准范围内实报实销,现在改成了“包干制”,每人每天六十美元,机票和酒店费用都由公司直接付给一家长期合作的旅行社来代理,而其他一切费用就都包在这每天六十美元里面,花多花少就全看个人是否“聪明”了。离机场一英里以外的停车场,要比机场里哪怕是最便宜的经济型停车区都可以每天节省三美元,邓汶不会不在乎这每天三美元,聚沙成塔,集腋成裘,他这些年的日子都是这么过来的,他觉得自己这样做正是典型的中国人的聪明。他想,中国人的节省,是从自己身上省下来的,所以叫勤俭;而犹太人的节省,是从别人身上省下来的,所以叫吝啬,看来这就是中国式聪明与犹太式聪明所不同之处吧。
邓汶没有需要托运的行李,很快便在自助终端前面办好了登机手续,然后随着人流缓慢地通过了安检,拖着拉杆箱和电脑包沿着走廊走了一阵才走到自己的登机口。邓汶到得早,登机口附近的几排皮椅上只坐了十几个人,看样子都是商务旅客,没有拖儿带女的。这些乘客大多人手一册地都在看书,只有几个人例外,他们在摆弄着手里的PDA或是笔记本电脑,察看自己的日程或是收发电子邮件,邓汶想了想是否也该把自己的Blackberry掏出来查查有没有新邮件,但还是决定让自己休息一下,便走到离落地窗最近的一排皮椅前,挑了个皮面还算平整的位子坐了下来。
邓汶把双腿伸直,双脚放在落地窗矮矮的底座上,两臂张开,搭在旁边的皮椅靠背上,懒洋洋地望着窗外,感觉很惬意。才六点多,天还没有大亮,停机坪主要还是靠灯光照明,一辆电瓶车拖着长长的行李车开到停靠在廊桥位置的飞机旁边,无论寒暑都习惯穿短裤的搬运工开始往飞机底部的货舱里装行李,这景象让邓汶感到很熟悉,甚至有些亲切,这几年在美国飞来飞去,罗根机场快赶上他的半个家了。忽然,邓汶意识到,在罗根机场的几个航站楼中,除了他眼下所在的B楼之外,他对A航站楼以及日后将合二为一的C、D两个小航站楼也都很熟悉,而惟有那个主要用于国际航线的E航站楼他还从来没去过。波士顿,这座他已经生活了十多年的城市,居然是他这个中国人有生以来住得最久的地方。
一架刚降落的飞机缓缓停靠在旁边的一个廊桥,稍后一群乘客从登机口鱼贯而出,邓汶仿佛在人群里看到了十多年前初到波士顿时的自己。那是在盛夏8月里的一天,邓汶刚从北京的大学毕业,便到美国读硕士,护照上贴着的历尽千辛万苦得来的美国签证倒比他刚到手的本科文凭更让他兴奋,邓汶攥着护照,怀里贴身揣着伍千美元,搭乘美国西北航空公司的航班飞到底特律,再转机到了波士顿。一年以后,廖晓萍也来了,两个人“夫妻双双把书念”,念完硕士念博士,念完博士就留在大学的实验室里做助手,给导师当“长工”,可是没多久,导师搞不到新项目,没有足够的课题经费,养不起“长工”了,邓汶和廖晓萍便出来找工作,他俩运气不错,邓汶先找到了目前所在的这家公司,如今也算是个骨干和头目了,负责软件开发和测试工程,廖晓萍不久也有了工作,在一家网络公司做技术支持,两人苦熬多年总算拿到了美国的绿卡,家中惟一的美国公民是五岁的女儿。
邓汶一直没回过中国,也没去过美国以外的其他地方,曾经有几次打算去墨西哥或者加拿大旅旅游、度度假,精打细算之后邓汶还是决定暂缓,等先把房子的按揭还清再说吧,反正那些名胜过几年也不会消失,以后再去不迟。可是,就在现在,当邓汶坐在登机口旁的皮椅上,看着窗外跑道上飞机的起降,他忽然有了一种强烈的愿望,就像十多年前他迫不及待地要走出中国一样,现在的他又迫不及待地想走出美国了。
登机了,邓汶事先特意选的靠窗的座位,他把头抵在舷窗旁边,闭上眼睛,希望能睡上一会儿,却发现脑子里乱乱的,他在想如果这个航班的目的地不是拉斯维加斯而是北京该有多好。等飞机进入平飞状态之后,机舱里的乘务员开始忙活了,邓汶斜着眼睛看着她们在机舱走道上来回穿梭,心想,为什么美国的空姐都这么老呢?最年轻的也是空嫂,一般是“空婶”甚至还有“空奶”。邓汶忽然觉得心里空荡荡的,因为他想起来,其实他从来都没有亲眼看见过中国的空姐,他平生头一次坐飞机就是从北京到底特律的那次,见到的就都是美国的空姐,中国空姐年轻漂亮的形象对于他而言只是二维平面的想象而已。
一位空嫂手里拿一支耳机冲乘客挥动着,另一只手拎着一个大塑料袋,里面放着很多支耳机,她沿着走道边走边问:“五美元,有谁需要吗?”邓汶心想,现在航空公司的日子也真不好过啊,以前每个乘客面前的座椅口袋里都放着免费使用的耳机,如今要想一饱耳福还得花五美元才行,邓汶是不会花这种可花可不花的钱的,哪怕只是五美元。
空嫂、空婶们送了一趟饮料之后,邓汶刚想再试着睡会儿,又有人来打扰了。这次是来送餐食的,当年免费的空中配餐,即使味同嚼蜡,也已经是久远的过去了。在买机票的时候可以选择是否也买航班上的餐食,但既然是公司经手买的机票,这一项自然就省了。一位空嫂捧着一摞彩色的小餐盒,按照座位号分别送到了事先预订的乘客面前,另一位空嫂手里托着一个同样的彩色小餐盒作为样品,又是一路问着:“五美元,有谁需要吗?”邓汶下意识地按了一下肚子,感觉尚不空虚,便下决心再忍一阵,因为他相信同样的东西到了八千米的高空一定要比在地面的时候贵一些,还是等到拉斯维加斯下了飞机再说吧。
邓汶的邻座看来事先定了餐食,因为一个小餐盒被空嫂主动地放到了他面前的小桌板上,邓汶忽然想问一声邻座是在哪家公司高就的,起码那家公司在这五美元上还是相当大方的,但看着那人已经打开小餐盒,取出一包花生吃了起来,他的好奇心只好作罢。邓汶这次下决心闭紧眼睛,与其旁观邻座吃早餐,不如自己努力做个黄粱梦,他在闭眼之前抬手看了眼表,快九点了,拉斯维加斯的时间应该是快六点了,邓汶忽然又想到,北京呢?时差是多少来着?十三个小时?现在应该是晚上,快十点了吧?
***
北京的东北角,四环路和五环路之间,机场高速路的西北侧,是一片广大而日渐稠密的住宅区,用“小区”这个词来称呼恐怕太委屈它了,倒是其中一个小区的名字挺适合作为这片区域的总称:望京新城。
琳达租住的房子就在望京,是一幢塔楼里面的一套两居室。琳达大学毕业以后独自北上,在北京已经呆了五年多,凭她以往的积蓄和目前的收入,在北京置办一套不太夸张的房子应该不在话下,但琳达一直租房子住。不是钱的问题,而是因为她在北京始终没有找到一种归属感,她不知道哪一天可能就会离开,可能东进、可能西游也可能南飞。她是否会在北京长期呆下去,以及假若她离开北京又会去哪里,这两个问题都取决于她一直在寻找的一样东西:男人,可以把自己托付给他的男人。可惜的是琳达至今还没有得到这样东西,她倒是得到了一个结论:原来男人都不是东西。
在花家地有一所中医针灸骨伤医院,早先有一些韩国人来学针灸,以此为源头,这几年陆续前来此地的韩国人越来越多,成了气候,造出了一片“小汉城”。琳达的几户邻居都是韩国人,房子大多也是租的而有的就干脆买了下来。琳达很喜欢这片韩国化的环境,让她这个“哈韩”族如鱼得水,不用找韩国画报,照着她的几位邻居的样式就从头到脚、里里外外地韩式包装了。
墙上的石英钟刚指向十点,俞威便像松开的弹簧一样从床上弹起来,开始穿衣服。琳达用胳膊撑起身子,半躺在床上,嘲讽地说:“哟,下班真准时呀,急着赶回家上夜班呀?”
俞威没有回头看琳达,只是没好气地回了一句:“扯淡!”
琳达无可奈何,用手把被子往身上拢了拢,盖得严一些。4月初的北京,暖气在半个多月前就准时停了,房间里干冷干冷的。墙上的壁挂式空调还盖着罩子,房东当初安装的只是供夏天用的单冷机,而琳达也不愿意自己添置什么取暖设备,这套房子里惟一属于她的固定资产就是一台DVD机,是她为了夜以继日看“韩剧”而专门购置的。
俞威一边穿衣服,一边在心里嘀咕,他真不喜欢琳达住的这个地方,来的时候停车太困难,走的时候老迷路。说来奇怪,俞威在北京四处开车都没有遇到在望京地区的难题,他已经来了很多次,每次晚上离开的时候都会迷路,总要在望京的街道上像没头苍蝇一样瞎撞,直到最终撞到四环路或五环路上才算找到方向。俞威想来想去,觉得原因是多方面的,但当然都不是他的原因。首先,北京的街道大多是正南正北、正东正西的棋盘路,偏偏望京这一带的街道布局是斜着的,让方向感素来很强的俞威反而不辨方向了;其次,望京这一带的确是新区,几天不来便旧貌换新颜,街道的标示牌既不足够也不醒目,使得俞威不得不怨恨这日新月异的建设速度了;还有,在俞威眼里这些楼宇怎么都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看上去都似曾相识,但又总是张冠李戴;最后一个可能,就是每晚琳达给他带来的亢奋对他的大脑造成了损伤。俞威暗想,现在是十点,出去后保守地估计又要乱撞半个小时才能找到正路,到家又得将近十一点半了。其实也不算太晚呀,可老婆的脸色就会那么难看,他不想总让老婆摆出那副面孔迎接他。
俞威对着衣柜上的镜子把头发梳了梳,又转身随手打开床头柜的抽屉,熟练地摸索出一个精致的玻璃瓶子,扭开瓶盖仰着脖子往嘴里倒,一直注视他的琳达便问:“又喝这么多呀?是不是又该给你买了?先是巴西蜂胶,又是深海鱼油,现在是白兰氏鸡精,喝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不好吧?”
俞威把玻璃瓶放回抽屉,嘟囔了一句:“没吃‘伟哥’就不错了。”
琳达“噗”地笑了出来,说:“你别装了,你要是吃了伟哥,还不把我折腾死。”她忽然像是明白了什么,瞪起眼睛,提高嗓门说:“哈,你是忙着补一补,赶回去给你老婆交公粮吧?哼!”
俞威也冲琳达瞪起眼睛,还是回了那两个字:“扯淡!”沉默了片刻,才抑郁地说,“这一段老是睡不好觉,特别爱忘事,烦!”
琳达立刻把身子撑直些,关切地问:“还是因为普发的case不开心?”
俞威一听琳达提到“普发”就更觉得烦躁,但他还是忍了忍,没有第三次甩出“扯淡”二字,而是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不是!”
俞威的确自从春节前夕输了普发集团的项目就一直郁闷,尤其让他气恼的是,他在普发集团已经决定购买维西尔公司的软件之后好几天才得到这一消息,人在倒霉的时候真是连个肯来报丧的人都没有。普发项目尘埃落定,让俞威又可以花心思琢磨一下究竟是谁在关键时刻推了他一把。他确信,那天晚上被抓到派出所蹲了一夜的事情,一定与他输掉普发的项目有直接关系。
很小的时候俞威就看过《基督山伯爵》那本书,他对那位睿智博学的法利亚长老分析究竟是谁陷害了可怜的邓蒂斯的那一段记忆犹新,他也相信,陷害他的人一定是从他的倒霉之中获得好处的人。这个推理的逻辑简单而清晰,可是推理得出的结论却并不简单,因为俞威忽然发现,有太多的人好像都巴不得他倒霉,有太多的人都能在他倒霉的时候获得好处。
嫌疑最大的当然非洪钧莫属,他的这位昔日好友、今朝对手,在他出事的第二天就赢得了普发的大合同,而且又娶媳妇儿又过年,既发财又升官,还被提拔为维西尔中国区的总经理了。从动机来分析,洪钧绝对是毋庸置疑的黑手,在具体操作上,洪钧要想掌握俞威的行踪也不是很难的事,他现在的司机小丁不就是洪钧以前的司机吗?当然,如果要是有范宇宙的协助就更加便利了。
起初俞威有些想不通,如果普发选择了俞威所在的ICE公司的软件,范宇宙旗下的公司也一样会中标成为总承包商啊,他何至于下此狠手呢?慢慢地俞威想明白了,看来是自己给范宇宙报的软件价格不够低,而他从洪钧那里能得到更大的利润,范宇宙帮洪钧击败自己,就可以更快更多地从普发项目中获得利益,还可以凭此作为见面礼,和洪钧建立牢固的合作关系。
还有,那个小谭也不是省油的灯,洪钧不过是要从俞威手里抢走项目,而小谭没准惦记着俞威的位子呢,这小谭在圈子里混了这么久,黑道黄道有些手段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如此说来此人更危险、更可恶。俞威有些后悔到ICE以后对小谭还是手软了,只是给他安了个闲差挂着,而没有把他搞臭、搞走,俞威不由得叹息:教训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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琳达并不知道那天晚上俞威出的事,自以为是地说:“丢了普发又不是你的责任,是Susan太笨了,真搞不懂你为什么偏把她当宝贝似的。”
琳达将普发失利归咎于苏珊,让俞威心里舒服不少,但嘴里还是反驳道:“不把她提成SalesDirector,你这MarketingManager的位子是谁给你腾出来的?”
“你根本不是为了让她给我腾位子才让她当SalesDirector的,是你自己要重用她。”琳达有些愤愤然了。
“我怎么用人是我的事,你管不着。Susan做销售就是有天赋,而且可靠,我不用她还能用谁?用小谭?他巴不得跟着洪钧跑呢。”
琳达听到洪钧的名字,脸色立刻不自然了,俞威视而不见地补了几句:“普发的单子输了,不管是谁的原因,都不是什么大事,做项目输赢是常事。自打我从科曼到了ICE,科曼就一直乱着,快半年了,连一个合同都没签,不是也都活得好好的?上个月咱们ICE就又拿了两个单子,杭州那家电力的项目,就是我从科曼带到ICE的,还有深圳那家证券公司,维西尔不也都输了吗?都不是小单子啊。”
琳达忙跟着说:“就是呀,这两个项目我都发了pressrelease的呀,Peter也发e-mail来夸咱们firstquarter做得不错嘛,你就是老给自己那么大压力。”说到这儿她又忽地绕回了她那永恒不变的话题,“回去抱着你老婆还睡不好觉?哼!”
俞威懒得搭理琳达的挑衅,他和琳达在一起的时候从来都是把大部分心思用来想自己的事,他并不担心眼下的业绩,毕竟新财年的第一个季度刚刚过去,完成的销售额还算说得过去,让他心里不踏实的是究竟谁会成为他未来的“邻居”。ICE总部从去年就开始筹划在中国设立一个研发中心,在中国当地做ICE软件产品的翻译、汉化和技术支持,将来还希望借重中国的人力资源拓展这个研发中心的规模和业务范围,支持整个亚洲非英语国家的市场。这个研发中心虽然会设在中国,但不归俞威管辖,甚至连他的老板,ICE主管亚太区业务的副总裁皮特?布兰森也不能一个人说了算,研发中心将主要由ICE总部的研发部门直接管理。
去年俞威刚到ICE的时候,皮特向他提过这事,还让他帮忙留意合适的人选,如果知道有谁可以来做研发中心的负责人,不妨推荐给总部。可是最近这一、两个月里,皮特再也不和他提及推荐人选的事了,这让俞威很不舒服,因为俞威知道筹备研发中心的事并没有被搁置,而是正在紧锣密鼓地进行,只是俞威被彻底地排除在外了。普发的项目输掉之后,皮特的脸色确实不好看,当听到俞威把败因归结为ICE的现行销售模式不利于调动像范宇宙的泛舟公司这样的合作伙伴的积极性,也就没再说什么。俞威相信自己的位子没有迫在眉睫的危险,虽然普发的失利肯定动摇了皮特对他的信心,也削弱了皮特对他个人的好感,但皮特总不能在赶走洪钧之后又很快地把俞威换掉,否则他就是自己打自己的脸。俞威此刻害怕的是被皮特疏远、被边缘化。
即将设立的研发中心与俞威管辖的ICE中国公司,就像是在一个大屋檐下分灶单过的两兄弟,虽然两家之间没有统属关系,但如果能和睦相处、亲密协作,则对两家必然都大有好处,这也是当初皮特欢迎俞威推荐人选的原因。而如今,显然皮特和总部的老爷们都已经不再关注俞威的意见,他们或者觉得俞威也不见得能推荐多么出色的人来,或者觉得反正早晚有一天俞威要被扫地出门,也就不在意他和新来的邻居是否能过到一起了。
这么想着,俞威越发觉得时间紧迫,便对着琳达但更像是对他自己说道:“得赶紧啊,我得开始我的大动作了。”
琳达发现总是很难跟上俞威的思路,因为不知道他都在想什么,只好搭讪着问:“什么大动作呀?”
俞威一愣神,斜眼看着琳达,说:“我告诉过你的,忘了?还是当时就没听?”
琳达有些紧张,像是正被老师责问为什么没做作业的孩子,飞快地回想着,好像有了些印象便赶紧说:“你要和Peter谈的事情?”
“嗯。”
琳达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泛泛地说:“就看Peter是不是支持你,你不搞定他肯定不行。”
俞威已经穿戴齐整,又忽然想起了什么,坐到床边盯着琳达说:“你不说我还真忘了,这事可是大事。”他顿了一下,好像担心周围有人听见,压低声音说:“Peter问我咱俩的事了。”
琳达一见俞威这副做贼心虚的样子自己就跟着紧张,听见最后这句话就更有些不知所措,“啊”了一声,等待俞威接着说。
俞威说:“Peter今天下午在电话里问的,问我是不是对你比对其他人有更多的好感,我没听懂,他说了好几遍我才终于闹明白是这个意思。我忙说No、No、No,废了半天劲给他解释,我说因为你是我刚提拔的,经常需要我告诉你应该做什么,我也经常鼓励你,另外可能是有人看到你当MarketingManager不高兴,故意说坏话。也不知道Peter听明白没有,反正我的态度他应该是感觉到了。”
琳达悬着的心放了下来,脑海里浮现出俞威面红耳赤地用他那半生不熟的英语对着电话表白的样子,心想俞威当时肯定恨自己没长着十张嘴,而且最好是能说英语的嘴,琳达禁不住抿嘴笑了一下。
俞威看见琳达在笑,忙阴沉着脸说:“这可不是小事,不是闹着玩儿的。我可告诉你啊,两条:第一条,Peter或者其他人如果探你的口气,你也必须坚决否认;第二条,以后在公司,或者其它地方,只要是有第三者在场,你和我就得保持距离,像什么事都没有一样,记住了吗?”
琳达的笑容僵住了,轻声叹了口气说:“嗨,我就是第三者,”又看着俞威的眼睛说,“我和你不是无论在哪都像做贼似的吗?”
俞威先是躲开了琳达的目光,马上又转回头,眯起眼睛瞄着琳达,脸上露出一丝坏笑。琳达不明所以地愣着,俞威笑着说:“你刚才不是说得搞定Peter吗?这个任务就交给你了。下次Peter来北京,我就给你们俩安排约会,这样一举两得,Peter肯定不会再怀疑咱俩有什么关系,你还可以搞定他,怎么样?哈哈。”
琳达感觉脑袋有些晕,和俞威在一起她本来就总觉得脑子不够用,现在又添了些恶心,她搞不清俞威只是在开玩笑,还是他真想这么干。琳达推了俞威一把,说:“亏你想得出来,我一想到老外浑身那么多的毛,像猴子,就恶心得不行。”
俞威正嘿嘿地坏笑着,笑容立刻消失了,咬牙切齿地说:“浑身的毛?一下子就想到这么具体的了,以前和老外好过吧?印象还这么深刻?”
琳达听着俞威的揶揄,心里倒觉得好受了不少,起码俞威在吃她的醋了,而且是嗅觉如此敏锐地四下找醋来吃,她相信这表明俞威是在乎她的,是喜欢她的,刚才那个要把她送给皮特做诱饵的主意,不过是俞威的恶作剧罢了。琳达心里虽然舒服,嘴上还犟了一句:“去你的!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啊?A片里那些老外还少啊?”
“这年头,是吃过猪肉的比见过猪跑的人多,没准你真吃过老外的肉呢。”刚说完,俞威忽然抽了抽鼻子,奇怪地问,“什么味儿啊?”
琳达先是以为俞威关心的仍是老外的肉味,但她很快醒悟过来,撇了撇嘴说:“还不是你身上的烟味。”
“不是。怎么好像有股土腥味儿?”俞威摇了摇头。
琳达也和俞威一起抽着鼻子吸气,片刻的安静使两人都听到了阵阵的呼啸声,俞威走到窗前掀起窗帘的一角往外张望,叫了一声:“完了!又来沙尘暴了!”
琳达嘟囔着说:“这楼房的窗户密封得太差,明天早晨起来,窗台上肯定都有一层土,连梳妆台上都是一层土,北京真是没法呆了。”
俞威从窗前走到门口,拿起车钥匙,回头对琳达说:“你别下来了,又是风又是土的,接着睡吧。”
琳达的身体里立刻涌起一股暖流,她被俞威的这句话感动了,这是她几个月来头一次听俞威说句关心她的话。琳达把被子掀开,伸开双臂,两个眼圈都有些红了,喃喃地对俞威说:“先别走,再抱抱我嘛。”
俞威有些莫名其妙,他搞不懂自己随口说的一句话怎么让琳达如此动情,虽然有些不情愿,但他还是磨蹭着走回来,俯下身子,抱了抱琳达。
琳达使劲地裹紧俞威,好像要把自己嵌到俞威的身体里,她贴着俞威的耳朵柔柔地说:“你疼我,我知道你对我好。”俞威没太在意,只是含混地“嗯”了一声,他内心正在发愁,赶上这昏天黑地的沙尘天气,他更会辨不清方向,十一点半肯定是到不了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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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地时间上午十点半,AmericaWest航空公司的67次航班正点抵达拉斯维加斯的麦卡伦国际机场。麦卡伦机场恐怕是世界上距离城市中心最近的机场,它就在那条著名的被称为“Strip”的拉斯维加斯大道的南端,机场西面隔街相望的就是卢克索等几家酒店的玻璃幕墙了。
邓汶眯着眼睛,用手挡着耀眼的阳光,站在了赌城的地面上。他在飞机上一直都没有睡着觉,最多只是闭着眼睛打盹。他觉得奇怪,自己向来是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用任何姿式都可以想睡就睡的,这次则不灵了,心里好像就是有种莫名的兴奋。邓汶用手先后摸了摸左右两边的眼皮,哪边的都没有跳,究竟在拉斯维加斯会遇到“财”还是“灾”,只好走着瞧了。他径直快步走出机场,拦了辆出租车,把自己和行李都扔到车子的后座上,直奔会展中心驶去。
十一点还不到,邓汶已经找到自己公司的展区了,正如聪明的犹太人预计的那样,路上一切顺利,展场人影稀疏,都是各家公司的布展人员在忙活,没有多少参观客,当天早上赶来的确什么也没耽误。邓汶放好行李,先与被他派来提前备展的几个人打了招呼,公司聘请的公关公司和展览公司的人也都先后被引见到他面前逐一握手寒暄。邓汶把印有公司标志和自己名字的标牌挂在脖子上,被引领着在公司不大的展区里走了一圈,他不住地点头,一切准备就绪,各方面都做得很专业,就等下午正式开展了。
邓汶忽然想起夜里做的那个梦,便立刻走到每台电脑的液晶显示器前面,要手下把电脑将要自动演示的内容都分别播放出来,又确认了悬挂在半空中的大型显示屏也工作正常,才放了心,该在的文件都在,应该不会出什么纰漏了。
忙过一阵,心里踏实了,邓汶才感觉到又饿又渴。他看一眼手表,时间还早,便对其他人道了一句失陪,独自走出展场,在外面的一个临时搭起的帐篷式餐厅前面停住,要了一大杯咖啡,又要了两个甜甜圈,在露天的桌子旁边拉过一把塑料椅子,坐了下来。
邓汶冲着太阳,暖暖的阳光照在他身上,让他觉得浑身舒坦,甜甜圈几口就吃完了,他用纸巾擦了擦嘴角的咖啡沫,望着远近不时走过的人出神。邓汶盘算着,从拉斯维加斯时间的凌晨一点半到现在,他已经奔波了十多个小时了,是现在就去紧挨在会展中心北侧的希尔顿酒店办理入住手续,还是等下午会展结束以后再去?他心里默默念叨着,现在去还是下午去?念着念着,他眯着的眼睛越来越细,慢慢闭上了,他总算彻底放松下来,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邓汶忽然感觉到被碰了一下,是有人在拍打他的肩膀,他猛地坐直身子,睁开眼睛,刺目的光线一下子射到他的眼睛上,让他下意识地又闭紧了,他一边转动着脑袋,一边努力地再把眼睛睁开一条缝,直到正好把头转到挡在他面前的人投射下来的阴影里,他才终于把眼睛完全睁开。
邓汶面前站着两个人,离他近一些的看来就是刚才拍他肩膀的,后面的那位看不清,好像没见过,他便聚焦到近处的这张面孔上,目不转睛地盯着,对方的脸上是一种气定神闲的笑容,正是这种笑容让邓汶如梦方醒,他一下子跳了起来,大声地说:“洪钧!?真的是你!?怎么会是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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