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个人一起上路,3个穿的便衣;一个穿的长毛的服饰,也带着公文,装作押解3名“奸细”到上海。
船到了“阴阳交界”之处,3个穿便衣的弃舟登陆,混过军官、洋将、长毛三不管的地带,进入夷场,其中为头的叫李长山,生长上海城内,后来入了刘丽川的小刀会,再摇身一变而为长毛,对夷场上情形很熟,依照信面所开地址,直接投到孙家。
孙子卿正好在家。门上来报有这么三个人求见:再拆开刘不才的信一看,又惊又喜,却又疑惑,不知道这三个人是何路数?他一向细心谨慎,不肯贸贸然出见,所以一面派人殷勤招待,一面跟妻子商量。
“从没有听说过刘三叔写过信——”
“啊!”孙子卿失声说道:“这倒提醒我了。这封信是不是刘三爷的笔迹,还很难说。最好请小叔叔来鉴定一下。”
“这时候哪里去找他?”朱姑奶奶想了一下,眉目舒展地说:“我有办法。”
她从奁盒里找出一张纸来,是刘不才给她写的一个调经活血的方子,两相对照,证明确是刘不才的亲笔。
“那就不要紧了。”朱姑奶奶说,“你先见了这三个人再说。”
“慢慢!”孙子卿问道:“刘三爷怎么会无缘无故,介绍人来买枪。他的那个很讲义气的朋友又是哪个?”
“傻瓜!他在长毛堆里,交的朋友自然也是长毛。”
“对,对!言之有理。‘千万秘密’就是这个道理。不用说,来的二个也是长毛。等我去见他们。”
“你慢一点!”朱姑奶奶说:“我提醒你一句话:刘三爷人在长毛手里。”
这句话很要紧。孙子卿再将来信看了一遍,恍然大悟,看懂了刘不才是身陷虎穴,刻意交欢,信中有不尽之言,全靠自己去细心体味。这样想着,格外慎重,觉得需要爱妻作个帮手。于是他说:“你不妨在屏风后面听听,如果我说错了话,你咳嗽一声,递个暗号过来。”
“那倒不必。我只听听,帮你记话。”
***
孙子卿的体貌很周到,特为穿了马褂去见客。一一作揖,请教姓氏,然后肃客上座,敬酒奉烟,殷勤得让客人竟有些局促不安了。
因为如此,反倒不容易谈得到正题上去。李长山不便自陈身份,而孙子卿却又无由直抉其隐,很谨慎地旁敲侧击,变成不着边际了。
这一下,在屏风后面的朱姑奶奶,喉头实在痒得忍不住,非咳嗽一声不可。这一声咳得很重,三个客人都有惊诧之色,而孙子卿却有些茫然,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话?想一想还是不明白,决定去问一问。
“对不起!内人有事在招呼我。各位请坐,我马上就来奉陪。”
这个举动大错特错!先是无缘无故地堂客咳嗽,然后又是主人到屏风后面去密谈,这两个行动连在一起来看,客人会怎么样?想到的必是“捉放曹”的故事,疑心孙子卿识破底蕴报了官,“中外会防公所”派人来捉长毛了。
如果客人有此猜忌,万事皆休。旁观者清的朱姑奶奶十分着急,急中生智,毫不考虑地一闪闪了出来,目的是阻止孙子卿入内,要让客人知道,并无挟带阴私,一切都是明明白白的。
这一露面,也是个非凡的举动,因为从无如此不守闺训的妇女,贸然来见生客。只是朱姑奶奶的容貌神态,不带丝毫扭捏,大大方方地向客人含笑点头,倒像彼此是穿房入户的通家之好似地,所以李长山与他的同伴,虽有突兀之感,而更多的却是好奇之心,觉得这家人家有趣,堂客竟不避生人,倒要听她说些什么?
“我来打听我们刘三叔的消息。”朱姑奶奶若无其事地说,“请问三位是从那里来?”
“是从金山卫来的。”孙子卿代为回答。
“那么刘三叔也在金山卫?”朱姑奶奶问道:“是不是在太平军那里?”
这一问李长山如释重负,孙子卿亦是这样的感觉,盘马弯弓好半天,就是这句话碍口,现在让朱姑奶奶开门见山一揭破,话就说得拢了。
“是的,是的。”李长山连连点头,“刘先生在我们巡查那里当‘师爷’,我们巡查很敬重他的。”
“喔,那好!太平军本来也是讲道理的。”朱姑奶奶察言观色,自觉再无逗留的必要,便即说道:“三位请宽坐。我去预备点心。”
朱姑奶奶翩然隐入屏风后面。留下孙子卿陪客,细听来意。李长山说了陈世发的名字,以及刘不才介绍买枪的经过,然后问道:“孙老板是不是有批枪在嘉兴?”
这话令人莫名其妙,不过孙子卿自然能够想像得到,一定是刘不才在掉枪花,便只有先圆着谎再说,所以答一声:“不错!”
“我们巡查叫我带了刘先生的信来见孙老板,有两件事要请你帮忙:第一,请你卖一批枪给我们,价钱方面想来有刘先生的介绍,孙老板不会多算我们的,不过要现银子,只怕拿不出那么多,可以不可以拿东西作价?”
“是什么东西?”
“总是值钱的东西,首饰、古董、字画、皮货都有。”
“喔!”孙子卿先不置可否。
“第二件是我们要多带一点样品回去,价款将来一起算。不但多带,只怕这方面的关卡过不去,还要请孙老板想法子保我们一保。”
孙子卿点点头,要考虑妥当再回答,而一时茫然不知从何着眼去考虑?只是有一件事是很清楚的,刘不才是在场子上变把戏,而自己是他指定了的搭档。不知道他是要变麻姑献寿,还是宝蟾送酒?反正要蟠桃就献蟠桃,要酒壶就送酒壶,把戏决不能拆穿。
因此,这时就不必细想,先大包大揽答应下来,总是不错的。主意打定,立即开口:“两件事都包在我身上。是刘先生介绍来的,一切都好说。三位是贵客,我应该略尽地主之谊,我先派人陪三位去落栈房。晚上我请三位玩玩。我也知道三位公事在身,恐怕不肯多耽搁,我们尽明天一天把这两件事办好。”
“是的。多谢孙老板!”李长山又说:“我们巡查的意思,要买一百枝长枪、四十枝短枪,最好拿你存在嘉兴的那批货色拨过来比较方便。”
“好的。”孙子卿含含糊糊地答道:“只要方便,彼此求之不得。”
交谈到此,告一段落。孙子卿派了个得力伙计,陪李长山一行去“落栈房”,当面关照,竭诚招待,不许让客人有一点不满意。
打发走了客人,回到里面,朱姑奶奶迎上来告诉他说,已经派人去觅朱大器回来。接着便细问交谈经过。孙子卿自然是据实细诉,只字不隐,同时也说了他的看法。
朱姑奶奶一面听,一面不断点头,“不错。刘三叔花样多,不知道在耍什么把戏?”
她说,“照我看,不光是为了他自己脱险,说不定还有别的道理在内,只是我们识不透。等小叔叔回来了再说。”
果然,朱大器回来一听经过,立刻就找着一条线索,“我们这位三爷,为啥要说有批枪在嘉兴?其中必有缘故。”他说,“三爷,恐怕是想回嘉兴,莫非舍下老小都在那里。”
“对!小叔叔看得很准。”朱姑奶奶进一步推测:“刘三叔一定是想从嘉兴到我们松江,路不熟,走到了金山卫。”
“我倒想起来了。”朱大器问道:“三爷怎么会做了长毛?”
“当时想问,又觉得不便开口。”孙子卿答说,“一朝生、两朝熟,今天晚上一顿酒喝下来,就都晓得了。”
“好的。那你就早点去陪他们,统通问明白了再说。这件事我也要好好想一想。”
“小叔叔!”朱姑奶奶问道:“要不要请五哥来商量?”
“当然。这是无论如何少不了他的。”
如孙子卿所预料的,这晚上飞觞醉月一顿酒下来,凡是有关刘不才的消息,能够打听得到的,都打听到了。“小王,”
孙子卿是指他那个招待李长山的伙计,“他很灵活,开好栈房,陪他们到石路上,替他们每人买了一身衣服,从里到外,从头到脚都是新的;接下来又带他们去看西洋马戏,一下午功夫,就把这三个小长毛,弄得服服贴贴,我等开口一问,原原本本都告诉我了。”
当然,也有李长山当时不在场,不知道的情形,但最要紧也是最精彩的,刘不才急中生智,得免一切之厄,而且救了四个难友的经过,总算不曾遗漏。
听罢始末,朱姑奶奶又惊慌又高兴地拍着胸笑:“我们这位刘三叔,我真服了他了。”她说,“这才叫七分本事,三分运气。不是他有本事,胆子大,稳得住,长毛不会放他,不是他运气好,长毛正好缺个会文墨的人,他也没有这样便宜。”
朱大器跟松江老大却不似她这般近乎激动,一直很冷静地听着,这时交换了一个眼色,微微颔首,是莫逆于心的样子。
“老孙,”朱大器徐徐说道:“我跟五哥推敲了一晚上,我们的想法一样,猜舍下老小都在嘉兴,三爷是想到松江去寻五哥的手下想办法,不晓得怎么落到了长毛手里。现在看来,是不错的了,三爷在嘉兴已经住了些日子,不然不会认识什么‘管仓的秦百长’。”
“是啊!”朱姑奶奶说,“刘三叔不会一个人无缘无故住在嘉兴,当然是带着小叔叔府上一家人逃在那里。现在该怎么办呢?我看用不着一条直路走到底。”
“怎么?”朱大器问,“七姊,你有啥好主意?”
“我也是瞎想,不晓得对不对?”朱姑奶奶答道:“不是有一句话叫做‘双管齐下’,是不是可以一面救刘三叔,一面把老太太在嘉兴的下落打听出来,另外派人去接?”
“这个主意倒不错——”
“不然!”一直不曾开口的松江老大,大摇其头,“把戏要刘三叔去变,我们临空插一脚,事情就搞乱了。所以还是一条直路走到底的好。现在顶要紧的是帮刘三叔的忙。刚才我跟小叔叔商量,我们要派个人跟他们一起下去。不过这个人不大容易找。”
照松江老大跟朱大器商定的计划,这个人不但要机警沉着,而且要懂得洋枪,因为派一个人同去,要找个很说得过去的藉口,最妙莫如在陈世发要买洋枪这个题目上做文章,找个内行下去谈生意。等到去而复转,就把刘不才心里要说的话,统通都带回来了。
这个做法,天衣无缝,孙子卿大为赞许,至于要人不难,他认为小王和他的学生萧家骥都可以去。
此一人选,所关不细,需要慎重考虑。萧家骥年纪虽不大,却已是老于江湖,见多识广,而且曾随朱大器出生入死,对于长毛的情形亦深有了解,自是可托以重任的一员“大将”,不过小王也有他的长处,机警灵活不逊于萧家骥,却比萧家骥更来得谦和亲切,而且跟李长山他们早已混得很熟,如果派他跟着去,亦是顺理成章的事。
由于铢两相称,便很难决定人选。朱姑奶奶这两年心细了,想起一件要紧事,“这两个人都不懂洋枪,”她提醒她丈夫说,“怎么能算是‘内行?’”
“那不要紧。”孙子卿说,“他们的英文都不错,找洋人教一教,再拿一份英文说明书看一看,就足足可以唬住他们了。”
“要讲唬人,死的能说成活的,家骥比小王就差一点了。”
“既然七姊这么说,就请小王去。”
终于由朱大器一句话作成了决定。孙子卿作事爽利,当夜便着人将小王找了来,一一交代妥当,第二天一大早,分头办事。
***
由于小王要到洋行里去向洋人请教,所以这天上午是孙子卿带着人亲自到栈房里去看李长山,约到松风阁去喝茶吃早点,同时商谈正事。
一见面少不得还有一番寒暄,津津乐道,毫无做作,同时谢了又谢,又不断夸奖小王,表示感激。
见此光景,正好接入正题,“三位不讨厌他,那就再好都没有。”孙子卿说:“我想就叫他陪了三位回去。”
这一说,李长山有些发楞,因为不知道孙子卿是什么意思,但却依旧含着友好的笑容,答一声:“哦!”
“小王就是我号子里管洋枪的。”孙子卿说:“我让他陪了你们去,有啥疑难,都可以问他。我们这笔生意,怎么做法,也由他当面接头。估价单我叫他带了去——这实在也无所谓,我们大家交个长朋友。”
“喔,喔!”李长山弄明白了小王此行的任务,立刻大为高兴,“孙老板,你这个生意,这样子做法,一定会大大地发达。说实话,我们那里懂洋枪的,就有,也是三脚猫,请个内行下去,再好都没有了。”
“多谢,多谢。你们说得好。”孙子卿问道:“我想请教,你们想带几枝枪回去?”
“我们巡查关照,能带多少,就带多少。”李长山说,“这要看孙老板了。”
孙子卿故意作了一番沉吟,然后用很恳切的声音答说:“三位过关卡,都是我的责任,如果出了什么毛病,变得我对不起朋友。我看长枪狼犺得很,很难混得过去。你们三位每人带四枝短枪,别在袴腰里,外面长袍一罩,就看不出来了。”
“好的!”李长山又问:“子药呢?”
“子药随便各位要,能带多少就多少。”孙子卿又说:“这八枝短枪跟子药,归我奉送。”
“这不好意思了——”
“不,不!我还有话。另外四枝,请你们带给我的朋友。”
孙子卿又说:“我想他在那里,总也欠了哪个的情,这四枝枪是预备他送人的。”
“好的,”李长山话是这样回答,脸上不自觉地露出向往之情。
这一下,触发了孙子卿的灵机:反正八枝枪,何不惠而不费地做个顺水人情?这样在心里想着,口中便说了出来:“我还有话,这八枝枪,五枝请代为奉上巡查,其馀三枝,奉送你们每人一枝。这话,我会关照我那个姓王的伙计,跟你们巡查交代明白。”
“这,这——”李长山结结巴巴地,满脸过意不去,恨不得能有办法即时报答的神情。
孙子卿看在眼里,很欣慰也很得意,“朋友嘛!”他说,“将来的日子长得很。只要我那个姓刘的朋友,请三位带只眼睛,我就感激不尽了。”
“一句话!”李长山拍着胸脯,慨然应承。
这使得孙子卿也很感动,于是他说:“我还要请问三位一句话,预备什么时候动身?”
李长山刚要开口,他的同伴拉了他一把,因而三人小声商量,一个说想在夷场上访一个亲戚,一个说久为风湿所苦,打算找一找有什么比较好的药,总而言之,都是恋恋不舍,深恐李长山马上就要走的意思。
“好啦!”李长山究竟是为头的人,比较顾到“公事”,所以只作了些微让步,“孙老板原说今天一天办妥当,明天就可以走。既听你们都有事,我们准定后天走。”
那两个人还未有表示,孙子卿先自接口:“后天走最好,我就比较从容了。”
这样一说,事情便成定局。孙子卿还有正事要办,先行告退,留下一个也是很能干的伙计,陪李长山一行去吃馆子,听京戏,约定晚上在孙家吃饭。
***
这天下午,一切都已妥当,关卡上只要有交情,有银子,无不可以商量。洋枪如果只要十枝八枝,现成有的是。比较麻烦的是,小王学做玩枪的内行,恐怕非朝夕间事,而似乎也能现贩现卖,不露破绽了。
“孙先生,孙太太,你们看我!”小王得意洋洋地说,一面将枝短枪推着拉着,拆得一桌子的零碎。
“拆是拆开了,你倒装装看!”朱姑奶奶笑着:“小王你先不要神气,要装得好才算本事。‘拆家当’不算啥!我连自鸣钟都拆过,就是装不好。”
朱姑奶奶是带着些恶作剧的心情,所以看到小王受窘,觉得好笑,孙子卿做老板的人,对于手下一向恩多于威,此时觉得心不忍,便安慰他说:“慢慢来,慢慢来!能够拆得开就算很不错的了!明天还有一整天功夫,再好好学一学。”
“明天一早就可以了!”小王发愤答说:“今天晚上一夜不睡觉,我也要拿它装好。”
结果只花了半夜功夫就学会,深夜十二点钟,小王兴冲冲地跑了来,要“献本事”,好在孙子卿家一向是“夜市面”,小王来到,正好赶上宵夜。
在吃宵夜的一共四个人,朱大器和孙子卿夫妇以外,还有一个松江老大。他们正在谈小王此去,应该带些什么话给刘不才,所以他算是来得很及时。
“你仔细听听!”孙子卿说,“如果你有什么疑问,这时候尽管提出来,如果到时候刘三爷问到什么活,不得要领,他的把戏就变不成了。”
于是孙子卿接下来将他们所要告诉刘不才的话,先说给小王听:第一、凡事慎重,千万不要冒险。第二、朱家眷属能由他设法带到上海最好;否则不妨将朱家老幼的住处告诉小王,这里另外设法接运。第三,刘不才在金山卫要自己当心,万一有战事,可以往松江这面逃,不过不能进到松江老大那里,因为他家就在这两天让长毛打了公馆。刘不才如能逃到松江,可以找秀野桥边吴记茶店的老吴;他是松江老大的徒弟,自会安排一切。第四,如果可能,最好让刘不才到上海来一趟。
“这一点当然办得到的。”小王答道,“做生意本来是你来我往,要双方面凑成功,陈世发问到洋枪上有些事,我可以说,我不敢作主,最好请你派个人到上海面谈。那不就顺理成章,正好请刘三爷代他来接头?”
“不见得!”孙子卿说:“这条金蝉脱壳之计,你我想得到,他们也想得到。这都不去说他了,现在要谈你,你到了那里也要谨慎,切忌跟刘三爷太接近。言谈之间,也要当心,总要装得跟刘三爷虽然认识,并不太熟,洋枪生意,更是你自己的事,与他并不相干的样子才好。”
小王听罢,细细将这番话体味了一遍,有把握能捏住了分寸,才重重点头:“我都懂。”
“报价单我替你预备。”孙子卿又说,“这笔生意,可真可假,但就是假的,也要做得像真的一样。”
“是,这我懂。”
“不然!”朱大器插进来说,“做生意不光是台面上的事。
台面上混得过去,能做成一笔生意,不算本事,这笔生意要对方回去细想一想,确实合算,而又能明了我们为什么肯让步,不会疑心我们耍什么花样,才算是会做生意。所以即使是假生意,也要做得这个样子的真法才算数。你懂了没有?”
这就不是一下能领会的了。小王倒是凝神细想了好一会,参透了其中的道理,自觉深得其益,欣然说道:“朱先生,我又学了点本事。”
这是心悦诚服的领悟,能够体会到这样的奥妙,要思路很清楚,心思很灵敏的人才办得到。因此孙子卿跟朱大器有一个相同的想法,小王的翅膀看来长硬了,哪怕海天辽阔,高峰插云,尽可以放心让他飞出去。
“这一趟去,事情说难很难,说容易也很容易,全在你自己抱定宗旨,随机应变,我也不必再多说。”孙子卿转脸问道:“小叔叔,你有没有什么话要问他?”
“有的。”朱大器问道:“小王,你这两天跟他们在一起,总看得出来,这班人最喜欢的是什么东西?”
“多啰!乡下人进城尚且眼花缭乱,何况是到夷场?最喜欢的当然还是洋货,挂表、千里镜、红头火柴,只要新奇的,样样好。”
“那么,小王,你何不做一趟‘小货’?生意做得迁就点,赚钱归你,亏本归我,好不好?”
“这怎么不好?”小王笑着去看孙子卿,意思是未得他的允许,不敢擅自答应。
孙子卿连连头点,不止于同意,且是佩服朱大器的表示,“小王,”他问,“你晓不晓得朱先生劝你这样做,是啥意思?”
这下提醒了小王,该先想一想,“赚钱归你,亏本归我”为什么?
一想明白了,还是希望他这趟去能够顺利圆满,“这一来,我去做生意的味道像是更足了。”小王又说,“同时借此结交联络,总可以打听出一点什么来!”
“对!”朱大器接口说道:“我就是这个意思。明天你自己去办货,本钱我借给你。”
“那倒不必。”孙子卿说,“他有两千银子的积蓄,存在号子里生息,明天提出来用好了。时候不早了,你回去吧!”
“慢慢,慢慢!”朱姑奶奶赶紧从后厅闪出来说,“小王,你把那把枪练好了没有?”
“练好了。我装给你看。”
小王撩起下摆,探手从袴腰带上解下一枝短枪,很熟练地拆开,然后又拿零件一样一样地装回去,拉着推着,只听劈劈拍拍地响得清脆好听。
“这才好!你有好东西吃了。”
朱姑奶奶留着一碗鲍鱼粥——将就材料,一共才煮了两碗,一碗请朱大器吃,还有一碗连松江老大和孙子卿都不得到嘴,特为留着给小王做奖品。
这碗粥自然特别够味。吃完了,小王忍不住说了一句:“大家请放心,不要说这个地方,哪怕龙潭虎穴,我也敢去。”
孙子卿夫妇看了朱大器一眼,相视而笑——他们已经商量好了,如果刘不才需要,让小王留在那里替他做帮手,好接运朱家眷属。这话本来想临走的时候再说的,看小王此刻士饱马腾,劲道正足的神气,那就不妨提前开口。
“小王,我还有句话问你,如果刘三爷要你多留几天,或者有啥差遣,你肯不肯答应?”
“那用不着说的。该当怎么样,就怎么样,我是他的下手,当然听他的。”
第二天小王依言去办洋货,李长山和他的同伴又痛痛快快玩了一天,到晚来孙子卿设宴饯行,送回栈房,随身带四份礼物,是每人一只挂表——三个人三份以外,还有一份带给守在船上的长毛。
***
送出“阴阳交界”的地带,寻着了原来的船,一帆西风,顺顺利利地到了金山卫。
到了自己的地方,李长山他们就神气了,系着黄红绳短枪,左右腰各挎一枝,胁下斜挂一枝,挺胸凸肚,回到营里。
陈世发正与刘不才在闲谈转战大江南北的“战功”,听小把戏进来一报告,越发眉飞色舞,一把捏住刘不才的膀子,连连摇撼。
这就尽在不言中。不过,刘不才听小把戏报告,说还有个生人,虽知必是孙子卿所派,却须先看明是什么人,心里好有个数,因而抢着在前面走,正好与小王迎个正着。
“是你!”刘不才有些失望,因为在他的印象中,小王机变有余,沉着不足,是个上海人所说的“小滑头”之流。
“刘先生!”小王倒很沉静,泛泛地寒暄着,“好久不见了。你好!”
“来!来!”李长山很起劲地从中引见,一面介绍姓名,一面便自然而然地说了小王和孙子卿的许多好话——这一下刘不才方始放心,知道孙子卿了解自己的意思,敷衍得极其周到。
乱过一阵,才能谈入正题。小王的话很从容,先谈愿意做这笔生意,又是刘不才所介绍,更加不敢怠慢。接着便表明那些短枪送谁送谁,最后加了一句:“洋规矩向来如此,要请巡查老爷用得满意了,我们再谈生意。”
“你们孙老板好会做生意。只要货色好,价钱巧,我们这笔生意做定了。”陈世发拿起一把短枪,翻弄了两下,蓝光映日,耀眼生花,不由得技痒,“我们先试试看。到后面去。”
这是要打个垛子,试试准头。刘不才固然心里嘀咕,小王也不免大起恐慌,因为短枪的装卸,虽已纯熟,但他却未开过枪,如或打不准,甚至由于心慌的缘故,或者震动抖落,或者走火伤人,不但这笔生意受影响,整个把戏怕也要拆穿。
因此,小王当机立断,决定推辞。推辞要有个理由,那就只有唬他一唬,“巡查老爷,不瞒你说,打枪我不会。为啥呢?夷场上的规矩,要有照会,才准开枪,不管是在什么地方,规矩一样。我没有照会,所以从来没有打过枪。不过,”
他捡起一把枪说,“拆拆装装,我可经得多了。”
一面说,一面便“献本事”。这一下,果然把陈世发给唬住,将打垛子的事搁在一边,要小王教他如何装卸。消磨了个把时辰,天色已黑,陈世发摆酒招待,同时正式开始谈生意。
此中有两件事要细细磋商,第一是价钱,第二是交货。事情本来就麻烦,而谈这样的生意,更加麻烦,因为假的要谈成真的,同时还要迎合刘不才的意向,所以小王真个每一个字出口之前,都要细想一想。
总算刘不才的意向是摸到了。小王设身处地为他想一想,态度上自然是要偏向陈世发,因此,自己就得想办法将他要做给陈世发看的态度,烘云托月地显得格外明白才对。然而也不能一味迁就,事事卖刘不才的帐,那就显得假了。自己也有自己要顾到的宗旨,这个宗旨是帮老板做生意,“千肯万肯,蚀本不肯”,所以别的话都好说,刘不才帮陈世发杀价钱,他就要极力争辩了。
长枪开价每枝24两银子,说起来是不贵,小王早已表明:“刘先生介绍来的生意,不敢开虚价。”可是陈世发未曾开口,刘不才先就不肯答应。
“小王,我跟你不太熟,你们孙老板晓得我的,你尽管核实再减。”
“我知道,我知道刘先生跟我们老板的交情。就是为此,才开的实价,实在没有办法再减了。”
“做生意那里有说一不二的?皇帝的金口,也不一定作数;你总要顾顾我的面子。”
小王呆了半晌,显出极为难的神气,好半天才说,“既然刘先生这么说,我减一两银子。”
“一两?哪个要你减!”
“实在是我不敢作主。这样,”小王答道:“刘先生跟我们老板当面谈好不好?”
这是替他开路,不过说得早了些,刘不才很见机地接口:“我哪里走得开?好了,价钱我们先不谈,谈交情。能不能把嘉兴那票货色拨过来?”
嘉兴何来什么“货色”?小王是早就想好了托词的,随即答道:“能把嘉兴的货色拨过来,彼此都方便,可惜不行!”
“为啥呢?”
“那批枪埋在土里,一定生锈了,起出来好好收拾过,用药水砝一砝蓝,加上一层油,做得好可以冒充新货。不过卖给别人可以,刘先生介绍来的生意,我们这样子做法,将来还要不要做人?”
听得这话,陈世发连连点头,他们这番做作,无疑地已骗得他快死心塌地了。小王看在眼里,喜在心里,而口头上却越发慎重了。
“刘先生,这一层要请巡查老爷体谅,我们只能在上海交货。”
“上海交货?”刘不才看着陈世发,一脸的失望,“这不是麻烦?”
“是啊!不过,”陈世发转脸问小王说,“你们能不能护送过关卡。”
“怕办不到。”
“这,”陈世发指着桌上的枪说,“又怎么拿过来的呢?”
“东西少,好想办法。多了就不成功。”
“刘先生!”陈世发问道:“怎么办?”
刘不才紧闭着嘴不答,是拿这件事当作自己的绝大难题的神气,眨眼咬唇,做作了一会方始开口:“办法是有。只怕你不放心我。”
这表示要他亲自到上海去一趟。小王了解他的用意却不敢敲边鼓,怕弄巧会成拙,只很关心地注视着陈世发。
这下是陈世发遭遇了难题,他的表情也跟刘不才差不多,到头来终于说了句:“刘先生!我相信你。”
小王有如释重负之感,这下他可以敲边鼓了,因为就生意来说,这也是解除了他的疑难和责任,不妨怂恿,“刘先生能去一趟最好。”他说,“价钱上头,请刘先生当面跟我们老板谈。有交情在,一切都好商量,不过我们做伙计的,作不来那样的主。”
“是啊,刘先生,我请你去,就是要请你替我做主去谈价钱。不过,现银子我没有。你请过来!”
陈世发将他领到自己卧室中,从床底下拉出来一张长条形的画箱,箱子里又有小箱子,而且不止一口,有描金的,有紫檀的,还有洋式的铁箱。
“这些东西,本来是要缴上去的。从前我都是这么做,这两年比较懂事了,想想太傻,所以拿它压了下来。你是识货的,你倒看看!”
刘不才点点头,随手拿起一本册页,是八张恽南田的花卉,再拿起一轴条幅,看封签上写的是:“神品,倪迂拜石图”,钤着一方项子京的图章。
“不必再看了!都是好货。”刘不才问道:“这一箱画你拿它怎么处理?”
“抵枪价。”
刘不才沉吟了一下说:“我想一定够了。你开张单子给我,我到上海托人估了价,回来再商量。”
“估什么价?你带了去就是了。”
“不!”刘不才说,“第一,东西太贵重,我担不起责任,第二,这只画箱很累赘,也不好带。都等我到上海去商量好了再说。”
“也好。”陈世发说,“要走就要快,你明天就动身。”
“好的。”
答应是这样答应,刘不才其实不愿这么匆匆而行,因为朱家的眷属,还得有个安排——这几天功夫,陈世发已经对他相当信服,只看这一次能放他到上海,就可以料定,自己说要到嘉兴去,接家眷,他亦不会不同意,只是怕他说一句:“宝眷接到这里来好了。”那一来岂不是自己找麻烦?因而决定,暂不说破,相机行事。
在这片刻功夫,小王一个人也在默默动脑筋,已经想了一个办法,可以与刘不才密谈。所以等他跟陈世发一露面,便即说道:“刘先生,小桂芳那天来看孙老板,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诉了好些苦。孙老板要我告诉你。”说着,看了陈世发一眼。
这表示有些无关宏旨,却不足为外人道的私话要说,陈世发便问刘不才:“小桂芳是什么人?听来像女人的名字。”
刘不才原有个相好叫小桂芳,但那是三年前所结的露水姻缘,不知小王何以突然提到她?这一层先不必去研究,只答复陈世发说:“是‘幺二堂子’里的。”
陈世发籍隶皖北,不懂什么叫“堂子”,更不知道“长三”、“幺二”之分,不免愕然。于是小王便为他略略作了一番讲解。
“原来是这么回事!”陈世发恍然大悟,“窑子里的姑娘,也有情义重的。你们找个地方谈去吧。”
就这样摆脱了陈世发的视线,刘不才将小王带到自己卧室中,当然不会闭门,就在窗下悄悄谈话。
所谈的自非小桂芳,小王将经过情形,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刘不才。他觉得异常安慰,笑容一直浮在脸上。等小王讲完,才吸口气说:“我就晓得你们一定懂我的意思。做朋友就要这样子,才有味道。这一趟真难为你了,你的‘做工’真不坏,恰好在分寸上头。等回上海,我要跟你们老板说,保你一保。”
小王听得这么说法,自然高兴,但就在这几天,他已大有长进,很矜持地答道:“刘先生,请你先不要夸奖我,等我把事情办妥当了,大家都好。现在最要紧的一件事,是把朱家老小送到上海,该怎么办,该我做些啥,请你早早交代。”
“这件事我还没有动脑筋。”刘不才压抑了声音,也压抑了内心的兴奋,“这出戏的上半部,唱得很火爆,我倒有点舍不得草草落场。”
这句话,在小王就无论如何想不明白了,“还有下半部?”
他问,“下半部唱什么?照我看,唱到大团圆也就差不多了。”
“小团圆容易。朱家老小,我总可以把他们送到上海。不过,我心里还不肯,费了这么大的气力,机会又不错,就这样糊里糊涂下场,未免可惜。不但可惜,还有后患,将来除非不走这条路,除非不遇着他,遇着他,你想怎么过门?”
“他”是指陈世发。小王想想不错,此刻大张旗鼓,装神弄鬼,到头来杳如黄鹤,一场无结果。陈世发上了这个大当,自然恨之刺骨,一旦冤家路狭,撞在他手里,哪里还有活命?
“这样说,刘先生,你真的要跟他做这笔生意?”
“那又怎么可以?将来光复了,还要不要做人?小王,”刘不才附着他的耳朵说,“陈世发很听我的话,这几天听他的口气,长毛好像做厌了,我想拉他过去。”
小王大吃一惊,这个企图太大了,搞得不好,便有杀身之祸,“刘先生,”他正色说道:“这件事你千万慎重,最好到了上海再说?”
“是的。我也是这么想。现在先不谈,我们来研究研究,怎么样将朱家老小送到上海?”接着,他又将他跟孙祥太的关系,以及自己原来的打算,都讲了给小王听。
“原来的打算不错,能够先由嘉兴移到松江,下一步归松江老大想办法。不过,眼前要先通知孙祥太,朱家老太太也在等你的消息。”小王自告奋勇,“嘉兴我也熟的,我替你去走一趟。”
这是个好主意,但两人明天就要回上海,小王突然说要到嘉兴去一趟,岂不惹陈世发疑心?这得要找个很好的理由,不然,多一事就不如少一事。
小王听了他的疑问,略想一想答道:“现在就有个绝好的理由在这里,不如说嘉兴那批枪——。”
“啊,啊!”刘不才恍然大悟,心急地抢话说:“你用不着说了,我懂了。”
***
这天将小王安置在临时布置的一间客房中,刘不才仍旧睡他自己的卧室,与陈世发的房间在一个院子里,只不过大小不同。每天晚上陈世发巡营回来吃夜点心,总要找刘不才相陪,这天也不例外,而且时间特别提早,因为刘不才明天动身到上海办事,少不得还有些话要谈。
“巡查!”刘不才一开口就说,“我想后天动身。明天让姓王的到嘉兴去看一看,如果埋在那里的枪还好用,我们把它起了出来,这票货色,反正在我那个朋友算是报废了的,可以当破铜烂铁的价钱买过来,岂不是两得其利?”
“不错,不错!这个脑筋动得好。”
“既然你答应了,明天就发一张‘挥纸’给他,叫他当天赶回来。”
“可以。”
“我们后天一早走。我大概三天就可以回来,这件事我去办,包你不会吃亏。不过,巡查,我有句话,本来不该问,不问又难过。”刘不才看了他一眼,一本正经地说,“我也懂点相法,照你的相,少年得志,不过煞气太重。你今年贵庚多少?”
“我今年二十二。”
“这样说起来,明年有一道关口。这道关口怕很难过,如果安然过关,以后一帆风顺,有三十年的大运。”刘不才自问自答地又说:“我为啥要问这话呢?因为承蒙你看得起我,我不能不报答,我想帮你过这道关。”
陈世发悚然动容,“刘先生,我跟你也是缘分。”他郑重其事地问:“你说我明年有道关,当然是难关,怎么样帮我过法?”
“现在还说不出来,不过我及早留心,总有办法好想。说到相法,我倒又有一句话,所谓‘修心补相’,能够做一两桩阴功积德的事,命相自然会改变,逢凶化吉,遇难成祥。我说有句话想问不敢问,而又不得不问,就因为这句话与你过关有关系。巡查,话到口边留不住,我请问你,你要弄这么多枪干什么?”
“这不很容易明白的事?既然我们在打仗,实力总是越充足越好。”
“光是打仗,自然不要紧。战场上拚命,谈不到造孽,只不过枪多了,不要让老百姓遭殃,这就是阴功积德。”刘不才又说,“巡查,你开张八字给我,我这趟到上海,托人替你去排一排。看看五行之中,哪里有救?”
“好!”陈世发随即报了自己的生年月日时辰,刘不才取张纸记下来,随手放入口袋。
正经话到此告一段落,陈世发开始默默地喝酒,喝的是混浊如米泔汁的土酒——松江府出米,几乎家家都酿得有这种文人笔下的所谓“浊醪”,甜甜地如喝酒酿汁,极易上口,但后劲很大,等到自知不妙想敛手时,酒性已经发作,而且往往一醉便人事不知。刘不才在松江老大家上过一回当,颇具戒心,而陈世发却不大在乎,一口接一口地喝,喝到后来,常常叹气,仿佛抑郁难宣似地。这就是刘不才所以说他“长毛做厌了”的由来。
前两天不便问,这一夜不同了。从小王一到,他们的交情就进了一步,而且是一大步,问问陈世发的往事,自然不算冒昧。
“巡查!”他用很恳切的声音说,“我这几天陪你喝酒,总看你闷闷不乐,想来是有心事。能不能跟我谈谈?或者我倒可以帮你个忙,替你出个把主意。”
“这个忙你恐怕帮不上,你不知道我的心事,不过跟你谈谈也不要紧。我先说我的出身——。”
陈世发投长毛时,还是个“小把戏”,隶属“翼王”石达开部下,由帐下亲兵擢升为偏裨之将。咸丰六年,“天京”内讧,杨秀清、韦昌辉冤冤相报,砍杀不绝,这年冬天,石达开回师平乱,一时“满朝欢悦”,别有一番兴旺气象。
哪知不到半年功夫,形势大变,因为“亲贵”与群小妒功忌贤,大加排挤。忌石达开最深的不是别人,是“天王”洪秀全的两个胞兄,一个是原封安王的洪仁发,一个是原封福王的洪仁达。
这两“王”本来是无知乡愚,做梦也不曾想到有此显贵的一日,揽镜自顾,怎么样也看不出镜中人具王侯之相。自己看不起自己,便想到别人大概也看不起他,这个念头横亘在胸中,就大不自在了,心心念念所想的,就是怎么样能教人不敢看不起自己?
于是一班小人,正好利用他俩这番心理去攻石达开,这双难兄难弟便天天在洪秀全面前进谗,危词耸听,说石达开的权柄太重,总有一天为韦杨之续,夺权造反。一旦气候已成,无人可制,只有束手待毙,不如早早翦除了的好。
洪秀全谗言听得多了,疑惧横生,却也拿不出驾驭的办法,只有渐渐疏远。石达开见此光景,寒透了心,知道此人不可共大事,决定远走西蜀,自己去创一番事业。
他是咸丰七年五月里渡江北上的,皖南沿江的嫡系部队,几乎完全带走,那时陈世发就已当到巡查,因为奉派到皖北助战,不能跟着石达开一路走,及至留了下来,因为派系不同,处处遭受歧视,这几年调来调去,吃苦有分,升“官”无缘,混到今天,依旧是个巡查。
“照我的资格来说,就算‘六等爵’还巴结不上,至少也该是一个‘朝将’了!他娘的,他们都看我是翼王的人,硬是压住我,官不升不要紧,这口气咽不下。”陈世发愤然地在桌上捣了一拳,将酒碗都震得飞了起来。
跟陈世发的激动相反,刘不才保持着出奇的冷静,因为他泄露了他的秘密,就没有什么东西可以使人害怕,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使人紧张了。
“巡查——”
“不要叫我什么巡查!”陈世发几乎是咆哮地,“哪个要当什么巡查?你叫我世发,或者叫我老陈好了。”
“恭敬不如从命。不过体制也不可不顾,你到底带着好些弟兄。”刘不才平静地说,“我们大家以先生相称。陈先生,你再喝口酒,把心定一定,我们好慢慢谈、细细谈。”
最后这两句话,听来意味深长,陈世发果如所言。喝口酒,微微喘息着,等待刘不才发话。
“陈先生,你想买这些枪,总有些别的道理吧?”
“不错!”陈世发答说,“我有别的道理。”
是何道理,只有刘不才自己去猜。这就有了进言的余地。
但操之过切,亦非所宜,不过问了这句话,如果没有个交代,显然也是欠聪明的态度。因而点点头说:“我猜想你总有点别的道理。你不告诉我,我也不必问,日久天长,你总会让我知道的。是不是?”
“是的。等把事情办好了,我还是要跟你商量。”陈世发略停一下又说:“刘先生,上海夷场上消息灵通,我想请你替我打听一个人。”
“哪个?”
“翼王。”陈世发忧郁地说,“早先我听说他在广西,无粮无饷苦得很,好些人都拉着队伍,投到忠王这里来了。现在不知道他到底在哪里,刘先生,务必请你替我打听个下落出来。”
他这番话,也就表明了他的意向,心存故主,想投奔了去。照此看来,陈世发倒着实是个有血性的侠义男儿,自己跟他既有这段不平凡的遇合,好歹要在他身上尽一番心,才是做人的道理。于是他很郑重地答应:“我不知道打听得到,打听不到?总归一定当桩大事去办,这趟打听不到,我托出人去,迟早总有确实信息。”
“重重拜托!”陈世发举一举杯说,“刘先生,遇见你,实在是我走了一步运。”
“但愿如此!但愿你脱运交运!”刘不才隐隐约约地,希望能点醒他。
***
第二天一早,刘不才办好“挥纸”,交给小王,陈世发本想替他弄匹马,倒是刘不才不愿,因为这时候的马是极珍贵之物,遇上不讲理的长毛,硬夺了去,反害他要长途跋涉,不如坐船的好。
“陈先生,”刘不才自觉不须再如以前那样顾忌,率直地提出要求,“我想送他一程。”
“随便你。或索性你也办一张‘挥纸’,跟他一起到嘉兴走一趟。”
这不太妙了!但转念自问,在陈世发会想,有没有这个必要?没有。那就不宜造次,因而笑笑答道:“不必!无缘无故去走一趟,有啥意思?”
于是刘不才送小王上船,卸下一个刻着名字的“田黄”戒指作信物,嘱咐他到嘉兴去找孙祥太。同时,说明他们是换帖弟兄,所以关于刘不才的情形,对孙祥太无话不可谈。他要告诉孙祥太的只有两句话,第一,转告朱家放心,不日可以到上海;第二,孙祥太在这半个月中,千万不要离开嘉兴,同时为朱家眷属准备一条坐船,随时要用。
***
第二天中午时分,小王原船回到金山卫。对陈世发自有一番假话,说埋在嘉兴的一批枪械,损坏得出乎意料,原以为经过整理仍旧可用,谁知锈得竟无可措手。
“那就算了!请你们两位明天就动身吧。”陈世发很明快地说,“但愿你们回来就有东西带来。我的东西是现成的,刘先生,你可以抄个单子带去。”
东西很多。字画目录还比较省事,首饰要检点数量、鉴定品质,一枝珠花是多少粒珠子,大的多少,小的多少?大到如何,小到如何?光采又怎么样?都须一一检点。陈世发倒很大方,先请小王来帮忙,后来索性走了出去,都交给刘不才了。
这时候小王就可以谈他的嘉兴之行了。他说他是在一座尼姑庵里跟孙祥太见的面,这使得刘不才大感兴趣,嘉兴有许多妙龄尼姑。照孙老大说,当家师太是他的堂姊。
“那,他为什么住在尼姑庵里?”
“我也奇怪。”小王答说,“先到你所说的那家茶店去打听,有个很漂亮的小伙子问我的来历,我说孙老大的把兄弟刘三爷托我来看孙老大,当面有话说。同时拿戒指给他看,他说他认识这个戒指,不过一时还不能带我去。找了个人陪我吃饭,直到下半天才带我到庵里。孙老大的样子好像在避什么人似地。”
这几句话让刘不才相当不安,他想起孙祥太在帮中的纠纷,似乎有人寻仇,所以行迹如此诡秘。但这话不便跟小王谈,谈亦无用,只好先放在心里。
“两件事我都告诉他了。他亦问起你的情形,谈了好久,他说,朱家很平安,就是记挂你。至于备一条船,方便得很,随时都有,不过这半个月当中,他或许要离开嘉兴。如果你在五天之内去接朱家眷属,可以见得着面,不然,可以找他的一个徒弟,名叫叶振峰,自会安排一切。”
“嗯!”刘不才皱着眉说,“最好五天当中能料理清楚。我们明天早点走,一商量定了,马上回来。”
谈到这里,窗外已见人影,彼此便都住口,加紧清点,直忙到晚上才料理清楚。陈世发还置酒饯行,重重拜托,第二天拂晓时分,亲自送他们上船,顺风顺水,当天中午就到了上海。
到得孙家,主人夫妇与朱大器都在那里等,等是等小王,一看他安然而返,无不如释重负。再看到刘不才,则更是意外之喜了。
上上下下都晓得到三爷是长毛窠里,出生入死过来的,因此围了拢来,都要听他的故事,刘不才也就像得胜还朝的将军一般,志得意满,神采飞扬,连说带比地大讲他如何智服陈世发,一讲讲得忘掉辰光,直到天色暗下来,朱姑奶奶才将下人都撵走,请刘不才先息一息,吃了饭再谈正事。
谈正事不如说谈秘密。刘不才此去不过三个月,但不平凡的遭遇,过于他的半生。从饭厅谈到孙子卿的书房,即删去不甚相干的枝枝叶叶,也还谈到半夜,方能让听的人得知梗概。
“像部山海经,”朱姑奶奶揉着眼笑道,“刘三叔,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恭喜你!”
“这全靠配搭得好。”刘不才指着小王说,“像他!亏得派他来,稍为欠灵活一点,就会露马脚,万事全休!老孙,我们这位小老弟,能干得很,可以独当一面。”
“嗯,嗯!”孙子卿也深为满意,“独当一面的机会总有的。”
“你们怎么样?明天再谈,还是吃了宵夜去睡觉?”朱姑奶奶插嘴来问。
“他们两位累了。”朱大器说,“明天再谈,明天再谈!”
刘不才跟小王也真的累了,吃宵夜再来上两杯酒,越发觉得眼皮涩重,睡意侵袭。这天,两个人就都睡在孙家。
朱大器跟孙子卿却还不困,他们每天都要到后半夜两点钟上床,这天听了刘不才那许多话在心里,精神格外亢奋,自然还要谈下去。
“老孙,”朱大器问道:“你看如何?”这句话问得没头没脑,教人无从置答,孙子卿楞了好一会,才能将刘不才的话,理出一个头绪来,而且抓住了要领。
“这件事,我们有三个做法。宝眷是一定可以接回来的了,如果志仅于此,直截了当跟陈世发开谈判,我们送他多少枪、多少子弹,条件是要他负责拿宝眷护送到上海。这是其一。”
孙子卿略停一下又说,“其二,我们真的跟他做一票生意,枪价上可以‘戴帽子’,他的那批首饰、古玩、字画抵作枪价,当然随我们估价。两头有得赚,是笔好生意。不过让上海道晓得了,麻烦也不小,全看手腕如何了。”说到这里,停了下来,看朱大器怎么说,显然的,孙子卿是打算用这个做法。
“你不是说有三个做法?其三呢?”
“其三就要大做了。也就是照刘三叔的做法,想法子把陈世发拉过来。不过,第一,先要跟上海道说明白;第二,看样子陈世发是个小脚色,就拉了过来,似乎也没有什么意思。”
“这不然!陈世发是一个线头,既然能拉住这个线头,当然不能马上就放手。”
“你是说,由陈世发这条线再往上拉?”
“我是这么想,要嘛不搞,要搞就要搞得大。”
“这是第四个做法。”孙子卿很注意地问:“小叔叔,你先说说看。”
“我在想,不管做丝生意,还是开钱庄,如果杭州不光复,困守在夷场上,总是一汪死水。所以我的意思,是先帮官军肃清浙江。”
这个口气太大了,孙子卿无法赞一词,只怔怔地望着朱大器,等他再往下说。
“江苏方面你是晓得的,在安庆的李观察已经招募了一支兵,就要开到了——”
李观察是指福建延建邵道李鸿章。他在程学启协助之下,招募了在安徽各地办团练的刘铭传、周盛波、张树声、潘鼎新等人,带领所部,一共九千,齐集安庆,由曾国藩按照湘军的章程,代定营制,名为“淮勇”、亦称“淮军”。同时江苏在上海的绅士,早就凑足了18万两银子,预备雇用英国轮船,到安庆运兵东下。此事早有成议,孙子卿是知道的,但其中有一重障碍,怕英国轮船沿江东下途中,为太平军所袭击,所以迟迟不果其行。
现在听朱大器说是“就要开到”,孙子卿不免奇怪,所以打断朱大器的话,表示怀疑:“不见得吧!小叔叔你是不是有啥新的消息?”
“是的。我是昨天下午才听到的消息,英国水师提督何伯,已经答应派英国兵舰保护运兵轮船。第一条船,大概两三天之内,就要开出去了。”
孙子卿仍然有些不信洋人方面的消息,他亦相当灵通,却未闻此说,因而又问了一句:“小叔叔是哪里得来的消息?”
“吴观察亲口告诉我的。”
他口中的吴观察是指上海道吴煦,此人籍隶杭州府钱塘县,跟朱大器不但是小同乡,而且他家住在杭州城内抚台衙门附近的城头巷,在围城之前,朱大器颇加照应,是有交情的。他跟朱大器说的话,自然靠得住,孙子卿不能不信了。
“吴观察还告诉我,左中丞已经领兵进浙江境界,遂安是在半个月之前克复的。”朱大器又说,“局面是清清楚楚在变了。长毛就靠李秀成一个人,本事再大,也不中用。照我的看法,杭州也不过一年半载,就可以克复——”
“小叔叔,”孙子卿忍不住又要提出异议:“你也太乐观了。”
“我话还没有完。”朱大器从容答道:“我说一年半载克复,是要大家同心协力。像江苏,如果不是大家凑足18万银子,淮军就到不了上海,一切无从谈起。浙江的情形,当然也是一样,打仗是官军的事,筹饷筹粮是地方上的事,浙江方面,还没有什么人想到,该早早预备迎接左中丞的官军。这件事,我要来做,做成功了,自然有许多好处。”
好处就是做生意,孙子卿当然明白。不过兹事体大,他怕朱大器力量不足,搞得焦头烂额收不了场,不能不提醒他。
“我们这位刘三爷在杭州布置的两着棋,真是刮刮叫!”朱大器翘着大拇指说,“做大事第一要人,第二才要钱。刘三爷大非昔比了!就为了有他这样一个人,我这件帮官军克复杭州的大事才可以做。不过,老孙,我少不了你跟五哥。你怎么说?”
少不了这两个人,无非一个出钱、一个出力,孙子卿能有什么话说?自然毫不迟疑地应承:“小叔叔,你用不着问的。”
“问总要问一句。”朱大器说,“问过你了,我才可以放手办事。老孙,我们一面办事,一面做生意。”
于是朱大器便又大谈生意经。他认为眼前有三样生意好做,第一样是照刘不才在杭州谈定的计划,垫本钱由孙祥太贩卖洋广杂货,不过规模要大。朱大器平时就很留心各地的市面行情,长毛占领一地,大致总在城外设一条“买卖街”,以有易无,吸收各项日常必需之物,只是物物交换,或者现款交易、数量总归有限,如果能够先发货,后收款,生意就可以做得大,利润自然也就高了。
这个想法,孙子卿觉得不能接受,“小叔叔,世乱年荒,动荡不定,欠帐生意怎么做?”他问,“发了货,人都找不到了,那里去收货款?”
“不然!”朱大器说,“人总是希望安居乐业的,局面能够定下来,就会好好做生意,除非万不得已,不会拆烂污。至于说到呆帐,做生意亦总是有的。而况发货之前,总也要打听打听人家的信用。再有一层,我们这样做法,从上海到杭州,等于沿路各码头都有我们‘坐庄’的人在,不但呼应方便,消息灵通,一旦长毛肃清,随便做啥生意,有这些码头做基础,你想想看,声势上哪个敌得过我们?”
这个长线放远鹞的想法,激起了孙子卿的雄心壮志,不由得脱口而答:“也好!这件事我来筹划。”
“那就再好不过了。”朱大器很欣慰地说,“第二桩生意,要做我们的本行。局势一定,种田的还是要种田,采茶的还是要采茶,养蚕的还是要养蚕。不然,以后的日子怎么过?你说是不是?”
“我懂了!”孙子卿答说,“你的意思是,我们照样收茶叶、收丝?”
“一点不错。我们照样收,照样可以放款,或者先赊洋广杂货给他们,抵作将来的茶价丝价。至于运到上海,有孙祥太的船在,回空正好利用。”
说得头头是道,孙子卿大为兴奋,定神细想了一下,觉得其中有一个绝大的障碍,“小叔叔,”他说,“现在是‘两国交兵’,要想通行无阻,只怕办不到。就算我们这面说得通;长毛能许你做生意,不作留难?”
“留难当然会有的。要想办法去克服,你能克服,生意就归你做,钱就归你独赚。如果没有困难,人人能做,这种生意的好处一定有限。”
“话是不错。”孙子卿觉得朱大器不免有唱高调之嫌,略生反感,所以刺他一句:“我也懂,我也会说!”
“光说不做当然不可以。路是人走出来的,只要方向认清楚,路亦可以走得通。”
朱大器所说的“方向”,只要从浙江方面掌管民政的长毛身上去着手。长毛占了地盘,当然也希望地方安定,市面繁荣,但丝茶两项,必定滞销,因为粗饭尚且不得到口,何来品茗的逸兴,如果布衣亦不能上身,又何敢奢望穿绸着缎?因此,长毛非为丝茶找一条出路不可。
“长毛所占据的地方,现在缺的是粮食,如果拿粮食去换丝茶,他们求之不得。老孙,你倒设身处地想一想,愿意不愿意做这样子的交易?”
孙子卿又被说动了,不过,“我们这方面呢?”他问,“如果彰明较着跟长毛做生意,当官的恐怕不能不说话。”
“这也有取巧的办法,第一,是跟老百姓做生意,只要长毛默许,暗中通知他们那面的关卡放行,我们这面就可以睁只眼闭只眼了。再说,丝茶出口,于上海市面有益,筹饷也容易些,何必阻挠?第二——”朱大器忽然顿住,停了一会方又开口,“这第二个办法就不去说它了,但愿不用。”
这就是说,但愿不用,用必有效。孙子卿当然要听听,是何办法。催着朱大器说下去。
“这个办法万不得已而用。说穿了不值一文:找洋人出面。”
真的,说穿了不值一文,但就连孙子卿这样常跟洋人打交道的人,都不曾想到这一着。值钱的就是旁人想不到,朱大器想得到。
“其实也不是不可以做。”孙子卿在这方面另有看法,“如果说,我们跟洋行接头好了,有多少丝、多少茶卖给他们,谈合同以前讲明,在内地交货,让他们自己打着他们本国的旗子下去收货。这就不算我们倚仗洋人的势力。”
“这无非自己骗自己的说法。”朱大器很坦率地说,“如果是在内地交货,价钱上当然要吃亏,说来说去总是利权外溢。
能够不走到这一步最好。现在我再说第三样生意,这项生意,本轻利重,大有可为,不过良心上讲不过去,好像趁火打劫,说起来有欠光明。所以,我看缓一缓再说。”
孙子卿正听得津津有味,朱大器近乎卖关子的一手,惹得孙子卿心痒难熬,“说,说!”他一叠连声地催:“说说不妨。”
“要我说,我就说。前两样生意,我平时也都想过,只有这样生意,是刘三爷去了以后,触机想到。”朱大器的脸色微现悲戚:“这几年多少人家,家破人亡,几代积聚的字画、古董,流落在外头,教长毛糟塌掉,想想真可惜。像陈世发这样,还算是识货的有心人——”
“啊,啊!”孙子卿矍然而起,“小叔叔,这样生意,我一定要做。这不算趁火打劫,是爱惜文物,利己利人,两受其益的事,为什么不可以做?”
“做当然可以做,不过我倒要请问你,懂不懂书画,古董、古书。”朱大器说,“我们相处也好几年了,好像没有听说过,你是这方面的内行。”
“我不是内行不要紧,可以请教人家。”
“这就不大妙了。我们杭州叫这班人‘古董鬼’,凡是玩古董字画的,几乎没有一个不会用心计,假的说成真的,真的反而说成假的——”
“慢来,慢来!小叔叔,假的说成真的,在他们理所当然,何以真的反而说成假的?”
“你真是聪明一世,懵懂一时,连这点都想不通。”朱大器笑道:“真的说成假的,你当然不要了,他就可以到手了。”
“啊,啊!”孙子卿恍然大悟,怔怔半晌,爽然若失地说,“请教假内行没有用,请教真内行又怕他欺我。这就难了!”
“就是这话,这行买卖不是外行做得来的,道理就在这里。不过照现在这样子,你有个做法,好在外行遇外行,你的价钱出不高,对方也不会狮子大开口,不管好歹,大批收下来,慢慢儿沙里淘金,总有几样好东西出现。”
孙子卿细想了一会,欣然答道:“小叔叔这话不错。好在我也不是拿它当正经生意做,还是保存文物的意思。收下来整理装裱好了,多请几个人来看看,价钱出得相当就脱手,不然自己留着玩。”
“这样想法,就不会有烦恼。我们的生意,还在第一样、第二样上面。等明天我跟刘三爷再细细谈一谈,就好定局了。”
***
第二天,四个人分做两起,孙子卿与小王去找贩卖军火的洋人,朱大器与刘不才在家筹划如何从松江开始,经嘉兴、海宁到杭州,联成一条线,又可以帮官军反攻,又可以自己做生意。这是极艰巨的一番布置,头绪纷繁,当然不是一天半天的功夫谈得出结论来的。
相形之下,孙子卿经手的事,就容易得多了。洋人那面已经谈好,照陈世发所要的数目,买两百枝长枪、一百枝短枪,一半现货,一半期货,价钱也还算公道,孙子卿已经付了五百两银子的定洋。
“现在就要看怎么运过去了。”孙子卿说,“华尔的队伍,现在改了名字,叫做‘常胜军’,最近在关卡上查得很严,想从小河浜偷运出去,未免危险。请英国人护送,一则另外要加费用,再则风声也太大,反倒害了陈世发。小叔叔,你看有什么好办法?”
“再慢慢想,办法总有的。”朱大器说,“我刚才跟三爷在商量,想拿陈世发邀到上海来,当面谈一谈。”
这个主意,近乎离奇,“他肯来吗?”孙子卿问:“他不怕陷在这里?”
“他对我是相信得过的。”刘不才说,“如果他真的不相信,我们留个人在那里当押头——。”
“我去!”小王脱口说道:“我在那里当押头。”
“你肯去,再好都没有。”刘不才又说,“不过,不知道陈世发另外有没有顾忌?如果他肯来、敢来,事情就好办得多了。”
“所谓“顾忌”,所谓“敢来”,是设身处地为陈世发着想,他的“官阶”不高,而且一直在受排挤,行动自然得要谨慎。
如果私下到夷场来一趟,可能会有人去告密,追究起来是很严重的罪名。
因此,陈世发是不是无此“顾忌”而“敢来”?谁也无法断言,为今之计,只有回到原来的题目上,研究怎么样将那批长短枪运出关卡?
“这件事有两条路,一条路我去走,可以走得通,不过时间上比较慢,而且最好陈世发能来一趟。”朱大器停一下又说:“还有条路,就非要请教松江老大不可了。水路上的把戏,只有他玩得转。”
“老大到浦东看朋友去了,今天晚上不知道能不能回来,如果不能回来怎么办?”孙子卿问:“小叔叔,你那条路要多少时候才走得通?”
“说不定,至少也得十天。”朱大器有意宕开一笔,向大家征询意见:“是多等些日子,办妥当了再去,还是先去通知陈世发一声,拿难处告诉他,请他耐心等一等?”
这一层上,看法不一,刘不才认为时间隔得太久,夜长梦多,甚为不妥;而孙子卿觉得办妥了再去,是个切实的交代,才能取信于人。谈到最后,仍旧要朱大器来作决定。
他却没有确切的表示。因为他另有一种想法,而此想法,出入关系甚大,要一段时间来考虑。
“暂时不谈吧!我们舒散脑筋,到哪里去玩玩?”
孙子卿附和朱大器的意见,“替刘三叔接风,也是替刘三叔压惊。”他说,“我请刘三叔吃花酒去!”
“应该这么说,”朱大器笑道:“是替三爷庆功。”
“不是!”刘不才拍着小王的肩说,“是犒劳我们这位小老弟。”
“不管是啥名堂?”突然间,朱姑奶奶从一架东洋屏风闪出来,插嘴说道:“你们请刘三叔好好去开开心,这一晌他也太苦了。不过,你们不要带坏了小王,他今年年底就要讨亲了。”
“逢场作戏,又有何妨?”孙子卿深怕扫了小王的兴,赶紧这样接口,然后拿话扯了开去:“刘三叔,请你挑地方。”
照规矩,既是孙子卿请客,自然是在他的“户头”那里,不过刘不才很机警,不肯这样说。因为虽说朱姑奶奶伉爽如须眉,从不干涉丈夫在欢场中的应酬,但蛾眉善妒,千古一例,还是谨慎小心为妙。
“快说啊!”孙子卿又在催了。
刘不才心念一动,“要我说,我就说。不过,我说了你们得依我。”他说,“不然我就不必开口了。”
“自然依你。快说!”
“那天小王提到小桂芳,我倒想去看看她。”
“小桂芳?”孙子卿说,“幺二地方不如长三。刘三叔你‘叫局’不是一样?”
朱大器懂他们两人的意思,一个是要去捧小桂芳的场,而一个是因为做主人,觉得幺二不免简慢。但既然良朋聚首,看花饮酒,自以适性为主,所以他作了仲裁:“依三爷吧!就到小桂芳那里。”
小桂芳那里叫艳红院,孙子卿也来过,但从未在这里做过主人。既然是迎合刘不才的意思,为小桂芳捧场,也就不必先挑人,直接在小桂芳房间里坐,不过首先声明:一切是他请客。
这在欢场中是罕见的例子,在刘不才和小桂芳都算是有面子的事。小桂芳的脾气很特别,平时沉默寡言,遇到兴来时,妙语如珠,滔滔不绝,此时与刘不才久别重逢,不免稍有陌生之感,所以神态矜持,不多说话。但那个“本家”却是能言善道,八面玲珑的人物,知道孙子卿是豪客,朱大器脾气好,手面阔,是一等一的好客人,所以极力巴结,应酬得风雨不透。
“真是想不到刘三爷会来!”她指着小桂芳说:“小阿媛户间里,昨天晚上结好大一个灯花,大家都说明朝有喜事。果不其然,今天有诸位老爷光降。刘三爷,”她一面替刘不才卸马褂,一面仰脸看着他,不胜关切地说:“为啥长远不来?人瘦了!”
“是想你们小阿媛想瘦的。”孙子卿笑道,“闲话少说,肚子饿了,‘摆台面’。”
全席谓之“摆台面”,半席谓之“吃便饭”。本家听说“摆台面”,自然格外地笑逐颜开,一眼看见大小姐捧来的瓜子水果,立刻便说:“水果碟子拿回去,换外国苹果来!”
接着又张罗茶水,摆上烟盘,拿过一叠请帖和局票来,孙子卿便问:“刘三叔,要不要请两个朋友来?”
“请一个。”刘不才答说:“把黄胖请了来。”
黄胖自然姓黄,但胖是虚肿,他生过一场黄胆病,一直不曾痊愈,因而得了个外号叫做“黄胖”。此人是个朱大器所说的“古董鬼”,但鬼得很上路,对好朋友他就有一句话挂在口边:“兔子不吃窝边草。”刘不才要请他的意思,孙子卿当然明白,但就因为深知黄胖的为人,所以不加阻拦。
于是小王执笔,信手挥道:“飞请黄胖老爷速驾艳红院一叙。”写完,交“相帮”立刻送出。
“叫局了!”孙子卿说,“小阿媛举荐吧!”
“慢慢!”朱大器说,“等开席再叫,也还不迟。让三爷跟小阿媛叙叙,我跟你躺躺烟盘。”
于是孙子卿跟朱大器隔着烟灯对面躺下,小王端张凳子坐在烟榻前面听他们谈话——谈的自然是正事,就这一路来,朱大器将他要走的那条路想停当了。
“我明天去看吴观察。”他说,“这件事,我们要走大路。”
所谓“走大路”,照朱大器的解释,就是先征得上海道吴煦的同意,秘密进行策动陈世发反正。这样做法是拿自己的脚步先站稳,一向谨慎细密的孙子卿自然赞成。
不过,他也有疑问:“如果吴观察不同意呢?”
“为什么不同意?”朱大器反问一句:“又不要他出钱,而且策反不成,于他亦无害处,何乐不为?”
当然,还有朱大器个人对吴煦的关系,他尚未计算在内。
孙子卿细想一想,果然不错是自己过虑,就不再有何异议了。
“走大路可以省事得多。不过,老孙,交涉还是要你去办,而且要办得很扎实,不能拖泥带水。否则,不但前功尽弃,还有后患。”
在烧着烟玩的孙子卿,听他的语气严重,便放下烟签子,坐起身来,望着朱大器说:“是不是跟洋人办交涉?”
“当然。”朱大器说,“虽说走大路,做起来要象走小路的样子,才不会惹人疑心。我的意思是,洋枪仍旧照走私那样,找条僻静的小河浜运出去,我跟吴观察要件公事,你拿了去看华尔,要他关照部下,放一条路。”
“这容易。这个交涉我办得了。”孙子卿点点头说:“我懂小叔叔的意思,要跟华尔切切实实讲清楚,他不能干预我们的事,更不能出花样,拿我们当是‘向导’,暗底下派人跟踪,去打陈世发。”
“对!我就是这个意思。老孙,全局成败的关键,就在这上头,开不得玩笑的。”
“洋人说话算话,华尔我跟他打过交道,倒是讲信用的人,就怕他不答应,答应了决无翻悔。”
“那就好了!”朱大器矍然而起,“大事已定。我们吃花酒吧!”
这时的小桂芳对刘不才,已经重炽旧情,有说有笑,浑不似初见时的那种所谓“面熟陌生”的光景,当大家商量叫局时,都由她一手安排举荐,当然都出于幺二——妓家的等级甚严,“书寓”的“先生”,一遇“长三”的“校书”,便即离座,同样的,长三除非一年一度的“菊花山”,随客观光以外,平时从不肯出局到幺二,否则就是“失身份”。
幺二比较爽快,不似长三,有许多扭扭捏捏的做作,所以局票一发,纷然而至,各自坐在客人后面,低声请教姓氏,然后自报花名、寓处,有几套笼络客人的甜言蜜语,因人而施。小桂芳举荐给朱大器的,是幺二中的红牌,名字很雅致,叫做黛芬。生得一张瓜子脸,长眉凤眼,气度不俗,而且多才多艺,应酬功夫,更是一等,听朱大器是杭州口音,便谈她四年前随家人到三天竺烧香的情形。说起西湖,向往之情,溢于言表,倒惹得朱大器平添一段乡愁。
正娓娓清谈之际,只听相帮高喊客到,门帘起处,进来一个中年人,一望而知就是黄胖。刘不才起身招呼,随即为朱大器引见,黄胖自道曾经在王有龄那里见过,但朱大器却想不起来了。
提到王有龄,自不免使朱大器伤心,此时此地,这是个不合时宜的话题,做主人的孙子卿,急忙乱以他语,同时向黄胖使个眼色——古董商人最识得眉高眼低,自然能够领会,便转脸去向刘不才寒暄。
“来,来,胖哥!”刘不才将他纳入首座,“先坐下来再说。”
“自然是朱观察首座。”
“不,不!”孙子卿说,“我们是自己人,胖哥不必客气。”
“还有哪位?”
“别无外客了。”刘不才答说,“特为请你,是有事跟你叨教。回头再谈。”
黄胖点点头先不多问,坦然入座,也叫了局。于是主客五人,在莺声燕语中,相互酬劝,接着是由黛芬领头奏技,唤进“乌师”来操琴,一个个当筵引吭,唱完了再坐一会,转局而去,台面顿时清冷了下来。
一般的规矩,大抵在此时就要“翻台”,问津他处了。但此夕的情形不同,多不愿另外征歌选色,因而转入把杯清谈之局。
看似闲谈,其实是正事,刘不才不经意地问道:“胖哥,最近收进什么好东西?”
“好东西很多,可惜我力量不够。”黄胖问道:“怎么,刘三哥也好此道了?”
“附庸风雅而已。不过还没有入门,所以要跟你叨教。”刘不才说,“不晓得字画方面的行情怎么样?”
问到行情,当然是要作些买卖,黄胖见是生意上门,便精神抖擞地答道:“书画的行情最难说,做我们这一行的,真叫做‘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遇着内行是内行的价钱,遇着外行是外行的价钱。说老实话,刘三哥你不算内行,不过,我决不会拿你当外行。你先说,你想要点啥东西?是自己收藏,还是送人?预备了多少钱?拿你的打算,大致跟我说一说,我来替你提调,包你不会吃亏。”
“胖哥,你弄错了!”刘不才说,“我是受朋友所托,有一票货色想脱手。不是买,是卖!”
“这也好啊!是些什么?”
刘不才身上就揣着从陈世发那里抄来的一份目录,正想取出来,只见孙子卿抛过来一个阻止的眼色,于是便住手说道:“东西很多,一时也说不完,有字画、有古书。”
听得这两句话,黄胖大失所望,因为刘不才的话,说如不说,略想一想说道:“刘三哥,我讲个笑话你听,有一天遇见一位朋友,他跟我说:‘看见有人做了一副对子,好极了!’那就念来听听,他说:‘是一副五言对。上联记不得了;下联是什么什么春。’一副好对子,我只听了一个字。”
“胖哥,罚酒!”刘不才窘笑着说,“你真是北方人说的,骂人不带脏字!”
“罚酒、罚酒!”黄胖干了一杯酒,然后追问:“到底是些什么东西?说个一两样来听听,怎么样?”
在此地步,如果不说一两样东西出来,看起来就像不上路的半吊子了。无奈刘不才在这方面的“记性”,比起他的赌来差得远,明明是自己手抄的目录,偏偏急切间一样都想不起——也不是想不起,是想不全,记得画、记不起画的人,记得画的人,却又起不清是怎么样一张画。因而不免发窘。
刘不才发窘是罕见之事,连朱大器都有些为他难过,便作解围之计,故意拿话扯了开去。
“黄兄,”他问,“我们杭州戴文节公的画,你看怎么样?”
“好的!”黄胖将拇指一翘,“他的山水本来就好,现在是越发好了。”
“戴文节殉节了!怎么说现在越发好?”
“就是殉节得好,所以他的画格外值钱。”黄胖说道:“这就叫画以人重!”
听得这话,朱大器深为安慰。一半是因为自己在杭州曾有一番出生入死的经历,一半也因为王有龄的缘故,他总觉得危城殉难的人,应该格外受人敬重。如今照戴熙身后,画名益盛的情形来看,正符所愿,自感欣然。
就这一打岔之间,刘不才已经托词离座,走到僻处,将身上的那张目录掏出来,匆匆看了一眼,回到席面上,黄胖还在滔滔不绝地谈戴熙的山水,赝本甚多,以及如何分辨真假,根本没有注意到他去而复返。
等他讲完,刘不才开口了,“胖哥你刚才要我拿我朋友的好东西,说一两样你听听,那我就稍为谈谈。有部书,孟东野的诗集,是宋版——”
“什么?”黄胖将双眼睁得好大,“宋版的孟东野诗集?”
“不错!”刘不才极有把握地说,“一点不错。”
“我倒不大相信。刘三哥,你倒说说看,上面有那几方图章?”
这又差点将刘不才考倒。凝神细想了一会说:“有个姓仪的,还有个姓安的。”
黄胖听了这话,表情很怪,又惊喜、又困惑,仔细看了看刘不才,眼睛睁得越大,“刘三哥,”他问,“你是不是在寻我的开心?”
“怎么叫寻你的开心?”
“你是有意考考我,是不是?”黄胖有点气愤,也有点得意,“换了别人,让你考倒了,我黄胖,眼底下,肚子里都还有点东西。你明明是说安仪周的收藏——他收藏的书,每一本三方印;‘安岐之印’、‘仪周珍藏’、‘安麓村藏书印’。你说什么又姓安,又姓仪,真当我两眼漆黑的外行?”
听到这里,朱大器正含了一口酒在口中,忍不住“噗哧”一声,喷了出来——人家姓安、号仪周,刘不才当他是两个人,岂不可笑?
闹笑话的人,当然也不免暗暗惭愧,不过笑话未曾拆穿,他不在乎,将计就计,顺着黄胖的话说:“你说我考你,就考考你,安仪周是何许样人,你倒说说看!”
“他是康熙年间,权相明珠的底下人。是不是?”这一下刘不才又楞住了,一个“底下人”会收藏珍贵的古书?
这一来,黄胖才知道刘不才根本不知安岐其人。酒到微醺,好逞谈锋,他兴致勃勃地说:“古往今来,有许多奇人;这安岐也好算一个。他不是中国人——”
“不是中国人,难道是西洋人。”
“刘三叔,”孙子卿拦着他说,“别打岔!听胖哥说下去。”
“安岐是高丽人——”安岐是高丽贡使的随从,原来的身份,已不可考。不过“宰相家人七品官”;既在大学士明珠门下,就算本来是高丽的品官,此时当然也只好委屈了。
明珠是康熙中叶的权臣。由于三藩之变,圣祖主张用兵,而朝臣中赞成的不多;所以三藩乱平,圣祖对支持他的主张的少数人,特加重用,明珠就是其中之一。
他的府第在北京地安门外的什刹海,原是前明勋臣的府邸,以后和珅住过,现在是恭亲王府,为京中有名的大宅。
据说这座大宅中有许多窖藏。这是很可能的事,明朝末年的贪渎,昏天黑地,等到李闯进京,勋臣国贼,一时来不及逃,先把积聚的金银,入土埋藏,亦在情理之中。明珠很想掘出这些窖藏之物,却不知如何下手——有一个钞本,上面记着许许多多奇怪的符号和莫名其妙的隐语,相传就是指示窖藏的秘笈。多少人费尽心机,无法参详。
这一本秘笈到了安岐手里,反覆辨识推敲,终于悟出其中奥妙,于是求见明珠的儿子——不知道是不是纳兰性德?自道能够将窖藏掘出来。一试果然,因而大受明珠的宠信。
明珠御下,恩威并济,底下人亦分好几等,有在宅中供奔走使唤的,亦有像汉朝的素封之家那样,蓄僮仆替他经商营运的,安岐自然是后者。
他领了主人的本钱,在天津、扬州两处经营盐业,还掉主人的本钱,加上极优厚的利息,然后自立门户。积资至数百万之多。当时论富,有“北安西亢”之名,西亢是山西亢家,相传李闯进京,占领大内,将明朝列帝积聚的“金花银”,铸成极大的银块,等吴三桂请清兵,山海关前一片石地方,一仗大败,在京城里站不住脚,便带着银块往山西逃,追兵甚急,银块笨重,反为所累,因而将它倾入山谷,为亢家所知,事平捡了个现成,一跃而为巨富。
安岐既富,在天津起了一所巨第,名为“沽水草堂”,他喜欢结纳名士,相传朱竹垞应征“博学鸿词”以后回嘉兴家乡,经过天津,安岐的程仪,一送便是一万两银子。当然,喜欢结纳名士,一定也喜欢收藏字画古董,明末有名的收藏家项子京平生的积聚,便大半归入“沽水草堂”。他字仪周,号麓村,又号松泉老人,凡是他的收藏,一定钤有这些图章,而凡是钤有这些图章的亦必是精品。因为他对此道由外行变成内行,还做了一部书,名为“墨缘汇观”。
这段故事,在座的人都听得津津有味,然而各人的感想不同,朱大器的兴趣不在安岐善于鉴别,而在他善于经商。心中想到,口中便问了。
“老兄对此人的生平,这样子熟悉,佩服之至。不过我倒要请教,他经营盐业,能发几百万两银子的大财,是凭什么?”
黄胖不知他是这样一问,不暇思索,随口答道:“当然是凭本事。”
“我知道是凭本事,是啥本事呢?”
这一下将黄胖问住了,然而那是一时想不起——安岐的事迹,他听人谈过许多,只为与本行有关,对安岐在收藏方面的成就,记得相当清楚,此外就要仔细想一想,才能唤起记忆。
于是他一面点点头,表示必有答覆,一面擎杯寻思,慢慢地想到了一些:“我说不大清楚。据说,那时候的盐法,还是沿用明朝的规矩,就像田赋的加派一样,做官的层层剥削,盐上的苛捐杂税多得很,盐民固然苦得很,盐商亦没有多大好处。老百姓吃官盐吃不起,只好吃私盐;盐枭是与国争利,老百姓反而欢迎盐枭,甚至于处处帮助盐枭的忙,替他们多方遮盖,为的好吃便宜的私盐。”
说到这里,朱大器大有所悟,便接口说道:“私盐猖獗,官盐自然滞销,有盐票盐引的正式盐商,生意自然做不开了。安岐一定是在这上头动脑筋。”
“着啊!”黄胖有着如遇知音之喜,大为得劲,拍着自己的膝盖说:“安岐就是在这上头动脑筋。他是大盐商,说话有力量,要求改办法,哪些税是公库收入,决不能少;哪些捐是为了盐官要养家活口,可以承认;哪些加派的苛杂病商害民,决不能出。这样一来,毛病减少了好多,官盐的价钱平了下来,虽然还是比不上私盐便宜,但是贩私盐、吃私盐,到底是犯法的,官盐只要吃得起,何苦犯法?于是乎,官盐的销路好了,私枭也少了,盐民生计一苏,国库的收入增多,当然盐商也赚大钱了。”
“老兄谈得头头是道,实在佩服。”朱大器很高兴地说:“其实你不干这一行,做别样生意,一定也会出人头地。”
“过奖,过奖!哪个不知道朱道台长袖善舞!我是外行,谈生意经,真是班门弄斧了。”
“不然!世事洞明皆学问,做生意尤其要多请教,多谈,‘谈生意,谈生意’,生意原是谈出来的。”朱大器说,“就像老兄的这番话,在我就受益不浅。我倒也有点小小的心得,不妨说来向老兄请教,像安岐这样子,固然本事是好的,但是如果他没有凭藉,人微言轻,也不会有人听他。我觉得他最难得的一样本事,是不仅仗势,还能用势——用明珠的势力。”
“小叔叔看得真透澈!”孙子卿说,“我就在想,安岐的这套想法,是道理之常,为啥别人做不到,他做得到,就是能够乘势的缘故。”
“再还有一点心得。这个道理,老孙,我们要好好体会,受用无穷,凡是一样生意,要久、要大,一定要大家有好处。就像安岐那样,改革盐法当中的毛病,朝廷好了,老百姓也好了,这样子再有利可图,是一举三得。朝廷当然支持你,老百姓也乐于跟你交易,真所谓立于不败之地,如何能不发达?”
朱大器谈兴大起,略不稍停又接下去说:“世界上有种人,巧取豪夺,生意只想他一个人做,饭只想他一个人吃,实在是想不穿。如果说‘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结局应怎样呢?天下人非把他的毛拔光不可。所以我们以后做生意,务必先要想一想,利国利民而利己,是第一等生意;利国而不害老百姓,或者利民而不违反朝廷功令,是第二等生意;虽不利国利民,也不至于害国病民,是第三等生意;自私自利是末等生意。即使不能做第一等生意,起码要巴结个第二等,第三等生意是没奈何为了养家活口,不妨做一做。至于末等生意,决不可做!”
“大学问!”黄胖一半佩服,一半恭维,翘着大拇指说了这一句;便又问道:“我倒请问,世界上那几种是末等生意。”
“喏!”刘不才往地上指一指,表示便是这艳红院:“这就是末等生意。”
“自然啰!”小桂芳嘟起嘴说:“一样都是爷娘十月怀胎生养的,为啥要吃这碗断命饭?还不是‘没法子’三个字!我们也不是生来下贱的,也想寻个好好的人,那怕粗茶淡饭,总是个归宿,可惜人家看我们末等人,玩玩可以,从良免谈。我倒请问刘三爷,岂不是注定了一辈子要做末等生意?”
一面说,一面不断用一双凤眼睃着刘不才,语言神态都充满了幽怨。在座的人包括小王在内,都是鉴貌辨色,善于捉摸言外之意的人,听了小桂芳的话,全都明白,她曾想从良,刘不才拒而不纳,所以有此一番牢骚。
在刘不才的意向未曾明了以前,大家自然也都不便起哄点破,唯有装作不解,顾而言他,“我倒也想起一桩末等生意,”
小王说道:“卖鸦片烟,真正是末等生意!”
话说出口,不免失悔,因为说卖鸦片是末等生意,那末抽鸦片,也就是没出息。看黄胖的脸色,似乎是好那“一口”的,岂非无意中伤触了人?
这样想着,不由得以疚愧的眼色去看黄胖,这一眼却又把他看得不安了,老实说道:“王老弟,你当我‘有瘾’是不是?我的气色犯嫌疑,实在没有!”
这一说反使小王受窘,因为自己好像冤枉了人家“有瘾”,急忙陪笑说道:“我知道你不抽鸦片。你不要多心。”
黄胖付之一笑,摸摸脸说:“也难怪你,十个有九个看我有瘾,那天在大马路‘一洞天’吃茶,有人推销戒烟丸,硬要送我一服,不管你怎么跟他辨白,他不相信。后来我忍不住说了一句话,才把他轰走。”
“是句什么话?能把讨厌鬼轰走,我倒要听听,学个乖。”
刘不才很注意地问。
“这句话只对这个讨厌鬼有用。我说,我本来倒没有瘾,吃了你的药,反而要上瘾了。”
“此话怎讲?”
“他的戒烟丸,就是鸦片。岂非不吃不上瘾,吃了反而有瘾。”黄胖得意地说,“一句话点到要害上,那个人哑子吃馄饨,肚里有数,掉转身就走了。”
“这话恐怕不尽然。”刘不才说,“从前我药店里也卖过戒烟丸,林文忠公传下来的方子,里面原有鸦片,戒烟是用递减烟瘾的方子,鸦片不能一点不用。”
“三爷!”朱大器突然心中一动,“那个方子你还记不记得?”
“这个方子很普通的,就记不得也可以找得到。”
“那你就找一找。”朱大器说:“大年初一那天,我许了个愿,今年要多做好事,许了愿还没有机会去做,现在就从这件事上头起头,我送戒烟丸。”
“这倒真是好事。”孙子卿附议,“我也算一份。不过这件好事要请刘三叔来主持,他是内行,修合的丸药才会道地。”
于是话题转到如何监制戒烟丸,如何广为传送上头。黄胖对此兴味缺缺,而且时间也不早了,找个空隙,起身告辞。
为了让刘不才早圆好梦,主人未加挽留,但刘不才却作了后约,约黄胖第二天一早,在宝善街松风阁吃茶,殷殷叮嘱,务期必至。
等黄胖一去,小王因为住得远,也要早走,刘不才留下朱大器和孙子卿吃宵夜,神情显得相当兴奋,显然有件得意之事要谈。
“你们总看出来了,我特为约黄胖明天一早吃茶的用意,我想找他做陈世发的那票生意。”他将书画目录取了出来,摊在桌上,“我是外行。不过今天听黄胖一说,心里有数了,那批字画古书,大部分有安岐的图章,看来着实有些精品,可以大大赚他一票。”
“这就见得我做对了。”孙子卿欣然答道,“这份目录,我不让你拿出来,就是防黄胖一脚,东西要到了我们手里,就不怕他了。”
“照这样说,我明天还是不能跟黄胖谈?”
“对!”孙子卿断然决然地说,“先不要跟他谈,这跟财不露白是一样的道理。”
“那么,到底值多少钱?你我都不晓得,怎么个估计法子?”
“只有大致估一下。”孙子卿修正了他的想法,“我们挑几样东西,分开来去问价钱,举一反三,也就差不多估计得到了。”
于是孙、刘二人就着目录挑选,费了好一会才能毕事,而朱大器始终默默无一语,孙子卿不免奇怪,“小叔叔,”他问,“你怎么一直不开口?”
“我不想开口。”朱大器说,“这票生意一定有好处,古董无价,说不定有大好处。不过我不该插手。”
“咦!”孙子卿问道:“这又是什么讲究?”
“天下的生意做不尽,不该我做的不能抢。这票生意,我以为该三个人的好处,你们两位以外,还有个小王——”
“啊,啊!”孙子卿被提醒了,抢着要表明:“我倒没有想到,是刘三叔和小王冒的险,应该他们两个人去做。”
“这倒也不是这么说。这票生意少不了你,第一,你要垫本钱;第二,买洋枪是你的路子。”
“对了!”刘不才接口,“老孙,你不必客气,就照朱大器的话,我们三个人来做。”
孙子卿是极漂亮的人,总以为自己是捡了现成,一力辞谢,经朱大器和刘不才苦劝方始接受。
生意互相争夺不好做,彼此客气也不好做,朱大器认为生意就是生意,宁愿先小人后君子,将各人应派的股份和义务,事前规定得清清楚楚,大家才能同心协力,尽往好的地方去做。
到派股份的时候,又起了“君子之争”,最后仍旧要请朱大器来作仲裁,盈余作十三份派,刘不才占四份、孙子卿占三份半、小王占两份,此外奔走出力的人,合分一份半,由孙子卿作主分派。
“合起来是十一份,还余两份,这两份,我认为应该归还陈世发。”朱大器特别声明:“这是我的想法,是不是照此分派,要看你们的意思。”
“好!”孙子卿首先表示赞成:“做生意也要讲点仁义,吃光了他的,也不大好。”
孙子卿如此,刘不才自然更无话说。朱大器笑道:“这两份‘回笼’,其实我还是为你们。凡事只求心安,你们少赚一点,心安理得。将来陈世发总会知道,这票生意上他吃了亏,有这回笼的两份,他一口气就咽得下去了。不然,说不定会翻脸!”
孙子卿和刘不才都深深点头,觉得学到了一个诀窍,像这类可获暴利的生意,赚了人家的钱,要教人家能咽得下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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