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这玩意!”赵普将手中的一张诉状,往桌上一摔,愤愤地说。
事与愿违,他想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开脱王全斌等人的罪名;偏偏告状的人特别多,有蜀中的百姓,也有平蜀部队中的官兵,起先不敢告,一等大军班师,更听说皇帝要对失职将领治罪,于是“五毒齐发”了!
纸里包不住火,赵普不敢隐瞒这些诉状;而且也瞒不住,诉状不一定投入两府,从门下省、从皇城使、甚至从富门上,都可转达御前。皇帝自然生气;偏偏王仁赡不知趣,上了一道极不得体的奏疏。
“王仁赡在家干些什么?”皇帝问赵普。
“在家闭门待罪。”
“哼!”皇帝冷笑:“他何尝自觉有罪?你看见他这道奏疏没有?”
赵普对王仁赡颇为不满,因为自王全斌以次,他一个个数着指陈,哪个收受贿赂,哪个强娶民女,用意要表明他的过失,并非不可原谅。由于是一起共事的人的指责,罪证格外显得有力,愈使赵普难以着力。但话虽如此,为了执行皇弟的意旨,他仍旧不能不替王仁赡说好话。
“王仁赡的原疏,臣己阅看。措词愤激枝蔓,甚为失体,亦不无言过其实之处。臣亲访班师将士,也很有人说他应变有方的。”
“变乱是他激出来的,应变有方,怎么还能说是他的可称之处?你传谕找他来,”皇帝愤慨地说:“我非问他个心服口服不可!”
在王仁赡来说,这是个难得的机会;可惜有一句话,他无词以解,皇帝问他:“你娶李廷珪的家伎,可有其事?又开车德库擅取金宝。这些难道工全斌也有过?”
这是无法强辩的事,王仁赡只有伏地请罪了!
“你总算说了一句良心话,”皇帝念着他奏疏说:“‘清廉畏慎,不负陛下者,曹彬一人耳!’”
“是,只有曹彬一人。”
“这又是你昧着良心说话了!难道刘光乂也跟你们一样?”
“陛下明见,刘光乂若非曹彬处处谏劝,必不能如此安静!”
“那末,你何不学学曹彬呢?”皇帝正好反诘:“倘或你能像曹彬那样,处处谏劝,王全斌、崔彦进等人,不也就成了刘光乂了吗?”
“臣知错了!”王仁赡终于认了罪:“伏乞陛下恩出格外,责臣以戴罪图功!”
“我不能答应你一个人!这是通案,你有话到两府去申诉。”
两府传问,第一个当然是王全斌,他倒很痛快;凡有所问,无不据实回答,一共十七条罪状,条条有着。事情到此,赵普自然无能为力;而主帅认罪,亲自具了供状,其他的人想赖也不行,因此两府会审,只花了三天功夫,便已定案。
缮具了覆奏,赵普特为去谒见皇弟光义。“奏疏在此,一上御前,就不知会有什么后果?”赵普皱眉说道:“欲回天意,全仗鼎力。”
“我们一起去见官家。”皇弟光义说:“只是须有个说法。”。
看这样子,光义胸有成竹,赵普便不肯多说,只静静听着。
“依我看,莫如正话反说,反话正说!”。
赵普想了想,抚掌笑道:“好个正话反说!殿下的这四个字就够了!”
于是一起进宫谒见皇帝,呈上奏疏,皇帝反倒不像平常那样有怒色。
“你都看过供状了?”皇帝问光义。
“是!臣已细读。王全斌居然直认不讳;真可说是不知人间有羞耻事了!”
“不然!”皇帝摇摇头:“能够直认不讳,正见得他还有悔悟之意。”
赵普暗中匿笑,这就是正话反说的效用;皇帝果然上了当,真是“君子可欺其以方”了。
“你们看,”皇帝又问:“应该如何发落?”
“自然是罪在不赦!”光义仍是很愤慨的神情:“违法乱纪,应处以大辟之罪。”
“死刑?”皇帝踌躇了:“这太……太重了吧!赵普,你说。”
赵普自然也是正话反说:“陛下叠次面谕,以振饬纪纲为重,自非大辟不足以警惕军心。”
“臣实为陛下不平!”光义紧接着说:“记得出师那年,王全斌自秦凤路进兵,时值严寒,王全斌披荆斩棘,冲寒冒雪,星夜进兵,自发汴至受降,凡六十六日。臣记得一日侍陛下于讲武殿,陛下说是:‘虽服重裘,还觉得不暖;西征将士,冲犯霜雪,其苦可知。’当时解狐裘貂帽,遣专使赐予王全斌。虽说王全斌出了大力,究竟是恩深重;他自恃西蜀已平,为陛下去了一大隐患,在成都放纵部下,不知感恩图报,守陛下的法度,实在是忘恩负义!这样的人,不诛何待?”
“光义!光义!”皇帝大不以为然:“你责人不可如此之苛!”
于是赵普桴鼓相应地又加了几句:“平蜀全赖陛下的洪福,王全斌等人虽有微功足录,不过效驰驱之劳;指授方略,全出睿裁。何得贪天之功!”
他们俩越是如此说,皇帝越念着平蜀诸将的战功,但亦不能就此赦免,沉吟了好一会,终于作了裁决。
“赵普,”他说:“让文武百宫廷议吧!”
于是当天就下了一道诏令:
“王全斌、王仁赡、崔彦进等,披坚执锐,出征全蜀,彼畏威而纳款,寻驰诏以申恩,用示哀矜。务敦绥抚。孟昶宗族、官吏、将卒、士兵,悉今安存,无或惊扰;而乃违戾约束,促悔宪章,专杀降兵,擅开公帑,豪夺妇女,广纳货时,敛万民之怨嗟,致群盗之充斥!以致再劳调发,方获平宁。泊命旋归,尚欲舍忍;而衔冤之诉,日拥国门,称其隐没金银犀玉,钱帛十六万七百余贯,遂今中书门下,召与讼者质证其事,而全斌等皆引伏。其令御史召子朝堂集文武百官议其罪!”
这道诏令一颁,顷成朝野间的一大话题;关于王全斌等人的是非功罪,看法不一,但对朝廷重视法纪的至意,则是无不感奋。赵普见此光景,暗暗高兴;当然会有人来向宰相关说,为得罪的将帅求情。赵普胸有成竹而口中不言,只说朝旨指定御史台台长御史中丞主持廷议,他不便干涉,等议定奏上,他再相机设法。
廷议的争辩极其热烈,一派着重纲纪,一派强调战功;自是至午,相持不下,最后是与议的卢多逊说了一番话,才能定议。
“诏命只命文武百官议罪,不曾命文武百官论功。今日只当奉诏行事,他非所问。”他说:“王全斌等人的战功,自在圣明洞鉴之中,因其功而有其罪,恩出自上臣子亦不宜妄行渎请。”
卢多逊的本职只是兵部郎中,但兼领“知制诰”的职务,是御前近臣,所以他说的后半段话,当然是有所见的,这一下为王全斌等人辩护的一派,已可放心。而卢多逊的前半段话,只当议罪,不当论功,又是驳不倒的看法,于是争论平息,只就定罪上来斟酌。
“除非无罪,有罪就是死罪!”以左补阙的身份,参与廷议的开封府推官大声说道:“此不必议,律有明文!”
推官的职掌,就是处理民刑讼事,宋琪熟于律例,一言而决。当时由御史台主稿奏覆,以为“王全斌等罪当大辟,请准律处分。”
当廷议有了结果,随即便有守候着的内监,驰奏御前,所以不等覆奏上达,皇帝便召集皇弟光义与宰相赵普、参政薛居正、枢密使李崇矩在讲武殷商量处置办法——办法是早就有了,但“正话”已经“反说”,不便自己先改口,要等皇帝有了赦罪的表示,才能陈奏。
“卢多逊今天很出色,”皇帝这样说道:“廷议乱糟糟没有区处,多亏他几句话才有了结果。”
话是看着赵普说的;赵普与卢多逊不睦,听得皇帝对他的嘉许之词,心里自然不受用,但不能不答应二声:“是!”
“我这两天总在想这件事,”皇帝又对皇弟说:“你的用心,我也知道。要明说王全斌他们战功甚高,宜乎赦免,怕我不答应,特为反过来说,其实不必如此,我又不是汉武帝,你们不必学东方朔。”说着,皇帝自己先就笑了。
光义和赵普,赶紧跪下,意示请罪;薛居正和李崇矩不明就里,也跟着俯伏在地。
“起来,起来!”皇帝又说:“想来你们总商量好了,是何处置,说来我听!”
“是!”光义答应着向赵普使了个眼色。
于是赵普不慌不忙地说道:“奏上陛下,臣等仰体圣怀,先意承志,拟了一道敕令在此,伏乞裁断。”
“好,念给我听听!”
“遵旨!”赵普望着写在牙笏上的旨稿念道:
“有征无战,虽举于王师;禁暴戢兵,当崇于武德。蠢兹庸蜀,自败奸谋,受伐罪以宣威,俄望风而归命,遽个按堵,勿犯秋毫,庶德泽之涵濡,俾生聚之中息。而忠武军节度王全斌,武信军节度崔彦进,薰兹锐旅,奉我成谋,既居克定之前功,宜林辑柔之深意;此谓不日清谧,即时凯旋,懋赏策勋,抑有彝典,而罔思寅威,速此悔尤,贪残无厌,杀戮非罪,稽于偃革,职尔玩兵;尚念前劳,特从宽贷,止停旄钺,犹委藩宣,我非无恩,尔当自省!全斌可责授崇义军节度观察留后,彦进可责授昭化军节度留后,特建某州为崇义军,某州为昭化军以处。仁赡责授右卫大将军。”
“节度观察留后”是五代藩镇指派亲信,留守后方的一种职称;入宋虽沿用其名,而职司已经不同,无非挑一处地方,让此人食俸闲位而已。皇帝觉得这个处置很好,只是王仁赡颇为可恶,降职为右卫大将军,似乎还便宜了他。但转念一想:比起王全斌和崔彦进有一州之地供养,王仁赡的惩罚也算重了,就这样饶了他吧!
于是皇帝点点头问道:“那末,预备把哪两州给王全斌他们?”
“此须取旨。”赵普答道:“臣等拟议,湖广随州拟特建为崇义军;陇西金州拟特建为昭化军。”
“可以!”皇帝紧接着问道:“有罪的该罚,有功的自然该赏,刘光乂跟曹彬怎么说?”
“恩赏之权,出于陛下,臣等不敢妄议。”
“刘光乂给他调个大镇。”皇帝问道:“近畿有什么好缺没有?”
“陈州的镇安军节度使,还是悬缺。”
“就让刘光乂到镇安军去。”皇帝又说:“曹彬也该给他一个节度使。”
“是!”赵普答道:“臣等选择善地,当另行奏闻。”
“这倒不关紧要,只是给他一个节度使的衔,我还留他在身边。”皇帝看着李崇矩:“让曹彬给你当副手怎么样?”
李崇矩大喜:“固臣所愿,不敢请耳!”他这样答说。
而赵普却另有深意,他不希望曹彬在两府,希望在皇帝身边,好多一重呼应,所以紧接着李崇矩的话说:“陛下既要留曹彬在御前,莫如授以宣徽南院使,以备朝夕顾问,曹彬必能克尽阙职。”
“好好!”皇帝欣然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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