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清早,管冠南与文珺交替着接了十几个电话,迎送了六拨客人。
文珺抱怨说:"这日子没法安生了,这才有个任命,丁点风声就引来这么多闲人!"
管冠南附和道:"省委要求下周一去报到,这还好几天呢。干脆,咱们一家去龙湖,也顺道沾些龙气,去老爷子那静两天吧。"
文珺立刻着手收拾物品,等他们一家三口正准备拎着行李出门时,碰到了匆匆赶来的文玟。
"哟,大专员携夫人欲往何处考察啊?"文玟揶揄道。
"正准备去拜望老丈人呢,"管冠南回敬道,"你不反对吧?"
"这可是正儿八经的衣锦还乡啊,"文玟说,"不嫌弃在下给你们一家当司机吧?"
"哈哈,正愁没处找轿夫呢,你看看,这不送上门来啦,那就劳小姨大驾了。"管莹跑过去抱着文玟的胳膊,两人拉起行李箱就下楼了。
银色丰田驶出省政府甲院,一家人的心一下子踏实安静了下来。
文珺提议道:"冠南,咱们先找地儿喝点胡辣汤吧,这一路得两个小时呢。"
在金水路旁边的一个小巷里,他们找到一家胡辣汤店,要了几个茶鸡蛋和几个素包子,还有大碗的胡辣汤。刚喝两口,文玟便嚷起来,说偌大的省会,咋就喝不成正宗的胡辣汤?辣得呛嗓子不说,还加了海带、豆腐干、花生米什么的,不伦不类。
胡辣汤是沙颖的传统风味小吃,明代从京城传入沙颖。它的熬制方法特殊,配以二十八种中药,汤鲜而不腻,口味绵长,温胃健脾,补中益气。此味只有沙颖有,在省城,一块钱一碗能吃上正宗的?
听到小姨子抱怨,管冠南打趣她:"那就劳驾你这个策划公司的老总,在省会及至全国开些正宗的胡辣汤店。以后,让你走遍全国尽喝沙颖汤。"
文玟一听,的确是个好主意,便说:"好啊,等我有了明确计划,姐夫就找些企业老板支持我一些吧!"
"你啊,怎么绕来绕去都绕到我头上?"
"谁让你是父母官呢?哪个老板敢不给父母官面子!"
管冠南心下一沉,连自己的小姨子现在都马不停蹄地想要背靠自己这棵树乘凉了,旁人恐怕更是迫不及待了吧。
草草吃罢早餐,他们立刻上路了,快速行驶在通往龙湖的高速公路上,车里回荡起悠扬的音乐声。管冠南闭上眼睛试图小睡一下,可他无论如何都睡不着。人有时候真奇怪,明明是有意远离是非纷扰,想寻个清静,结果,心却越发躁动起来。管莹叫他,他假装睡熟,不予理会。车里的音乐声被调小了,她们三个也压低了声音交谈。
管冠南蓦地想起这些年自己一步步走过的路,真是不易啊。当初为了给划为右派的文冶秋治病,差点让他的提干泡汤。时任县革委副主任的张明宽力排众议,才使他"农转非",成了个吃商品粮的二十五级干部,在公社当司务长。他上任后,连公社院内的扫地、淘厕所、种菜等这些应归勤杂工的活,以及提水倒茶、发会议通知的事都包揽下来了。他把公社食堂的伙食调理得井井有条,账目日清月结、明明白白,自己则天天喝剩汤,吃剩馍,连那些当初反对他提干的人都不得不承认他是个"实干家"。很快,他被提拔为副书记,分管农林水。他干脆住在嵩山上,同几十位回乡知青一干就是六年,绿化了两万多亩荒山。那树坑难挖极了,用锛、用镐、用铲子,挖一个坑就得两天,然后回填土、担水……手磨破了,长血泡,血泡烂了,生新肉,新肉再变成老趼。"文革"结束后,清理"三种人"。当时,那种特殊环境下提拔的干部大多下了台,而他硬是凭着那满脸的沧桑和满手的老趼,成了省里的标兵劳模,当上了公社书记。
自己可是一步步脚踏实地地干起来的啊。没有以前的苦,没有以前卖命似的实干苦干,哪来的今天?哪来的领导的信任和旁人的尊敬?
想到这儿,他又想起一些人,那些在他的仕途中给他机遇、给他支持的人,那可是自己货真价实的贵人啊!当年,要不是时任嵩阳县委书记的张明宽力荐他到中央党校脱产学习两年,自己是不可能有更大的发展空间的。
当年中央党校毕业后,他被安排到毗邻省会的管城县担任县委书记。他大胆地进行了全方位的改革,从改变思想观念入手,先改干部的小农意识、封闭观念,组织数批干部到沿海取经;在体制改革上引进奥运机制,搞乡、村分级竞选,县直竞聘;在经济发展上,他争取做大县城、做强工业、招商引资等措施,实行投资拉动战略,创造了年增长百分之四十的"管城"速度。八年后,管城的经济实力也由原先的全省倒数第八名跃居全省第一。
管城是多么值得留恋的地方!他感叹着,那时候,真是干啥成啥,想啥是啥,在官场上活得风生水起,羡煞旁人啊。后来,他被提拔到宛丘当常务副专员,在他的主持下,当地抓住京九机遇,拉了个百万人的城市框架。可是,时运不济,当时干事情处处掣肘,自己一心想做大做强,可是,在那里的五年,一直是磕磕绊绊,还险些倒下。后来被"闲置"到省经济研究中心,一晃又是几年过去了。
这几年里,清闲得让人发闷的日子几乎磨尽了他的斗志。幸好在他准备就此放弃"进步"的想法时,省里的调令来了。
闲下来的这些日子里,他经常反思自己从政以来的成败得失,为什么在管城就能顺风顺水,而到了宛丘就寸步难行呢?想来想去,他觉得根本原因就是一把手和二把手做事的区别。想做出政绩,想干出一番事业,必须当一把手!这次到沙颖,虽说是行政正职,但在党内还是个副职,该怎么踢这头三脚呢……
一路上,管冠南这心思一刻都不曾停下来。
管冠南一行的到来,让文冶秋颇感意外。往年,女婿都是正月初二来拜年,初五就打道回府了。这正月十四的怎么又匆匆来一趟呢,难道是有什么事儿?
文玟说:"大胆老头,见了父母官为何不拜?"见文冶秋惊愕,文玟忙解释说:"爸,冠南哥调来沙颖当专员了!"
文冶秋瞪了文玟一眼,转头问管冠南:"真的?"
管冠南点点头:"是,任命刚下来。这消息传得太快,就这几天工夫,家里的门槛都快被踢烂了,真是不堪其扰啊。您这安静,我们来躲躲风头,也图个清闲啊。家里不是有地区志和各县的县志吗?正好趁这几天看点书翻点资料。"
文冶秋叹口气:"这样说来,我倒是明白了这几天为啥突然来了好几拨人,原来是姑爷升官了啊。唉,我这里也不是净土啊,昨天夜里到今天,这都送走好几拨人了。不过,你把手机关上,我把大门插上,谁来咱也不开门,闹中取静!"
文冶秋的父亲是晚清举人,祖父曾被典入翰林。先前这个院子很大,占地有二三十亩,日本人占领龙湖时毁过,战争时炮火轰过,"文革"时也拆过,后来仅剩下五间正堂。"文革"后落实政策退还文家,文冶秋在北京当部长的大哥出资修缮,倒也整理出一个颇为宁静的四合院。这几年,文冶秋读书之余,栽植了不少奇花异草,文玟又解囊购买珍奇异木,这小院愈发精致起来。即使是严冬,也显得青翠葱郁。管冠南徜徉其间,不禁感叹,倘若自己年迈时,能有这样一处居所来修养身心,该是何等妙事。
虽是翁婿,更兼师徒,举杯共酌间,文冶秋高兴得溢于言表:"真是家门有幸啊,冠南主政,给祖上添大彩。干杯!"
管冠南也禁不住感慨起来:"其实,最应该感谢的就是爸爸您多年来的教诲啊。我特别清晰地记得,那年上中央党校,是您亲自跑到北京找大伯,替我去……这些我没齿难忘。"
文冶秋摆摆手:"沙颖这地方情况复杂,你在这儿干事业,想有一番作为,难啊……"
管冠南说:"困难再多也不怕,反正也不想再有什么更大的进步了。我就想把这里当成人生的最后一站,真正施展开自己的抱负和真本事,为自己这一辈子留下点念想。"
从晚饭后开始,管冠南就在书房里足不出户,细细地看起来沙颖地区志和各县地方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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