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雷头缠绷带,身上血迹斑斑,活脱脱一个伤兵模样走进家门。雷母正满头是汗地收拾东西,见到儿子这副狼狈相,既心疼又生气。她发了会儿呆,懒得再问缘由,咬着后槽牙恶狠狠地说她是管不了,哪天他脑袋被打出花来,他就踏实了。
雷雷见地上堆着大大小小的纸箱和行李包裹,问母亲干嘛呢。雷母直起腰,声音硬邦邦地说他爸派车接他们回省城,明天就走。雷雷大吃一惊,发了会儿怔问,怎么这样急,办手续也得好几天啊。雷母不耐烦地说,赵秘书帮着办手续,398场她一天也不想多呆。
雷雷听了怅然若失,望着空荡荡的小屋,很是茫然。要搁以前,离开了这儿他或许都不会留恋,可自从认识了叶青儿,他便多了份儿牵挂。护花使者走了,花儿会不会自行萎谢,或是被风雨摧残?他心里不确定。
每当心烦意乱时,雷雷就会跑到江边看落日,霞光晚照让他浮想联翩,伤感满怀。他躺在厚厚的草甸子上,嘴里叼着根芦苇,看着夕阳慢慢西下,吹着"甜蜜蜜"的口哨,心事重重。他隐约听见窸窸窣窣的细碎脚步声,以为是青儿,立马翻身跃起,可是四下里阒无一人,惟有晚风吹过,秋草瑟瑟之声。
他呆呆站立着,望断那条留有自己血迹的小路,意醉神痴。
她终究还是没有来。
夜晚,雷雷失落地踉踉跄跄回到家里,一头栽倒到床上。他伤口感染,发起高烧。第二天一大早,雷母喊儿子起床吃早饭,发现他意识模糊,烧得满脸通红,忙叫来卫生所所长给他打了破伤风针,吃了退烧药,这才稳定住病情。
雷雷时睡时醒,噩梦连连,他一会儿梦见被一群恶狗撕咬,一会儿梦见被人追着打无路可逃,一会儿梦见青儿冷眼相对,对他不理不睬。日上三竿,他还喃喃自语,说着胡话。雷母见这样不是办法,便搀着他深一脚浅一脚来卫生所诊治。
青儿与许大马棒在卫生所走廊不期而遇,他肿眼泡里流露出淫邪之光,讥笑道:你以为有那个小流氓给你撑腰,你就能翻天?你翻了天还是破鞋!
青儿不拿正眼瞧他,加快脚步往前走。男人提高嗓门道:有人看见你们在江边光天化日之下就乱搞!你搞破鞋还越来越明目张胆啦!老子马上就能抓你个现行!
青儿忍无可忍,猛地转身盯住那男人,眼睛喷着怒火,恨不能活活烧死他。男人无所畏惧地迎着她的目光,用权势和淫威压迫她,冷冷地嘲弄道:你除了会瞪眼还会干哈?那小流氓是要回省里的,你走不了,你就跟老子瞪眼玩儿吧,老子陪你玩儿。说罢,他冷笑着扬长而去。
青儿泥塑般呆立,眼中满是绝望。
雷母扶着雷雷往治疗室走,他不愿被青儿看见这副熊样,一个劲儿地甩母亲的手,说他自己能走。气得雷母撒开手,径直去了所长办公室。
雷雷挑开布帘走进屋,见青儿正给一个小姑娘儿打针,他直愣愣地看着青儿,不错眼珠。小姑娘打完针,看见雷雷一副痴痴呆呆的样子,吓得噔噔噔跑了出去。
青儿见到雷雷先是一愣,然后笑了笑,摸着他的额头道:发烧了?是伤口感染引起的吧?雷雷将头扭过去,躲闪着青儿的手,一句话也不说,像个愣头愣脑的孩子。
雷雷小孩儿般的举止让青儿哭笑不得,她手脚麻利地给针管消毒,举着针管示意雷雷卷起袖子。雷雷喃喃地说,他想发烧,想生病。青儿走到他身边,他却转身就走,弄得青儿直发愣,她不由分说上前将雷雷按到椅上,责怪道:你多大了!这么不知道爱惜自己!
青儿说着熟练地将他的衣袖挽起,消完毒后举起注射器就要扎,雷雷一把攥住她打针的手,说道:我不想病好,我不想跟我妈走。青儿怔了一下,心里一热,嗔怪他怎么还跟小孩儿似的。她嘴里说着,眼疾手快,针头冷不丁扎下去,等雷雷"啊"的叫出声时,她已注射完毕。
雷雷坐在椅子上发呆,目不转睛地看着青儿,忧郁而感伤。他突然低头说:我绑架许大马棒,给他上老虎凳,灌辣椒水,你说他能放你走吗?
青儿闻言一愣,怪他张嘴就胡说。雷雷认真地问,他走了青儿会想他吗?青儿看着他单纯的眼睛笑了,满脸忧伤地反问,他会省城了,会不会想她。两个人默默地互相看着,心里一阵刀割般难受。
雷雷神情黯然地问,他走了,她怎么办?又是她一个人在这儿了。青儿眼睛湿润了,说在认识雷雷之前,她也照样活得好好的。雷雷声音发涩地说,不好,她的活得一点儿也不好。
青儿瞪着雷雷,再也无法强颜欢笑,哽咽着埋怨:你又能做什么?这是我的命,你别管了。跟你妈妈走吧,好好复习考上大学,别再偷东西打架……
眼泪顺着她的脸颊流淌下来,他想帮她擦泪水,掏出手绢一看实在太脏,根本就没法儿使,只好又塞回裤兜。他的眼睛发酸潮湿,怕青儿看见,扭过头说道:你放心,我一定会想出办法的……
青儿恨声打断道:跟你说别管了,听见没有。
两人都不再说话,孩子似的气鼓鼓瞪着对方。雷母在屋外叫雷雷,他充耳不闻,气得雷母进来拽着雷雷就走,临出门时鄙夷地狠狠瞪了青儿一眼。青儿视而不见,眼神绝望而空洞。
黄昏时分,雷雷头缠渗着鲜血的纱布,满脸阴冷地在路边等人。
许大马棒最近好事不断,一是马上就要扶正当场长了,二是青儿是他案板上的鱼儿,快要尝鲜儿了。他哼哼着小曲儿,兴冲冲往家走。雷雷冷不丁出现,截住他的去路,吓了他一大跳。雷雷高出他半个头,因离得近,便有了居高临下的优势。
许大马棒冷眼左右观瞧,路人稀少,心里一阵慌乱,他真怕这个愣头青犯浑暴打自己一顿。于是满脸堆笑说:雷雷啊,你和狗子打架的事儿我知道了,我教训过他了,他说这一二天就当面向你道歉呢。
雷雷阴沉着脸不作声,眼睛冷冷地死盯着他,不带任何感情色彩。许大马棒脸上的肌肉笑得僵硬了,心头慌作一团。雷雷声音阴冷地道:你他妈少啰嗦,叶青儿是我的女人,你赶紧放人!
许大马棒结结巴巴地问:你……你父母认这个媳妇吗?
雷雷紧贴着他,威胁道:少他妈提我父母!老子是要走,可想回来很容易。许大马棒,你要敢再欺负叶青儿,我整死你!说完,他大刺刺地扬长而去。见他走远了,许大马棒在他身后跳着脚骂:我告诉你爸去,告你找破鞋还仗势欺人!
深夜,雷雷辗转反侧难以入睡,他思前想后,决定与母亲摊牌,只要母亲答应帮青儿离开398农场,她提什么要求他都答应。否则,他就赖在这里不走了。
第二天家具行李都已装车,司机等得心急如焚,把喇叭按得刺破耳膜,可雷雷坐在窗台上晃荡着双腿,死活不肯走。雷母薅住他脖领子往外拽,生气地骂:你真被那个破鞋勾住魂了!不要脸,没出息!你给我走,走!
雷雷暗地里下死力气,母亲根本就拽不动他。雷母抬手想打,可见他满头是伤,手又落不下去,气得喘道:非得告诉你爸不可,打断你腿,叫你不学好,还搞破鞋……
雷雷死猪不怕开水烫,任凭母亲怎么骂都不吭声,就是一脸固执地坐着不动。赵秘书见此情形走过来,在雷雷耳边耳语几句。雷雷顺从地跟他来到屋外小车旁,把自己的条件谈了。赵秘书有些为难,说叶青儿作风不太好,他可别昏了头。雷雷瞪着眼骂,甭说这些操蛋话,能办他就走,二话不说;办不了他就在398呆一辈子!
赵秘书早听说雷副市长有个混蛋儿子,没承想浑到好歹不分的程度。他瞪着雷雷,好半晌没说出话来。沉思再三,赵秘书进屋跟雷母商量对策。雷雷表面上吊儿郎当,内心紧张得喘不过来。他靠着小轿车的车身,从后视镜里看见赵秘书从家里匆匆出来,奔着场部的方向而去。
雷母冷着脸走过来,既伤心又绝望。雷雷有些不安,不敢去看母亲的眼睛,转身想躲开。雷母喊住他,一字一顿地说,她让赵秘书找方书记去了,她可以帮叶青儿这个忙,但他必须马上跟她回省城,以后不许再见那个女人。
雷雷没说话,回屋拎着提包出来,打开轿车后备箱将自己的行李放进去。他回过头,自家敞开的房门被风吹得哐当直响,声音单调凄凉。新的生活,新的天地在等着他,可他并不快活。
韩阳在省城医学院一直为青儿的事情奔忙,可青儿的档案迟迟调不过来,让他束手无策。中国的事儿,说难也难,说易也易,就在青儿和韩阳绝望之时,上面领导的一句话,彻底改变了青儿的命运。
叶青儿的档案是调来了,可是医学院却不愿意接受。系里说有人反应叶青儿社会背景复杂,有严重作风问题。韩阳一改谨小慎微的禀性,找到系主任据理力争。系主任有些烦了,说医学院对学生素质要求很严,叶青儿年纪不算大,明年还可以考别的大学。
门慢慢要关死了,韩阳不甘心,还要做最后的努力,他说青儿是他女朋友。系主任吃了一惊,狐疑地看着他。他一脸严肃,说青儿真的是他女朋友,他们准备要结婚的。
青儿接到录取通知书的一霎那,有绝处逢生的喜悦。她以为是老天开眼,上苍眷顾,却不知两个男人在背地里默默地为她付出。青儿马不停蹄地办理手续,连家具都不要了,她一秒钟都不想在这个屈辱的地方停留。
母女俩拎着简单的行李,慢慢地走过自家门前的那排平房。她们已经习惯低眉顺眼,跟以往不同的是,眼神中透着一种平静和解脱。邻居们的表情五味杂陈,有的惊愕,有的嫉恨,有的麻木,有的好奇……
许大马棒站在路边,心里苦极了,他有种挫败感,柔嫩的盘中之物就这样展翅高飞,这辈子他只能398农场这口井里仰望叶青儿啦。
他既贪婪又不甘心地盯着这母女俩,望着她们一步一步往长途车站走去。青儿挺直腰杆,将那男人毒蛇般阴冷的眼神远远抛在脑后……
雷雷回到省城,感到浑身不自在。上学没意思,看书没心情。他无所事事地在省委大院溜溜达达,不料碰见发小白莎莎。她还是那副骄横跋扈的德行,仗着父亲是军区副司令,将司机指挥得团团转,陪着她东游西荡。
莎莎读大二,经常旷课,见到雷雷喜不自胜,跟他在一起搞恶作剧,乐趣无穷。莎莎邀请雷雷到他们学校去跳舞,雷雷一问是交谊舞,腻烦地摇摇头,转身懒洋洋离去。莎莎不甘心地喊,真的不去啊,没准儿还能跳贴面呢。雷雷晃荡着往前走,不理不睬。
莎莎气恼地让司机开车,雷雷却突然回头喊她。莎莎得意地叫道,想去啦?还不带你了。雷雷赶紧过来说,想带她去一个特好玩儿的地方。莎莎顿时来了兴致,可一问是去398农场,便皱着眉头打起退堂鼓。雷雷不高兴了,耍横摆谱儿扭头便走。莎莎为讨好他,只得陪着走一趟。
跟雷雷在一起,莎莎兴高采烈,一路唠叨个没完。雷雷看着车窗外熟悉的风景,陷入沉思,默默无语。青儿与母亲坐着一辆长途汽车,与雷雷擦肩而过,谁也没看见谁。见雷雷心不在焉,对自己爱理不理的,莎莎生气了,埋怨道:怎么不说话啊,让我陪你玩儿,就这么玩儿啊!雷雷问说什么?莎莎说,随便聊啥都成,净她自个儿说话,那不有病吗?雷雷故意认真地问,她有啥病?莎莎白了他一眼说,你才有病呢,还病得不轻。
雷雷咧嘴一乐:你怎么一点变化也没有,跟幼儿园时候一个德性。
莎莎噘着嘴骂道:你才没变呢!一会抽疯一会闷蛋,真没劲!
雷雷坏笑问:谁有劲?什么地方有劲?
莎莎红了脸骂了声"滚蛋!"
雷雷让司机把车停在卫生所门前,他急匆匆奔进医务室,碰见所长劈头就问叶青儿在吗?所长诧异地说,上省城医学院了,怎么他会不知道。雷雷听了也不多问,拔腿就走。
莎莎无聊地拿着石头砸鸡玩儿,砸得鸡咯咯叫着,四散奔逃。她一见雷雷就抱怨地问哪儿好玩儿?干嘛去了,把她扔这儿不管了。雷雷抬腿上车,说了声走吧。莎莎非要跟雷雷在后排挤着,兴奋地问:去哪儿?去那边白桦林吧,还有江边那片芦苇丛。唉呀,可惜没带照相机。
雷雷对司机说,回城!
莎莎不干了,她对雷雷又推又搡,说他不把自己当回事儿,拿她寻开心。雷雷问她到底要不要回家,莎莎说她还没玩儿呢,不回!雷雷推开车门就走,莎莎忙问他想干啥?雷雷说他坐长途汽车回去。莎莎气得大骂:王八蛋雷雷,你他妈以后再也甭想找我办事!
雷雷充耳不闻,沿公路走着。莎莎的小车飞驶而过,驶往省城,带起一路尘土,将雷雷淹没。
青儿来医学院报到,韩阳表现得既热情周到,又有礼有节。他帮青儿拎着行李,送她到女生宿舍,青儿四下张望,心情兴奋又紧张。
女生宿舍拥挤不堪,狭小的空间里摆着三张上下铺的铁床。其中五张床已经有主,空着的那张上铺堆满了行李。女生们有的躺在床上看书,有的听音乐,有的伏在桌上写东西。她们见韩阳带着青儿进来,都站起身来打招呼。
对陌生环境,青儿有种本能的戒备心理。屋里的四个小女生打量着青儿,眼神冷漠,显得不是很友好,她的淡雅漂亮让她们不由自主地感到嫉妒。
韩阳介绍道:这是叶青儿,咱班新同学。哎,这床上东西谁的,收拾一下。
屋里没人动弹,一个高个女生充满敌意地说,她们屋人挺多的,干嘛还要安排人。另一个胖女孩儿抱怨说,她们的东西都没地儿放了。青儿怔住,还没住下呢,就有人下逐客令了。
韩阳赶紧表明态度说:叶青儿是咱班同学,这床位本来就是她的。赶紧的,呆会儿还开班务会呢!说着他上前去拿上铺堆放的东西,青儿过去帮忙。一个女生冷冷地把青儿推到一边儿,拿过自己的行李嘟囔说:讨厌,别碰我东西!
青儿尴尬地退到一旁,韩阳很是不快,正色道:叶青儿同学在基层工作过,有临床实践经验,你们以后要多向她学习。
此语一出,那帮女孩更是拿着斜眼看青儿,小声嘀咕道:肯定是代培的工农兵学员!
韩阳有事儿匆忙离去,几个女生冷脸相对,让青儿很不自在。还是代培生华华的到来,替青儿解了围。华华为人质朴,阅历丰富,善解人意,她一边帮青儿整理床铺,一边自我介绍。跟她在一起,青儿感到温暖亲切,心情立刻放松下来。
青儿与华华都有着基层工作的经历,为人低调谦和,能聊得来,很快就出双入对,亲如姐妹。华华对韩阳很有好感,向青儿打听他的情况。青儿由衷赞赏道,韩阳是他们医务所最出色的医生。华华问韩阳有没女朋友,青儿笑着说她不知道,不过她可以替华华问一问。华华不好意思地说,千万别说是她问的,班上好些女生都想打听呢。
傍晚,雷雷骑着自行车在大街上闲逛,一脸茫然,他不知道自己该干点什么。骑到医学院门前时,他停下车,看着出出进进的男女学生,想起青儿在这里读书,不觉发起怔来。他推着自行车想进医学院大门,被传达室的老头拦住。老头指指他胸前,意思是除了学生,闲人免进。雷雷看周围的男女学生胸前都戴着校徽,心情沮丧,扭头骑车就走。
回到家门口,雷雷突然想起没去补习班上课,没准儿老师会给家里打电话。他在门外发了一会儿呆,揪揪头发抻抻衣服,硬着头皮往里走。一进门就给吓住了,父母同时坐在沙发上瞪着他,母亲是一脸寒霜,父亲则没有表情。
雷雷不说话,靠在墙上,不去看父母。逃课的事儿看来是败露了,他只能装聋作哑。雷母又是那套车轱辘话,听得雷雷想打哈欠;雷父看着儿子,眼中有深深的厌倦,可他说出话却有板有眼,像对下级般问,为什么不上学?
对父亲雷雷不敢怠慢,说他不想再上高三,跟那些小孩儿一起上课他自尊心受不了,学不进去。他想在家自学。雷母气呼呼挖苦说,雷雷野惯了,要是能有那个自制力,她还会操碎了心?雷雷顶撞说,打死也不去复读。气得雷母抄起鸡毛掸子就要打,雷父看不过眼,马上制止道:讲道理,别动不动就上手,孩子大了有自尊了。
雷雷扭过脸去,满脸委屈。雷母气得站起身,嚷道:他要有自尊,早就不是他了!我不管了!再也不管了!
雷母走进卧室,"嘭"的一声狠狠关上门。雷雷转过脸,看着父亲,等他的指示。雷父神色淡然地问:自学需要毅力,要持之以恒,你能坚持下去吗?
雷雷抱怨说,从小到大,父母就没信任过他,希望这次能信他一回。雷父说,考大学是他自己的事儿,关系到他一生的命运,别人怎么看不重要,关键是他自己能不能信任自己。
雷雷最反感说教,皱着眉头不吭声。雷父也懒得管他,站起身道:给你一年时间,再考不上,就从家里搬出去吧,男人20岁必须独立!
青儿的父亲曾是省城著名中医,家境殷实,住着一套四合院。然而自从他戴上了右派的帽子后,叶家的光景便日渐黯淡,连住房都被人瓜分得四分五裂。虽然知识分子落实了政策,可在这大院里,正主还是只能偏安一隅,忍气吞声。
老叶人是回来了,可他的魂儿却没了。外面稍微有个风吹草动,他就瑟瑟发抖,惶恐不安。他甚至不敢直视别人的眼神,走路溜着墙根儿,畏畏缩缩,低三下四。
青儿得到父亲回来的消息,喜不自胜,课都不上就往回跑。可当她看见父亲那副可怜巴巴的样子时,悲从中来,眼睛顿时湿润了。老叶看着女儿,竟然也是低眉顺眼的神情。青儿再也忍不住,猛地转身将头抵住门,低声哽咽着。多年的屈辱让她养成习惯,不在家人面前流泪。
见女儿这样,叶母也禁不住一阵难过。老叶想起身安慰女儿,可他又不知说些什么好,只是轻声唤道"青儿"。青儿擦干眼泪,换上笑脸,她让母亲陪着父亲聊天,自己去厨房张罗吃的。
待女儿出了房门,老叶神色黯然地对妻子说,青儿太敏感,太脆弱了,他还以为在农村锻炼这么多年,她能坚强点儿。叶母叹着气说,她已经够坚强了。这些年她遭大罪了。她一个小姑娘,多脏的水都往她身上泼,她都受着,没抱怨过一句。说着她眼泪流下来,老叶愧疚地说,他有罪,他是罪人,连累了女儿。叶母忙叮嘱说,以后别老当着女儿的面说有罪,她心里本来就有阴影。
老叶点点头,长叹一声。
父亲的谦卑还是影响到青儿的情绪,她没想到,劳动改造把父亲从里到外都换了另外一个人。肉体的折磨,精神的凌辱,抽空了人的精神,剩下的就只是一具空壳。
回到学校时,已是黄昏,青儿神情茫然地在校园里游走。韩阳吃过晚饭出来散步,看见青儿便上前给她打招呼。青儿告诉他父亲回来了,可精神状态特别不好。韩阳老毛病又犯了,只要一听人家要诉苦,他就本能地躲闪,意识游离,嘴里支支吾吾去应付。青儿很是失望,把话题截住,她实在搞不懂韩阳,想跟他说会儿话,他总是一副谨小慎微的样子,好像怕被她株连,真是毫无情趣。
青儿面色平淡地与韩阳道别,转身走进女生宿舍楼。她缓缓地走上楼梯,楼道传来邓丽君软绵甜美的歌声,她瞬间被击中,神情恍惚,眼睛湿润。泪光中,他嘿嘿坏笑的面容在浮动。两个室友迎面而来,想跟她打招呼,见她眼中含泪,神色痴呆,便侧身走过,低声议论说,看来她是失恋了,好可怜。
宿舍熄灯了,青儿躺在上铺,拉上布帘,从枕下拿出雷雷送她的收音机,插上耳机,轻轻调着频道,邓丽君的歌声时断时续,就像她若隐若现的思念。
雷雷给父母立下军令状,力争考取一所理想的大学。雷母对儿子的话将信将疑,说每天中午回来给他做饭。雷雷说家里没有学习气氛,他要到图书馆去看书。雷母警惕性极高,说她去图书馆给儿子送饭。雷雷当时就撂下脸子,生气地说,如果母亲这样不信任他,干脆关他禁闭,送看守所得了。雷母嘲笑说,他就没做过几件让人信任的事儿,凭什么让人信任?
母子俩你有来言我有去语,互不相让。雷父打断他们说,雷雷都快二十岁啦,也该自立了。他怎么学,到哪里学甭去管啦,高考是要靠成绩说话的。雷雷高兴地拍父亲马屁说,不重过程看结果,这才是领导干部的水平。他扭头看母亲,揶揄道,妈,您是幼儿园的书记吧?雷母气得给了儿子脑袋一巴掌,雷雷闪开,拎着书包溜之大吉。
雷雷让人给弄了个医学院的校徽带上,他堂而皇之大摇大摆地推着自行车自由出入。医学院的规模并不很大,雷雷东游西逛到处踅摸青儿的身影,想给她一个惊喜。说来也巧,他看见青儿与一个二十七八岁的女人说笑着往图书馆走,忙悄悄跟上去。
青儿背着书包,穿过一排排书架,左顾右盼,在角落里找到个空地儿。她把书包放在身旁的空座上,一本本地往外掏书,摊在书桌上,认真地翻阅起来。雷雷不动声色地走过来,拿起她的书包放在桌上,稳稳当当地坐下。
青儿对来人的霸道无礼很是反感,看都懒得去看,边看书边说,对不起,这里有人了。雷雷想笑,拼命忍住,青儿还是那样清高冷漠。见来人没有动静,青儿皱着眉头扭过脸重申:跟你说了,这儿有人。
她见雷雷满脸坏笑地看着自己,不禁愣住。好半天才又惊又喜地问他怎么进来的。雷雷得意洋洋地挺着胸,让她看那枚白底红字的校徽。青儿捂着嘴直乐,低声问他哪儿弄得。雷雷耳语道,他偷来的。青儿笑着问,怎么啥都偷,这儿可不是卫生所。
两人窃窃私语影响到旁边一位戴眼镜的男生,他不悦地用钢笔敲敲桌子,青儿与雷雷抬头看他。那人用钢笔指指墙,示意他们不要喧哗。雷雷特腻歪这种人,便探起身子,把头伸到他耳边,凶巴巴地瞪着他问:谁喧哗了,请你告诉我。
那人往后侧歪着身子,躲避着雷雷,青儿赶紧拽住雷雷,飞快地收拾完书包往外走。雷雷一边走,一边回头龇牙咧嘴扬起拳头威胁那人,那人气得满脸通红,又不敢吱声,青儿抱歉地冲那人笑笑,拽着雷雷走出图书馆。
一出图书馆,雷雷就忍不住放声大笑,问刚才那男生脸红得像不像农场的憋蛋鸡,青儿也跟着咯咯地笑。跟眼前这个坏小子在一起,她心情总是轻松而愉悦的。她揪住雷雷胸前的校徽问,就不怕被学校发现了送保卫科啊。雷雷大咧咧地说,只要她不说谁知道他是冒牌货。他吊儿郎当地问青儿自己像不像医生,青儿端详他半天,嘿嘿乐着说,还真像,不过是像兽医。雷雷倒满不在乎,说兽医也是医生。
乐过半天后,青儿一本正经地问雷雷来他们学校干吗?雷雷脱口而出道,想你了呗。青儿当是玩笑话听,埋怨着问他为啥走时连招呼都不打。他与母亲之间的谈判交易不能让青儿知道,他去398农场找青儿的事儿也没好意思提,便以微笑作答。
青儿想把收音机还给雷雷,他不置可否地问,还听邓丽君吗?青儿点点头,雷雷轻声哼起甜蜜蜜的曲调。
青儿的室友经过,满脸惊奇,便问青儿:嗳,叶青儿,这人是谁啊?
雷雷嘴快,不等青儿回答,便接茬道:这都看不出,我俩双棒啊。
那女孩儿好奇地边盯着两人看,边自言自语:龙凤胎啊,怎么没听叶青儿提过?嗯,有点像,也不算太像。
雷雷满脸正经地说:一般来说,龙凤胎都不太像。
女孩儿故作天真地问,他俩谁大点儿。雷雷挺着胸膛问,还用说嘛!青儿推了雷雷一把,让他没事儿赶紧回家。那女生说时间还早呢,问雷雷有没有邓丽君的新歌带。雷雷赶紧说,当然有,刚从香港那边带回来的。
女孩儿高兴地邀请雷雷到她们宿舍,一起听邓丽君的新歌儿。
雷雷跟着那女孩儿往女生宿舍楼走,回头直冲青儿眨眼睛,她一脸无奈。
女孩儿领着雷雷推门走进308宿舍,屋里两个女生正嗑着瓜子听音乐聊闲天,见到雷雷都很好奇。不等她们开口,雷雷就大方地招呼道:晚上好,聊着呢。
圆脸女生问:你是谁啊?
带雷雷进屋那女孩儿赶紧介绍:嗳,你们看他跟叶青儿长得像吗?他和叶青儿是龙凤胎。
那两个女生"啊"了一声,立刻凑过来上下打量雷雷。雷雷大模大样地坐着,任凭她们观瞻。青儿一进屋就脱鞋上了床铺,见雷雷拿室友寻开心,捂着嘴偷偷直乐。
圆脸女生盯着雷雷的校徽问,他是哪个系的,怎么没见过他啊。雷雷拿出磁带,放进录音机,嘴里瞎贫:我精神学系的啊,不知道吗?我们那个系全男生,根本不要女生,考分特别高,绝对培养国家最优秀人材。
女生们狐疑地问:是嘛?精神学系是学什么的?
雷雷继续神侃:是神经病啊。哎,佛洛依德、荣格知道吗?
仨女生面面相觑,一起摇头。雷雷见状立马信心大增,抡开膀子侃道:佛洛依德是精神学系鼻祖,专门分析潜意识,给人治心理疾病。雷雷指着圆脸女生问,比如就拿你来说吧,哎,你做梦吗?
那女生点头,雷雷问她昨晚梦见什么了?女生认真地回忆说,她上大学后,老梦见自己一脚踩空从楼上跌下来,每次都吓醒了。
雷雷一本正经地分析说:这是精神压力过大造成的心理疾病。她在高中学习时肯定名列前茅,进大学后考试老有两门功课不及格……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那女生打断道:真的啊,你怎么知道的。
雷雷拍着胸前的校徽,得意地说他是精神病大夫嘛。青儿从上铺探出头说:别吹牛了,赶紧听歌吧。
几个女生还要缠着雷雷帮她们解梦,雷雷玩笑说那他得收咨询费啦。邓丽君歌声响起来,大家一起跟着哼唱,屋里的气氛从来没有这样温馨和谐。
天色渐晚,楼下看门的大妈催着让雷雷走。青儿送雷雷下楼,她笑着说雷雷净会瞎扯,谁跟他是双棒啊。
雷雷叫道:不就是嫌我没你长得俊嘛,直说得了。再说你懂不懂什么叫辩证法啊,双棒双棒,就得丑美搭配,没有丑怎么衬出美啊?
青儿格格笑道:辩证法是这么用的吗?看几本书瞎掰!
雷雷不服气地说:什么叫瞎掰啊,我哲学学得最好,去年高考我政治拿分最高。
青儿说:那你干嘛不冒充哲学系?还整什么精神学系!
雷雷白了青儿一眼,显摆道:这你就不懂吧,医学院整什么哲学系啊。我倒是想冒充内科外科什么的,可你那些同学一问还不得露馅?精神学反正就一张嘴,跟个算命先生一样,蒙你们那些小女生还不是一蒙一准儿。
青儿撇撇嘴:我们学校也没这个系,露馅是早晚的事儿。
雷雷无所谓地说:大不了不见她们呗,反正我来你们学校也不是来见她们的。
两人有说有笑,好不开心,没想到远处韩阳正看着他们纳闷儿,心想雷雷来干吗?是在追求青儿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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