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姥姥赶走了孔令培之后,一天没有露面。伍次友和李云娘心中惦记,忐忑不安。直到掌灯时分。这个神秘的张姥姥才带着一个郎中来给二人看病,又命人抓药,给云娘另外安排住房。待汤饭用过,一切妥贴,这才到西厢房坐了:“二位,我原说去去就来的,谁想闹了那么一出戏。白天忙,只好晚上来了——我是个做庄稼的,没有那些陪客的礼数,你们不要见怪呀。”
云娘和伍次友歇息了一天,精神好了许多。伍次友便走了过来向张姥姥深深一礼。坐在旁边椅子上的云娘道:“大娘如此厚恩,我们总有一天要报答您老的。”
“哎,不要说这话。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嘛!孔家这个令培,小时候还不坏,没想到越长越不是东西!半年前他见了一次郑春友,回来便又是钟三郎,又是吴三桂,又是要出真命天子了,中了邪似的,只盼着天下大乱!没瞧瞧自前年停了圈地,老百姓才过了几天安生日子?什么夷人不夷人的,老百姓家谁管那个呀。康熙尊孔尊孟、敬天敬祖,处事又这么通情达理,我瞧着也是中国人的作派。”
伍次友听着,目中灼灼生光,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便低头感慨地叹一口气。
云娘问:“姥姥,那个孔令培都说我们了些什么?”
“说了——你是个大响马;说他叫于六——是于七的哥哥,还说这是郑府台问实了的。”
“姥姥,您怎么想呢?”
“全是胡扯!谁不知那个郑春友又想着害人?头年杀了个于五,又杀了个于八,都成了反贼!他想杀谁,谁就是反贼!于七造反年间,我才十几岁,哪里能有个于六像这位先生这个岁数的?——说到你,那更不像了,这么娇滴滴的一个黄花姑娘家,怎么会是响马?阿弥陀佛,罪过呀!”
“姥姥您深明大义,不瞒您说,我倒真是个‘响马’出身呢!”她心中十二分感念张姥姥,再不存半点戒心,便将自己从小的遭际,如何到了汪家,又几乎被害,怎样上终南山,又为什么下山救了伍次友,伍次友又是怎样一个人……一五一十地全说给张姥姥听。张姥姥听了,一会儿泪光闪闪,一会儿毛发森森,一会儿张口微笑,一会儿又怒气填胸。
“好姑娘,你们大难不死,真是再世为人了。哎!这比大书、鼓词里头说的事还热闹几倍。要不是见了你们,说什么我也不相信——既然那位苏姑娘已经皈依我佛,我瞧着你俩倒是天生地设的一对儿,怎么就不能——”一句话没说完,云娘已飞红了脸,伍次友也痴痴地望着窗外的的暗夜,叹着气低下了头。
“不说这些了。”张姥姥见二人神情尴尬,笑道,“你们先在这里安生住下来,就算是兄妹罢。等平静了,你再陪他到北京去见皇上。”说完便欲起身告辞。
云娘见她要走,心里有些舍不得,忙道:“姥姥别忙,早着呢!今日这事我心里有点不解:听说孔家在山东势力很大,官府都依着它,怎么这孔令培倒像是怕姥姥似的,您怎么就镇得住他呢?”
伍次友睁大了眼睛盯着张姥姥,这也是一天来萦绕在他心里的一个绝大的疑问。
张姥姥回过身来,为伍次友和云娘各倒了一杯茶,然后慢慢他讲起了这件发生在七百多年前的往事:
那还是后唐五代之时,天下大乱,民不聊生,孔家的家道也就日渐败落了。
“当时孔府掌印的是第四十二代公爷孔光嗣,是三代单传。这位公爷,到了望五十之年才得了个儿子,起名叫孔仁玉。三千亩地一棵谷,就这么一根苗苗,怕在府里养不活,便叫奶妈张氏抱回家去抚养。
当时有个洒扫户叫刘末,因进府当差,改名儿孔末。老公爷瞧着他勤谨老实,就把府库、名器、财帛和族里六十宗户、本支孔家的家谱都交给了他掌管。开初人们也不当回事。——谁想这孔末见世道乱了,就趁机先盗了府库的银子,又私改了祖宗家谱。日子长久了,竞说他原来就姓孔,也是圣人的血脉。
“到了后来,乾化三年的八月十五,老公爷在花园里设了酒筵,请阖府伙计吃酒。孔末一旁掌筵,二更以后,孔末扶着醉醇醇的老公爷回房,趁没人,竞下毒手勒死了老人家。
“那孔末杀了老公爷之后,出来召集孔府的人说:老公爷已经归天,临死有话,叫他孔末接印。还说孔仁玉是老公爷的侍妾与外人的私生子,接不得孔氏香烟,命人抓来杀掉。满府的人早被他用钱买通了,一群打手嗷嗷叫着,灯笼火把,刀枪棍棒,直往张家奔来。
“张姥姥一家人欢欢喜喜拜完月老儿,正要睡觉,听见门外像涨大水似地嚎叫声,不知出了什么事。一开门,原是孔未带着几十个人蜂拥进来——下子把姥姥吓愣了。孔末在灯影里,手里提着一把雪亮的刀,立逼姥姥交出孔仁玉来,如不答应,便满门杀绝!
“姥姥抖抖索索进了里间,见自己最小的儿子正和孔仁玉在炕上争月饼,叽叽嘎嘎地满炕爬。她上去一把抱起仁玉,亲了亲,眼泪像断线珠子一样落了下来。欲待往外抱。又实在割舍不得,便抱起狗儿。狗儿两只温乎乎的小手拿着月饼直往姥姥口里塞,口里叫着‘娘,吃,吃,吃嘛!’……娘生孩儿养,哪个都是心头肉啊!
“就在这时,门‘哗’地被踢开了!孔末一步跨进屋里,杀气腾腾地问:‘哪个是孔仁玉?’两个孩子见这个阵仗,吓得‘哇’地一声大哭起来。母子三个抱成一团,哭得天昏地暗……姥姥暗想,我好歹有三个儿子,可孔家只有这一条根苗,咬了咬牙抱起狗儿递给了孔未……那狗儿又惊又怕。抱着姥姥脖子死不撒手,哭着叫:‘娘,我怕……’
“姥姥拍拍狗儿,把炕上的糖果月饼都塞到孩子怀里:‘儿啊,不怕,不怕,一会儿就……好了!’
“孔末认定了这孩子就是孔仁玉,一把抓过去,当场就把他杀死了……
“为了避祸,张姥姥全家出走,在石门一带深山里住了十几年。姥姥日夜里纺线。织布、给人家帮工绣花,洗衣服缝穷,攒的钱一点点都拿出来供这孔仁玉读书。到了后唐明宗年间,孔仁玉进京赶考,金榜高中。朝廷授他任大学士,回来接姥姥进京。这时,姥姥才敢把这事儿向他说明了。
“孔仁玉听了姥姥的诉说,连夜赶回京城,把自己的悲惨身世细细写成折子呈奉了皇上。皇上龙颜大怒,发兵来曲阜拿了孔末,碎剐在京城。孔圣人断了宗的世家,这才叫仁玉接了,这就是孔家第四十三代‘中兴祖’。”
云娘听到这里,精神一振,笑着问道:“这么说,‘姥姥’这个称呼一直传下来了是么?”
“嗬……姑娘好聪明,还真是这样。孔仁玉当了孔府的衍圣公之后,不忘奶妈舍子救主和养育教诲之恩,奏请皇上恩准,奉张家为孔府的世代恩亲。‘姥姥’是官称,传给张家的长房儿媳妇。每一代衍圣公接印,都要恭恭敬敬地送上一支龙头竹节拐杖,如今已传了二十代了。拿了这拐杖,连衍圣公爷都能打得,更不用说孔府的上下人等了。”
“哦!怪不得早上姥姥一说拿拐杖,就把孔令培吓跑了。哈哈……”
“他算是个什么东西。七百年来,孔府和张家辈辈有亲。我的大女儿,就是当今衍圣公的夫人。我们张家,并不看重这些,可孔府是圣人后裔,天下敬仰,最重的就是一个礼字,一个信字。孔令培要在我这儿捣乱,让孔家知道了,不剥他的皮才怪呢?好了,天不早了,你们歇着吧,现在,二位知道了我这姥姥的身份来历,该不怕了吧。你们安心养伤治病,孔府那边,还有几个年青举子。过些天我叫他们过来,跟着先生好好学学。让他们也长进得快一点。”
张姥姥说完起身走了,伍次友和云娘看着她的背影,心中久久不能平静。
虽然府衙里逃走了李雨良和伍次友,张姥姥又碰回了孔令培,衮州知府郑太尊却仍决定大出红差,处决所有的在押罪犯。原因很简单,伍次友既已出走,又拿不回来,他这个知府是做不成了,须立刻逃往云贵。狱中在押的三十名死囚,除四名盗贼、奸淫的刑事犯外,不是在云南哗变返回中原的官佐,就是钟三郎会众的反叛。自己的真面目一旦暴露,上边就要重新审核,让这些“叛贼”从郑春友手上活着出去,又有什么脸面见平西王呀!所以,当孔令培回来报告在曲阜无法捉拿伍次友的消息后,郑春友先是一阵惊恐,又忽然爆发出一阵狂笑:
“哈哈……哈……哈!想不到我郑春友惨淡经营、智谋用尽,依旧是镜花水月,水月镜花……哈哈……”
听他笑得凄厉古怪,孔令培吓呆了:“太尊……你这……这是?”
“太尊?太尊已经没有了。令培,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我在此一年半,你知道我刮了多少?”
孔令培瞠目结舌不敢回答。
“哼——你不好意思猜吗,告诉你,我贪了十五万!这十五万分了三份,一分给了平西王;一份给了朱三太子;余下的五万我用来打点身边的人!所以,对于当朝我算得第一赃官,对于平西王和朱三太子,我却是第一清官!若是我身遭不测,请你将这话传遍天下。”
“那怎么会?伍次友并没有出衮州,我们还是要想法子捉拿!”
郑春友冷森森地一笑,“我手中若有兵,还用得着你说,可叹哪可惜,朝廷竞没在衮州驻兵。你们孔府有兵,却又不听你的调遣……”
“太尊,您,您要是走了,我该怎么办呢?”
郑春友不言声,来到桌旁提笔写了一张条子,又小心地盖上自己的官印,交给孔令培:“你拿这个条子到库里提一万银票,远走高飞吧,到云南,到北京投世子都成!”
“那您呢?”
“我?放心——我不傻!今日四门齐开,斩决在押犯人之后,我也要裹银而逃了!”说着便笔走龙蛇、文不加点地亲自起草杀人文告。写好了,自己再看一边,见孔令培还怔怔地坐着,便道:“你还不去,是怎么了?”
“我怕……怕伍次友抄了我的家……”
“国都没有了,哪还有家呢?告诉你一个消息,我表弟朱甫祥在固安罢官后,已在抱犊岗和大响马刘大疤拉会合,啸聚了七百多人,我已写信请他留意。他知道此中情由岂肯放过伍次友,我现在……说着,回身摘下悬挂在墙上的长剑,抽出来弹了弹,那剑发出嗡嗡的金属颤鸣,“我现在最恨的是皇甫保柱!王爷怎么选这样一个人来办大事?若不是他怠慢心软,我郑春友能有今日之祸?”
孔令培还在痴呆呆地听郑春友说话,却不料郑春友忽然举剑刺了过来,孔令培躲闪不及,那剑一直穿透他的后心。
“你!”孔令培怒目圆睁,强撑着不肯倒下,“你这是为什么?说出来叫我死得明白!”
郑春友端一杯凉茶喝了,笑咪咪他说道:“爱国者不能爱家,爱家必然惜身,而惜身者必然卖友!我这是成全你,伍次友知道我杀了你,还会抄你的家么?”
孔令培瞪着眼睛听完,扑咚仰倒在地,无声无息地死了。郑春友拔出剑来,扯过桌上台布,揩拭干净了,佩在身上,出来将大门反锁了,气字轩昂,面色从容直趋签押房。
西菜市刑场阴风惨惨,杀气腾腾。三十二名刀斧手一色儿的绛红大袍,玄色腰带,赤裸着右臂。磨得雪亮的鬼头刀刀钩朝外,宽厚的刀背压在多毛的前胸上。他们不耐烦地站着轻轻跺脚,脸上泛着黑红的光,刑场四周布满了衙役,连知县衙门的人都调空了。正中面南的一座高台上摆着一张公案。几十根亡命签牌整齐地摆好了。郑春友身穿簇新的官袍,立在案后提着朱笔毫不犹豫、毫不马虎地——勾牌,交给司书发下。只见各班番役人等已经到位,郑春友便吩咐:“预备好,本府亲自监斩!”
扎——”下面雷轰般长应了一声,便推着插了亡命牌的犯人出来。瞧热闹的老百姓一阵骚动,都伸着脖子看。突然,人群中传出一个孩子的喊声:“慢!人命关天,口说无凭。知府大人既是奉上命杀人,就该拿出公文来,让大伙瞧瞧。”
刑场上,行刑的、受刑的、看热闹的和衙役们,都被这一声喊惊呆了:“哪来的野孩子,这么大胆,竞敢在这种时候,挑知府大人的毛病。”郑春友听了更是吃凉,但他知道,此时此刻不容犹豫,不容耽搁,脸一沉怒声喝道:“大胆!来人,把这个小毛崽子拿下一齐正法。”说着几个差役就向孩子扑了过来。谁知那孩子一不回避二不躲闪,却迎面走了出来。他步法轻灵,出手快捷,众人还没来及看清他的面目,跑在前边的一个差役已经被他拿住。只见那孩子一手扭过差役的臂膀,一手抽出腰问配剑,“嚓”的一下,差役的一条胳膊已经掉在地上了,刑场周围发出一片惊呼。那孩子神气活现地往场子中间一站:
“郑春友,睁开你的狗眼看看,你青猴儿爷爷来了,后面还跟着钦差大人呢。你这狗官还不下来接驾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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